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
不过,谈判进行的很不顺利。
原因是,元昊狮子大开口。
不仅口气大,开出的条件也挺吓人。
其实,这也没什么。谈判,从来就是讨价还价。双方互派使节,谈了好几轮。中间,元昊不断耍花样,让北宋君臣哭笑不得。先是称子不称臣,在国书上自称“男邦泥定国兀卒曩霄上书父大宋皇帝”;在宋提出抗议后,又将自称的“兀卒”改成“吾祖”,就是从“青天子”,改为“祖宗”。
元昊磨磨蹭蹭,不过是想多捞点好处。这让辽人很不爽。他们拿了宋人的钱,又夸下了海口,就想着快点把事办成。因此,相比宋人,反倒是辽人,越来越不耐烦、火气越来越大。
没办法,元昊看辽人快翻脸了,才最终与宋达成和议。
大宋,中原正统,要面子。和议约定:夏向宋称臣,奉宋为正朔,元昊去帝号。宋朝封元昊为夏国主,比皇帝低、比国王高。
李元昊,注重实惠,要里子。宋每年给夏“岁赐”,绢15.3万匹、银7.2万两、茶3万斤。开放边境榷场,恢复两国贸易。
对元昊来说,所谓去帝号,也不过是在国书中而已。关起门来自若也,还是皇帝。宋人眼不见,心不烦,也就装糊涂了。
史称庆历和议。
眼看和议就要最终签字,出了件大事。
辽、夏爆发了战争。
其实,战争一直在酝酿之中。
对元昊来说,自继位以来,横刀立马,纵横驰骋,我行我素,好不自在。这次,受辽人胁迫,与宋进行和议,非常憋屈。辽人还自恃宗主国,处处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指手画脚,更让他倍感屈辱,怒火中烧。
辽兴宗也不满意。自介入调停以来,他对这个姐夫越来越恼火。其人不仅桀骜不驯、嚣张跋扈,对大辽更是三心二意、不恭不敬。他在心里盘算着,得找机会教训下党项人了。
机会说来就来。
西夏来使报丧。兴宗的姐姐,元昊的妻子兴平公主去世了。兴平公主虽是宗室之女,并非兴宗胞姐,但两人感情深厚。如今,听说姐姐去世,兴宗十分伤心,特派亲近大臣,持天子诏书,去到兴庆府责问究竟。
谁知,元昊竟十分傲慢,对天子近臣,十分不敬、出言不逊。来人还了解到,兴平公主自嫁元昊,就少有恩宠,元昊对其不仅非常冷淡,而常常恶语相向。即便公主病重,元昊也是不闻不问,终至郁郁而终。
真相,让兴宗火冒三丈。这时,又有边关来报,元昊在辽夏边境搞小动作,策动居住在辽境内的党项人叛辽归夏。
是可忍,孰不可忍。
辽兴宗御驾亲征,率三路大军伐夏。同时,急派使者到宋,告知调停工作到此为止,要求宋停止与夏签约,辽要出兵灭夏了。
外甥和舅舅打起来了。剧情如此反转,大宋有些蒙了。转过弯后,宋朝君臣特别机敏,紧急召回即将赴兴庆府签约的使节。坐山观虎斗。满心欢喜。
辽夏边境,一马平川。
辽军渡过黄河,直入夏境四百里。
元昊慌了手脚。
(270)
元昊的紧张,是道理的。
数十年来,党项对宋,要打要和,从心所欲;但是对辽,则始终心存敬畏。辽夏百年,偶有冲突,大体和平。辽人如此兴师动众,大规模攻夏,十分罕见。
不过,兵来将挡。辽军前锋逼近,李元昊亲率大军迎战。元昊利用地理优势,设伏包围了辽军一部。贺兰山下,辽、夏大军对阵。不过,同样被围,辽军却非宋军,左冲右突、势不可挡,几轮冲锋,夏军就溃不成军。辽军趁势掩杀,元昊狼狈而走。
首战受挫。见辽军气势正旺、勇武强悍,且援军不断,元昊只好避其锋芒、主动后退,以待战机。同时,主动派使节去兴宗大营,谢罪请和,借以拖延辽军进攻。
辽军将帅,对元昊的伎俩都很清楚,要求一鼓作气荡平元昊。辽兴宗却犹豫了。有点莫名其妙。元昊了解情况后,又三次派使者请和,且每次都主动退军三十里。
看上去,元昊态度诚恳。可是,每次撤退,他都坚壁清野,绝不给辽军留一粒粮食。如此,辽军每进一步,粮草供应就困难一分。几次三番,辽军补给开始出现问题,锐气也开始消退。当辽兴宗犹豫再三,决定接受元昊请和时,军中粮草已近告罄。
如此战机,恰是元昊所待。乘着夜幕,夏军向辽军发动突袭。要说辽军确实强悍,即便深夜受到突袭,也很快稳住了局面,再奋力血战,竟然打的夏军节节后退。至天明时分,辽军已完全扭转战局,对夏军形成反扑之势。眼看,元昊又要吃败仗了。
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辽军将士惊惧不已,以为是上天的示警,纷纷畏缩不前,阵脚大乱。要知道,这是党项人的土地,夏军对这样的天气再熟悉不过了。这就是天时。元昊迅速抓住战机,疯狂向辽军反攻。辽军大溃,人马践踏、死伤无数,就连辽兴宗的大营,也无法固守。兴宗本人,仅带十余骑逃脱,一路狂奔,退回了辽境。天子仪仗、器服乘舆,还有驸马等数十位辽国贵族大臣,都被元昊俘获。
此战,大辽天子亲征,却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没。而且,还是败给自己的属国,颜面尽失。丢脸之余,契丹人勇猛无敌的神话也被打破,国威受损。辽国统治下的女真人、渤海人等,开始蠢蠢欲动。大辽,从此江河日下。
大宋君臣,一直密切关注辽夏战局,见辽国惨败,顾不上惊叹,急令使者赴夏。当和议最终签订,白纸黑字无疑,他们才长出一口气。宋朝君臣,依旧机敏。
这年,是公元1044年。
这是宋仁宗庆历四年,辽兴宗重熙十三年。
还是西夏天授礼法延祚七年。
这是属于大夏的年份,更是属于李元昊的年份。
这一年,李元昊击败了庞然大物辽国,让辽人收获了建国以来最大的败仗。自此,辽人再也不敢小觑党项。
战后,元昊依旧向辽称臣。识时务而已。不过,对辽的敬畏已所剩无几。曾经高高在上的辽兴宗,忍气吞声、就坡下驴。
这一年,李元昊在三战三胜后,与宋签订了和议。
名义上,夏依然是辽、宋的藩属,但除却那些虚名,元昊的大夏已实实在在地傲立于两大巨人之间。这两个巨人,望向党项的目光,也不再是鄙夷和不屑,而是夹杂着惊惧、无奈和钦佩。
在元昊的带领下,西夏,终于走上大国的舞台中央。辽、宋、夏,三国鼎立的时代大幕,就此拉开。
这年,元昊41岁,他站在了人生的最巅峰。
(271)
历史反复告诉我们,站在巅峰的人,往往最危险。
因为,巅峰过后,就是衰落。
月盈则亏、盛极而衰。这几乎是铁律。
这也是人性。人在最辉煌的时候,也是最无知无畏的时候,也是最容易跌落的时候。
元昊的跌落轨迹,从张元去世开始。
这个在元昊称帝登基、征战四方,须臾不离身边的人,死在了公元1044年的冬天。元昊最巅峰的时候。
据说,张元去世的消息,传到元昊那里,他无动于衷。对这个曾经言听计从的人,他有些厌烦了。我们不知道,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战友,从何时生了嫌隙。或许,根本就没有原因。就如同登山的人,在攀上山巅之后,随手就扔了手里的登山杖。没有原因,没用了而已。
可惜,他们忘了一件事。人,不可能永远待在山巅;人,是需要下山的。元昊也是如此。其后的元昊,昏招迭出,让人心急。可以假设,如果张元仍在,或许元昊就不会摔的那么惨。
听闻张元的死讯,元昊无动于衷,宋朝上下则是弹冠相庆。交手多次,宋人十分清楚张元的分量。不仅如此,他们还深刻反思了出现张元这般人物的原因。那就是科举制度有问题。在唐朝,黄巢就是落第之人,后来掀起滔天巨浪。张元也是如此,辅佐元昊左右,成了大宋心腹之患。
相传,当年张元曾参加过殿试,但不幸落第。从此,宋朝规定科举殿试取消末位淘汰。凡参加殿试者,即便排名垫底,皇帝也会授予“同进士出身”,避免再出现张元这般叛逃助敌者。天下读书人为之雀跃。
对张元,宋人深以为耻。关于他的记载,非常少且模糊。后世,对其也多有鄙夷者。或许,历史深处的张元会觉得冤枉,会极力为自己辩护。满朝公卿,都是碌碌之人,泱泱大宋,没有用武之地,他投奔西夏,辅助明主,何故之有?再说,汉人辅佐党项,历来有自,比如辅佐李继迁的汉人张浦。李元昊的左右重臣,汉人更是不乏其人。为何独独揪住他不放呢?
可惜,张元是打不赢这场官司的。他忘了,在民族大义之外,还有一份本心。有的人,生活所迫,走投无路、无以为继,即便为敌所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对此,众人虽有责难,但多少还有些恻隐之心。有的人,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时刻惦记着父母之邦,更不忍责难。张元,则不同,他是主动投敌。而且,他是带着对父母之邦咬牙切齿的仇恨,投奔西夏的。辅助李元昊之后,他不断地蛊惑煽动、煽风点火,唆使元昊对宋用兵。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那些在山谷中、雪地里哀嚎的宋军将士、那些无辜丧身的寻常百姓,张元,难脱干系。
张元还力劝元昊,进攻关中、入主长安,掀翻大宋、君临天下。若非西夏国力不济,让元昊知难而退,不知中原又将成为怎样的人间地狱。后来,元昊有意与宋讲和,张元更是极力反对。
要知道,如果仅仅是为了富贵,张元在西夏已经位极人臣,无以复加了。那他所为,又是如何?或许是仇恨。可是,面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其仇恨又从何而来?令人疑惑。
或许,我们必须承认,在几千年的人类历史中,确实就有张元这样的人。这不是汉奸的问题,这也不是民族的问题。在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民族和国家的道义感。他们只有自己和天下。要么让天下屈服于自己,要么就让天下大乱。
在张元那里,西夏也好、元昊也罢,都是他的棋子。
这样的张元,永世也别想翻身。
(272)
张元死了,宋人特别解恨。
可老天往往就是这样,带走一个你恨的人,也会带走一个你爱的人。这年,另一个人的离去,让宋朝上下悲伤不已。范仲淹,为他写了墓志铭,称赞他戍边有年,忠勇报国,“生则有涯,死宜不泯”。他配得上这样的赞许。
他就是,种世衡。
请记住这个姓,在后来的历史中,这个姓氏将反复出现。
种世衡,河南洛阳人,北宋初年大隐士种放的侄子。
种放终生不仕,但在朝廷上下颇有名声,据说真宗皇帝都曾向他问道。靠着叔叔的恩荫,种世衡走入官场。虽然如此,但后来的步步升迁,靠的是真本事。
种世衡在担任武功知县(今陕西武功县)时,修文偃武、法度严明,百姓奉公守法,治下路不拾遗。据说,县衙想要传唤某人,无需派衙役锁拿,只需在县衙门口贴张布告,被传唤者就会在规定时间,自行到县衙报到。
在西北前线时,种的顶头上司正是范仲淹。两人相交很深,范仲淹非常欣赏种的才华。范的很多军事思想和策略,都与种的献计献策有关。比如,修筑青涧城(今陕西青涧)。从选址、到建议、到筑城,范仲淹都是鼎力支持。
种世衡久居边地,眼光毒辣,清涧城所在,恰是兵家咽喉之地。眼见种世衡在此筑城,党项人十分恼火,数次派兵攻击。就这样,宋军修,夏军毁,反复多次。历经有年,种世衡费尽心血,在一片荒凉中,在无数宋夏军士的尸骸之上,青涧城终拔地而起。自此,夏军望城兴叹,往前难逾一步。
修完城后,种世衡就地驻守拒敌。
他将目光转向附近的羌人部落。这些羌人,世代居住在宋夏边境,生活穷苦,但悍勇善战。他们游离于宋夏之间,或助夏攻宋、或助宋攻夏。正因如此,宋朝官员与羌人见面,多在城中,对于羌人所在堡寨,则心生畏惧,少有敢前往者。种世衡则不然,他常轻装简从,走入羌人部落,嘘寒问暖,施以恩惠。
据说,有一次他和羌人酋长约定,第二天去部落拜访。不料,当夜天降暴雪,平地积雪三尺有余。次日,部下们都说,山路崎岖难行,酋长难辨忠奸,劝他放弃行程。种世衡却坚持前往,冒着狂风暴雪,艰难攀援而上。酋长这边,见天气如此恶劣,料定种世衡不会前来,早已饮酒睡下了。当他被叫醒,看到种世衡如约而至,不禁大为感动。此事,传遍羌人部落,羌人莫不钦佩。
定川寨之战,元昊大败宋军,很多宋军将领被吓破了胆、纷纷后撤。种世衡却主动请战迎敌,成为宋军中的逆行者。夏军闻种世衡前来,不敢撄其锋芒,避而走之。事后,范仲淹感叹种世衡的忠勇,特意向朝廷为其请功。
事实上,种世衡不仅忠勇可嘉,更是足智多谋。
他的反间计,杀伤力惊人。
可以说,元昊巅峰之后的雪崩,就是由此开始的。
(273)
当时,元昊的心腹重臣,除张元外,就属野利兄弟了。这兄弟俩,是野利皇后的哥哥,野利遇乞称天都王、野利旺荣称野利王。两人足智多谋,文武双全,分别统领西夏的左、右厢军,是夏军屡次攻宋的大将,也是大宋的心腹大患。
宋朝边将,吃尽了这两人的苦头,人人欲得而诛之。如果真能如愿,那真是天佑大宋了。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诛杀元昊的心腹重臣,谈何容易?
别人或许只是想想,种世衡则不然。他会行动。他与党项人对垒多年,无论是战场厮杀,还是耍诈用计,从没落过下风,更不自甘下风。
这次用的是反间计。
种世衡驻地附近,有座寺庙,庙中有个花和尚,名叫王嵩。此人身体强健、武艺高强,大碗喝酒、大碗吃肉,素有忠义之名。种世衡亲自登门,表达了钦佩和结交之意,并将王嵩接到府上。自此,每日好酒好肉招待,两人还不时切磋武艺,亲如兄弟。
转眼,半年有余。一日,种世衡突然发飙,大骂王嵩忘恩负义,背主卖国,下了大牢,严刑拷打。王嵩莫名其妙,不知种世衡为何翻脸。只是,无论如何酷刑,即便皮开肉绽、痛不欲生,他始终铮铮铁骨,绝不承认投靠西夏一事。
这一切,都被种世衡看在了眼里。他将王嵩重新接入府中,清洗伤口、换上干净衣服,扶到上座,然后倒头便拜。王嵩不明就里,更是一头雾水。
这时,种世衡说了他的计划。王嵩是他实施反间计、诛杀野利兄弟的关键一环。由于此计异常凶险,王嵩必将受到西夏方面的残酷对待,他担心王嵩扛不住,故而先行进行破坏性试验。一席话,说的王嵩苦笑。为国效命,一死而已,这又是何苦呢?
种世衡手书密信一封,交给王嵩,让他去西夏找野利遇乞,然后如此这般等等。待张嵩身体康复,种世衡为他摆酒践行。此刻的王嵩,就如同当年的荆轲。两人心里清楚,此去山高水长、前路凶险,无论计谋成否,王嵩几乎必死。种世衡有些不忍,倒是王嵩,谈笑自若,一如往常。
到了兴庆府,王嵩直接登门求见野利遇乞。西夏崇佛,对僧人颇为敬重,听说有中原高僧求见,遇乞并未生疑。寒暄之后,王嵩郑重地取出密信,交给遇乞。这封信,乍看起来,似乎平淡无奇,都是些平常的问候之语,但仔细读之,又似乎暗藏机锋。比如,上次一别,现在可好?约定之事,何时动手?等等。那么,问题来了。上次一别,那双方见过面?约定之事,又是何事?
不过,野利遇乞,也不白给。他马上意识到,这是种世衡的离间之计。他不禁哈哈大笑,笑种世衡欺他如三岁孩童,就这雕虫小技,也能拿出来现眼。他大喝一声,令左右将王嵩拿下。连人带信,一起送到皇宫,请元昊发落。
闻此大案,元昊异常警觉,亲自审问了王嵩。可,无论元昊如何威逼利诱,张嵩始终不改口。他自称受种世衡所托,送信而已,其余一概不知。王嵩越是不说,元昊越是起疑。
王嵩被打入死牢。如种世衡所料,为了撬开王嵩的嘴,党项人在他身上费尽了心思、穷尽了手段,以前管用的、逼急了想到的,都用上了。可惜,他们没有收获,王嵩都扛下来了。写起来,不过几个字,其中的苦,神仙都怕。
我们必须承认,不是谁都能当英雄的。有人豪气冲天,或许不惧一死。但能熬过生不如死的,又有几人?英雄,是特殊材料构成的。这材料的主要成分,是大义和信仰。自古亦然。
千古之下,王嵩犹是英雄,大英雄。
王嵩惨死,元昊一无所获。没了王嵩,元昊只能再反复读这封信。越读,越觉得有问题;越觉得有问题,就越是问题。再想想平日的蛛丝马迹,现在看来,都是昭然若揭。
臣疑君则反,君疑臣则诛。
无论君臣,一旦有了嫌隙,双方都信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没办法,输不起。就看谁动手快了。
元昊先发制人。下定决心后,当夜就动手,派禁卫军包围了野利兄弟的王府。发出的诏令,则是格杀勿论。当清晨的阳光,再次洒满西夏的国都,野利兄弟的王府一片静悄悄,府中上下、男女老幼,近千口人,都已命丧黄泉。仅仅一日之隔,繁华化为齑粉。只留下,刺鼻的血腥味。
(274)
野利兄弟被杀,种世衡头功一件。
消息传来,范仲淹、种世衡把酒言欢,宋朝君臣弹冠相庆。
青涧城外,种世衡为王嵩修了一座衣冠冢。时人常见他,带着一壶酒,摆上一桌菜,端坐坟前,许久许久。
回头来看,种世衡的反间计毫无出奇之处。
王嵩,扮演的角色,就是送信者。送信的人好找,张嵩的价值就在于,无论如何酷刑,就是闭口不言。
种世衡要的就是这点。只要开口说话,就会有破绽。毕竟是假的。而越是不说话,对方越会穷追不舍。王嵩越是宁死不屈,元昊越是疑窦丛生。虽是最简单的心理战,却非常之难。难就难在,不仅能豁出命,还能扛得住。这需要极强的毅力。
王嵩,真英雄。种世衡,慧眼识英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对人性的把握。种世衡摸透了李元昊。
元昊此人,雄才大略不假,军事天才也不假,可谓不世出的一代人杰。但其有个致命的弱点,心胸狭隘,猜忌心重。这几乎是君王的通病,而元昊尤甚之。特别是经历了母亲、舅舅、叔叔的政变和反叛后,普天之下,他早已无可信之人。
翻翻历史,那些被传为千古圣君、一代人杰的,往深里扒了看,很多都是猜忌心重、手更重的人。一个人登上了高位,便容易把所有的,哪怕再细小的危险,都放大了去看。得到了,就怕失去。得到的越多,就越害怕失去。
我们甚至可以推测,野利兄弟手握兵权、位高权重,早已失去了元昊的信任。元昊忌惮他们已久,动手只是早晚的事。种世衡的反间计,不过是递给了元昊一把刀。以元昊的聪慧,或许他早就识破了此计,将计就计而已。
所谓反间计,钻的就是对手之间的缝隙。如果,对手之间铁板一块、没有缝隙,任你最精妙的算计,也无济于事。当年张浦在大宋东京多年,宋人用尽了离间之策,李继迁根本没当回事。
反间计,说到底,钻的还是人性的空子。
计杀野利兄弟,这是种世衡人生的高光时刻。之后不久,他就病倒了。后来,朝廷派人在边关修筑细柳城。因为有筑青涧城之例,种世衡虽在病中,仍再度请命。到任后,他不顾病体,亲率兵民日夜抢修。城刚筑完,老将军就离世了。终年61岁。
种世衡去世了,而他们种家的荣耀和悲壮,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许多故事。
(275)
野利兄弟被杀,还和一个人的去世有关,野利仁荣。
作为党项最富盛名的大学者,西夏文字的创制者,李元昊的国师,野利仁荣死后,备极哀荣。李元昊追封他为富平侯;百年后,西夏后世帝王,更是追封他为广惠王。
野利仁荣,党项民族精英中的精英。没有他,李元昊的帝王之路,必更加坎坷崎岖;帝王之业,也将暗淡无光。或许,野利仁荣才是那个时代,党项民族真正的灵魂。是他规划、设计了西夏帝国,而元昊不过是个操刀人、执行者。元昊一生狂傲,却为野利仁荣所折服,真正的心悦诚服。
野利仁荣去世,西夏帝国如丧柱石。朝局,也随之变化。
当年,元昊为了对付叔叔们,扫清称帝的障碍,开始重用野利兄弟。野利兄弟,固然是把利刃;野利家族,固然可以平衡权力。但因为野利仁荣,元昊爱屋及乌,恐怕也是重要原因。
如今,野利仁荣去世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野利仁荣不仅是国之柱石,也是野利家族的柱石。这时候,野利兄弟若是急流勇退,主动交出兵权,养望林下,或可以保全富贵和性命。可惜,野利兄弟没有警觉,他们可能还以为自己才是柱石。或许,他们并没有飞扬跋扈,依旧忠心耿耿、小心谨慎。
然而,此时朝廷格局已大变。元昊早已坐稳帝位。对于所有可能的威胁,元昊都充满着警惕,且拥有着绝对的杀伤力。主疑臣,臣必亡。种世衡的离间计,来的正是时候。
杀了野利兄弟,收回左、右厢军的兵权,元昊如释重负
他是宽了心了,可皇宫里的野利皇后却是伤透了心。
这些年来,她是生活在云端里的人物,享受着无上的恩宠。从普通妃嫔,到元昊称帝后的首位皇后,也就是大夏帝国的首任皇后。这是多高的荣耀,怎样的人生际遇。
她的两个哥哥,野利遇乞、野利旺荣,位高权重,权倾朝野;她的族兄,野利仁荣,更是皇帝的国师。她还给元昊生了三个儿子。除幼子夭折外,长子李宁明被立为太子,次子李宁令哥,也颇受元昊宠爱。能有的,几乎都有了,而且都是最好的安排。
据说,野利皇后喜欢戴起云冠。一种金丝编织而成的冠。为了让皇后独享这份喜欢,元昊专门诏告全国,除皇后外任何人不得佩戴此冠,违者杀无赦。爱,就是独占和排他。如此看来,元昊很知道如何恩宠女人。
野利皇后,几乎享尽人间富贵。
可,问世间,哪有恒常不变的富贵?
再长的路,都有尽头;再美的花儿,也会凋谢。
随着族兄去世、两个哥哥被杀,短短一年间,野利皇后从风光的巅峰坠入了谷底。当年,元昊杀卫慕氏全族,尤其是杀卫慕皇后,她不仅是见证者,还是参与者,更是收益者。如今的局面,与当初何其相似?或许,她会忍不住地感慨,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可惜,这是一汪血水。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皇后之位,岌岌可危。
唯一令她欣慰的是,儿子还是太子。不过,已不是长子李宁明。宁明深受儒学影响,为人宽厚,谦逊平和。子不类父,并不讨元昊的喜欢。后来,他又笃信道教,让礼佛的元昊更为不满。史书记载,他修炼走火入魔而死。这个说法,十分令人生疑。虽说虎毒不食子,但元昊是非常之人,做出非常之事,也并不令人意外。好在,宁明死后,元昊又立其胞弟宁令哥为太子。
尽管如此,野利皇后还是惶惶不可终日。短短数月,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在宫中,母子俩常常抱头痛哭。
或许,是野利皇后的眼泪,勾起了元昊对往日美好的回忆,念起一些野利家族的好。在皇后的多次劝说下,元昊开始寻找安置野利家族的遗属。一些侥幸逃脱屠刀的妇孺,被没入了官家为奴为婢。
如果野利皇后知道,她的这番好意,会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她定会把舌头咬断,这辈子再也不想嚼舌头了。或许,她还想把心用毒药泡一泡,让自己不再保留一丝善意。
可惜,天下没有后悔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