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正在织着毛衣的兰青青笑着说:“那个时候,家里是常常揭不开锅。再说,晚上也确实没有啥事,很早就睡下了。可是,这几天每晚要苦战到十一二点,这可是比上山还要累、还要苦的活哩!你不多吃点咋行?”
  如鹄知道,虽说农村已到了冬闲,可近几年的“农业学大寨”运动越搞越凶,每年冬季非搞农田基本建设不可。九里店生产队地势平坦,都是水浇田,该修的渠修了,该打的井打了,实在找不出冬闲大家能干的活路,队长吴三狗就让大家深翻预留的棉花地。
  这些棉花地本来可以用黄牛套上大铁犁深翻,可黄牛把活儿干了,就把劳力闲下来了。问题的关键是,在冬季的数九寒天要给队里的劳力们寻到活干,冬闲时闲不下来,这样才可体现出九里店生产队的学大寨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
  于是,吴队长要求每个男女劳力准备一把一尺五寸高的钢板铁锨深翻土地。这种深翻土地的进度无异于蚂蚁搬家,打的是“人海战术”,进度之慢可想而知。可吴队长心满意足,自认为高明。
  他的做法也受到了大队支书黄新生的高度赞扬。
  党的基层组织恢复后,黄新生就担任了原底大队支部书记。当然,这还是表哥程为民器重扶持的结果。王春生担任副主任职务。性格老实巴交、胆小怕事的他,自从知道了神蟒原公社书记看重黄新生,尽管弄不清是啥关系,可还是唯黄新生马首是瞻。黄新生还给他身边安插了两名亲信,一是六队的马峰峰,担任大队会计;一是五队的魏土改,担任大队民兵营长。现在,原底大队的一切大小事务,只有黄书记一言九鼎,说了算数。
  如鹄用馒头夹了辣子和酸菜,边吃边对父亲说道:“一年到头了,到了冬季,社员们也闲不下来,实在辛苦,干这些活儿近乎无聊,为啥不建议队上用黄牛套上大铁犁深翻?”
  章家奇说:“深翻土地也算无聊?这样深翻的土地确实比大铁犁犁出的土地质量要好,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你刚回来,没见过前一段时间,那才真叫无聊哩!社员们累死累活干了一天,每天晚上还要搞半晚上的批判会、赛诗会、赛歌会。不是吴队长拿张报纸绊绊磕磕反复地念;就是一些小青年批林贼,批复辟;要么就是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的泥腿子,装腔作势地朗诵诗歌;还有那些五音不全的麻麻子婆娘,可着破锣嗓子唱歌、唱样板戏,唱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大家困得睁不开眼睛,可谁敢去提个意见呢?你以为提个意见能起作用吗?幼稚!小心成了破坏‘农业学大寨’的落后典型!小心成了破坏革命路线的阶级敌人!这也就是你大你妈,为啥一直希望你们一个个无论如何要走出农村的根本原因!”
  如鹄说:“也难怪农民苦,农村穷。成年累月干不了多少正经事,净谝些没棱棱的闲传①嘛!”
  “你知道你三狗叔开始咋样当上政治队长的吗?”青青说,“在疯学《毛选》的那一年,你三狗叔认字不多,记性却出奇的好。他把‘老三篇’背诵得一字不差;黄新生那么能行的,却只能背下来《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都背诵得绊绊磕磕的。最后造反派只好让你三狗叔当了政治队长。”
  “唉!”家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细细想一下,学这些东西和咱农民种庄稼到底有多大关系?和庄稼人把日月过好到底有多大关系?!”
  “是啊!”如鹄也生气地说,“农民之所以最穷最辛苦,除了种庄稼,一年到头干的无用功太多太多了!”
  “咱又不想一辈子待在农村,咱也管不了许多。”青青说,“这些不合理的事,最好全当作没有看见。就像你哥,还不是顺着人家社会的潮流,表现得好,在农村待了两三年,被招工去了金川,现在还被推荐上了大学,你说好不好?我就想着你能和你哥如鹰一样,早一点远走高飞!”
  如鹰正式成为人民公社社员不久,由于上过中学,人也长得像父亲一样文质彬彬、精干利索,五村三社给如鹰说媳妇的媒婆们就踏破了门槛,如鹰很快就订了婚。去年麦收后,家里借了胡寨府村兴善叔三百多元刚给如鹰娶了媳妇不久,金川矿务局就在渭阳县招收工人。这些工人是注明要下井的挖煤工,因此报名的不多。
  如鹰却说事在人为,只要先跳出农门,到了矿上,好好表现,再争取到其他地面岗位工作,也不是没有可能。即就是一辈子下井挖煤当一名“煤黑子”,也比窝在农村里强。
  于是,如鹰报了名。小队队长吴三狗说如鹰在村里这几年表现好,不但自己同意如鹰当工人,还在大队黄书记跟前替如鹰说话。黄书记知道愿意去当挖煤工的人少之又少——有些回乡青年说,就是当一辈子农民,也不愿意去挖煤——因为挖煤挣钱虽然说多一点,但是生命没有保障。人们经常听到金川煤矿由于瓦斯爆炸死了人的新闻。
  就这样,如鹰顺利地去了金川矿务局王家河煤矿,当了一名采煤工。而同样是初中毕业的媳妇薛蓉运气更好,仅仅当了三个月家属,就被煤矿子校聘为了小学代课教师。
  去了矿上下井挖煤的章如鹰果然如他所料,只在井下干了半年,就因为他吃苦肯干,虚心好学,被矿上推荐上了“七二一工人大学”。这可是带着每月五十多元的工资上大学,对于干了半年挖煤工的章如鹰和整个家庭来说,实属不易!
  当如鹰上了大学、薛蓉当了教师的喜讯传到了村里,乡亲们见了家奇、青青都会表示祝贺,夸赞一番。家奇、青青自是风风光光了好长时间,人前说话也仿佛有了底气,声音似乎高亢洪亮了许多……
  “你妈说得对。既然你管不了,你也就不用去管了。不但不去管它,而且还要顺着它。”家奇说,“这样,人家才可能说你表现得好,真有了招工招干、推荐上大学的好机会,才可能有你的份儿。不然,你在农村有了捣蛋鬼的坏名声,或者说一不小心像明明一样当上了现行反革命,你也就只能窝在农村一辈子了。”
  如鹄说:“我懂了。我会像我哥那样,尽力做个好社员!”
  当晚,如鹄就要和父母亲一块去加班夜战。家奇说:“你刚回来,还没向队里正式报到,晚上完全可以不去。”
  如鹄说:“报到不报到无关要紧,我人已经回来,你和我妈都去‘夜战’了,我在家闲着咋行?实在不像话么!”
  家奇就说你实在要去,可以代替你妈去,让你妈也叼空②歇一歇。
  夜战的铃声响过,如鹄掮着铁锨来到了地里。队长吴三狗笑着问如鹄:“毕业了?”
  如鹄说:“毕业了。”
  吴三狗说:“你还没有向队里正式报到就来上工,真够积极的。”
  “我今晚是替我妈上工。”
  “噢,是这样,让你妈歇歇也好。不过,只能代替今晚一次哦!”
  “行啊,我明天就正式上工。”
  “好哇,叔就等着你正式报到上工哩!叔知道你水平高,还想让你今后把咱队里的政治学习抓起来。这几年我一个人政治、生产一起抓,忙得实在撑不住火了。”
  由于此前如鹄多次将他的高中同学带到队里参加劳动,三狗一直很看高看重如鹄。他想让如鹄分担他在队里的政治工作,也确实是出于真心。刚一回来就能受到吴队长重用,如鹄心里也一阵高兴。
  漆黑的天空看不见星星,刺骨的寒风透过社员们单薄的棉衣刮到身上就像刀子割,夜战的工地上点着几盏马灯,远处看去就像荒野里的点点鬼火。如鹄笨拙地使用着钢板铁锨,像大家一样,一寸一寸地深翻着已经上冻的土地。他遵照着父亲的嘱咐,戴着劳动布手套,紧紧地攥着锨把,先用脚底绑着一片废旧自行车轮胎的左脚狠劲地将锨板踩进冻土里,然后双手扳动锨把,再将锨把中部垫在左腿上,利用杠杆原理,铲起泥土,倒向前边,再用铁锨把大的土块扎碎。
  干不了多久,和其他社员一样,如鹄已浑身冒汗。大家都不再觉得寒冷,如鹄干脆丢剥了外面的棉袄,仅穿着薄薄的兔毛毛衣挥臂大干。三个多钟头,始终重复着这一个动作,眼前深翻过的黄色松软的泥土面积,艰难地逐渐扩大。
  尽管戴着手套,尽管牢记着父亲教的翻地操作要领,收工后,如鹄的双手上还是磨出了五六个血泡。顾不得洗脸洗脚,如鹄倒在炕上,浑身就像散架一样。他想睡,又睡不着,黑暗中的他睁着眼睛,想着心事——
  虽说以前也没少干过农活,可今晚的深翻土地,还是让刚走出校门的章如鹄感触颇深。他在想自己可怜的父亲母亲,长年累月就是这样像牛马一样在劳作,可每天的报酬最多六七毛钱,最少时只有几分钱。付出和回报的差距,就是这样的天地之别!还有爷爷和婆,以及同在黄土地上生存、生活着的乡亲们,他们无不是勤劳了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也贫穷了一辈子!
  现在,章董氏已经不再为这个家庭操劳了,因为她老人家已经在秋收前因病去世了。这个辛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在她帮着家奇、青青照看六个儿女都已长大后,自己却得了病。当家奇把病重的她送到了县医院,章董氏已是胃癌晚期。平时她胃里感觉疼痛,家奇要送她去医院,老人家知道家里钱短,总不愿去,说是肚子痛吃点止疼片就行。当止疼片到了不能止疼时,来到医院后为时已晚。虽然医生尽力抢救,但却无力回天。在医院里住了五六天后,七十三岁的她溘然长逝。家奇和福儿、继儿全家人痛哭一场,以家里现有的经济情况,尽量体面排场地安葬了可亲可敬的章董氏。
  …………
  青青没有去夜战,可她依旧没有早睡。
  躺在炕上的章如鹄,听见母亲哧啦哧啦纳鞋底的抻线声,心里边突然堵得慌,他更加深切地感到母亲的苦、父亲的苦。如鹄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离开农村,并且要带着弟弟妹妹们离开农村,最终要让自己受了大半辈子苦的父亲母亲,也能离开农村,在城里过上舒心幸福的好日子。
  思前想后的章如鹄,耳边响着抻线声,渐渐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正月初五过后,队里准备抽出三十名男劳力去张家山水库工地,参加渭阳县疏通加固张家山水库泾惠渠工程大会战。
  吴队长说如今这样的大会战,不光要追求工程进度,按时完成上级交给的劳动任务,还要能在会战指挥部举行的赛诗赛歌大会上取得成绩,这就叫抓革命、促生产,这样才能得到上级领导的表扬肯定。
  吴队长就安排堂弟、副队长兼会计吴貌儿领队,并指派如鹄参加。三狗一再对貌儿叮咛,要安排如鹄在劳动之余,一定把咱们队的政治工作抓上去。
  就在社员们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出发的前一天后晌,原底村小学王善林校长带着神蟒原公社文教专干殷富余,来找章如鹄。
  正在门口给架子车轮胎打气的章如鹄急忙上前,招呼客人进屋,坐在客厅,开始沏茶,这时家奇、青青也坐了过来。家奇拉开方桌抽屉,取出专门招待客人的红盒宝成牌香烟,给客人各发了一支;自己则在口袋里熟练地摸索出一支羊群牌卷烟,叼在嘴上,然后取过火柴,一一点燃。青青这时已沏好了茶,也放在了客人的面前。
  殷专干说他已在渭阳中学做了了解,章如鹄各方面表现突出,准备让如鹄去原底小学当民办教师,如果如鹄愿意去,他俩马上去找大队书记黄新生交涉。
  家奇、青青一听,很是高兴,认为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觉得一进学校,马上就可以脱离农村繁重的体力劳动,并且可以挣到男全劳力的最高工分。
  如鹄却并不热心,他心里想,当教师虽说不干重活了,可是并未真正地跳出农门。比方说王善林老师,干了十几年的民办教师,如今是校长,还不是和农民一样?拿到了最高工分又能咋?每年队里分红,每个劳动日只有几毛钱,最高工分也就是三百多个劳动日,又能折合多少人民币呢?还有这民办教师每月的三元津贴费,更是少得可怜,不够一个人的日常零用,哪里还有余钱贴补家用?如鹄心里想的是在农村好好锻炼,再苦再累也就两年,好好地表现两年,就有了招工招干、推荐上大学的资格。而最终上了大学,毕业分配到城里去工作,才是如鹄的梦想。
  于是,如鹄谢绝了王校长和殷专干的盛情相邀,并说明了自己想上大学的愿望。家奇、青青过意不去,依然准备做几个菜招待王、殷二人,并让如鹄买点酒回来。
  如鹄骑着自行车,很快上了神蟒原,来到了供销社,给一位年轻的女售货员说想买酒。售货员问要啥酒,如鹄说便宜点的。售货员说最便宜的是这种蓝色标签的西安啤酒。
  如鹄看到这种酒虽说一瓶只有五毛钱,可比一般的酒瓶高了许多。售货员拿起啤酒看了看标签,说这一瓶六百四十毫升,差不多装了一斤三两酒呢。如鹄觉得合算,就买了两瓶,骑着车子飞奔回家。
  回家后,青青正把炒好的四盘菜往桌上端。如鹄就用螺丝刀开了酒瓶,向母亲洗好的酒壶里倒酒。不料刚倒了一点,泡沫就溢了出来。
  “哎哟!这酒咋坏了?”如鹄放下酒瓶,尴尬地说。
  家奇、青青也没见过啤酒,看到溢出的啤酒泡沫消失后,从酒壶里流到桌面上,稍作停留,又顺着桌腿向地面流去,两人面面相觑,很不好意思。
  “酒没坏!啤酒就是这样。”殷专干到底见多识广,拿起酒瓶说,“不过,啤酒用不上酒壶酒盅,要拿碗喝。”
  如鹄急忙到厨房拿了几个小碗,殷专干拿着酒瓶,慢慢地顺着碗壁加满了酒。大家看着殷专干喝了一大口,也都端起各自面前的酒碗喝起来。
  “啊!呸呸!咋是这味道?”王校长喝了一小口,站起身唾了出去。家奇虽说没有唾掉,可从紧蹙眉头的表情看得出,他咽进肚里也很艰难,如鹄也是第一次喝啤酒,可他觉得这种苦涩中带点清香的味道,倒是可以接受。
  “哈哈哈!刚开始喝啤酒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喜欢上了。”殷专干又喝了一大口,说,“啤酒是从国外引进的,营养丰富,人家说啤酒是‘液体面包’,还说这是‘男人的饮料’,算不上酒,就跟咱平常喝醪糟一样。”
  不管殷专干说啤酒有多好,家奇和王校长还是硬撑着只喝自己碗里的酒,不再添加。剩下的一瓶多啤酒,只能是殷专干一人享用。其实,如鹄还想给自己碗里加一点,可看到殷专干一碗酒三两口就干了的样子,觉得啤酒没啥度数,自己买少了,喝完一碗也就不喝了。
  喝着啤酒,心里高兴的殷专干说他对章如鹄的想法很理解,也很支持,可没能把如鹄这样优秀的回乡青年招聘进教师队伍,他又深感惋惜。
  …………
  翌日一早,如鹄拉着装有背包行李的架子车,跟着队里出工的社员,向相距五十多里地的张家山水库工地进发。
  要说这张家山水库和泾惠渠,其实很不简单。中国古代三大水利工程之首——战国时秦国修建的郑国渠的遗址就在这里。郑国渠是战国时期秦国一项重要的水利工程。这项水利工程与一起间谍案有关。原来,战国时随着秦国的强大,尤其是赵国主力军被消灭之后,各国都担心自己的前途,都在寻找救亡图存的办法。龚国是当时六国最小的国家,又距秦国较近,受秦威胁最大,为了挽救垂亡的命运,龚国政治家想出了一个“疲秦”妙计,他们派出当时著名的水利专家郑国到秦国去,以帮助秦国搞水利建设为名,消耗秦国的人力和财力,使秦无力对龚国用兵。郑国到秦后主持了这项重大的工程,工程进展顺利,但后来预谋败露了,秦要杀郑国,郑国辩解说:“当时龚国的确是叫我来做间谍的,但是水渠修成也只不过是龚国多存在几年,却为秦国建立了万世之功。”秦王认为郑国讲的有道理,便让他继续主持这项工程。十年后工程竣工,渠长三百多里,灌溉土地四万余顷。秦国因此更加富裕强大,为灭六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秦人为了纪念郑国的功绩,遂将此渠命名为“郑国渠”。
  由于河床逐渐冲刷下切,渠首逐渐向北迁移,秦郑国渠后,历代又修了汉代白公渠、唐代三白渠、宋代丰利渠、元代王御史渠、明代广惠渠、通济渠、清代龙洞渠。以至到了民国十九年,也就是由旱灾引起的”十八年年馑”的第二年开始,李仪祉先生历时五年,修建了现在的泾惠渠。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不断对泾惠渠进行修建、改善、发展和提高。现在的水库位于张家山南麓,是将从山中流下的泾河水在山下拦截,筑起三公里长、十多米高的拦河大坝蓄水成库;大坝中间巨大的闸门外面,是一条深二十余米、宽三十余米、长五公里的总干渠;总干渠分流成南一、二干,北一、二干四条干渠,连接干渠的是十九条引水支渠和分支渠,这些支渠、分支渠就通到了关中平原的中部各县,形成了著名的灌溉百万亩良田的泾惠灌区。而通往渭阳县神蟒原地区的,是长达近百里地的九支渠。
  此时,拦河大坝上面插满了一排排迎风飘扬的红旗。大坝外立面水闸两边,是一行新近涂抹的红色大字:出大力,流大汗,敢叫水库换新颜。这些大字真可谓大得惊人,“大汗”的“汗”字每一点水里,足可以容得下一个成人,想必几公里以外也清晰可见。
  貌儿把大家安顿在附近的村里住下后,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工地。工地上红旗招展,人声鼎沸,早到的其他队的社员们,已经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原底大队分到的工程是南二干渠三公里的清淤任务,而九里店生产队是其中的四百余米。尽管政府每年都要组织劳力轮番对这些渠道进行养护修缮,可现在上游冲下的黄土砂石还是塞满了渠道,最厚处已有两三米之高。
  清淤的任务,就是把这些黄土砂石拉上渠岸。这样,既清除了渠底,又加宽加固了渠岸,一举两得。此时闸门已关,渠底已经干涸,虽说已过春节,可大部分泥土尚未解冻。两边水泥渠岸的斜立面上,到处可见红色油漆刷上的巨幅标语: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八亿人口,不斗行吗!狠批阶级斗争熄灭论!备战、备荒、为人民!彻底消灭帝、修、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立下愚公移山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学人民解放军!
  …………
  貌儿先指挥大家挖起渠底的泥土砂石,顺着渠岸修筑了两条四十五度左右夹角的坡道,然后用架子车将渠底的泥砂从一个坡道拉上来,空车从另一个坡道放下去。重车上坡时一人驾辕,一人在后,两人分站架子车两侧,拉的拉,推的推,拽的拽,形成合力,架子车方可艰难上行。
  如鹄急于表现,专拣重活来干。他脱掉外边的棉袄,穿着毛衣的肩膀上衬着垫肩,弓着身子,架着车辕,肩膀上勒挂着车襻,完全像牛马拉车一样,一步步缓慢前行。头天,肩膀红肿;第二天,红肿的皮肉变紫;三五天后,青紫慢慢退去,肩膀上渐渐有了被人们称作“死肉”的老茧。
  此时,已经年满十九岁、身高一米七八的章如鹄,以他特别能吃苦的精神,打动了九里店的社员们和副队长吴貌儿。貌儿说:“如鹄侄子,你刚出学校,气力不全,干活悠着点,千万别伤着身体!”
  “貌儿叔,没事!咱本身农村长大,身子骨强健着哩!虽说比不上咱队里的老黄牛,起码也相当于半拉子小牛犊。” 如鹄说。
  工地里的活路确实繁重,可民工们的伙食相当不错。这里每个大队一个食堂,民工们餐餐都有一个四两的全麦面杠子馍,稠稠的苞谷糁尽饱着喝,有时的烩菜里,可见不少肥肥的猪肉片子。
  如鹄常想,这里曾是父亲流过汗、吃过苦、遭过罪的地方。十三四年前,父亲也是像我章如鹄一样,甚至还要超过我,出着牛马力,可餐餐都喝着野菜苞谷糁,却把每顿仅有的二两蒸馍留下来,掰成小块晾干,定期捎回家里,留给自己的一群儿女度过饥荒——我的可亲可敬的老父亲,是一位多么无私伟大而令人敬重的父亲呵!
  欣慰的是,如鹄现在不用再去把自己的口粮掰成干馍蛋捎去家里。家里虽说细粮短缺,可粗细粮搭配吃饱肚子没有问题,不至于再用油渣、麸皮、野菜以及苞谷壳“蛋白水”来充饥保命。
  如鹄想,这恐怕也算是自己亲身感受到的一个“巨大”变化吧?!
  苦干了一个多月,赶在春灌前,大会战结束了,各个生产队、生产大队都按时完成了任务。
  会战期间,原底大队领导及小队各个领队,不会忘记上级要求政治挂帅,“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的指示精神,晚上社员们都要召开赛诗赛歌会,先是以小队为单位,下来以大队为单位,再是以公社为单位,最后在县会战指挥部主持下进行总决赛。章如鹄一首自己创作并朗诵的长诗《今日新愚公》,经过层层筛选,作为神蟒原公社诗歌队的主打节目,参加了县级决赛,有幸取得第一名。
  劳动中章如鹄踏实肯干,由生产队逐级上报,县会战指挥部又给如鹄颁发了“会战积极分子”的奖状。
  作为诗歌比赛和生产劳动两方面的先进个人,如鹄还得到了物质奖励:一个白色的搪瓷缸子,上边有一行红字,写着毛 语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一个草绿色军用挎包,挎包盖上印着红色的 手书——红军不怕远征难;一条白羊肚子毛巾,上边也有血拉拉的一个红色大字“奖”和下面一行红色小字——艰苦奋斗,勤俭建国。
  回到村里的章如鹄,再一次受到队长吴三狗的表扬:“叔没看错人!我如鹄侄子就是不同凡响么!这一去就在县上获了奖,尤其这诗歌比赛还中了头奖,真真正正的了不起!给咱队里争了光,也给咱大队公社争了光。”

  如鹄又积极投身到九里店生产队的农业生产中来。家里如鲲和弟弟妹妹们都去上学了,他和父亲母亲一样,每天听到铃声,就赶到村子中间的老槐树下,听从吴队长派活。
  这天早上,上工铃的余音未消,如鹄已赶到了老槐树下。
  “如鹄贤侄,不愧是模范社员。”坐在碾盘上抽着旱烟的吴队长感慨地说,“今天泾惠渠的大水下来,你想不想浇地?”
  “想啊,”如鹄笑着说,“锄了几天地了,还没干过浇地的活。”
  吴队长就派貌儿带着如鹄和几个男劳力,掮着铁锨来到了村南的神蟒原下。原下有一条从原上九支渠通下来的斗渠,貌儿带大家从这里开始,检查了通往九里店的引水渠,修堵了渠沿,清理了渠底。斗长黄二毛就打开斗渠闸门,把水放进了引水渠。
  貌儿对如鹄说,平常年份,泾惠渠每年会放三次水,叫春灌、夏灌和冬灌,这就保证了咱这十年九旱的关中平原是全国有名的大粮仓。如鹄问貌儿,为啥秋季不放水?貌儿说咱这关中平原的气候就这么怪,每年的秋季都不缺雨。有时候秋季的霖雨下得太多,反而成灾哩!
  此时,看着浑黄的渠水哗哗地流淌,刚刚参加过泾惠渠南二干渠清淤会战的章如鹄,有了一丝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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