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老班长,”雷向阳说,“今年征兵开始了,这可是跳出农村的捷径,不知道你有啥想法?”
  “我能有啥想法?”如鹄说,“我刚进学校不久,现在又报名当兵,恐怕不合适吧?”
  “咋不合适?”学成说,“假如你当了兵,占了一个参军名额,却又腾出了一个民办教师名额。要知道想当民办教师的人更多,尤其是回乡女生。再说了,是机会就要争取嘛!这可是你仁兄一贯的观点。我明知道自己条件很差,可向阳还是建议我报了名,并让他爸给我帮忙。雷叔叔已经答应,只要我身体过关,这次就作为全县两个‘地富反坏右’出身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指标中的一个,一定让我走。”
  “那太好了!”如鹄高兴地说,“雷向阳真够朋友!看来你王学成马上就会时来运转,可以请向阳吃大餐了!”
  “老班长,”向阳又说,“我舅爷的一个外孙子,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上,我舅爷找我爸帮忙,当了两年兵,还提了干。这次回家探亲来看我爸,说部队上对文化程度太看重了,如果高中毕业生当了兵,只要不犯错误,肯定会提干。我就想到了学成和老班长,你俩不是一般的高中毕业,学习又好得没法说,只要到了部队上,还可以上军校,上了军校就已经是未来的军干了嘛!”
  “哎呀!向阳,”如鹄心里发热,激动地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争取争取。‘宁叫事情瞎了,别叫事情误了’嘛!”
  学成、向阳走后,如鹄回到家里。夜已很深,家里客厅的灯还亮着,方桌的两边,一边是父亲在拧毛线,一边母亲在纳鞋底。父母亲对如鹄这么晚回家感到奇怪,因为自从当了民办教师,如鹄除了回家吃饭,一般都在学校里忙活,晚上在家里从没有住过。
  如鹄说了学成、向阳到学校里找他的事情,也说了自己的想法 。青青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的鞋底,不安地说:“你不知道你大为了你进学校,跑了多少路,看了人多少脸!再说你在学校干得好好的,以后也可以转正嘛!咋能又想起当兵来哩?”
  “我想,儿子说得也不是没一点道理。”家奇也放下毛线拐子,点了一支羊群烟,抽了一口,思索了一下对如鹄说,“现在是和平年代,当兵也牵扯不到出兵打仗,你参军的目的是上军校,将来转业到地方上工作。而你刚讲,你到部队上考军校很有把握,要比你在咱大队靠推荐上大学容易得多,这话说得很对。咱大队这几年招工招干参军推荐学生,没有很硬的关系,根本沾不上边!”
  “大,你的意思是同意我报名参军了?”如鹄欣喜地问道。
  “我虽然赞成你去当兵,”家奇斟酌着措辞,“可是,你先要经过你上级领导的同意,人家不同意,你也不要勉强,毕竟每年征兵的名额有限,想去的人太多。咱只是舍不得失去这个机会,争取争取嘛!”
  “那好。明天一早先给我善林叔说,再去公社给殷专干说,他俩都同意,我再报名。”如鹄说。
  “你漏掉了最主要的上级领导,这就是大队的黄书记。这次你进学校,你善林叔和殷专干那里我其实没有多说话,可在黄书记那里,我却是没少费口舌,最后还是看在公社领导的面子上,才同意你进学校的。要知道,你现在要跳出农村,其实起最关键作用的人物是黄新生。”
  “黄书记和咱一个村,见面都和和气气的,他挡我路干啥嘛?”如鹄不解。
  “是啊!”家奇说,“一个村,乡里乡亲的,你大也弄不明白。黄新生和我自小耍大,你爷说民国十八年后咱关中平原闹“虎烈拉”,当时四五岁的黄新生也染了病,是喝着咱家的草药水活过来的。可这十几年不知道为了啥,他老是和你大过不去。虽然说把咱家贫农成分提升到中农成分,抓我贩猪娃的现行,以投机倒把和逃兵批斗我,确实有当时形势和政策的原因,可明显是黄新生在后边捣鬼。这些话大以前不愿意给你说,可现在你大咧,也该知道了,这世上的事情复杂得很哩!”
  “为了啥?这还用得上找原因吗?”母亲又拿起了鞋底子,边纳边生气地说,“这黄新生本身就不是个好人,是坏人就干不了好事嘛!你别看他当着大队书记,在人面前人五人六的,可在乡亲们的心里头,名声瞎着哩!”
  黄新生的恶行在整个原底大队早已是家喻户晓,可又都知道他上边有人,后台很硬。家里孩子大了,还得靠人家安排工作,所以,大家不说得罪他了,有些人想巴结他还来不及哩,也都是背地里说说闲话而已。
  比方说九里店生产队的吴貌儿,就觉得自己这几年很霉气。自从多年前妻子辣角被死去的豆荚拿挽过,学着豆荚生前的腔调骂过黄新生,两家的关系就急转直下。后来黄新生干脆撤掉了辣角的妇女队长,由二毛婆娘芫荽担任。现在儿子海海初中毕业,在家里待了几年了,貌儿低声下气地求过黄新生多次,想让海海参军当兵,也没走成。辣角也不知自己当初咋就鬼使神差地干了那样伤害黄新生的事情,一直在深深的悔恨和自责中。她觉得自己得罪了黄书记,人家不让儿子出去当兵,倒也合情合理。现在辣角老远见了黄书记,会低头回避,像对黄新生犯下了永远无法赎回的罪孽一样。
  “不管黄新生多瞎,不管他跟你大有多大过节儿,你还是要把人家当领导来看,当长辈来看,好好给人家说一说,或许他不会为难你。”父亲说。
  “好!大,”如鹄说,“我报名前找找黄书记,取得人家的同意再说。”
  翌日一早,如鹄到了学校,给王善林校长说了自己的想法,王校长果然支持如鹄,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有这样的机会,争取一下也好。
  如鹄随即又骑车上了神蟒原,见了公社殷专干。殷专干虽然面露难色,舍不得让如鹄离开教师队伍,可他说:“这是关乎你前程的大事,我不会拦你。你能走就走,走不了还在咱学校里好好干。”
  如鹄从神蟒原下来,没进学校,直接到了学校隔壁的大队部。
  大队部坐落在学校西隔壁一个小院里,是一座砖木结构跨度很大的拱脊房。拱脊房中间是会议室,会议室正中靠墙位置,放着拼起来的四张办公桌,办公桌上方墙上贴着 的标准像,标准像两边是两条语录条幅,一条写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一条写着:“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两边墙壁窗户中的间隔部分,一边贴着诸如“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斗私、批修”“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等语录条幅;一边挂着十几面原底大队在完成农业学大寨、公购粮任务、计划生育等方面的优胜红旗。其中一面上写着:奖给会战泾惠渠工地诗歌朗诵比赛一等奖原底大队——这是年初会战工地上,章如鹄创作并朗诵的那篇《今日新愚公》获的奖。
  翌日一早,如鹄到了学校,给王善林校长说了自己的想法,王校长果然支持如鹄,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有这样的机会,争取一下也好。
  如鹄随即又骑车上了神蟒原,见了公社殷专干。殷专干虽然面露难色,舍不得让如鹄离开教师队伍,可他说:“这是关乎你前程的大事,我不会拦你。你能走就走,走不了还在咱学校里好好干。”
  如鹄从神蟒原下来,没进学校,直接到了学校隔壁的大队部。
  大队部坐落在学校西隔壁一个小院里,是一座砖木结构跨度很大的拱脊房。拱脊房中间是会议室,会议室正中靠墙位置,放着拼起来的四张办公桌,办公桌上方墙上贴着 的标准像,标准像两边是两条语录条幅,一条写着:“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一条写着:“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两边墙壁窗户中的间隔部分,一边贴着诸如“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斗私、批修”“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等语录条幅;一边挂着十几面原底大队在完成农业学大寨、公购粮任务、计划生育等方面的优胜红旗。其中一面上写着:奖给会战泾惠渠工地诗歌朗诵比赛一等奖原底大队——这是年初会战工地上,章如鹄创作并朗诵的那篇《今日新愚公》获的奖。
  会议室的两旁,西边开着一个门,这是黄书记的卧室兼办公室;东边开着两个门,一个是王春生的办公室,一个是广播室。广播室只有在夏秋两季收种时,抽调刚毕业的高中生担任播音员使用——章如鹄和彭春叶就曾在这里担任过二十多天的“三夏”播音员。平时,黄书记会亲自开启高音喇叭,通知一些他想通知的人和事。
  如鹄走进大队部,看到大队民兵营长魏土改趴在桌子上写字,正给一个应征青年登记报名。黄书记披着黑色的毛毛领大衣,也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翘着二郎腿,抽着旱烟,给这个青年叮咛着事情,说报名当兵其实很苦,想去的人很多,要过体检政审两道关口,去了不用太喜,去不成了也不要难过。
  进门的章如鹄看到黄书记抬起了头,恭敬地叫了一声:“黄叔——”
  “噢,是如鹄贤侄,”黄书记站起来,“到屋里坐。”如鹄就跟着黄书记进了他的房间。
  他的房间由两部分组成,套间部分是书记的卧室,平时大家不会进去;外边有一个办公桌,黄书记平时就坐在办公桌后的高背椅子上,处理原底大队的大小事务;桌子的抽屉里,锁着代表大队一级党政大权的印章,而钥匙就别在黄书记腰间的皮带上;桌子前边是木沙发、木茶几,这里是接待来客喝茶谈事的地方。
  “黄叔,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刚坐到沙发上,如鹄就迫不及待地说,“我想报名参军,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不是刚当了老师么,”黄书记说,“咋啦?又不想教书啦?”
  “参军后能考军校,”如鹄直率地说,“我想争取一下这个机会。”
  “噢,是这样!”黄书记在茶几腿上磕掉了烟锅里的烟灰,又装了一锅旱烟,点燃,抽了一口,沉思了一下,马上笑了起来,“可以啊!你参军是尽一个公民的义务,是保卫祖国。再说了,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嘛!我咋能不同意你去哩?”
  “谢谢你,黄叔!”如鹄高兴地说,“那我现在就报名。”
  如鹄坐到魏土改旁边,开始报名登记。结束后,和黄书记打了声招呼,出了门。望着如鹄的背影,黄书记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刚开始听到如鹄要报名参军,黄新生真想讥讽他一句:你章如鹄以为你是谁?刚当教师没几天,又想去当兵上军校,真是半夜梦见娶媳妇——净想着好事哩!可转眼一想,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原来,章如鹄从学校毕业回来,黄新生就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威胁。原因是上边一再要求培养提拔年轻干部,而原底大队这一届的毕业生里边,章如鹄无疑是最出色、最优秀的。神蟒原公社程书记虽说是自己的姑家表哥,可也多次悄悄叮嘱自己,要注意培养信得过的年轻干部,咱总不能把这大队书记干一辈子嘛!可他同时也心里清楚,章如鹄不是他想要的人,他喜欢的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魏土改,他在心里已把魏土改定为了自己的接班人。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压制着如鹄他大章家奇,这一点很成功。可他对驾驭章如鹄没有信心。
  既然驾驭不了,而让他待在原底大队,就是对自己留着祸害。所以他也希望章如鹄走,却又不想把招工、招干、当兵、上大学这样的好事情给章如鹄。他最希望章如鹄能像他哥章如鹰一样,当个一般人不想干的“挖煤工”,送走了之——至于他在煤矿上能像他哥一样上大学,那是他的造化。可既然一时半会没有煤矿招工,却碰上了今冬征兵开始,算你章如鹄运气好。另外,送如鹄当了兵,又空下了民办教师的岗位,黄新生一阵窃喜。

  时间回溯到三个月以前。
  这天中午,章家奇看到黄新生骑着车子回家吃饭了,就带着两瓶蜂蜜,去找黄新生。
  黄新生回到家,麻花就把一盘炒鸡蛋、一盘黄瓜丝端上了桌,又进了厨房下面去了。
  天气太热,黄新生脱了短袖,光着上身,一手拿着蒲扇扇凉,一手取了酒壶酒盅,自斟自饮——他觉得现在已不是过去的饥馑年代,每顿吃饭喝几盅酒也不算啥,就不再像过去那样,吃饭时藏在房间里偷偷地喝,而是大大方方地把饭桌放在了厦房的亮厦里。
  章家奇进了门,打过招呼,黄新生让坐下来喝酒,章家奇说:“你慢慢喝吧,我吃过饭了。”麻花赶紧上前,接住了章家奇提着的蜂蜜,嘴里边说着“你看他叔客气的,来就来么,还带啥东西。”边递给章家奇一把蒲扇,又倒了一杯凉茶。章家奇说:“这是今年的槐花蜜,拿来让嫂子尝一尝。”说完坐下来,自己从左口袋熟练地摸索着掏了一根羊群烟,点燃抽着。
  黄新生喝了一杯酒,吃了一口黄瓜丝,边咂吧着嘴,边问:“家奇,很久不见你过来串门了,今儿个来,恐怕有事?”
  章家奇说:“我和王校长、殷专干说好了,想让儿子如鹄进学校教书。”
  黄新生继续边喝酒吃菜,边笑着说:“哦,是这样!咱俩先不谈如鹄的事。你说咱乡里乡亲,一步邻近,用得上小恩小惠拉拢腐蚀大队干部吗?再说了,现在的政策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你在家里还偷偷养蜂,这可是‘资本主义尾巴’哟!”
  章家奇心里有气,可不得不面带笑容,佯装着也是开玩笑,语言里却也不乏揶揄的味道。一旁的麻花下好了嘫面,端给了黄新生,看到他们两人谈事,就又走进了厨房。
  “黄书记!”章家奇说,——章、黄二人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称兄道弟,章家奇把黄新生从叫黄组长开始,叫到黄社长、黄队长和黄主任,直到今天的黄书记,黄新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称呼——“咱始终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受你教育着,监督着,改造着。养着两箱蜜蜂属实,可这完全是自用,从没有私下卖过一次嘛!你黄大书记再仔细想想,自从前几年贩过几回猪娃,受到批斗处罚,咱这么多年还不是规规矩矩?从没有敢乱说乱动么!咱一直在好好学习贯彻落实着‘统购统销’的政策嘛!你看我哪一年随便在黑市上粜籴过粮食?哪一头自家养的生猪私宰了?哪一次把鸡蛋和蜂蜜卖到了黑市?哪——”
  “好了好了!”黄新生吸溜吸溜吃了一口嘫面,笑着说,“开个玩笑,看把你急的!咱说正事吧,你想让你家如鹄进学校当老师,这可不行!才回来没几天,劳动锻炼还不到两年么!”
  “可是,我听殷专干说,政策规定进学校当民办老师,也算劳动锻炼,满两年以后还可以推荐上大学哩!还听说你给公社报上去的两个想当教师的女娃娃,是和我家如鹄同一年毕业的高中学生。”章家奇感到不解。
  “女娃娃身单力薄,可以不受劳动锻炼两年时间的限制,这是咱大队支部和革委的规定!咋啦?就兴上边有政策规定,就不兴咱大队也来点政策规定?”黄新生说。可在原底大队,谁不知道党支部和革委会里的其他人,都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大小事情还不是黄书记一人说了算。
  “这——”章家奇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和黄新生谈不通,章家奇又去找王善林。他俩又一块儿骑上自行车去神蟒原公社找殷专干。殷专干说这黄新生太可恶,简直就是一个土皇上!还恬不知耻说什么大队也来点政策规定,这不是土皇上的“土政策”是啥?分明和党的方针政策背道而驰,简直是无法无天嘛!
  于是,殷专干就把事情汇报给主管教育的王副主任。
  王副主任叫王振国,是个复转军人,参加过珍宝岛保卫战,性格刚烈,为人正直。听到殷专干的汇报,王副主任火冒三丈,马上和殷专干一起,去找公社一把手程书记。程书记心里说我这怂表弟也太过分了,事情做得实在露骨,大面子上也过不去嘛。于是就写了一个条子,要求原底大队必须把大家公认的优秀回乡青年章如鹄送进教师队伍里来。
  殷专干和王善林拿着程书记的条子来找黄新生。黄新生看了条子,又有了新的主意。他告诉殷、王二人,看在公社程书记面子上,同意章如鹄进校。
  王善林高兴地取出以原底小学名义写的拟招聘章如鹄同志进校的报告,想让黄新生签字盖章,黄新生说这事还是让章家奇亲自来办,你二位放心好了,我不会再为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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