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晚秋-两宋繁华往事(第一部 最爱东京)我用心写 你认真读

  (253)
  有了国号,还得有年号。
  其实,元昊继位不久,就有了年号。按照宋夏协议,党项以宋为正朔,当以宋朝年号来纪年。不过,元昊借口宋仁宗的年号“明道”,犯了其父李德明的讳,便拒绝用宋的年号,自取年号“开运”。可惜,做贼心虚、虑事不周,出了笑话。元昊很快发现,这是五代后晋亡国之君用过的年号,便又改为“广运”。
  不过,称帝的年号,自然不能与以往同日而语。
  野利仁荣,翻遍史书,殚精竭虑,提出了无数个年号,都被元昊否了。一时间,这位党项最博学的人,也是江郎才尽了。
  一日,野利家族聚会。仁荣谈及此棘手问题,也是无可奈何。野利皇后恰好也在座,她莞尔一笑,提醒仁荣,元昊要做古今一人,这样的皇帝,年号又岂能与他人雷同或相似?
  真是,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
  仁荣当即离席而去,带着新年号进宫拜见元昊。这次,元昊大悦。新年号,六个字,天授礼法延祚。
  果然,不同凡响。
  是否千古一帝,不敢说。这年号,确实独树一帜。
  有了国号、有了年号。新皇帝,还得有名有姓。
  李元昊,其实也是赵元昊。
  李,是大唐皇帝赐姓;赵,是大宋皇帝赐姓。
  即将称帝的元昊,又怎能用别人的赐姓呢?得用自己的姓啊。
  野利仁荣的博学,排上了用场。皇帝的“姓”,定为“嵬名”。这看似有些古怪的姓氏,大有来头。
  元昊的家族,来自党项拓跋部落。南北朝时,拓跋先祖建立了北魏帝国,灿烂辉煌。正因为此,野利仁荣越过了“拓跋”,取“魏名”的谐音,成为“嵬名”,意思是曾经建立大魏帝国的姓氏。依然独树一帜。
  自此,不仅元昊,包括皇族的近支,一律改姓“嵬名”。
  有了姓,还得有和皇帝相称的名字。
  元昊的新名字,曩霄。李元昊,成了嵬名曩霄。
  他也不用中原天子的自称,朕,而是用“兀卒”。在党项语中,就是“青天子”的意思。
  (254)
  至此,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称帝,做天子,就要祭天,获得上天的授权。
  野利仁荣,选在兴庆府的南郊,筑起了高高的祭坛。
  黄道吉日,早已选定。
  公元1038年,农历10月11日。
  那日清晨,李元昊,嵬名囊霄,身着龙袍衮服,衣服上饰有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及飞龙在天的图案,器宇轩昂、意气风发。待吉时,他登上奢华瑰丽的御撵,在近卫军的护送下,在文武大臣的簇拥中,出宫城、皇城,经大夏门,前往南郊祭台。长长的队列,延绵数里,前导的队伍已到城外,御撵还未出宫城。沿途,旌旗蔽日、鲜车怒马、鼓乐喧天,尽显皇家威严。
  兴庆府,万人空巷。几乎所有的人,都拥在了道路两旁。那些往来中原和西域的客商们,也都争相目睹这千年盛事。野利仁荣,还命令开封府每隔数百米,就搭起一个高台,方便西域各邦的使节观礼。同时,也发挥瞭望台的作用,保证典礼安全。
  祭坛是一座圆形的高台。古人认为天圆地方,圆形正是天的形象。坛外建有两重围墙。两墙之间,建有房屋数间,供元昊休息所用。坛高数丈,分上下两层,上层为天地之位,下层分设五帝之位。登坛需拾阶而上,扶手均裹以绫罗绸缎。阶梯两旁,遍插龙旗,迎风招展、绚丽多姿。
  望上去,祭坛巍峨高耸,雄浑庄重。
  拜祭的礼仪,极其地复杂繁琐。野利仁荣,既照搬了全套汉家天子登基大典的礼仪,也保留了党项民族的旧俗。比如,最后的程序,就是由党项的大巫师为元昊戴冕。天子之冕,前后垂有十二旒,是无上的权力的象征。
  礼毕。李元昊,嵬名囊霄,成为大夏开国天子。
  元昊轻轻地摆摆手,所有人,包括大巫师、野利仁荣,都退了下去。高台之上,天地之间,独剩他一人。
  放眼望去,万千民众在他脚下,繁花似锦的兴庆府在他脚下,广袤的大夏国土在他脚下。元昊,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天地一人。他目视远方,雄心万丈,豪气冲天。人世间,还有什么可以超越?
  这一刻,他似乎看到了三皇五帝、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他默念誓言、自信满满,必将超越他们。他的帝国,将代代相传,他的功业,将世世流芳,万万年。
  这一刻,他还似乎看到了父亲李德明、祖父李继迁,曾祖父李光俨,还有李克睿 、李彝興、李仁福 、拓跋思恭等等。这些先祖们,正含笑注视着他。迎着先祖的目光,他的头昂的更高。他知道,先祖们也在为他自豪。
  党项民族,千年的漂泊、百年的杀伐,一代人、又一代人。到李元昊,终于做了大夏皇帝。
  这年,李元昊,35岁。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一个新的王朝诞生了。
  这个王朝,注定将创造辉煌,留下浓墨重彩的身影。
  今日继续!
  (255)
  元昊的称帝之路,即便从继位算起,也走了整整六年。
  六年来,他杀舅、杀母,杀后、杀叔、杀勋贵,双手沾满了的鲜血。千年之后,走进他,依然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之气。
  他身上的血腥气,也让他在历史中,始终是狼一样地存在,暴力、嗜杀,血腥、残忍。为了称帝,他不惜一切。真正的一切。
  可能有人会想,元昊必须如此吗?他有第二条路可选吗?
  让我们回到历史的现场,看看元昊到底有无选择。
  母亲卫慕家族,位高权重,宫里宫外,势力盘根错节。舅舅卫慕山遇,更是一代权臣,牢牢地把持着朝政。元昊稍有动作,母亲和舅舅就打着维护先王旧制的幌子,耳提面命,喋喋不休。他们希望元昊老实听话,说白了,就是做木偶。元昊,想要真正的乾纲独断,就必须扳倒卫慕家族。
  普通人,看到的是甥舅之情。在政治家眼中,则只有对手、只有强弱。想上位,做强者,就必须杀死拦路虎,这没有选择。屠灭卫慕氏,权斗而已,与道德无关。元昊并没有太大过错,何况舅舅已磨刀霍霍。
  如果有错,元昊错在没有争取到母亲,还看着她死在面前。这让元昊在道德上,输了一个大招。就此一点,就让他在史书中,永世不得翻身。孝道为先,以孝治国,是儒家治国的圭臬。史书,肩负着传承儒家价值观的重任,对元昊必然大加挞伐。
  后世的修史者,即便对卫慕双羊参与政变心知肚明,也不会放过李元昊。毕竟,历史上有更为高明的处理方法。远的不说,宋真宗对嫡母李太后、辽兴宗对生母法天太后,就做的挺好。
  至于叔叔们,则涉及另一个重大问题,对宋的国策。在党项朝堂之上,抗宋派、亲宋派,泾渭分明,这是典型的路线之争。而,路线之争,从来都是死活之争。山遇兄弟们,就是亲宋派的代表。这样看起来,元昊和叔叔们虽为至亲,火并也是不可避免,就看谁先举刀而已。
  至于那些部落勋贵,则是传统与时代的问题。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党项民族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已是一股不可遏制的政治力量。党项人,需要脱胎换骨、更上层楼,需要在政治文明和政治制度上向前迈步。元昊,不过是抓住时机,为己所用,顺势而为。那些勋贵们,想以部落旧俗来遏制、约束元昊,又岂能为元昊所容?争斗不可避免,杀戮同样不可避免。
  这么说起来,只要元昊决心称帝,决心带领党项民族走上王霸之路,权力的殊死争斗就是必然之事。有争斗,就必有杀戮。只不过是,元昊成功了,如此而已。而那些,倒在元昊屠刀下的政治对手们,虽然不幸,却也并没有多少值得可怜的。只要走上权力之路,走进了权斗的猎场,如此结局应该并不令人意外。说到底,王侯将相们的权力斗争,没有道德属性,更没有对错,只有成败。
  (256)
  一个人如愿以偿后,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有人是分享,有人是炫耀。分享也是一种炫耀。
  元昊也是如此。
  这位大夏国皇帝,煞有其事地派使节前往大宋的东京。他要与大宋君臣“分享”登基的喜悦。当然,最重要的是得到大宋的承认。元昊的文书写的很客气,也很委婉,但语气却很坚定,我登基当天子了,你们得承认。
  大宋朝堂炸了锅。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主张,把西夏派来的使节全部杀了,马上向西夏宣战。
  也有人主张,党项割据西北已百余年,李元昊称帝已成事实,不如顺水人情,承认了算了,还少点麻烦。
  这是主战派和主和派。
  还有和稀泥派。主张不能杀西夏使者,毕竟宋是夏的宗主国,又是中原大国,杀使节太有失风度,但要下旨严厉斥责元昊,并剥夺对他的所有封爵。至于战和,则是观望。
  仁宗皇帝,就是最大的和稀泥派。他不但没有杀西夏使节,还部分地收下了西夏带来的普通贡品,但拒收马匹、骆驼等贵重贡品。西夏使节,在没有实现意图的情况下,也拒绝接受宋朝的诏书和例行给使者的赏赐。
  双方的态度,已经有火药味。
  宋朝,开始整军备战。夏竦被任命为西北对夏前线主帅。
  这个结局,在元昊的意料之中。他不气馁,再次向宋派使节上表,并将宋朝所赐袍带一并送还。这次的表文,写的更好,更加不卑不亢。
  “藩汉各异,国土迥殊,幸非僭逆,嫉妒何深!况元昊为众所推,盖循拓跋之远裔,为帝图皇,有何不可?”
  这里面说了三层意思。一是藩汉不同,应该各论各的,称帝不是僭越,宋朝不该动怒;二是元昊祖上血统高贵,建立了北魏,如今再续皇统岂非天命?三是借着比祖宗来讽刺老赵家,往上翻几代,不过赳赳武夫而已。
  大宋君臣,没再搭理他,埋头备战。夏竦干脆在西北边境张贴榜文,向西夏军民喊话,凡杀元昊、得其首级者,赏钱二百万,并即封定难军节度使。这是李氏世代拥有的封爵。
  来而不往非礼也。面对宋朝的挑衅和侮辱,元昊马上还以颜色。一日,宋朝边境小城,有人在饭店吃饭遗失了箱子。众人打开一看,里面是西夏的榜文,得夏竦首级者,赏钱三千。
  二百万对三千。元昊,还很幽默。
  是幽默,也杀人。
  深夜,睡在官衙里的夏竦被惊醒,感觉咽喉处寒气逼人。睁开眼,一把利剑正对着他,一黑衣人立于榻前。夏竦,虽为书生,还是保持了冷静,问来者何人?黑衣人答道,西夏张相公。夏竦顿时明白,这是西夏训练的血夫,就是刺客。自知在劫难逃,夏竦说,取我首级走吧。刺客或为所动,终未动手,取其金带而去。
  党项刺客,能深夜入宋军主帅内宅行刺,宋夏边境对他们更是如履平地。元昊将宋军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战争,已箭在弦上。
  三十年和平,成旧事,宋夏大战一触即发。
  (257)
  元昊选择的猎物,是延州(今陕西延安)。
  这是精心选择的结果。
  宋夏两国以横山为界,自东北向西南方向延伸,东起麟州(今陕西神木),西到原州(今甘肃镇原)、渭州(今甘肃平凉),边境绵连一千多里。延州,就是这千里防线的要害所在。拿下延州,西夏就可将宋军防线拦腰切断,进可攻退可守。范雍,延州知州。人如其名,才华平庸、胆小怕事。元昊,挑了个软柿子。
  金明寨,延州门户。欲取延州,必先拿下金明寨。
  李士彬,金明寨守将。这可不是软柿子,倒是个狠角色,人送外号“铁壁相公”。他是羌人,手下部众也多是羌兵。横山羌兵,骁勇善战,是西北宋军的一支劲旅。
  衡山羌人与党项人,系出同族。他们夹在西夏和北宋之间,成为双方争相拉拢的对象。而,战争中,同一民族,由于知根知底,再加上民族内部矛盾,手足相争时,往往下手更狠。古今中外皆然。
  元昊知道,李士彬是块硬骨头。虽率十万大军,他却并不打算硬取金明寨。不过,他接连使出的反间计、诱降计,都被宋军识破,未能奏效。眼看元昊计谋不成,李士彬有点放松警惕、得意忘形了。
  元昊,又使一计,诈降。这是李家祖传技能,几乎生来就会,个个都玩的炉火纯青。他让部众不断地向李士彬投降。起初,士彬还有些戒备之心,请示知州范雍,要将这些降兵降将内迁安置。范雍却大手一挥,不必如此麻烦,直接编入前线军队即可。
  祸端就此种下。
  元昊看火候差不多了,又使一计,骄兵计。他不断派小股部队骚扰李士彬,只要双方一交战,便丢盔卸甲、狼狈而走。几次三番,李士彬更加觉得夏军不堪一击、不足为惧。
  元昊乘热打铁,再来一计,疲兵计。他带领大军,围在城外,不断擂鼓作攻城之状,只要宋军一出战,他便撤兵远遁。来来回回,弄得宋军疲惫不堪,李士彬索性也就不再理会鼓声了。
  高明的猎手,知道如何让猎物麻木和放松警惕。元昊就是这样的猎手。他发动了雷霆之击,率军猛攻城池。早先诈降的夏军则在城内乘机起事,他们四处放火,还打开了城门。一时间,城中火光冲天,宋军炸营、乱成一锅粥,纷乱中李士彬还未上马,就被夏军擒住。
  铁壁相公,脑袋搬了家。
  金明寨失守,延州门户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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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8)
  首战告捷,元昊剑指延州。
  延州城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奈何,由于知州范雍调配不当,其时城内防守空虚,守军不足千人。眼见元昊大军来袭,范雍吓得魂飞魄散,十万火急向邻近宋军求救。宋军主帅夏竦,急调宋将刘平、石元孙、郭遵、黄德和等,率五万大军,星夜驰援延州。
  刘平为主将。接到军令,有部将劝刘平派侦查部队先行,打探夏军虚实。刘平不以为然,下令大军急速向延州进发。刘、石、郭三人率骑兵在前,黄德和领步兵随后。到了约定地点,黄德和所部迟缓未至。刘平恐其不测,又率军折返逆行等待。如此,便耽搁了时间。
  在与黄德和合兵后,宋军在三川口(今延安枣园附近)重新集结。大军正待进发,报有延州信使来到,传达知州范雍的口信,说延州城小,请大军分列进城,以免混乱。刘平,又重新将大军分列,分批向延州进发。这又耽误了很多时间,终酿成大祸。
  待天色微明,宋军行至五龙川,才发现有诈。再找刚才信使,早已无踪迹。原来是夏军所扮,故意误导宋军的。如此,宋军分批走进了元昊设下的包围圈。西夏十万大军,利用宋军的迟缓和盲目,在此布下了天罗地网。宋军陷入了重围。而此地,距离延州不足五里,城墙依稀可见。
  一场恶战,就此开始。其时,天降大雪,地面积雪数寸。
  元昊,以逸待劳,就已占得先机。人数上,夏军也有优势。
  宋军虽然被围,但士气尚可。刘平稳住宋军队形,列阵与夏军相对。夏军“铁鹞子”的连番强攻,宋军拼劲全力稳住阵脚,并没有被冲散。
  强攻未奏效,元昊又玩花样。他派出一员大将来到阵前,约宋将对战。只见,宋军队列中,郭遵将军拍马迎战。他手舞铁杵,只一个回合,就将夏将拍的脑浆迸裂,坠落马下。宋军欢声雷动,士气大震。
  元昊见状,亲率大军冲锋。皇帝冲锋,三军更加用命,夏军攻势如排山倒海。黄昏时分,宋军渐渐难以抵挡,局势十分危急。负责宋军后方的黄德和,眼见形势不妙,率军撤离战场,向西南逃窜。连日行军、早已人困马乏的宋军,在苦撑了一天后,终于全线崩溃。
  乱军中,刘平、石元孙、郭遵三将,奋力聚拢残兵,拼死攀上附近的山坡,抢修了七道临时栅寨,固守待援。可惜,哪有援军啊。范雍在延州城内,早被五里外的喊杀声吓破了胆。黄德和,则逃得没了踪影。
  山坡被团团围住。在劝降被拒后,夏军在黎明时分发动总攻。刘平、石元孙率宋军顽强抵抗,纵是左冲右突,也未能冲出重围,最后力竭被俘。郭遵将军则身中数箭,身死殉国。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喊杀声终于停了下来,宋军全军覆没。银装素裹的山坡,被鲜血染红,一片尸山血海。
  元昊,马不停蹄,迅速包围了延州城。
  外援被歼,内无强兵,延州城危在旦夕。知州范雍,更是唉声叹息,坐卧不宁,身边将佐也无退敌良策。破城似已不可避免。
  眼见士气低落,一位老将军向范雍进言,延州城高墙厚,足可据守。范雍,半信半疑。老将军信誓旦旦,他驻守此城大半生,数次被番兵围困,每次都安然无恙,这次也定能脱险,如有失言,甘当军法。言毕,即当众取纸笔,立下军令状
  闻言,范雍稍安,城中百姓将卒稍安。
  元昊,却心神不宁。
  三川口虽胜,却也伤兵满营。时值寒冬,天降大雪,昼夜不止,冰天雪地,寒冷异常。夏军置身郊野,缺医少药,衣衫单薄,更是苦不堪言。加之,粮草不济,士兵已多有怨言。很显然,夏军利在速战。可老天不帮忙,大雪连下七天七夜。元昊无奈,只好撤兵。
  延州之围,终于得解。有人夸赞老将军神勇,有人夸赞老将军料事如神。老将军却淡淡言道,哪有什么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即便立下军令状,也不过安众人之心而已;如若城破,我等必为夏军所杀,所立军令状,不过废纸一张。
  好个智勇双全的老将军。
  史书,没有留下的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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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9)
  三川口之战,虽然保住了延州,但是宋军大败、损兵折将。军报传到东京,朝廷上下大惊失色。饶是宋仁宗再好脾气,也是怒不可遏。宰相被撤换。范雍被撤换。临阵脱逃的黄德和,也终被腰斩弃市。
  黄德和,这个贪生怕死之徒,不仅临阵脱逃,枉为军人,而且品德极其恶劣,实属跳梁小丑。他逃回京城后,便开始四下活动。为了给自己开脱罪责,不仅妄言其在战场如何英勇,还诬陷主将刘平主动降敌,将失败的责任全推到刘平身上。朝廷信以为真,派兵抓了刘平的家人,全部下了大牢。
  幸好,在朝廷的后续调查中,黄德和的谎言被戳穿,结束了卑劣而无耻的一生。据说,腰斩之人,数小时后才会气绝身亡。不知这个无耻之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有没有想到冰天雪地、哀嚎遍野的三川口,有没有向枉死的数万袍泽忏悔。
  黄德和被杀,刘平的家人被无罪释放。刘平、石元孙二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朝廷便按殉国处理,都给予了追封。实际上,他们没死,被俘了。只是,二人的际遇却不尽相同。
  石元孙,将门之后,开国大将石守信的孙子,被掳之后,坚贞不屈,被幽禁在兴庆府。后来,宋夏议和,他回到了东京。回京后,朝廷多有喊杀者,以其丧师辱国,必须斩首示众。还是仁宗厚道,不仅没杀,还有赏赐。后来,终老于东京。算是善终。
  刘平身为主将,三川口之败,难辞其咎。率军出征,全军覆没,数万将士命丧黄泉,身为主帅,即使侥幸苟活,也是生不如死。元昊敬其忠勇,对他非常礼遇。不过,他终是难过良心这关,到西夏不久,就郁郁而终了。
  宋朝这边,由于信息不明,仍有人污蔑刘平背叛国家,在夏娶妻生子。朝廷虽查无实据,但其名声确是受了污损,也连累了他的家人。其后人,经此连番折腾,无所庇护,逐渐凋零。苏轼有首著名的诗,就和其后人相关。
  《赠刘景文》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刘景文,就是刘平的小儿子。三川口之战,发生在公元1040年,刘景文不过是个8岁的孩童。苏轼作此诗是在1090年,时间已过去50年,刘景文58岁,已是花甲之年。其时,他颠簸大半生,仍是个不入流的小吏,生活潦倒窘迫。
  想想三川口之战后,刘家的荣辱兴衰,想想刘景文这五十年的人生坎坷,再细细品读这首诗,东坡先生又岂是单单写景?说起来,很多人对这首诗的理解,还是过于肤浅了。
  苏轼不仅向刘景文赠诗,还多次向朝廷上表为他保举官职。无奈,两年后,刘景文就去世了。东坡先生,到底是个厚道人。
  战争的惨烈,不仅在于战场的杀戮,不仅在于对民族和国家命运的改变,还在于对每个参与的人和背后亲人们的深刻影响。这种影响和改变是剧烈的、漫长的,也是无可逆转的。
  (260)
  三川口之战,双方都不满意。
  大宋损兵折将,元昊也没有如愿拿下延州。既然都不满意,再战就不可避免。双方都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再决雌雄。
  宋朝将西北前线,重新划分成两大战区。大名鼎鼎的韩琦和范仲淹走马上任,分别担任战区司令,时人合称“韩范”。夏竦则在两人之上,担任对夏作战主帅。这三位,都是进士出身,知识渊博、文采斐然,是宋朝书生带兵的典范,也都是北宋名臣。
  三人中,名气最大的,无疑是范仲淹。千古名篇《岳阳楼记》,即便再过千年,也必仍是文学经典;“先天下之忧而忧、而天下之乐而乐”的济世情怀,即便再过千年,也必依然令人崇敬。范仲淹,华夏民族的灵魂人物之一。
  不过,在当时,夏竦和韩琦的名声和地位,却不在范仲淹之下。范仲淹出仕虽早,但因直言敢谏,仕途并不顺遂,此番走马西北,夏竦和韩琦的举荐功不可没。这是公元1040年,夏竦55岁,韩琦32岁,范仲淹51岁。
  韩、范二人到任后,革弊除新、积极作为,西北局面焕然一新,宋军一扫三川口战败的颓势,士气大大恢复。不过,在对夏战略上,韩、范两人却意见相左,甚至是针锋相对。简单地说,韩琦主攻,范仲淹主守。
  韩琦认为,西北前线军费浩繁,如果旷日持久,必会带来严重的财政危机,朝廷将不堪重负。所以,宋军利在主动进攻,深入党项腹地,与夏军主力决战,从速解决西北边患。言语间,韩琦对李元昊嗤之以鼻,夏军在其眼里,也是不堪一击。
  范仲淹则认为,党项李氏盘踞夏境数百年,根基深厚,李元昊雄才大略,绝非庸主。加之,夏地多戈壁大漠,地形复杂,后勤供给困难,贸然进兵,绝非良策。不如,在宋夏边境,多修堡寨、建烽火墩、训练士卒,打一场持久战。如果说宋朝耗不起,西夏人少国弱,必更难持久。
  韩、范都坚持己见。孰是孰非,主帅夏竦难以决断,只好耍滑头,将两人意见一并呈报御前,请仁宗定夺。只是,仁宗还没拿定主意,元昊已率十万大军杀到。
  这次,元昊的进攻方向,选在了韩琦的防区。
  元昊耳目众多,宋朝将帅意见不和,他早已洞悉。韩琦出言不逊,他更是怒不可遏。这次挑选韩琦的防区,就是要施以颜色,让他知道夏军的厉害。当然,范仲淹稳打稳扎、在要害之地修筑城寨,步步为营、以守为攻的战法,也让他颇有顾虑。
  进军之前,元昊修书一封,向宋军诈降。这几乎已是惯用伎俩,韩琦根本不予理睬,下令全军备战。见诈降没戏,元昊即率大军扑向了宋军要塞渭州(今甘肃平凉)。
  兵来将挡,韩琦急调辖区部队驰援。同时,又募集当地忠勇边民18000人,交由老将军任福指挥,让其迂回到夏军之后,作为策应。韩琦的军令是,根据战场形势,能战则战,不能战就据险设伏,待夏军回撤时给予痛击。临时之际,韩琦再三叮嘱,如违军令,虽有功,亦斩。
  军令如山。
  (261)
  任福,61岁的老将军,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
  他是宋真宗的卫士出身,因为忠勇,一路提拔升迁。后来,主动申请来到西北前线,多次与夏军交手,颇有威名。不过,老将军性情有些孤傲。在他眼里,韩琦虽是主帅,不过一介书生,又是新来乍到,对情况不熟悉,过于谨慎了。韩琦反复叮嘱,任福不以为然。
  任福率军刚出发不久,就遇到了友军正与夏军作战。他改变行军路线,率军加入了战斗。这股夏军,很快被打的落荒而逃,沿途丢下战马、骆驼等物资无数,宋军跟在后面捡了个够。夏军残兵在一路狂奔后,在一个岔路口兵分两路狼狈逃窜。见状,任福将大军一分为二,紧追不舍。任福自率军往好水川(今宁夏隆德)方向追击、副将朱观率军往龙落川方向追击。
  宋军追击进入一片山谷。军士们在路边发现很多密封的泥盒子,里面有跳动的声音。任福也颇为疑惑,让军士们打开泥盒。顿时,数千只信鸽腾空而起,盘旋在宋军上空。元昊见宋军中计,迅速将两路宋军分割包围。
  此时两支宋军,相距不过五里。三川口距离延州不过五里,五万宋军全军覆没。这次,任福和朱观分兵追击,五里的距离又成了生死相隔。面对两部宋军,元昊的策略是逐个击破。对朱观围而不打;集中优势兵力,先攻任福。
  任福知道中计,赶紧率军突围。奈何,夏军左三层、右三层,将宋军围的铁桶般,一丝缝隙也没留下。在夏军骑兵的反复冲击下,宋军被逼退到山谷,坠崖者不计其数,哀嚎声响彻谷中。
  眼见全军即将奔溃,手下军校力劝任福突围。任福慷慨言道,身为大将,兵败,惟有以死报国,哪有贪生的道理。言罢,他挥动着四刃铁简,冲入敌阵。战至最后,任福左脸颊被铁枪刺穿,被割断喉咙而死。其子任怀亮,也战死军中。父子二人同日殉国。
  眼见任福、朱观被围,宋军又急派援军来救,却被围困朱观的夏军挡在了外围。元昊剿灭了任福,回师攻击宋军救援部队。不久,救援部队亦被全歼。被围的朱观所部,已成瓮中之鳖。夏军想乘胜追击,一口吃掉朱观。不料,朱观所部异常顽强,靠着强弓劲弩,硬是打退了夏军的轮番强攻。元昊见胜局已定,不便恋战,下令撤兵。朱观所部千余人侥幸生还。
  是役,后世称为好水川之战。宋军再次大败,几近全军覆没。令人感慨的是,宋军在陷入重围后,面对数倍敌军,在极端不利的局面下,依然顽强作战,自将校至士卒,几乎都力战而死。尸横遍野,惨烈之极;血性忠勇,令人动容。
  据说,韩琦领兵回城时,被数千将士的遗属拦住了马头。他们哀嚎着为亡灵招魂,大声喊道,你们随韩将军出征时,生龙活虎,如今将军归来,你们魂在何处?不要做孤魂野鬼,赶紧回家吧。哭喊声响彻天地,马上的韩琦仰天长叹,悲愤之极。
  是役,任福骄兵抗命,轻敌冒进,是主要败因。然而,其父子殉国,忠勇可嘉,犹是英雄。战报送至东京,仁宗震惊,沉默良久。任福将军虽有过,朝廷还是给予了追赠,赏赐钱粮,追封其母为陇西郡太夫人,妻为琅琊郡夫人,并特招其子入朝为官。
  殉国的,要安抚。活着的,就要问责了。
  (262)

  好水川之战后,夏竦、韩琦、范仲淹三人都被朝廷问责。夏竦被免去主帅之职,降级调离西北前线。韩琦和范仲淹也都被降级,但仍然留在前线服役。
  夏竦,作为宋军前线主帅,自然要对战争全局负责。三川口、好水川两场大战,宋军皆全军覆没,战况惨烈、将校死伤无数,他难辞其咎。夏竦,少即聪慧、超迈不群,为官地方、颇有政声,一生才情、久负盛名,奈何对夏作战走麦城、成为终身遗憾。十年后,夏竦病逝,朝廷追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谥“文庄”。
  战败后,韩琦羞愧难当,立即主动上奏请罪。后来,宋军清理战场时,在任福将军遗体上发现了韩琦的将令,证明并非其指挥之过。夏竦还专门就此上表为韩琦辩解。朝廷最终仅轻责韩琦。
  韩琦,勇于担责,令人钦佩;夏竦,虽战败,仍不计嫌疑,为属下开脱,亦属难得。
  相对来说,范仲淹受责,略有些冤枉。不过,作为西北前线的“三驾马车”之一,以其胸怀,与两位同僚共同担责,应该也不会有怨言。此战之后,范仲淹的步步为营、稳打稳扎的军事战略,成为西北前线的共识。韩琦,也向范仲淹表示了歉意和钦佩。
  自此,韩琦与范仲淹同心协力,精心治理西北,一时间颇有成效。时有《边地谣》传唱,“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骨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
  关于此战的后续影响,还有个重要的插曲。当时,范仲淹的进士同年兼好友滕子京,正任职西北前线,担任知州。眼见宋军伤亡惨重,很多烈士遗孤生活困顿、衣食无着,滕子京便筹集大量款项,用于抚恤安置。
  不知为何,此事被人上奏朝廷,不是为滕子京请功,反倒诬陷其借名抚恤,实为中饱私囊。后来,在韩琦、范仲淹等人的力保下,滕子京仍被降职贬谪,去了岳阳。这便是“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贬谪守巴陵郡”的由来。也才有了,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滕子京,也随之名留史册。
  再来说说元昊。两战皆大捷。在战术上,这无疑是巨大的成功;但是,从战略上看,则比较尴尬。不仅没有实现开疆拓土、甚至称霸天下的宏图伟业,即便是以打促和、迫使宋朝承认其称帝的最低目标,也未能达成。宋军虽有挫败,但从顽强的斗志和拼命的精神来看,距离打疼、打服、打怕,还有非常大的距离。
  修整半年后,元昊卷土重来。
  这次,元昊绕开韩琦、范仲淹的防区,兵锋直指渭州(今甘肃平凉),伺机威胁关中长安。10万夏军,兵分两路,钳形攻击镇戎军(今宁夏固原)。军情如火,镇戎军危在旦夕。
  宋军大将葛怀敏,受命赶往瓦亭寨,据险阻击夏军。
  (263)

  葛怀敏,将门之后,将军葛霸之子、大将王德用的妹夫。葛霸和王德用都是北宋响当当的人物。特别是王德用,是北宋少有的几个担任过朝廷最高军事长官的武将。
  葛怀敏自幼聪慧好学,尤爱兵书战策,古今战例烂熟于胸。成年后,饶有才名,任职枢密院,常常参与朝廷军事战略制定。朝堂之上,每有兵事,常高谈阔论,众臣为之侧目。加之,为人乖巧,精于世故,又有父辈的庇护,在朝中颇有好名声。仁宗对其很是赏识,曾经赏赐其穿名将曹玮的甲胄。
  到达瓦亭寨后,怀敏命令周围宋军向其靠拢,集结了约七万大军。按军令,他应该据城固守,阻击夏军。然而,他却执意违令北上迎敌。其时,夏军飘忽不定、位置不明。他下令将大军一分为四,各自向北进发,寻求与夏军决战。
  其后,探马来报,在定川寨附近发现夏军踪迹。怀敏急令大军向定川寨进发。怎料,元昊再次在定川寨附近布下口袋阵。怀敏中计被围,只好退入定川寨城中。夏军烧毁城外河流上的浮桥,断了宋军归路,又切断了上游水源,数万大军成了瓮中之鳖。
  宋军深陷重围。部将力劝怀敏固守堡寨,以待救援,怀敏不听,列阵城外与夏军野战。城外,两军激战,宋军扛住了夏军几轮冲锋,勉强稳住了阵脚。正当双方胶着之际,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吹向宋军。宋军既惊且惧,阵形大乱,争相往城内撤退。慌乱中,怀敏不慎坠马,被军士踩踏以至昏迷,幸亏亲军力保,才背回城内。入城后,怀敏渐渐苏醒,险些丧命。
  定川寨被团团围住,铁桶一般。怀敏与部将商议对策,众人力主固守待援。大家认为,城中粮草丰足,足可固守,倒是夏军远道而来,利在速战。怀敏再次否决众将提议,执意当夜突围。
  他将大军一分为二,分前军、后军分批突围。前军万余人,由怀敏亲自率领。不料,前军刚出城不久,就陷入重围。宋军往前无法突围、往后无法归城,陷入困兽之斗。乱军中,怀敏及部下十余名将校全部战死,部卒九千四百余名和六百匹战马,悉数被夏军俘虏。
  定川寨大胜,元昊趁势挥师南下,连破数寨,直抵渭州。夏军纵横六百里,焚民舍、毁城寨,所到之处,宋军皆坚守不出、惧不敢战。直到,范仲淹率大军来援,夏军才大掠而还。
  是役,史称定川寨之战。
  葛怀敏,顶着将门虎子、知兵善战的大名,率军出征,却屡屡违反军令,且不顾手下将士力劝,终致全军覆没。虽然,他本人战死沙场,但连累数万军卒被俘,其过仍不可原谅。在他风光京城时,范仲淹就曾说过,其人言过其实不知兵,不可重用。后人更是评论,葛怀敏实为赵括第二,纸上谈兵,误人误己误国。一针见血。
  不过,葛将军虽有过,但确是以身殉国了。朝廷并没有追究其责,还给予了追封,几个儿子也都被授了官职。宋朝虽然重文轻武,限制贬低武将,但对于杀身成仁、为国捐躯者,始终都充满了温情,非常地厚道。宋军虽屡败但能屡战,或许正是因为此。
  至此,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宋军三战皆墨,将校死伤无算。大宋君臣,惊惧不已,闻夏色变。宰相吕夷简更是惊叹,一战不如一战,令人惊骇。
  如此,该怎么办?君臣上下,一筹莫展。
  (264)
  首先得找原因吧。
  先从宋军自身来看。
  我们知道,战争是个复杂的系统,最终的胜败,取决于很多因素,甚至是偶然因素。但是,如果指挥系统出了问题,不能令行禁止,前线将领不遵军令,在战场上我行我素,那无论如何,都是极其要命的。
  第一战,三川口之战,主将刘平轻敌冒进,行军中步骑协同不一致,又被夏军假扮信使所骗,以至于在延州城外五里处被包围。激战中,殿后的黄德和又临阵脱逃,导致宋军全军崩溃。主将刘平、石元孙被俘,将校多有阵亡。
  第二战,好水川之战。任福一再违背军令、贪功冒进,被夏军分割包围、各个击破。最终,导致全军覆没,任福及以下将校数十人皆战死沙场。
  第三战,定川寨之战。葛怀敏奉命前往阻击,阵前违背将令,执意北上主动迎敌,陷入夏军重围,又不听部下所劝,野战之后执意突围。本人兵败身死,宋军大部被俘。
  三战三败,血泪斑斑,令人痛心。主将难逃其咎。
  三位主将,刘平、任福、葛怀敏,都在西北前线摸爬滚打多年。即便算不上百战名将,也是战斗经验丰富的老行伍。但在临敌时,他们几乎都犯了同样的错误,违背军令、轻敌冒进,导致大军深陷重围,进而全军覆没。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自古皆然。令行禁止,是军队的最重要的铁律。身为主将,他们更应当以上率下、以身作则。那么,他们为何屡屡违背军令?如果说性格使然,那三人都是一样的性格?不可能那么巧。应该还是制度的问题。
  正如前文所说,宋朝国策就是重文抑武。为防止武将坐大,西北前线的边帅多为书生。无论夏竦,还是韩琦、范仲淹、范雍等,都是两榜进士出身、诗文风流的书生将帅。
  而这些书生将帅,在边疆时间一般不会太长,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如此,帅不知将,将不知帅,也就不足为奇了。在职业军人眼里,这些文人将帅,不过是来前线镀金,捞个出将入相的功名罢了。事实上,很多人也确实如此。
  设身处地想,那些刀口舔血、出生入死的武将们,对这样的制度安排,内心深处会真的认同?估计,更多是敢怒不敢言。
  如此说来,在前线将校眼里,那些书生将帅们又有几分值得尊敬,他们的军令又有几分值得敬畏,就是个大问题了。到了战场上,这种内心深处缺乏的尊敬和敬畏之心,就成了桀骜不驯、违背军令的鲁莽行动。而,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则是这些将校们心理上的护身符。
  重文抑武,作为宋朝国策,其利其弊,绝非三言两语可以概述。不过,宋军在战场上屡战屡败,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这两者之间,未必是一对一的直接因果,但追根溯源,还是这种制度安排结出的恶果。
  往前千年,已成风。只是,可怜那些宋军将士们。他们为将帅所累,屡屡陷入重围之中。面对危局,他们没有贪生怕死、跪地求饶,却迸发出惊人的战斗力。那种视死如归、杀身成仁,战至最后一人的血性勇气,那种慷慨赴死、为国尽忠的凛然大义,虽千年,犹让人动容。他们用鲜血和生命,为文弱的宋人正名,为孱弱的宋军正名,更为饱受诟病的大宋正名。
  大宋虽败,但宋军将士,仍不愧英雄之名。
  千年后,犹是如此。
  (265)
  战争就是一体两面。宋军的惨败,就是夏军的大胜。
  宋人的屈辱,就是元昊的功绩。
  夏军连战连捷、锐不可挡。元昊,曾发天子诏书告谕关中百姓,“朕今亲临渭水,直据长安”。
  那种志得意满、意气风发,毫不逊色唐宗宋祖。
  作为开国帝王,元昊,有雄才、有大略,用兵入神、战无不胜。在他的年代,即便算上辽、宋所有的帝王将帅,元昊几乎是文韬武略第一人。无人可以争锋!
  单看元昊用兵。
  三场恶战,元昊都是亲率大军出征。党项将士虽勇武无敌,冷锻甲、神臂弓更是天下无双,但元昊并不恃强硬取。他的军事素养和指挥才华,在战争中体现的淋漓尽致。
  大战之前,必先刺探宋军虚实。据说,夏竦曾制定五路伐夏的作战计划,锁于内室秘柜之中,钥匙随身携带。数日后,柜门大开,作战计划竟不翼而飞。如此可见,元昊的情报工作,做到了何种程度。
  大战之中,更是虚虚实实、兵不厌诈、妙计连连。以数量论,夏军不过10万,西北宋军至少在50万人左右;以战力论,夏军多骑兵,善野战,宋军多步卒,善守城。元昊,扬长避短,多诱使宋军野战,避免重兵屯于宋军坚城之下。
  军事策略上,先佯攻围城,迫使周围宋军出城救援。沿途用骄兵之计,且战且退,将宋援军引入伏击圈。待宋军被围后,再发挥夏军骑兵的机动优势,迅速集中兵力,形成战场上兵力的绝对优势。野战,原本就非宋军所长,且深陷重围,在夏军重装骑兵的轮番冲锋之下,全军崩溃、全军覆没,也就不足为奇了。
  所以,看上去,宋军总是在路上,先是小胜,然后一步步走进包围圈,再被重兵所围,进而全部被歼灭。数次战役,元昊的套路如出一撤。为何宋军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难道是宋人不长记性?非也。不是猎物愚蠢,是猎人太高明。元昊熟读的孙子兵法、兵书战策,宋军将领们应该也是烂熟于心。关键是运用。
  要知道,元昊是天子领兵。既是皇帝,又是最高指挥官,又身处前线,他指挥大军,自然如使臂膀,伸缩自如。面对战场上电光火石、千钧一发、瞬息万变的战机,或战、或走、或围、或突,元昊一言而定。这又岂是,宋朝那帮书生将帅和复杂臃肿的官僚决策体制,所能比的吗?
  当然,战争不是一个人的游戏。优秀的军事统帅,定是既能海纳百川、博取众家之长,又能乾纲独断、有胆有识有魄力的人。元昊就是这样的军事奇才。不过,他身边也有高人。
  比如,上面那个诏书的书写者,西夏的宰相,汉人张元。
  元昊能战必胜、攻必取,张元功不可没。
  (266)
  张元,宋朝华州人(今陕西华县)。
  在历史上,他还有位好兄弟,也是同乡,吴昊。
  两位都是读书人,走的科举之路。无奈,两人虽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却屡试不第。兄弟二人,颇为愤懑,常常夜游山林,或纵论天下,或吹铁笛以自娱。山中盗贼,素闻两人大名,也深为折服,不敢上前打扰。
  见科举之路不通,而边疆战乱不断,二人决定投笔从戎。到了宋夏边境后,为博人眼球,他们雇人拖块大石板四处游荡,石板上刻着两人怀才不遇的诗句。他们则披发遮面跟在后面,或大笑、或大哭。如此惊世骇俗,很快被当地驻军发现。边关守将接见了他们,但并不以为然,不痛不痒地问了几句,便打发了事。话里话外,对二人的不屑溢于言表。
  时值隆冬。张元,站在边关之上,遥望漫天飞雪。眼见千里江山如画,满朝公卿勋贵,他们兄弟满腹韬略,竟无用武之地,不禁眼含热泪、触景伤怀,遂赋诗一首。
  《咏雪》
  五丁仗剑决云霓,直上天河下帝畿。
  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张元博学古今,自然读过唐末黄巢的《菊花诗》。两相对比,一样的以诗明志、一样的杀气腾腾。
  和黄巢不同,他们没有造反。
  他们决定走另一条路,投靠西夏。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此时,李元昊已继位。在宋夏边境,他们听说元昊有胆有识,能文善武,在国内大兴变革,求贤如渴,番汉官员一视同仁。这让他们眼前发亮、心向往之。
  两人凑足盘缠,历经艰辛来到了西夏的国都。只是,偌大的兴庆府,他们举目无亲,别说见到李元昊,就连引荐之人都不可求。万般无奈,他们只能故伎重演,继续搞行为艺术。
  他们先是改名字,将元昊二字拆开,加上自己的姓,变成了张元、吴昊。所以,这两人的名字是改过的,至于他们的本名,则早已湮没在了历史之中。
  兴庆府,有座酒楼,号六甲楼。楼高三层,富丽堂皇,是高官亲贵们常饮之处,每日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张、吴二人,选中了这里。他们一身中原书生的装扮,在酒楼大堂,指点江山、畅谈天下事,点评君王,讲述千古帝王业。两人说的兴起、喝的大醉,还在墙上留诗一首,落款张元、吴昊。
  两人行为过于骇然,又直书元昊大名,早有人已报官。当时元昊虽未称帝,但国中已无人敢犯他的名讳。元昊听闻此事,先是愤怒,继而好奇,便要亲自审问二人。
  元昊问道,看你二人书生装扮,想来也是读书人,且不知入乡问俗,居然敢犯我的名讳?是找死吗?
  二人答道,有人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还在乎名吗?
  一句话,顶在了元昊的肺上。
  是啊。李元昊、赵元昊,到底姓什么呢?
  至此,元昊知道二人非俗人,赶忙亲自为他们松绑,引为上座。张元、吴昊的行为艺术,终于收到了奇效。自从,两人追随元昊左右,成为了元昊的重要智囊。
  抱歉,最后一段有个错字。 是“自此”
  (267)
  元昊是个有心人。
  为了让张元、吴昊安心为西夏效力,元昊派人假传宋朝圣旨,将他们家人由宋偷运到夏。千里迢迢,危险重重,安然到达。如此,他们家人团聚,更无后顾之忧,更加死心塌地为元昊效力了。
  在元昊的称帝之路上,两人用尽平生所学,全力辅助元昊。西夏的革故鼎新、内政外交、国防军事,都有他们的身影。尤其是张元,深得元昊信任,须臾不离左右。张元,更是不负厚望,屡立功勋。好水川之战、定川寨之战,都闪烁着他的智慧。
  好水川大胜之后,张元奉元昊之意,在边境的佛寺墙壁上题诗一首,“夏竦何曾竦,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落款“大夏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皇帝陛下至此”。诗词之间,对夏竦、韩琦极尽讥讽。想来,夏竦年仅二十便中进士,韩琦更是十九岁高中进士。两下对比,估计夏、韩二人脸都红到了脖子。
  再看张元的官职,他在西夏已是位极人臣。而此时,距离他到兴庆府不过数年而已。应该说,张元确实有才华,是个经天纬地的人物。但更重要的,是元昊给了他纵横的舞台。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古今依然。
  翻遍史书,有个细节很有意思。在被元昊接纳之前,张元、吴昊的名字都是连在一起的。而后来,吴昊就完全没有了踪影,只剩下张元独自站在西夏舞台中央,而且越来越出彩。
  这背后自然有蹊跷。让人浮想联翩。
  比如,李斯与韩非的故事。当年,他们都拜在荀子门下,寒窗苦读、亲如手足。学成后,李斯来到秦国,颇受秦王重视,位高权重、声名显赫。后来,韩非为救韩国,被迫入秦向秦王游说。秦王很欣赏韩非的才华。这让李斯很是担忧。他自知韩非才华远在他之上,若秦王重用韩非,他的地位必将不保。几番谗言,韩非被下了大狱。之后,李斯仍不放心,便设计毒死了韩非。
  这是个关于人性的故事。而这样的故事,在历史中比比皆是。
  不知张元、吴昊之间,是否也是如此呢?
  毕竟,共患难易,共富贵难啊。
  这句话,不仅适用于张元和吴昊,也适用于元昊和张元。随着元昊如愿称帝,夏军三战三捷,他们君臣亲密无间的关系,似乎也走到了尽头。
  至于导火索,则是因为对宋的下步战略,出现了重大分歧。
  张元坚持继续打下去,那句“朕今亲临渭水,直据长安”,尽管是为元昊所写,应该也是他的理想。元昊称帝以来,张元一直是西夏与宋作战的最大推手。兵临渭水、占据长安、号令天下,是他为元昊设计的战略,也是他的终极梦想。
  这个梦想,曾经让元昊热血沸腾。让他率领党项男儿,三战三捷,出尽了风头。但胜利过后,他并没有得到太多;相反,失去的更多。而且,他发现,根本打不下去了。
  这又是为何呢?
  (268)
  还是得从国力上分析。
  饶是李元昊再雄才大略,他所统治的大夏国,也不过方圆万里,人口不过数百万,即便全民皆兵、全国总动员,能战之兵也不过数十万。而他的对手呢,大宋幅员辽阔,人口稠密,带甲之士百万之众,比西夏高出不止一个量级。持久的战争,终是综合国力的较量。而这点,西夏与北宋,完全无法匹敌。
  宋夏交兵,宋军固然损失惨重,但宋朝国家富有、兵源充足,很快就能恢复战力。西夏,即便损失相对较小,但相对国力,仍是不可承受之重。长此下去,即便宋朝每战皆败,西夏每战皆胜,宋朝能挺住,西夏也未必耗得起。
  战争,让元昊渐渐明白,击败宋军易、击溃宋军难,占领城池易,占领长安难,入主中原、一统华夏,更是痴人说梦。而且,与宋交战以来,就没有了宋朝的岁赐,这让西夏少了一笔横财。尽管有掠夺的收入作为补充,但再算上庞大的军费开支,依然是远远的入不敷出。
  加之,宋朝关闭边境榷场,切断宋夏贸易,西夏的民生问题马上凸显。丝绸、布匹、茶叶、瓷器等生活必需品极其短缺,民怨四起。而且,连年征战,田地荒芜无人种、牛羊锐减无人牧,口粮问题也开始出现。如此下去,西夏根本难以为继。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年轻的时候,元昊看不上父亲李德明,说他像个乡下老财主,总惦记着宋朝给的好处。如今,自己当家了,知道难了。
  如果说,国内的问题让他头疼,他还可以忍受,甚至可以无所顾虑,大不了勒紧裤腰带。毕竟,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成千古帝业,饿死几个人算什么呢?但来自西夏的大靠山,辽国的压力,就让他必须慎重对待了。
  辽是夏的宗主国。因为联姻,还被称为甥舅之国。辽是舅舅,夏是外甥。当时,辽国是兴宗皇帝在位。早些年,兴宗的姐姐嫁给了元昊,元昊还是他的姐夫。
  澶渊之盟后,宋每年给辽岁币,双方收起了刀兵,保持了和平。不过,凡大国之间,政治角力始终存在。李元昊,之所以敢放手与宋作战,背后少不了辽的鼎力支持。
  辽一直在静观战局演变。见宋被西夏折腾的焦头烂额,辽兴宗出手了。他所扮演的角色,自然是调停者。不过,自古以来,在国际政治上,调停者多也是敲诈者。毕竟,无利不起早。
  辽使到了东京,带了辽兴宗的好意,辽国可以约束元昊、接受和谈。作为回报,宋对辽要有所回馈。宋须将瓦桥关以南十县之地,割让给辽;同时,增加岁币。既要钱,又要地。辽兴宗,这不是调停,分明就是趁火打劫。为了配合外交行动,辽军还在边境地区大规模调动,进行军事恫吓。
  宋朝君臣,对辽的背信弃义,自然十分恼火,但有求于人,还是忍了。当朝宰相晏殊,主持了宋、辽谈判。他也是著名的大词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就出自他之手。
  晏殊,从小聪明好学,5岁就能创作,是远近闻名的神童。14岁,入京参加殿试,受到真宗嘉赏,赐同进士出身。他仕途顺遂、官运亨通。居朝廷机要多年,为人谦和朴实,唯贤是举。范仲淹、王安石等均出自其门下,韩琦、富弼等经他栽培、荐引,都得到重用。富弼,还是他的女婿。
  晏殊,奏请仁宗同意,割地万万不可,增加岁币,则犹可再谈。选派赴辽使节,晏殊举贤不避亲,推荐了自己的女婿。富弼则不辱君命,在澶渊之盟所定岁币基础上,再增加银十万两、绢十万匹,与辽人达成协议。史称“庆历增币”,或者是“重熙增币。”庆历,是宋仁宗的年号;重熙,是辽兴宗的年号。
  辽人,拿钱就办事,与宋达成和议后,就向元昊施压。
  元昊,压力重重。
  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同时得罪辽、宋两大巨头。
  宋、夏谈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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