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
李元昊,德明长子,太子。
先主去世,太子继位,天经地义,水到渠成。
不过,德明的突然离世,还是让人疑惑。说起来,德明52岁离世,对于君王来说,算是有福寿了。只是,此前他身体康健,正欲大展拳脚,却突然死去,加之史书对此含糊其词,不由得让人遐想。
当然,作为最大收益者的元昊,更是用他后来的所作所为,加重了人们猜疑。如果说,德明死于阴谋,似乎也有可能。
要知道,继位时,元昊已29岁。或许,他早就迫不及待了。特别是在率军拿下甘州、凉州,威震四方之后,他更加不可一世。
当然,这一切都是猜测。李元昊,这个西夏开国皇帝,他有着绝对的权力,抹去历史中所有不利于他的痕迹。而后世的西夏君主们,都是元昊的后代,出于为尊者讳,即便先祖们真有不可告人之事,也会选择性地遗忘。
如此,面子上是好看了。但,总觉得有些对不住李德明。
不过,历史就是历史,该翻篇就得翻篇。
属于李元昊的时代,正扑面而来。
李元昊,生于公元1003年,这是一系列大事件爆发的前夜。1年后,祖父李继迁去世、李德明继位,宋、辽签订《澶渊之盟》。
元昊,从小就很有见识,常有惊人之语,德明甚为奇之。据说,他幼读诗书,精通佛学,通晓汉蕃语言,尤其喜好兵书,手不释卷。及至长成,虎背熊腰、目光炯炯、仪态威严,凛然有不可侵犯之态。平时,喜欢着白衣白裤,头戴黑冠,腰系宝刀,身背弓箭,胯下白马,出入带百余骑兵,英气逼人,威风凛凛。党项人,莫不畏服之。
时任宋朝边帅曹玮,屡屡听闻元昊之名,便想一睹真容。为此,曹将军不惜屈尊,几次便装前往边境榷场,时人谓元昊常在此出没。可惜,几次都没能遇上。后来,他托人画了一张元昊的画像。见到元昊相貌,阅人无数的曹将军赞不绝口,真英勇也。他更是据此断定,此人必将是大宋的心腹之患。
有了大宋曹将军的加持,元昊更加威名远扬。
儿子厉害,最高兴的是父亲。儿子能得到对手如此评价,李德明心中乐开了花。不过,高兴之余,他还是有一丝担忧。那就是,父子二人对于宋朝的态度,迥然不同。
李德明,主张对宋称臣敦睦,毕竟党项从中获益匪浅,这不仅是继迁的临终遗言,也是党项综合实力之下的理性选择。李元昊,则对宋嗤之以鼻,在他眼里,宋朝不过是纸老虎、一捅就破。甚至对于父亲,他也颇有微词,觉得父亲好比粗陋的乡下农民,别人给点东西,就乐不可支。在他看来,为点蝇头小利,就向人卑躬屈膝、称臣纳贡,不仅非大丈夫所为,更是奇耻大辱。
尽管,做父亲的语重心长,但元昊根本听不进去。他有大志向。这位在父亲灵柩前继位的党项新首领,虽面色凝重,有悲伤之意,但却没有几滴眼泪。虽是父子至亲,但相对于心中抱负,那个棺椁里躺着的人,对他只是羁绊和阻碍。如今,前方一马平川,任他随心所欲、纵横驰骋。
元昊,彻底抛弃了父亲的路线。
他要革新,全面、彻底的革新,文治武功、内政外交,双管齐下、全面出击,开创属于他的时代。
(237)
元昊,选择让战争先行。
这是强人作风,用战争来凝聚力量,用军功来立威扬名。当然,这是把双刃剑。玩的好,一箭双雕,不仅开疆拓土,更能让国内不服者闭嘴收声,就此巩固权力,为后续的改革扫清障碍;玩的不好,内外交困,容易被人借机掀翻,就此滚下台去。
元昊,信心满满。
党项先前拿下凉州后,吐蕃余众逃到青海的湟水流域,与另一支吐蕃部落汇合。部落首领名叫唃厮啰,吐蕃语中是“佛子”的意思,出生高贵,是吐蕃赞普之后。赞普,吐蕃人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相当于中原王朝的皇帝。
元昊,决定拿唃厮啰开刀。他命大将率2万大军,进攻吐蕃人的重镇猫牛城(今青海西宁北)。结果,党项军队大败,全军覆没,大将被俘。
数月后,李元昊亲率大军,卷土重来,再围猫牛城。攻城一月不克。真不愧是继迁的子孙,元昊诈称和谈,骗开了城门,蜂拥而入,攻占了城池。为了泄愤,他下令屠城。自此,这座城池,就彻底地消失在了历史之中。
李元昊和唃厮啰结下了血海深仇。之后,唃厮啰迁居青唐城(今青海西宁)。元昊两度发兵,都被打的满地找牙。狂人李元昊,自以为天下无敌,唃厮啰是他踢到的第一块钢板。
不过,这两人之争,李元昊还是笑到了最后。强攻不成,他抓住了唃厮啰父子不睦、君臣不和的机会,从中离间分化,制造内乱。从此,唃厮啰一蹶不振,势力逐渐衰落。这位有着奇怪名字的吐蕃首领,在历史中惊鸿一瞥。
李元昊的大业,则刚刚起步。
虽然,在与吐蕃人的争雄中,他并没有占到太多便宜,但却收获了吐蕃人先进的冷锻铠甲技术。之前,党项之所以屡战屡败,和此关系甚大。两军交战,党项人的利箭,几乎难以穿透吐蕃士兵的铠甲。这样的仗,怎么打呢?
吐蕃人的铠甲,究竟有多厉害,宋代著名的科学家沈括,在传世之作《梦溪笔谈》里有详细的记载。据说,西北宋军曾得到一副吐蕃人的铠甲,视若珍宝。后来,名将韩琦曾取出铠甲试验,在五十步开外,用强弓劲弩射它,竟不能射穿,可见其坚固。
有了冷锻甲,党项军队如虎添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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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昊,又将目光转向了西北的瓜州(甘肃酒泉瓜州县)、沙州(今甘肃敦煌)。这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口中之食,他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咽下去。
虽只是两州之地,但这里却有个割据了百余年的汉人政权。或许是太小了吧,或许是离中原太远了吧,又或许是河西的风沙太大了,这块汉人小小的飞地在历史中寂寂无名,许多荡气回肠的动人故事也被掩盖在了黄沙之下。
故事,还得从唐朝说起。唐朝极盛时,整个河西走廊都是大唐的国境。由长安,一路往西,经灵州、凉州、甘州、肃州(今甘肃酒泉)、瓜州、沙州,直到玉门关。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出了玉门关,就不是大唐了。
河西走廊,是大唐和西域各国的黄金商道。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无数次经过这条路,往来于东、西方之间。他们给大唐带来了西域风情,也将大唐的威名播向世界。
为了守卫这条财富之路,唐朝设立了河西节度使,治所在凉州。沙州、瓜州等地也都有唐军驻扎。
平静,被战乱打破。
安史之乱爆发,朝廷急调陇右、河西诸军支援中原战事。河西走廊出现了力量真空,这便给了吐蕃人乘虚而入的机会,他们垂涎已久了。而,大唐早已半残,根本无暇西顾。从公元758年至766年,吐蕃先后攻占凉州、兰州、瓜州等地。
唐军节节败退,河西节度使的治所,最后转移到了沙州。而此时的沙州,不仅与朝廷失去了联系,还深陷吐蕃大军的重围,成了大唐在河西的最后孤城。
在吐蕃人眼里,这就是一块嘴边的肥肉。不费吹灰之力。
可惜,他们错了。他们低估了沙州军民的顽强。
到底,有多顽强呢?11年,沙州军民抵抗了整整11年。
一座孤城,与故国山川千里阻隔。
数万军民,身陷异族大军重围。
历史的记载,不过寥寥数笔。而历史的背后,那苦苦支撑的11载,竟是怎样的艰难岁月?又是怎样的惊心动魄?那些立在城头之上,虽然抱着必死之心,但仍痴痴遥望王师的汉家儿郎,又是怎样的心境?
杀一个人,只需一刀。
征服一群有着民族自信的人,千军万马也未必奏效。
为了拿下沙州,吐蕃人穷尽了各种办法。开始,他们是垂涎城中的财富;后来,是为了吐蕃军队的尊严。不幸的是,他们虽然兵精粮足,但最后被折服的,却是他们自己。在顽强的抵抗面前,高傲的吐蕃人不得不一次次地让步,最后与城中守将折箭为誓,以绝不伤害城中百姓为前提,换取了城池。
大唐的旗帜,在落日的余晖中缓缓地落下。
那些,在大唐旗帜下痛哭的人,早已淹没在了历史的风沙里。千年之后,更没有一丝的痕迹。
(239)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在异族的残酷统治下,那些身陷囹圄的汉人们,开始了漫长的屈辱生涯。直到,一位英雄的出现。
英雄的名字,叫张议潮。
沙州沦陷12年后,他出生在沙州的张府。张家是沙州的豪门望族,汉人的翘楚。其祖上颇为显赫,父亲是唐朝前工部尚书。为了笼络当地汉人,吐蕃人给予了张家特别的礼遇。张家许多子弟在吐蕃的政权中位列高官。
张议潮,作为家中长子,这条富贵之路,也是异常的平坦。他几乎什么都不用做,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当然,这首先得抹平内心作为被征服汉人的屈辱感,心平气和地接受被奴役的角色。
这对很多人,或许不是问题。但,张议潮觉得很难。
从小,他就看着吐蕃贵族们,在家中的厅堂来往出入。平心而论,他们中的很多人,并非凶神恶煞,他们一样生活在沙州,一样以沙州为家。对张家的大公子,他们更是礼数周全。但,张议潮却无法在内心里接受他们,更不能接受他们的反客为主。吐蕃人越友好、越友善,他越觉得屈辱,越发对大唐故国心驰神往。
他立志要驱逐吐蕃,光复故土,回归大唐。为了实现胸中大志,他一方面与吐蕃贵族称兄道弟、虚与委蛇,一方面苦学兵法、勤习武艺,并以万贯家产为军资,招募死士、联络豪强、训练义军。在蓄积力量中,等候时机。
据说,唐朝使节曾出使西域,途经沙州,只见城邑如故,城中百姓口音已混杂胡语,唯大唐衣冠如故。当中原旌节出现在沙州街头时,城中百姓奔走相告、夹道欢呼,直至热泪盈眶。张议潮,就混杂在人群中,即便已人到中年,即便衣冠楚楚,一样痛哭流涕。
等了大半辈子的张议潮,终于在50岁的时候,等来了起义机会。这是公元848年,沙州城已经陷落六十余年了。
此时的吐蕃人,已过力量的巅峰期,内部争权夺利、纷争不断,对于河西的统治出现了松动的迹象。沙州、瓜州等地的城防,也越发的孱弱。
干,还是不干?这是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50岁,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张议潮,有着庞大的家族,优渥富足的生活,就这样下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好。而一旦起义失败,不仅富贵将不复存在,还将拉上整个家族、甚至全城的汉人作为陪葬。
人最难的决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深爱的人。
夜神人静,张议潮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索性披上衣服,信步走出房间,在院子里徘徊。院子里有座凉亭,地势颇高。他沿着石阶走了上去,可以俯瞰全城。如水的月光,正洒满沙州。
他有千条理由说服自己,不要轻举妄动,忍耐、再忍耐。可是,总有一千零一条理由,激励自己,要勇敢地站出来,起义。
他终于下定决心。这一刻,虽早已不是血气少年,但热血依然在心中沸腾。
起义,在清晨爆发。大唐的旗帜,再次飘扬在沙州街头。城中汉人,奔走相告,纷纷响应,义军的队伍迅速扩大。张议潮一马当先、披坚执锐,率领义军与吐蕃守军激烈巷战。自清晨战至黄昏,大部吐蕃军队被歼灭、余众逃窜,义军光复了沙州城。
从张议潮、到义军将士、到城中汉人老幼妇孺,无不痛哭流涕。喜极而泣。这一天,他们足足等了六十年,一个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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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议潮决定派使节向朝廷报捷。
由于道路阻隔,加之山高水长,隔着沙漠、戈壁,还要躲避吐蕃军队的搜捕。为了确保将捷报传到长安,他同时派出了十队使节,从十个不同的方向出发,目的地都是,长安。每个使节所携带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文书。
或许有人会觉得,张议潮有些小题大做了。且不说,刚刚拿下城池,能否守住尚未可知,就急着报捷是否有必要?即便要报捷,用的着那么浪费人力,派十队使节吗?
这也难怪。毕竟隔着千年,或许我们永远无法理解,他们重回故国的迫切心情。我们也无法想象,那路途之中的万般艰难。
不过,历史给了答案。十队使节中,最终只有1队到了长安,其余的九队音信全无。他们或死于敌手,或葬身沙漠,或亡与饥渴,或葬腹野兽。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到达长安的这队使节,领队是名僧人。他们从沙州出发,从东北方向,绕过了漫漫大漠,历经千辛万苦,到达了天德军(今天的内蒙古乌拉特前旗),在天德军防御使的协助下,最终抵达了长安。 这时,距离张议潮沙州起义,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
看看地图,我们就知道,从沙洲(今甘肃敦煌)到天德军(今内蒙古乌拉特前旗)直线距离约1400公里,其中八成以上路途是沙漠,包括巴丹吉林大沙漠、腾格里大沙漠和库布齐大沙漠等。从天德军到长安,直线距离约800公里,其间也是山高水长。可想而知,路途之艰难困苦。
据说,当历经千难万险、满面尘土的使节到达长安时,城内万人空巷,人们纷纷走上街头,争相欢迎这些大唐在外流落了六十余年的遗民。使节哭,市民哭,朱雀大街哭声一片。大唐天子,亦泪流满面。
张议潮,原本计划通知朝廷与其里外夹攻,共破吐蕃,光复河西之地。无奈派出的使节,音信全无,他只能自力更生。在挡住了吐蕃人的疯狂反扑后,他以沙州为基地,修缮甲兵、且耕且战,不断扩大战果。
当信使带回朝廷的赞扬和褒奖后,义军更是士气高涨,乘势向吐蕃发动全面进攻。经过前后三年的苦战,除凉州外,张议潮收复了河西走廊全境。河西之地,终于重归大唐版图。
大唐在沙州建立归义军,统领瓜沙等11州,授张议潮归义军节度使、11州观察使,管内观察处置,检校礼部尚书,兼金吾大将军,食邑2000户,实授300户。
归义军,比起高官厚禄,这个名字,是对英雄更好的褒奖。
几年后,张议潮亲自率军攻下凉州,拔掉了吐蕃人在河西最后的据点。朝廷晋封张议潮为凉州节度使。至此,议潮的声望,在河西之地达到顶峰。不过,此时的大唐却已日薄西山。
功成名就之际,有人劝张议潮,乘着朝廷羸弱,留在沙州割据称王,岂不美哉?他不置一词。这些人,终究还是小看了他。若是为富贵,他生来就有,又何必一生搏命。他向往的是大唐,思念的是故国,追求的是忠义,想要的是尊严。
公元867年,起兵近20年,经过无数次血战,几乎凭一己之力收复整个河西的张议潮,终于踏上人生最期待的旅程,去一生魂牵梦萦之地,长安。
这年,他69岁,已是古稀之年,须发皆白、步履蹒跚。
大唐帝国,给予了这位民族英雄最隆重的礼遇。长安街头,鼓乐齐鸣,万人空巷。放弃乘车礼遇,坚持骑在马上的老英雄,不断地欠身、抱拳向市民还礼。此刻,他不似个英雄,更没有冲天的豪气,更像久别故乡的游子。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坚毅不屈,却满是浑浊的老泪。
一生所念,至此,再无所求。
朝廷授义潮为右神武统军,晋官司徒,职列金吾,并赐给田地宅第。五年后,议潮在长安去世,终年74岁。这位一生梦回大唐的英雄,永远、永远地留在了故国。
(241)
张义潮入京后,将河西职务交给了兄长之子张淮深。他们兄弟情深,并肩作战多年,出生入死。或许,他以为,血浓于水的亲情,会自然地传承到下一代。
可惜,他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在他去世十八年后,其子张淮鼎在沙州发动血腥政变,不仅夺了堂哥的位子,还杀了他的妻子和六个儿子,全家杀绝。至此,这个为国家统一和民族大义奋斗多年的家族,到底还是没能抵挡住权力的侵蚀,陷入了权斗的烂泥塘。
想想,不过十余年,曾经的热血和梦想,就剩下了至亲的滚滚人头和满地血污,让人唏嘘不已。
权力,真是魔鬼。能够驾驭权力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可惜,淮鼎的位子还没坐热,两年后就病死了。临终前,他将幼子张承奉托孤给重臣。可惜,淮鼎识人不明,托孤大臣欺承奉年幼,自立为主。
承奉有个姑姑,是位巾帼英雄,眼见侄子被欺负,她联络众亲信,在两年后发动政变,为承奉抢回了政权。史书没有留下她的名字,我们只知道她是张议潮的第十四个女儿,嫁给了一位当年与议潮一同起事的将军。
此时的大唐,已是风雨飘摇,但仍然正式任命张承奉为归义军节度使兼敦煌刺史。自此,终唐之世,张承奉始终奉唐为正朔,为朝廷治理河西。如此,倒也没有辱没了祖上的荣光。
公元907年,朱温篡唐建梁后,张承奉拒绝奉梁为正朔,而是正式割据一方。他以沙州为都,建立了西汉金山国,以白色为祥瑞,自号白衣天子、圣文神武帝。西汉金山国,对外号称拥有沙、瓜、肃、鄯、河、兰、岷、廓八州,但实际控制的仅有瓜、沙二州。张承奉,可谓袖珍皇帝。
乱世,有枪就是草头王。可惜,张承奉实力不济,怎么看都是草台班子。几年后,金山国被回鹘人击败。双方签订了城下之盟,又叫“父子之约”。
盟约规定,回鹘可汗为父,金山国白衣天子为子,子向父献城投降,称臣纳贡,结“父子之国”;回鹘退兵撤围,金山国势力不得越出敦煌;如有反悔,敦煌城破之日,鸡犬不留。金山国正是成为了回鹘的附庸,张承奉则成了儿皇帝。
事情至此,或许连张承奉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索性把西汉金山国更名为西汉敦煌国,取消帝号,改称敦煌国天王。说是一国,不过一城之地而已。先祖的辉煌,已随风而去。
几年后,来自沙州另一个旺族的曹议金,取代张承奉自立,金山国灭亡。张承奉,这位白衣天子,也走入历史,无影无踪。从张议潮开始,兄弟子侄、祖孙三代人,在河西之地纵横驰骋了七十余年。虽是方寸之地,但也在历史中拼得了一席之地。只不过,和许多故事一样,绚烂的开始,落寞的终结。
(242)
曹氏掌权期间,中原正是五代十国、乱成一团,为求自保,他努力改善与吐蕃、回鹘的关系;同时,奉中原王朝为正朔,引为外援,沙州渐渐稳定了下来。议金之后,其子孙相继,凡七代。
如此,时间流去近百年,来到公元1002年,归义军再度发生内乱,曹宗寿在兵变中继位,宋朝册封其为归义军节度使。多年的战乱,让曹氏归义军政权实力日渐削弱。
宗寿深感周边强敌环伺,沙州朝不保夕。他命人将沙州、瓜州各处佛教寺院中收藏的佛经经典、佛家度牒、佛画等,以及各类书籍,约有4-5万件,运送到莫高窟,封存在洞窟中,并在洞口绘制了壁画做伪装,以保护这些文献。随着知情人的离开和离世,这些文献就静静地躺在了洞窟之中。
时间,过去近千年,直到1900年,因为偶然的发现,这批极其珍贵的文献才重见天日,这就是震惊世界的敦煌藏经洞。这个千年前的地下图书馆,为研究中国及中亚古代历史、地理、宗教、经济、政治、民族、语言、文学、艺术、科技,提供了数量极其巨大、内容极为丰富的珍贵资料。
遗憾的是,由于多国探险家们的盗窃掠夺,藏经洞中绝大部分文献流散到了世界各地,仅少部分留存于国内。尽管如此,曹宗寿,还是为华夏文明立下了奇功一件。今天,我们之所以能了解到瓜州、沙州,乃至河西的许多故事,原因正在此。
宗寿之后,其子贤顺继位。沙州归义军已是穷途末路。
此时的河西,局势已全然不同。河西走廊的传统强者,回鹘人、吐蕃人等,风流已被雨打风吹去,党项人成为了新的强者。李德明、李元昊父子,才是河西走廊真正的王者。
尽管,曹贤顺尊北宋为正朔,并且数次派使节去东京朝贡,希望能得到中原故国的庇护。可惜,宋朝君臣除了给点道义上的支持,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帮助。曹贤顺甚至还亲自到辽国,面见辽国皇帝,希望得到辽的保护。但在实力和利益的考量面前,辽人还是放弃了沙州政权,他们的新宠是如日中天的党项人。
内外交困,走投无路的曹贤顺只能向党项屈膝。李德明,接受了其臣服,但仍令其管理旧地。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元昊继位之后,还是发兵将瓜州、沙州收入了囊中。
攻人之城、灭人之国,对于元昊来说,是人生难得快事。即便,沙州归义军,对其已毫无威胁,他的眼里也容不下这粒沙子。
至此,延绵百余年的归义军,正式走进了历史。那些流金岁月,那些唐代衣冠,那些热血忠义,那些故国情怀,那些汉家儿郎、那些巾帼女杰,都湮没在了茫茫历史之中。
历史,最无情。
在新旧交替的时候,历史从没有眼泪。
汉人的归义军走向了坟墓,党项人的定难军却如旭日初升。
在拿下了瓜州、沙州之后,党项人的统治地域,东尽黄河、西抵玉门,南接萧关(今宁夏同心南)、北控大漠,即今宁夏北部、甘肃小部、陕西北部、青海东部以及内蒙古部分地区,号称万里之国。
(243)
元昊的四方征战,让党项铁骑成了百战精兵,不仅为民族开疆拓土,其个人威望更是如日中天。挟着如此的军威和声望,再推内政革新,更是大刀阔斧、气势凌厉。
接下来,就说说元昊的内政革新。
相比军事行动,其内政革新更加全面、更加系统,也更加有突破性,对党项民族来说,意义更是非比寻常。
李元昊是帝王、更是狂人,他的革新,打着强烈的个人印记。最大的特点,就是全面否定。当然,也可以说是全面创新,求新、求变、求大、求全。大到国防军事、意识形态,小到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全方位的革新。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他不想改的。
你可以说他狂妄,可以说他自大,甚至可以说他不知天高地厚,但必须承认他的勇气、锐气、魄力和胸襟。纵观史册,李元昊并不是唯一,这是一类人。
他们往往是帝国的第三代、四代统治者。靠着祖宗几代人的积累,帝国有了丰厚的家底,这给了他们革新的本钱和保障。他们生来就口大气粗、目光深远,或者说是自带光环、目中无人。一方面享受着祖先的余荫,大手大脚花着祖宗的积蓄;另一方面又对先人的“小富即安”和隐忍克制不满、不屑,嘴上不说,心里却总想着超越祖宗,成为新的巅峰。
他们精力充沛、思维活跃,好大喜功、好高骛远。他们迷恋千秋万代、迷恋万古流芳、迷恋彪炳史册。他们始终站在民族和国家的最高点,给自己披上最坚硬的道德和道义的铠甲,让人不敢质疑、不能质疑,更不能侵犯。他们用自己的野心绑架了整个国家和民族,却让千千万万的寻常百姓来为他们的功业买单。
这样的革新,注定充满了颠覆和狂妄。
秦皇、汉武,都是最典型的代表。
重要的是,很多时候,他们还成功了。至少在史书里,他们是正确的、光荣的、伟大的。他们被塑造成民族的领袖、国家的象征,伟大的缔造者和奠基人。还有个响亮的称号,千古一帝。而,这对于后世的帝王们,是巨大的激励和致命的诱惑。
李元昊不是唯一,更不是最后一个。
只是,苦了那些小民百姓,他们被巨大的道德感和所谓的千秋功业所裹挟,被驱使、被奴役,如蝼蚁般渺小,或为孤魂野鬼、或为累累白骨;如野草般卑贱,或碾为齑粉、或践踏成泥,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当然,这些不是李元昊们所考虑的。
李元昊,正摩拳擦掌,迫不及待地一展身手。
(244)
革新,从军事开始。这是亘古不变的开始。
传统的党项军队,以部落为单位,作战时由各部落首领统领。可以说,军权散落在部落手里。这不行,得改。
李元昊打破旧制,在全国实行征兵制,凡国内15-60岁的男子,都要服兵役。将全国划分为12个军区。六个军区以夏州为中心,负责国家东半部国防,称为左厢;六个军区以甘州为中心,负责国家西半部国防,称为右厢。左厢、右厢的大首领和各军区的负责人,都由国家来任命,特别是前两者必定由君主的亲信出任。这就将军权由部落上收到国家,集中在了君主手里。
元昊时期,党项军队有30万人左右。
兵源上,按照民族类别,分别组织“族内兵”和“族外兵”。族内兵,顾名思义,就是党项人组成的军队,为西夏军队的主干。族外兵,由俘虏的汉人、吐蕃人、回鹘人中的勇敢善战者组成,取名“撞令郎”。作战时,让族外兵冲锋在前,消耗敌人,以保存党项军队主力。
党项,还有女兵。不错,是正规军。在西夏,女人一样服兵役,这是被写入法律的。女兵部队,还有个勇武的名字,麻魁军。麻魁军,绝不是点缀和花瓶,她们约占总兵力的两成,一样冲锋陷阵、一样守卫边疆,一样功勋卓著。
临羌寨,西夏的边防要塞,位于今宁夏海原。近年来,考古人员在这里不仅发现了为数众多的人骨、兵器,还发现了很多女性用的梳妆台、化妆盒等。很显然,驻守于此的就是一支麻魁军。
军种上,“铁鹞子”特别值得一提,这是党项的重装骑兵部队,王牌中的王牌,精锐中的精锐。最好的战马、最好的勇士、最好的冷锻铠甲。人数约有三千人,分为十队,每队三百人、队有队长。每队士兵人、马用铁链相连,士兵也铁锁被固定在马上。作战时,人和马都是全副重甲,按队冲锋,全速冲向敌军,势若排山倒海,锐不可当。
党项的弓弩部队,也很厉害。这源于他们的独门杀器,神臂弓。说是弓,其实是弩。弩箭,源远流长。西北之地,盛产牦牛,牦牛角是极好的材料,制成的弓,性能良好、美观耐用。党项的神臂弓,就是用牦牛角制成,是一种用脚蹬发射的劲弩。据说,杀伤力可达300步,约150米左右,堪称冷兵器之王。
神臂弓、冷锻甲,一攻、一守,党项军队的两大利器。
党项军队,最大的问题,还是兵源不足。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李元昊开始训练“血夫”。简单地理解,就是类似于特种兵。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去宋夏边境抢人,目标是小男孩。标准主要有两个,八岁以下、后脑勺平坦。年纪小,好理解。至于后脑勺平坦,可能是出于党项人的某种迷信;又或者是出于实战的考虑,这样利于在格斗中躲避刀剑枭首。
男孩被带回党项后,就被封闭在戈壁深处的军事基地,进行高强度的军事训练。训练的科目,主要是搏斗格杀。训练极其残酷,甚至完全模仿实战进行捉对厮杀,优胜劣汰,强者生存。这些汉家的男孩,经过九死一生,在十五岁左右走出训练营,编入党项正规军。他们体格健壮、格斗娴熟,冷血嗜杀,或冲锋陷阵、或暗杀行刺、或窃取情况,着实是元昊手中的一把利刃。
(245)
接下来,就要改革生活习俗。
先从头发开始。
秃发,是古羌人的习俗。党项人的秃发,剃光头颅顶部的毛发,将四周留下来,再蓄起刘海,从前额自然下垂到面部两侧。两耳穿孔,挂上重环。党项男人,秃顶、长发、重环。
隋唐以降,党项人与各民族杂处,尤其受汉文明影响最深,逐渐接受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儒家理念。到了元昊的年代,除了少数人保留着秃发的旧俗,多数人在发饰上已与中原汉人无异。
这不行,得改。
继位不久,元昊就率先把自己头发剃了,并在全国颁布秃发令。要求,全体男性国民三日内一律秃发,违者,任何人可对其格杀勿论。这可谓是,党项版的“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或许,后世清军入关时的剃发令,正是来自元昊的启发。
剃了头,还要革新服饰。
李元昊,还是从自己开始,主动脱下汉人的绫罗绸缎,换上党项先人的皮毛服饰;抛弃了汉人宽衣博袖,换上了传统的窄袖紧衣。他随即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改变服饰,恢复党项旧俗。对于文官、武将的服饰,也进行重新规定,穿什么衣服、带什么帽子、配什么装饰,都规定的特别细致。具体服色上,贵族、官员是紫色,百姓只能青色、绿色,高低贵贱、一目了然。
衣冠,文化的载体、文明的标志。
回望历史,衣冠的变迁,就是文明的演变。
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样的帽子,留什么样的发式,几乎就是一个时代的印记、一种文明的象征。衣冠、文明,自有其演变的路径。有时间的积淀、传统的延续、自然的选择。
当然,在文明的演变中,不乏所谓的强人,他们生生冲入历史,无视文明演变的规律,粗暴地将文明的路径切断,蛮横地用自己的意志来创造所谓的新文明。或许,他们可以一时得逞。这个一时,可以是十年,也可以是百年,甚至更久。但,终究,这些粗暴的、野蛮的闯入者的选择,会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
李元昊的秃发、易服,也是如此。表面上,这是对党项人古 俗的回归。台面上的理由,是保持民族的特色、延续民族的传统。实际上,不过是服务政治的手段。他用这种粗暴的方法,来改变文明的进程,来强化自身的权威。
当然,他之所以这么做,还源于其内心深处,对汉文明的敌视,或者说是对汉文明的恐惧。他用这种粗暴、野蛮的手段,以一种倒退的方式,来回避和对抗先进文明,其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
当然,对元昊来说,这还只是小把戏,他的志向不仅于此。他的大手笔是,创造西夏文字。
这是元昊最有野心的革新。
(246)
党项人自割据以来,数百年来所有的文字书写,都是使用汉文。李元昊,自然也是读着汉文、讲着汉语长大的。其父亲李德明,出于对汉文化的仰慕,在统治期间,将大量的汉文经典引入了党项。在党项之地,汉字、汉文、汉语,几乎拥有着毋庸置疑的官方地位。
这不行,得改。
李元昊,要创立党项人自己的文字。在元昊看来,周边的民族,无论是中原的汉人、北方的契丹人,就是手下败将吐蕃人、回鹘人,都有自己的文字,作为强势崛起的党项人,岂能没有文字?这不仅涉及民族尊严,更是其梦想成为千古帝王的必要功勋。所谓文治武功,没有文字,哪有文治?
话虽如此,谈何容易?
这对党项民族,可是开天辟地的大事。
秃发、易服,元昊可以身体力行、率先垂范,创立文字,他必须求助于人。野利仁荣,当时党项最富盛名的大学者。元昊将这个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他。
这是难度极大的任务,但也注定是青史留名的机会。元昊的选择,让历史记住了野利仁荣。这是个可以称为伟大的人。无论对于党项民族,还是对于中国历史,都是如此。
野利仁荣,来自党项的古老部落野利部。
当年,李继迁接受张浦的建议,向各部落求亲,便迎娶了野利部首领的女儿为妻。后来,野利氏生下了长子德明。德明,又将舅舅女儿野利氏许配给元昊。元昊时代,野利氏先是宠妃、再被立为皇后。
野利家族,一门两后,是党项实力强劲的政治力量。家族人才辈出。野利仁荣,是其中的杰出代表,堪称元昊的国师。
在元昊的少年时代,仁荣就是闻名党项的大学者。元昊虽然跋扈傲慢,但对仁荣却非常尊敬,经常向他讨教大政方针。继位之后,元昊立即召见仁荣,君臣二人有过一次深刻的谈话。
元昊问,国家如何才能强大?
仁荣答,商鞅峻法而国霸。
元昊问,军队如何才能百战百胜?
仁荣答,赵武灵王胡服而兵强。
元昊问,臣民如何才能同心?
仁荣答,抛弃礼乐诗书,回归党项旧俗,培养全民虎狼之心。
至此,元昊改革大纲已定。
创立党项文字,也非仁荣不可。
文字的演变,往往需要千年,甚至更久。那么,创立一种新的文字,需要多久?仁荣,用行动给出了答案。四年。
接到任务后,在元昊的鼎立支持下,仁荣举全国之力,聚齐党项和汉人精英,不分昼夜、潜心研修。四年后,这群党项境内最聪明的人,终于完成了创立党项文字的伟大创举。新的文字共12卷,六千余字。
当然,他们有个很好的靶子。那就是汉字。党项文字,就是仿制汉字而来,字形方正、结构复杂、笔划较多,但没有一个字与汉字一样。正如后世学者所言,党项文字乍一看,与汉字无异,再仔细看,却无一字可识。
当党项文字,最终呈现在面前时,元昊欣喜若狂,党项举国庆贺。他下令尊为“国字”,并强令在国内推广使用,规定国中所有文书档案,从君主的诏书,到乡野的通告,凡有只言片语之处,一律采用党项文字。在对外交往中,也强制使用党项文字。与宋朝交往,是汉文、党项文并列;与其它少数民族政权交往,则采用双方文字并列。
元昊,非常享受党项文字带来的愉悦。在他看来,文字上的平等,就是国与国之间的平等;文字上的尊严,就是民族的尊严;文字上的权威,就是是他个人的权威。
文字的创立,将元昊的文治,拔高到了新的历史高度。比起他跨着战马、挥舞战刀,拼杀来的城池和领土,党项文字所带来的光荣更为耀眼。
城池和领土,都是弹性的。自古以来,就没有疆域一成不变的国家。今天属于你的,明天未必还属于你。而文字,则可以穿越时空,让那些所谓的功业和荣光,光耀千年。
这就是文字的力量。对元昊来说,这是致命的诱惑。
新的党项文字,也被称为番字。为了将番字,尽快、更好地推广,元昊在国内设立番学院和汉学院。这是党项最高学府。在野利仁荣的主持下,建立在番字基础上的番学,成为一时之显学,人人趋之如骛。他们还使用番字,翻译了大量的汉文经典,从儒家经典到兵书战策,从生活百科到工程算术,党项人的文化素养得到了迅猛的发展。
党项之地,俨然成了文化之国。
(247)
如果说,一个国家如同一间房子,那军队好比是支柱,礼乐习俗好比四面墙,文字就如同房梁。这么说起来,党项的帝国大厦,已接近完工。剩下的,就是屋顶了。
这屋顶,就是首都。
继位之初,元昊就将兴州,升格为兴庆府。
自李德明迁都以来,就开始大兴土木,兴州已颇具规模。但在元昊看来,这还远远不够。兴庆府,要扩建,要更加庞大,更加壮观,更有气势,更有威严。
元昊心中的都城,是大唐的长安、大宋的东京。
借着朝贡和贸易的机会,元昊让国中最好的画师,混杂在使节队伍中,去到长安和东京,用他们的生花妙笔,将所见所闻统统地临摹了下来。
看完画作后,元昊更觉得兴庆府陋不可言。
在他的要求下,党项的能工巧匠们,绞尽脑汁地提出一份又一份新都的设计方案,很多人还为此掉了脑袋。最终让元昊眼前一亮的,是一份整体形似凤凰的新都设计方案。
说干就干,刻不容缓。
举全国之力,耗数年之久,落成后的新兴庆府,金碧辉煌、庄重恢弘,恰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这是千百年来,在西北边陲之地,第一座可以称得上是巍峨、壮观的城市。
凤凰的头部,是都城的正门,大夏门,巍峨高耸,壮观威严。从凤凰的头部往下到尾部,由外而内,分别是外城、皇城、宫城。外城的东南西北各有两门,东西方向还有两座水门。一条笔直的大街将城市分割开来,让整个城市左右对称。城中市坊相隔,星罗棋布,官民分地而居,秩序井然。宫城仿照大宋的东京,分为东西两部,分别是皇帝和太子的寝宫。宫城内,建有一座壮观的宫殿,名叫兴庆殿。大殿主体高三层,是整个宫城的最高点,登楼远眺,可以俯瞰整个兴庆府。
在凤凰的两翼,引黄河水、修运河,形成两条黄金水道。在水道两边,仿照汴河两岸,店铺林立、勾栏瓦肆,繁华异常,喧嚣热闹。在两翼的尽头,修有两座皇家园林。园林里,碧波荡漾、亭台楼阁,垂柳依依、花香四溢,一派江南风光。
千年前的兴庆府,已是不折不扣的塞上江南。
党项人,从君到民、由贵到贱,人人信佛、人人崇佛。在新都的郊外,便先后建有戒坛寺、高台寺、承天寺等。寺庙内,晨钟暮鼓、香火鼎盛,佛塔林立、巍峨高耸。
这是座梦想之城。恢弘形似长安、繁盛又如同东京。
元昊,梦想成真。
新都落成的那天,元昊,这位党项最伟大的首领,独自登上兴庆殿的最高处,俯视着脚下的兴庆府。这一刻,面对那壮丽的城市、喧嚣的市井、宽阔的街道,他有些恍惚。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成为了现实。强烈的不真实感,刺激着他的神经。
当然,更多的是骄傲和巨大愿望被满足之后的自豪感。千百年来,偏安一隅、陋居乡野的党项民族,终于拥有了一座真正的都城。这是富足之城、恢弘之城、伟大之城。
这一刻,纵是如元昊这般,铁石心肠的狂人、强人,也忍不住心潮澎湃、感慨万千,甚至如常人般热泪盈眶。在热泪中,他体验着人生的极致快乐。
那么,人生的极致快乐是什么?或许是,梦想成真。
曾经,你有个梦想。可,当你说给身边人听时,所有人都不置可否,甚至认为是白日做梦。不仅如此,你还能从人们的表情中,读出明显地轻蔑和不屑。但,你没有放弃,直到有一天,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就是这种快乐。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
(248)
那么,天底下,还有比梦想成真,更美妙的感觉吗?
当然有。实现更大的梦想。元昊就有着更大的梦想。尽管这是个秘密。但几乎所有党项人都能猜出来。
称帝。
这是元昊的终极梦想。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梦想,登上帝位,位列九五之尊。所有的革新,无论是更庞大、更精良的军队,伟大的党项文字,还有巍峨的新都,这些都是元昊称帝的垫脚石。
天时、地利,都已齐备。就差人和了。
有些人吹捧元昊,说他是天命所在,称帝是水到渠成,更是众望所归。然而,事实却远非如此。从他强力推行革新开始,这就注定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个民族的事。隋着革新的深入,反对的力量早已在慢慢聚集。支持者和反对者,已渐渐浮出水面,党项内部隐约出现了两大阵营。
支持元昊的,跟随他左征右讨的少壮派军官和贴身的近臣是主力。他们也是党项革新的坚决拥护者和坚定执行者。他们在革新中尝到了甜头,食髓知味,更加坚决推动革新往前发展。他们攀龙附凤,希望借助元昊的称帝,更上层楼,好做开国元勋。
而反对元昊的,不是传统的部落首领,就是勋贵重臣,非亲即贵。他们的领袖,则多是又亲又贵的大人物。他们反对元昊,更反对元昊推动的史无前例的革新。他们害怕,在这疾风暴雨般的革新中,失去权势、黯然离场。他们希望,维护旧有的体制,富贵代代相传。
革新,就是权力的重组,就是利益的重构。革新,从来都是人的事。只要是革新,就有受益者、也会有失意者。越是彻底的革新,涉及的人就越多,权力和利益格局的变化就越大。而,这格局的演变,又将是多少人富贵、财富、命运的巨大变迁?特别是面对权力的舞台,有的人迫不及待地要登台,而那些正在台上的人,又有几个甘心下台、主动谢幕而去?
党项的新势力和旧势力,都在等待决战的机会。
对反对者来说,如果元昊称帝成功,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形成泰山压顶之势,他们或许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了,只能束手待擒、引颈待戮。所以,必须将元昊狙击在皇位之前。
元昊更是心知肚明,成败在此一举,有进无退。不能冲破这一关,不仅他所做的一切,将被迅速地恢复原状,他能否全身而退,都是大问题。更别说功耀千秋了,甚至他的名字,都可能被从历史中彻底地抹去。
对决,已不可避免。杀戮,已不可避免。
兴庆府的上空,乌云密布。腥风血雨,将接踵而至。
(249)
元昊决定抢先出手,而且是从身边开始。
具体的说,就是从母亲这边动手。
元昊母亲,卫慕双羊,来自卫慕部落。这是党项的大部落。
当年,李德明,娶了卫慕部首领的女儿为妻,生下了元昊。卫慕双羊的弟弟,卫慕山喜,也就是元昊的舅舅,成了德明最信任的外戚重臣。后来,德明做主,元昊娶了舅舅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妹,继位后,表妹又成了卫慕皇后。
卫慕皇太后、卫慕皇后,一门双后。一时间,卫慕家族,风头正劲、满门朱紫,在党项的权势无人可敌。
卫慕双羊,家族的精神领袖。
台前的人物,则是卫慕山喜。
卫慕山喜,姐姐是皇太后、女儿是皇后,有着元昊舅舅和国丈的双重身份,尊贵无比,傲视群臣。或许是关系太硬,或许是资历太老,或许是实力太强,总之,在他眼里,元昊没有光环,不过是外甥兼女婿而已。起初,对于元昊的革新,他不以为然,甚至有条件地支持。年轻人嘛,爱折腾。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错了。元昊的折腾,正在不断突破他的底线。元昊的好大喜功、好高骛远、劳民伤财,则更让他越发地不满和不屑。在卫慕山喜看来,正是李德明近30年的韬光养晦、低调务实,才有了党项人的休养生息、逐渐强盛。而,元昊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继位以来,对外煽风点火、四面树敌,对内大兴土木、糜耗国力。如果再贸然称帝,宋、辽必会勃然大怒,到时干戈四起、兵祸连连,别说帝位不保,党项甚至有灭族之忧。
卫慕山喜所思所想,也正是很多党项贵族所担忧的。这背后是个庞大的群体。承平日久,三十多年田园牧歌式的宁静生活,让他们对元昊疾风暴雨的革新之路,充满了忧虑。
更令人担心的是,眼看着元昊一步步的走远,再想拦住已越来越难。而他们自己,则如同一座座巨大的石像,正搁置在了元昊前进的路中央。与其被人掀翻路边,不如奋起一搏。
这时候,已经没有了舅舅和外甥,只有生与死。
卫慕双羊,早已看出弟弟和儿子的巨大分歧。她穷尽了办法,也无法找到两全之策。都是骨肉相连、都是至亲血脉。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这位,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的女人,似乎看到了富贵之路的尽头。或许是为了自救,又或许是为了延续富贵,她选择了归边站队。只是,她选择了站在弟弟这边,让人略有诧异。
选择过后,就是漫长和揪心的等待。
有了太后姐姐的支持,卫慕山喜信心倍增,决定放手一搏。他制定了详细的方案,计划在元昊外出行猎的时候,发动致命一击。关于元昊本人,他给出的指令是,格杀勿论。
元昊,被笼罩在了死亡的阴影之下。
(250)
可惜,这只是舅舅的一厢情愿。元昊早已在卫慕山喜身边埋下了钉子,对方所有的动作,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当元昊最终确认了舅舅的方案之后,他提前动手,发动了雷霆之击。
卫慕山喜,自以为天衣无缝,不过是自欺欺人。不仅自己被擒,全家老幼百余口,也都被下了死牢。这些金枝玉叶,元昊的至亲们,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体验了地狱般的惨烈。
尽管受尽了活罪,他们还是难逃一死。在新都兴庆府的菜市口,这个当朝国丈、太后之弟,党项最炙手可热的重臣,被砍下脑袋,身首异处、满脸血污。其家人,上至白发老翁、下到襁褓婴儿,也都被屠戮殆尽、无一幸免。
元昊,用舅舅家族百余口,血祭了刚刚落成的新都城。而这不过是个开始,在后来的百余年里,无数的王公贵族、勋贵重臣,前赴后继地在这里告别繁华人生、走上断头路。
行刑的那天,卫慕太后,跪在皇宫的佛像前,泪流满面。她无力阻止这一切,只能祈求佛祖让杀红了眼的元昊,停下脚步。即便这一点,她也知道是奢望。知子莫如母,她太了解元昊了。
其实,面对舅舅全家,元昊并非没有犹豫过。这些亲人们,他太熟悉了,无数个佳节,他们一起在欢声笑语中度过。很多人还是一起读书、一同打猎、一块长大的玩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只是,这些人的供词,让政变的更多内幕浮出了水面。这让他怒不可遏,仅有的怜悯之心,转瞬间就荡然无存。即便杀了舅舅全家,也犹不解恨。一把做,二不休,他派兵抓了卫慕氏的全族,男女老幼上千人。这次连菜市口都省了,所有人被赶到黄河边,不分男女老幼,一个个都被绑上巨石,扔进了滔滔的黄河。
结束了吗?还没有。
还有两个卫慕氏,母亲、太后卫慕双羊和表妹、皇后卫慕氏。
母亲的选择,让元昊寒心,更让他愤怒。虽然,他无法确定母亲介入政变的程度,但母亲知道舅舅的异心,毋庸置疑。带着雷霆的震怒,他一身戎装地冲进了母亲的寝宫。
卫慕双羊,倒显得很平静。这一幕,早在她意料之中。面对儿子一连串的发问,她始终平静如水,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盛怒过后,元昊想给母亲找个台阶下,也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希望,母亲能重新选择站在他这一边。不管什么理由,只要母亲开口说话就好了。可惜,母亲只有沉默。
许久,卫慕双羊,端起桌上早已备下的一杯酒,坦然饮下。很快,毒酒攻心,气绝身亡。却,死不瞑目。这个女人,最终用生命作为武器,为族人们报了一箭之仇。她要毁掉元昊的名声,让他永远背负杀母的恶名,千年万年,直到永远。
识破了母亲的用心,愤怒的元昊暴跳如雷,继而又嚎啕大哭。一个人,就算赢得天下,只要输了母亲,那终究也是输家。
过了母亲这关,元昊,已是无关可过。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举起屠刀。可怜的卫慕皇后,在劫难逃。
不料,正待动手之际,内官报告说皇后已有身孕。皇后死有余辜,不过有可能生皇子,那就另当别论了。元昊,暂时收起了屠刀。几个月后,卫慕皇后产下一子。
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元昊动了恻隐之心,杀意已渐渐消退。元昊的宠妃野利氏,则不愿意错过良机。她借机进谗言,说皇子长的不像元昊,倒似某某大臣。元昊,瞬间捡起屠刀。
旧仇新恨一笔清。卫慕皇后与初生的皇子,都被赐死。
卫慕氏,这个为党项民族立下赫赫战功、生养抚育了李元昊的家族,被李元昊反手一刀,杀的干干净净。
狠。元昊真是狠人,一代铁血帝王。
除夕夜
团聚时!
留守香江
祝福大家新年安康!
感谢始终陪伴
希望明年我们同在
后年我们同在
......
我们一直同在!
(251)
有人哭,就有人笑。有人下台,就有人高就。
政治斗争,从来如此。
野利氏,踏过卫慕氏的鲜血,顺势上位,被封为皇后。
野利家族,进入了黄金时期。他们迅速地取代卫慕氏,成为元昊的新宠、党项的新贵。而,他们的第一项重大使命,就是协助元昊继续扫清称帝道路上的障碍。这次,依然是个棘手的对手。或者说,是更厉害的对手。
元昊的叔叔们。
山遇惟亮、山遇惟永、山遇惟序。惟亮是三兄弟的首领。
他们是皇亲国戚,更是手握重兵的大将。
当年,在攻取甘州的战役中,初出茅庐的元昊就曾与惟亮并肩作战。叔侄二人,同甘共苦、出生入死。在后来席卷河西大漠的征战中,惟亮三兄弟更是战功赫赫、居功至伟。所以,在元昊改革军制的过程中,惟亮、惟永被分别任命为左、右厢军的大首领。兄弟二人,牢牢把持了党项的军权。
在处理卫慕氏政变时,惟亮兄弟坚决地站在元昊这边。可惜,卫慕氏的离场,让元昊、卫慕氏、惟亮兄弟的权力三角平衡被打破。没有了卫慕氏的遮掩,惟亮兄弟就是新的出头椽子,成了元昊最忌惮的对象。
除此之外,在对宋朝态度上,元昊和叔叔们也截然不同。一方主战、一方主和。主和派,还手握军权,这让元昊如何安心呢?野利氏,就是元昊新拉进来的同盟军。
更要命的是,尽管元昊三番五次、甚至略有些低三下四地寻求他们对称帝的支持,都遭到了惟亮兄弟的坚决反对。他们站在军事的角度,反复强调称帝会引起辽、宋的军事攻击,而党项军队疲弱,不足以迎战,会有亡国之危。
很难说,惟亮兄弟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更多的可能,应该是公私兼顾。他们担心与辽、宋失和,对方发兵攻夏是真;担心元昊称帝后,夺去他们的军权应该也不假。反对元昊称帝,维持现状,才是他们利益最大化的理性选择。
元昊的打击,从分化开始。
山遇惟序,三兄弟中实力最弱、地位最低。元昊,就找到了他。元昊开门见山,要求惟序出面诬陷惟亮、惟永谋反。奖励就是,让其取代他们的位置。
诱惑,不可谓不大。但,惟序还是顺从了良知,他稳住了元昊,并及时将消息透给了两位哥哥。这时候,两兄弟有两种选择。一种选择,利用手中的军权,做殊死一搏,或许有一线生机。但,此刻的元昊已是如日中天,军队能否听命,心里没底。而且,即便军队从命,党项也将面临内战和分裂。另一种选择,逃亡。
他们选择了逃亡。带上妻儿老小,两兄弟逃往了大宋。
这给宋朝出了个大难题。
党项军队最高指挥官,逃亡来投,史无前例。按照宋夏协议,双方不可以招降纳叛。所以,这就是两个极其烫手的山芋。收下吧,等于直接给了元昊出兵的理由。遣返吧,又有损大国气度。
宋仁宗君臣,绞尽脑汁、商量再三,还是决定将惟亮兄弟送回党项。至于,他们带来的元昊即将称帝的绝密情报,朝中多数人选择了装糊涂,视而不见,这样能省去很多麻烦。毕竟,还没到那一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昊,乐不可支。
原本,就是要找借口杀了惟亮兄弟。如今,他们叛逃北宋,这是叛国罪,与谋反无异。杀了他们,不仅名正言顺,还能树立权威、赢得掌声。可怜,惟亮两兄弟和家人数百口,被绑在兴庆府郊外的木桩上,让党项的神臂弓射成了刺猬。
惟序的结局,史书没有记载。估计,这位心有良知之人,下场也不会太好。毕竟,在权力的游戏中,良知从来都敌不过屠刀。
(252)
至此,元昊面前,已空无一人。
称帝,势不可挡。
野利仁荣,全权负责登基大典。
党项千年,这是千古盛事。野利仁荣,能接下这个重任,固然是他才华横溢、首屈一指,更是元昊对野利家族忠诚的嘉奖。
登基大典,异常复杂的超级工程。
首先,废除世袭制,设立新官制,让文武大臣,有其名、有其实、有其礼。官帽子,从来都是最难分配的。党项人聪明,他们一分为二地解决了这个大难题。
一方面,他们借鉴北宋官制,设立中书省(行政)、枢密院(军事)、三司(财政)和御史台等中央机构。甚至,还有开封府,这是借用开封府之名,管理首都兴庆府的机构。这些从中央到地方机构的职务,党项人、汉人等都可担任。党项人,并没有搞党项独大,可见元昊的胸怀。
另一方面,他们保留了党项部落的传统官职,用来安置那些被取消世袭地位的党项贵族们,维护党项的民族传统。
新官制,是一种“一国两制”。这种吐蕃汉合一、两制并存的新官制,兼顾了帝国治理和部落传统,充满了智慧和包容,展现了这个即将诞生的王朝的气度。
国号,定为大夏。这既是源于党项先祖的发迹之地,夏州;也是源于历代党项首领的封爵,夏国公、夏国王。
夏,这个字,已成为党项民族的最大的凝聚力。
由于在宋朝的西北方向,所以历史称其为西夏。不过,在党项人那里,从来都是大夏。西夏语中,大夏国,被称为“邦泥定国”,意思是“大白高国”。是的,他们崇拜白色,以白色为尊。
从此,这片土地就和“夏”结缘,直到今天的宁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