张正平笑道:“正淑风风火火的,以后肯定是个女强人。”站起身走过去,跟她把手一握,又小声说:“啥时有空了,我请你跳舞,赏脸不?”正淑微微一笑说:“谢谢。”拧身快步出门去了。
正淑赶到玫瑰红饭店时,厅堂里已热热闹闹坐了好几桌子人。她左右瞅瞅后,去成水身边坐了,小声说:“我走得早,没听张老师说完。不知道每人出多少钱?”
“咱们学校参加高考的总共是四十一个人,再加上老师,一共五十来个人,每人收了二十块,估计花不完。我已替你交了。”
正淑道:“等今儿饭吃完了,我把钱给你。”成水道:“还叫你给我还钱啊?”正淑便不再言语,却满脸笑着,把眼睛瞅瞅这张桌子,又瞅瞅那张桌子,却见不论是同学还是老师,一个个都是满面生辉,喜悦溢于言表。
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她心中生出了些许不安。她并不知为什么要不安,只是隐隐觉得,大家都大喜过望的时候,高考的结果或许会有出人意料的结局。如果是那样,因为同学们感觉良好而催生的这场聚会,不是要空欢喜一场吗?想着想着,她就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成水急忙问:“你咋了?”“没咋。”正淑淡淡一笑,“我想起了大槐树。”
“想起了大槐树,有啥好叹气的呢?”
“你不知道我的心情。小时候,我经常在大槐树底下玩耍,我爸还经常把我架到肩上哄我说,大槐树上有一条蟒蛇。……现在,我爸过世了,如果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罗原,就连大槐树也见不到了,能不伤感吗?”
一桌子人都笑了,便有同学说:“正淑可真是多愁善感,根林黛玉似的。”又有一个同学说:“林黛玉算啥?能有咱正淑漂亮?”正淑把脸一红说:“去!去!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少顷,厅堂正中那张桌子上的几位老师相互谦让一番后,年龄最长的陈老师端了杯饮料站起身来说:“同学们,今天能跟大家在一块儿聚会,我们几位老师都无比高兴。今后,我们再这样欢聚一堂的机会,可能就不多了。所以,我提议,为了今天的聚会,我们以饮料代酒,干一杯!”
几桌子人纷纷端起杯子,站起身来。每人都喝了一口饮料后,又陆陆续续坐下。陈老师却又站起身来,笑道:“我写了首小诗,送给同学们。希望大家今后不管是去高等学府继续深造,还是去各行各业为社会贡献力量,都要记住我们今天的聚会。我们这些老师也会永远想着大家的。……当然了,在座的各位都是我们学校的佼佼者,我也希望大家都能梦想成真,考上一个满意的学校。”说到这儿,他掏出一页纸来,清了清嗓子,开始用普通话读诗:“…………”读着读着,竟眼圈一红,哽咽起来。好多同学也听得泪水长流,泣不成声了。
他念完了,却又含泪笑道:“来,大家吃菜,吃菜……”却久久无人动筷子。
吃毕饭后,有几个同学提议大家去跳舞。老师们却都不赞成,说是一跳舞就会忘了时辰。要是休息不好,肯定要影响明天考试的。好些同学也不赞成去跳舞。大家便又商量了半日,最后决定去看电影。
最近,为配合社*教*运*动,罗原城里大大小小的电影院都在搞革*命故事片回映,今日放映的是《地道战》。他们一行五十余人来到了离玫瑰红饭店最近的罗州地区影剧院,由陈老师统一买了票,大家陆陆续续进去。
看电影的人并不多,大家可以随便坐。正淑、成水以及其他几对正在谈恋爱的同学,便成双成对地坐在远离大家的地方。银幕上,冀中平原的人民左一个地道,右一个地道,打得日*本*鬼*子心惊胆寒,狼狈不堪;银幕下,那些双双对对的小情侣们却都在窃窃私语……
不知什么时候,张成水瞅见不远处一对同学悄然起身离座了,便拿胳膊拐轻撞了正淑一下,小声说:“……咱们也出去吧。”正淑四下里看了看后,点了点头。于是他们悄然起身,携着手,往太平门走去。
一盏盏路灯照耀着一簇簇坐在街边纳凉的人们,也照耀着一对对勾肩搭背走在街上的红男绿女。
那边不远处,便是夜市区。一条又一条绳子绑在树间,上面悬挂着摆卖的衣服、袜子、头饰或者小工艺品。每一条绳子后面,都有一个摊床,摊床上也成摞成摞地摆放着售卖的东西。也有只摆摊床不拉绳子的,那是买拖鞋、塑料凉鞋、布鞋或者卖处理皮鞋的。摊主们一阵又一阵的吆喝叫卖声以及顾客们的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响亮如潮水,在街灯里汹涌着。
正淑和成水边走边看,一个摊位又一个摊位地往前转着,……终于走到了这个夜市区的尽头。正淑便说:“算了吧,咱不逛了,明天还要考试呢。”成水却说:“干脆再到河堤上走走吧,以后,就没有机会去了。”
“可是我累了呢!”正淑有些不愿意。
“走吧,累啥呢……”成水紧抓住她的手,强拉着她南向而去。正淑一步一磨蹭,极不情愿地跟着他走了。一路上,正淑一句话也不说,却漫不经意地东张西望着。
终于,他们到了河堤上。
弯弯的一牙月挑挂在树梢上,星星们凌乱地撒在天河两岸,不停地忽闪着眼睛。洪水刚刚退去不久,湿漉漉的河滩上嬉闹着三五成群的初中生或者高年级小学生们。时不时地,便有一两句男孩子五音不全的唱歌声,或者一两串女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飘进河水里,伴着“哗哗”的流水声,热热闹闹地向东流去。
正淑和成水在河堤上默默走了一程后,便在一棵柳树下坐了下来。一坐下来,成水就不太安分了。正淑微红了面颊,低声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将头别到一边,直瞪瞪地瞅着河对岸的那行柳树。
却突然,一阵异样的感觉从她裙*底游了上去,她不由得一惊,急忙挣脱他,站起身厉声说:“你干什么?”成水满脸笑着,也站起身来,又紧紧搂住她,喃喃地说:“正淑,你就再给我一回吧,我发誓,以后咱们结婚前,再不这样了。”
正淑不语,只是拼命挣扎着。但最终还是没能挣脱,反被他强推着,抵到了那棵高大的柳树树干上。她不再挣扎,却紧咬住嘴唇,闭上了眼睛,从眼角抿出了两串泪花。
……突然,她又圆睁了双眼,雪亮的两道目光照射到成水的脸上,便见那张脸弥漫着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顿时使她心中充满了厌恶,便霍地抡圆了手掌,“啪”一声扇在他脸上,同时骂道:“你避!”使劲一挣,终于挣脱了他,扭头就走。
恰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身后远远地却急促地响了过来,好几道手电光同时打了过来。且有人猛喝一声:“站住!”正淑心中一虚,不由自主地站住,回头看时,却一道强烈的光柱直直地照射着她的眼睛,叫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完了!”想跑呢,腿却是软的,怎么也拔不起来,就又想,现在是检验成水是不是真爱我的时候了,如果他真心爱我,肯定会跟这群流*氓搏斗的……
好半天过去,却并无人对她采取行动。她正奇怪时,却听得“叮叮咣咣”一阵拳打脚踢声,便急忙睁开眼来,却见一堆穿警服的人正在打成水。正淑锐叫一声:“住手!”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猛推开一个警察,护在了早已滚倒在地的张成水身上。
警察们被她的这一举动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不知不觉中,一个个都住了手。一个年龄稍长,领导模样的人说:“这个姑娘,你是不是气昏头了?这个人欺负你,你为啥还护着他?”
“不,他没有欺负我!”正淑声嘶力竭地喊。
“可我们明明看见他欺负你,你还打了他一耳光,要不,我们也不会过来的。”
“我们是两口子吵架,还不行吗?”
那位领导模样的人看了正淑一眼,笑了:“姑娘,我信你一回。看样子,你也不像是说谎。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以后天太晚了最好不要到河堤上来。最近河堤上治安不太好,好几个姑娘都在河堤上叫人糟*蹋了,到现在案还没破。……再劝告你们一句,年轻人谈恋爱,最好检点些……”
正这时,突然远远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救命啊!……”那些警察遂撇下他们,循着叫声跑了去……
正淑扶成水站起来后,柔声问:“他们把你打疼了没有?”
成水淡淡一笑说:“我身上是有些疼,可我心里是甜的。正淑,想不到你会那么勇敢……刚才,我啥都想过了,就想,大不了把我判个几年刑,可是为了你,就算把我判刑了也……”
正淑急忙打断他的话说:“别胡说了,咱们回吧。”
“嗯,回吧。”成水点了点头。可等迈开了脚步,他才感觉到浑身上下都疼,针扎似的,不由得就锁了眉头,紧咬住嘴唇。汗水不知不觉间从他的额上、脸上渗了出来。终于,他停下脚步,无力地说:“咱歇一会儿吧。……他们下手可真狠!”
正淑便扶他在路旁坐下,怨恨地瞪他一眼说:“你也真是的!长着个嘴,他们打你,为啥不说话,不跟他们解释?”
成水说:“我能来得及说吗?他们抓住我就打,啥也不问。……我是男人,能向他们求饶吗?再说了,如果求饶,他们说不定还会打得更厉害。”
正淑便抬起头,狠狠地瞪住苍茫的天空,咬牙切齿道:“这些警*察,真是他*妈的王*八*蛋!靠他们维持社*会*治*安,不知道会弄出多少冤*假*错*案来!”
……正淑把成水送到了学校后,才回家。等她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她因怕惊动了母亲他们,便蹑手蹑脚地回到了自己房中,没敢弄出任何响动。拉开灯后,却见正芳、正萍很不规矩地斜睡在床上,毛巾被拥在一边。
正淑淡笑了一下,脱去连衣裙,拿衣架撑起,挂在床侧那根搭了好几件内衣的铁丝上。然后,将正芳、正萍的脚往里挪了挪,上床躺下,却久久不能入睡,便圆睁着眼睛,紧盯着从窗帘透进的微光出神。
终于,她睡着了,却梦见自己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被某大学开除了,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忙睁开眼来,却见电灯明晃晃地亮着,想必是正芳或者正萍在她做梦的时候起夜了,却忘了关灯?她便很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说了什么梦话叫她们听见了,心里难免有些打鼓。然后,她又回忆了一遍梦境,还多半能记得,便越发觉得不安了,不由得就长叹了一口气。
次日早晨七点左右,正淑就早早赶到了南关小学(这是本次高考设在罗原市的两个高考考点之一,另一个在城关中学)。但是,更多的考生比她来得还要早。端直通往教学楼的那条南北向马路两旁的树阴里,以及马路东侧的操场上,都赶庙会似的,聚满了人。
大家都临阵磨枪地捧着书本在看。正淑便也掏出书本,勾着头,在那条马路上一边来来回回地走动,一边默念。却突然,她的肩被人拍了一下,急忙回头一看,却是成水宿舍的一个男生。她便笑问:“你来了?”
那男生一笑说:“你昨晚上咋搞的?把成水害成了那样?”
“还不是怪他不小心,一脚踩空了。——他来了吗?”正淑说话间,不由自主地就又想起了昨晚的事,便隐隐觉得脸上有些发烧。
那男生又意味深长的一笑说:“成水上厕所去了。一会儿你见了,可能都认不得他了,脸肿得像个北瓜,是不是你咬的?”
正淑脸上越发烧得厉害,骂一声:“避!”扬手就打了那男生一下。那男生却开心地笑了,说:“你这一下可把我都打酥了!”正淑不再理他,却勾了头继续看书,可是心里惦念着成水的伤,又如何能看得进去呢?
不多一会儿,张成水被两个同学一左一右搀扶着,一瘸一跛地来了。正淑本能地抬起头来,见他那个样子,不由得好一阵心疼,遂紧走两步赶到他身边,却欲言又止,只顾瞅着他那肿得像发起来的酵面似的半边脸发呆。
好半日后,她方轻声问:“你要紧不?”
“没事。”成水那没肿的半边脸上笑了一下,“只是身上有些酸疼。”
正淑便不再言语,却搭手同那两位同学一道将成水扶到一旁,安顿他在水泥条凳上坐下,然后她也在他身边坐下了。那两位同学也不说话,却都笑眯眯看了正淑一眼,拧身就往一旁走。正淑有点急了:“你俩弄啥去?一会儿还要扶成水去考场呢。”
“你放心。”那位个子稍高的同学回头笑道,“我们又不走远。——想叫你跟成水说一会儿悄悄话呢,还不领情!”
正淑便又小声问成水:“你不要哄我,到底伤得咋样?”
“也没啥。就是……”成水说着,犹豫了一下:“就是尿*尿有些疼。”
正淑猛吃一惊:“啥?……是不是把内脏伤了?”
“哪有那么严重?”成水淡笑一下,“刚开始还没觉得,昨晚后半夜上厕所时才发现下*身有点肿。不尿*尿不觉得,一尿*尿就疼。”
正淑便不再言语,却不知不觉中已满蓄了两眶泪,遂将书本放在腿上,把他的一只手紧紧攥住。
铃声响了。看着那两位同学扶成水进了考场后,正淑才走进自己的考场。
……只用了一个来小时,正淑便答完了所有的试题。检查了一遍,又用了二十来分钟。然后,她便交了卷子,拿了放在指定位置的书包,从容地走出考场。她来到成水的考场外,偷偷朝窗户里张望了一下,却见他正皱眉作思考状。她便悄然走开,默默下了楼。她并没有走远,而是在教学楼前那条马路边上的树阴里徘徊,一边徘徊还一边看下午要考的那门科目的复习资料。
也不知过了多久,已陆陆续续有人交了试卷出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地下楼。正淑又看了教学楼一眼,自言自语一句:“成水怎么还不出来?”接着又继续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