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如鹄和魏土改聊得正欢,也干得正欢,大队书记黄新生过来了,他把自行车撑在场畔,人已经坐在石头上,喊着向彭队长招手。彭队长让如鹄下来,说看书记有啥事哩。如鹄心里说黄书记来了,肯定是找你队长哩,让我去干啥?可看到彭队长坚决的样子,如鹄下了梯子,来到了梧桐树下黄书记身边。
  大家打过招呼,黄书记就说我贤侄表现不错嘛!中午刚做了三夏广播,现在又参加劳动。如鹄对黄书记的表扬感到高兴,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龙口夺食’,我咋能只顾广播宣传,一点劳动也不参加哩!”人们之所以把夏收叫作“龙口夺食”,是因为三夏期间老天爷最易变脸,动辄就是一场大白雨,大家都是分秒必争,都想趁着天气晴好把成熟的麦子收回来。
  彭队长用手指了一下水罐,说“渴了的话就喝水”。黄书记就自己抱起罐子喝起来。如鹄想,刚才彭队长可是端起水罐递给自己的。接下来,黄书记询问彭队长的各项工作,也是问一句,答一句。如鹄知道黄书记很器重彭队长女儿彭春叶,两家还是干亲关系,可彭队长对黄书记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如鹄疑惑不解。
  “黄书记,”如鹄突然灵机一动,“你这当领导的,深入第一线,检查指导各队工作,也是应该写一篇通讯报道的。”
  “哈哈,写我?——写我也行啊!”黄书记并不拒绝,“写我恐怕应该这样写,把重心放到全大队工作的统筹安排上。”
  “好好!”如鹄说,“黄书记说得对,应该凸显出领导人的工作特点嘛!”
  “对对!不愧是渭阳中学的高材生,一点就通嘛!”黄书记说。
  如鹄谈到要进一步了解情况,黄书记说今晚你广播结束,我会给你一些资料,你会很容易写好通讯的。
  看到黄书记似乎还要和彭队长说话,如鹄就告辞离开,骑上车子去大队部。一路上如鹄都在想,自己主动提出给黄书记写通讯,这是明显地在拍领导的马屁嘛!可如鹄心里自然清楚,你要实现从农村走向外面世界的梦想,不和大队书记搞好关系,那就是痴心妄想!
  晚上七点到九点,广播结束。回到大队部的黄书记拿给如鹄好多文件,基本都是神蟒原公社下发给各大队的通知,并没有原底大队的具体安排之类。黄书记说,公社安排的工作,就是大队安排给各小队的工作,你看着写就行了。如鹄说黄书记请放心,有这些资料足够了,我一定会在明天多播放几遍关于黄书记的通讯稿。
  看到彭春叶没有走的意思,还在和黄书记说话。如鹄就装好资料,告辞出来,骑着车子回到了家。
  回到家里,如鹄看到院子里的灯亮着,母亲和如雨、如露坐在拉回的豇豆堆跟前摘豆角。摘过豆角的蔓堆放在羊圈旁边,作为羊的干饲料。豌豆角已经摘完,豌豆蔓已经堆放在了羊圈旁边。
  如鹄到厨房取出母亲留给自己的晚饭,咕噜噜喝完了一碗苞谷糁,吃了两个咸菜辣子夹的蒸馍,就急忙朝自留地走去。
  自留地里,最后一车麦子也快要装完了。如鹄问父亲要过铁杈,把剩下的几捆麦子丢上了架子车,然后把架子车后边阳门上缠着的两条粗绳解下来,扔向前边,绑在两根车辕上。如鲲就要驾辕走,如鹄说你干了一天了,最后这一车,就让二哥表现一下。说着给肩上搭上辕襻,驾着辕拉着车,父亲和如鲲如鹏在后边推。父子几个边聊着,便走向打麦场。
  “泥儿上了高中,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家奇夸赞如鲲说,“你看,今年咱们家自留地收完得最早,将来碾打晾晒,都会排在最前边。”
  “大,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如鲲说,“雨儿、齐儿也出了不少力呢!”
  “就是嘛!”一旁的如鹏一点也不谦虚,“豇豆和豌豆是我一个人用草镰割下来的。”
  “你看这把他家的!”家奇装作遗憾地笑着说,“我咋一不留神,把我碎儿子的功劳给弄丢了!”说完,几个儿子也笑了。
  “大,以前知道‘三夏’是大忙,没有亲身体会,” 如鹄说,“这次才经过了一天的夏收,就深切感到了农民的辛苦。”
  “就这我儿子还是脱产干部哩!”家奇也开起如鹄的玩笑,“如果你今天和社员们割了一天麦,恐怕你就没得力气驾辕拉麦了——我儿子刚当社员,就当脱产干部,很了不起哩!”
  “好我大哩!这不值一提。”如鹄说,“我这充其量也只是个二十多天的半脱产宣传员,还不算干部!只有一辈子当上了脱产干部,吃了商品粮,领到了工资,儿子才会真真正正地感到骄傲和自豪!”
  这时已到了晚上的十点左右,打麦场上留给社员自留地一边的场上依旧热闹非凡,大家都是在晚上下工以后,开始收割拉运自留地的麦子。互相碰了面,无外乎问的是割完了吗?拉完了吗?家奇给乡亲们回答是割完了,也拉完了,如鹄能从语气里听出来父亲一丝淡淡的轻松。
  麦子拉到了打麦场自家麦积跟前,如鹄说我今天学会拨积了,我上去拨。家奇说咱家这点麦子麦积就这么大,这么高,不用上去,我在下边拨拨就行。如鹄、如鲲就直接从架子车上杈起麦捆子往上丢,家奇在一边把麦捆子拨正,用最后的几捆收了顶。
  拉完麦子回到了家,青青和如雨、如露还在摘豆角。大家就一起动手,帮忙摘完豆角,时辰已到了下半夜。最后在压水井旁的铁盆里洗脸时,青青使劲地擤着鼻子,也让大家好好地擤擤鼻子,说割了一天麦,鼻子恐怕快让麦灰塞实了。几个孩子在擤鼻的时候又用手抠,果然个个是黑鼻孔,抠出的都是黑鼻痂。如鹄几乎没割麦,就在打麦场干过一点活,鼻孔里也擤出不少的黑鼻涕 。
  洗完脸,青青说谁饿了锅里还有苞谷糁,我今天熬得多,就为了吃起来方便。
  如雨、如鹏、如露说不吃了,乏死了,就睡去了。如鹄舀了四碗苞谷糁,如鲲端给父母亲各一碗,哥俩也各端一碗,就着咸菜吃起来。如鹄说如鲲到底比如雨、露露和鹏鹏年长,撑头硬,如鲲说二哥不是也一样么,我是跟二哥学习哩!
  吃完饭,懂事的如鲲叫如鹄和父母亲去休息,自己去洗碗。
  这时家奇取了床单和枕头,用一个小凉席卷了往出走,说要去看场。如鹄说现在谁敢偷麦子?打麦场蚊子多睡不好觉。家奇说不管有没有人偷,场里晚上总不能离人嘛!蚊子多不要紧,床单蒙了头就没事了。青青说睡一晚上还能挣三分工,都争着抢着要去,你三狗叔跟你大关系好,才把看场这轻松活靠住给你大留着哩。
  家奇看场去了,母亲和如鲲也睡去了,如鹄这时取出了笔记本和黄书记给的资料,开始写表扬魏土改和颂扬黄书记的通讯稿。
  不一会儿,母亲睡觉的鼾声传进如鹄的耳朵,如鹄觉得稀奇。他想起来这是母亲第一次睡在了自己的前头,他为母亲能安心地先他入睡而感到欣慰。
  又忙碌了两个多小时,如鹄完成了黄书记和魏土改的通讯稿,才合衣躺在了炕上。
  深沉香甜地睡了一觉,天就亮了,如鹄又去了二队参加劳动,在劳动中不忘记向队长了解好人好事,准备自己的通讯稿素材。
  接下来的几天,如鹄基本上都是和第一天一样地度过的。为了在全大队的社员干部眼里都有好的表现,他每天都会给自己定下一个生产队参加劳动,割麦、拉麦、摊场、碾打、翻场、起场,碰到啥活干啥活,把写稿的时间全都放在了晚上。每天就这样干着不一样的农活,重复着一样的劳动和作息时间。
  各个生产队长纷纷把如鹄的良好表现反映给了黄书记,黄书记也及时对如鹄进行了表扬,这让如鹄的干劲更大。彭春叶提出要向如鹄学习,就在后边的十多天,她每天早上在各个生产队做完统计后,就和如鹄一起劳动。而每天的两次广播,不但按时,而且内容丰富,受到黄书记多次夸赞。
  如鹄在劳动中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干自己没干过的农活,而在干的过程中,虚心地向年长的社员请教、学习。他不光学会了拨麦积,后来又学会了套牛曳碌碡碾场。碾场和套牛犁地、耙地、耱地一样,属于典型的打牛后半截子——也叫打牛尻蛋子的农活,可碾场还要更麻烦一点,要一手拽着牛缰绳,拿着牛鞭子,一手拿着粪罩滤,不光要通过缰绳控制牛转好圈子让碌碡把角角落落都碾到,牛走太慢了要不时地在牛后半截上打一鞭子,而且还要时刻留神牛的屁股——只要牛的尾巴根一翘,就得赶紧用粪罩滤接过去,以免牛粪拉到正在碾打的麦场上。如鹄还学会了起场时使用央杈打麦草,他先退后几步,再紧跑几步,关键是杈刺紧贴地面,不高不低,熟练地杈起麦草。高了杈刺戳进了麦草堆里,插不深;低了杈刺会刺破打麦场。
  五队由于有砖瓦窑,相比于其他队富裕,他们碾场时就用上了两台电碌碡,而两套牛曳碌碡仅仅是补碾电碌碡由于太快而不易碾到的边边角角。电碌碡是在铁框的轴心上装有齿轮,用马达带动,跑得很快,虽然不用拿粪罩滤操心着接粪,可主管电闸的社员推上电闸,如鹄就必须紧拉调整方向的引绳,生怕自己掌管的电碌碡不听指挥碰到了人或碾了电缆线,或者摊好的麦子没能碾好。
  如鹄最喜欢干的活是有点技术含量的农活——扬场。当碾打下来的混合着麦糠的麦粒被大家用推扳和木锨全到了一堆,又扫干净了周围,这时就给麦堆子的旁边架起一个特大号的电风扇。打开电扇,如鹄就和社员们用木锨铲起麦糠麦粒的混合体,扬上风头。由于二者重量不同,麦粒在风头上几乎是垂直落下,麦糠却被风吹出去老远。扬场这活儿看似简单,但是你如果扬出去的麦糠麦粒没对准风口,或者扬撒得不很均匀,麦糠就会落在麦粒堆上,需要戴着草帽拿着扫帚的社员急忙地扫出去。
  好多农活如鹄一看就会——像套牛、套马、犁地、耙耱、刨梁、摇耧等,会了还能下势干好。社员们都夸如鹄,说他像他大,如果将来长久待在了农村,也是村里的能人。如鹄每每听到这些,都是淡淡一笑,可在他的心底,却是憧憬着农村外边广阔的世界。
  彭春叶虽然常常和如鹄一块儿同在一个队里劳动,可大多数时间她和妇女们在一起,他可干着男劳力的活。有些活路需要两人配合着干,两人就走到了一起。比方拉运麦子,两人一辆架子车,春叶给如鹄当“梢马”;给地里运送土粪,如鹄驾辕拉,春叶在后边推;套牛犁地种苞谷,如鹄前边吆犁,春叶跟在后边给犁沟里溜化肥,或者苞谷种……
  如鹄听到了有妇女议论他和彭春叶很般配,麻花、辣角甚至当面问如鹄,可如鹄总是解释说两人纯属工作关系,自己年龄不够,现在谈对象不合适。话虽这么说,可如鹄明显感到彭春叶很愿意和自己相处;而自己虽然心里早已有了心爱的姑娘贺贞,可他对来自彭春叶的热情并不反感。
  春叶知道了如鹄和她同岁,但比她大生月,就亲切地喊他“如鹄哥”,两人之间渐渐地话就越来越多,甚至到了无话不谈并且互不设防的地步。大队广播室里有一台电唱机,还有几张唱片,可每次广播前后,彭春叶最爱放的歌曲只有《丰收歌》。一天中午,广播结束,春叶又放起了《丰收歌》,如鹄说看来你最喜欢的就是这首歌了。
  “如鹄哥,不瞒你说,”春叶压低了声音说,“这些样板戏唱段和语录歌,听得人耳朵都生茧了!还有这些爹亲娘亲、红太阳之类的革命歌曲,歌词空空洞洞的,一点也不切合实际,像这‘党啊,母亲’一类,听起来真是肉麻,爱党也不是这个爱法嘛!”
  “是啊!连党的领导人都自称是中国人民的儿子,可这些写歌的人却不问人民的感受如何,非要给人民强加一个抽象的母亲!”
  “还有那些打打杀杀的歌,好像敌人永远打不完、杀不完,早把人听烦了,听厌了!只有这首歌好听。”
  “可是,这首歌的歌词也不切合实际呀!”如鹄说,“你看这前两句‘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现在咱大队麦子都收完了,可棉田里连绿疙瘩棉桃都看不见,哪里有‘一片白茫茫’?棉桃开成‘一片白茫茫’,只能到秋季了;还有这‘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社员人人心欢畅’,即就是丰收了,社员忙得放屁的空都没有,哪有时间‘传喜讯’?‘心欢畅’的又能有几个?我看这个写歌的肯定不是农村人,根本就不了解农村、不了解人民公社社员的真实想法,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想象瞎编嘛!”
  “对呀!只要待在了农村,心情就欢畅不了!”彭春叶说,“如鹄哥,我根本不相信农村是个‘广阔天地’,不可能会‘大有作为’!我看你起劲地表现哩,恐怕也是想早点离开农村到外面去工作吧?”
  “你说得没错!”如鹄说,“要活出个人样来,不离开农村不行啊!”
  “是啊!”彭春叶突然眼眶湿润,心事沉重地说,“我要是不想离开农村,就不会把支书黄新生叫‘干大’!”
  彭春叶莫名其妙却也直率真切的话语,让章如鹄吃了一惊!


  注释:
  (1)没棱棱的闲传:没有一点实在意义的事情。
  (2)叼空:抽空。
  紧张繁忙的“三夏”结束了,如鹄给棉花打了几天农药后,却干起了相比于张家山水库泾惠渠工地和“三夏”劳动更加繁重的苦力活。
  渭阳县建材厂坐落在九里店村西南一里多地的神蟒原下,主要以生产红砖为主。每年的夏秋两季,是该厂的生产旺季。这时,厂里就会在附近的生产队招收很多临时工,来组织生产大会战,提高产品的年产量。
  今年厂里已经来人找吴队长,商量招收五名临时工。这些临时工可从现在干起,一直干到冬季上冻前结束,每月工资五十五元,和生产队结算。生产队给这些临时工记全劳工分,每月补贴五元。
  如鹄粗算了一下账,临时工们其实承受着生产队的巨大剥削。因为每月给队里挣回的五十五元,个人只现拿了五元,生产队拿去五十元;全劳工分每月也就满打满算三十个劳动日,拿去年九里店生产队决分的每个劳动日三毛二分计算,每月个人年底分红九块六毛,临时工每月五十五元工资中的四十块四毛都被生产队剥削了去。
  建材厂领导看到这一极不合理的现象,也曾想过直接招收个人进厂,但是不行!各个生产队宁愿让社员闲着,也决不放人。生产队的纪律也是相当严明的,不给队长请假,是不许旷工一晌半天的。否则,批判会、斗争会在等着你。更严重的,还会报告政府以盲流或者其他罪名关进收容站或者监牢。因此,建材厂也就只能任凭附近的这些生产队剥削着这些出着牛马力气的倒霉的临时工。
  明知道很不公平,可如鹄还是报了名。因为现在队里活路虽说稍微轻松一点,可这干临时工每月的五元补助费,还是相当诱人的。队长吴三狗说:“如鹄侄子,你想去就去。我就怕你撑不住火,干不下来。”
  如鹄说:“没麻达!啥活还不是人干的?我可不是刚出校,我已经锤炼了四五个月。”
  如鹄早知道贺贞离校后一直在她爸的建材厂担任着广播员,有心去厂里看看她,聊一聊,可回村后啥事情都没个眉眼,见了人家贺贞咋好意思!即就是贺贞不说啥,可如鹄觉得自己目前的身份,在她的父母亲面前会自惭形秽!这次要去厂里干临时工,提前去见一下好久不见又十分想见的贺贞同学,倒是一个很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记得两个多月前,如鹄刚从泾惠渠工地回来不久的一天下午,他和社员们一起在村南的麦田里锄地。快要收工时,不远处建材厂的高音喇叭响了。在一首《大海航行靠舵手》歌曲过后,广播里传来女播音员字正腔圆、高亢圆润、带有磁性的开场白:渭阳县建材厂革委会广播室,晚间广播现在开始……
  多么熟悉的声音!如鹄吃了一惊,这不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好同学好朋友贺贞么!自从毕业后分手至今,如鹄的脑海里时不时地会冒出贺贞的影子,由不得人也挥之不去。他知道自己假若永远窝在了农村,自己心里爱着的姑娘也就只能永远地待在了自己的心里;他也知道此时的贺贞对于自己来说是高不可攀的,可这恰好成了自己力求上进跳出农门的最大动力。
  如鹄回家放下锄头,提起草笼,对厨房里的母亲说,我去地里把锄下的草给羊捡回来。青青心疼地说算了,羊有苞谷秆、干草吃哩!锄了一天地了,歇一会儿就吃晚饭。如鹄说:“妈,你和我大先吃吧,我拾完草就回来。”
  如鹄又到了麦地里,边捡拾着刚才社员们锄下的草,边听着广播里贺贞甜美好听的声音。
  天完全黑了下来,如鹄的草笼已经装满。他索性坐在了地头,竖直了耳朵,直到贺贞的广播结束了,他才悻悻地提着草笼回家。走在路上的章如鹄,期盼着两年的劳动锻炼快点过去,早一点迎来推荐上大学的那一天,早一天等到向心爱的姑娘贺贞表白爱意的那一刻。
  在这以后的好多日子,如鹄都会在傍晚提着草笼,来到村南的地头渠边给羊割草,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青青觉得如鹄辛苦,到了星期天,她会让如鲲、如鹏几个孩子都去割草,尽量攒够羊吃一星期的。可如鹄每天傍晚还会去村南地头,他给母亲的理由是提着草笼割草事小,主要是为了散心,而干了一天农活,散散心是最好的休息。母亲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就不再管他。
  梳着油光发亮偏分头的章如鹄,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上衣,衣襟收束在黑色筒裤的裤腰里,脚上穿着草绿色军用胶鞋,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好像要出门“见面”相亲去一样。
  值得一提的是如鹄的这条筒裤,这是青青用队里上完化肥分得的一种日本尿素的袋子做成的。这种袋子质量高,像化纤布。社员们分回家后,一般会买些蓝颜料或者黑颜料染了这些袋子,做成裤子来穿。做成的裤子夏天穿上很凉快,风一吹呼啦啦的。可不管你印染技术多高,都可以看到裤腿上或者屁股上的“日本尿素”字样。青青曾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们身上不出现这些字,把肥料袋子连着染过了三遍,可顽固的“日本尿素”字样依然隐约可见。青青只好在剪裁时,浪费了一些料子,避开了这些字,把带字的材料做成了鞋垫。神蟒原地区有一段顺口溜很是流行:“大干部,小干部,身上都穿尿素裤;有黑的,有蓝的,就是没得社员的。”相比于这些用完日本尿素以后,袋子不分给社员,全部留给队里大小干部自用的生产队,九里店的社员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有吴三狗这样大公无私、清廉自律的好队长。
  如鹄有意在建材厂晚上的广播节目刚好结束时,走进广播室,见到了半年不见的贺贞。
  看到如鹄,贺贞很是高兴。打过招呼,她把满头是汗的章如鹄让坐在一台开着的电风扇旁边,倒了一杯茶水,就来了一连串发问:毕业半年了你干啥去了?厂里离你们队这么近,咋就不见你过来转一转?干啥活儿晒得你从亚洲人变成了非洲人?见过学成、向阳、姚琴他们没有?......
  如鹄一一作答的同时,也谈了自己推辞了当民办教师的事情。贺贞说其实当民办教师也可以转正,转正了也可以改行从政,我觉得你当了这么久的学生干部,最终从政,恐怕对你来说更合适。
  贺贞的说法让如鹄感觉欣慰——自己上学期间一直是学生干部,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管理经验。好多老师尤其是冯敏老师和王蝴蝶老师,也一直认为自己有挺强的组织能力和领导魅力。
  得知如鹄翌日就要在厂里干临时工,贺贞大吃一惊说:“你也不到现场看一看,你看你能扛下来这种苦活累活吗?”
  如鹄说:“咱们不是经常讲‘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万恶的旧社会’么,我就不信别人能干的活,我章如鹄就干不了!”
  贺贞说:“说归说,可你真要实际干起来,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如鹄说:“你知道,我是不想在农村窝一辈子的!可不好好表现就出不去。好好表现就不能耍奸溜滑,就得实实在在地干,拣最苦最累的活干!”……
  两人聊了一会儿,贺贞说:“你看我,就顾了说话,都忘了请你去我家吃饭。”如鹄说我吃过了,不饿。贺贞说不饿也要吃点——不由分说,拉着如鹄就要去她父母在厂里的宿舍。
  在如鹄的记忆中,这是他和贺贞的第一次牵手,也是平生第一次和一位年龄相仿、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牵手。他觉得从两人两手接触之处即刻有一种暖流好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他很想让这种奇妙的感觉保持持久,可马上觉得在厂里两人拉着手在一起,让人看见怪不好意思,也就同意去贺贞家,说是让贺贞走在前面,自己跟在后头。
  如鹄这时仔细打量着走在前边的贺贞。相比于毕业时,贺贞显得成熟了许多。她现在的发型是用花手绢在脑后束起了一根马尾辫,额头不见了刘海,也就不见了稚气;她上身穿着镶有花边衣领的米黄色府绸短袖衫,下身是淡蓝色凡立丁筒裤,脚上的丝袜外面是一双香檀色的牛皮凉鞋。如鹄想,贺贞的装扮是自然的,是当前贵为领导阶级的工人阶级的贺叔叔女儿应该的衣着。不像自己,为了和贺贞同学减少差距,减少见面的尴尬,勉强掩去了农民儿子本来的模样,刻意将自己收拾得近乎于幼稚的庄重和光鲜。
  来到了贺贞父母亲的宿舍。如鹄看到,这是靠神蟒原岩边建起的一座三间瓦房,两间住人,一间厨房。门前用竹子搭了一个漂亮的凉棚,此刻下面栽种的几窝丝瓜蔓已经爬上凉棚,枝叶繁茂,棚下吊满了鲜嫩翠绿的丝瓜;几朵小小的黄色丝瓜花,引逗得几只漂亮的蝴蝶飞来飞去——整个环境给人一种田园风光之美或者说世外桃源的宁静。
  穿着白府绸汗衫、西式短裤的贺贞爸爸和一身丝绸休闲打扮的贺贞妈妈,看来刚吃过晚饭,都手持蒲扇,坐在棚下小饭桌前纳凉。看到心爱的女儿带回来自己的同学,叔叔阿姨很是高兴。阿姨随即将蒲扇递给如鹄,自己走进厨房,系起围裙,就要给如鹄做饭。
  如鹄知道贺贞在广播节目开始前已经吃过,阿姨要为自己一人忙活,这咋好意思呢?可如鹄没能挡住阿姨,阿姨说很方便的,你们先聊,一会儿就好。如鹄也不便硬拦,感激地坐在小饭桌前,和贺叔叔、贺贞聊起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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