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早在7月初大学推荐工作刚开始时,章如鹄也曾争取上大学,结果在黄书记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其实,如鹄自我感觉他并没有得罪黄书记。他一度心里感到自己在原底大队最有资格作为劳动锻炼表现好的回乡知识青年被推荐,可他对黄书记提出自己想上大学的申请后,被黄书记软软地却是毋庸置疑地给挡了回来。
  就在那天晚上发现了黄书记和彭春叶的秘密后,尽管如鹄把黄书记恨到了骨子里,当时还有过向公社党委反映的想法,可他很快否定并打消了这一念头。试想,作为一个局外人的章如鹄,就算你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真的,就算你现在立即叫人赶了过来,把二人像筛子捂麻雀一样捂在了房间里面,那又能咋样?他们俩裤子一提,死不认账,谁又能说得清楚?到时候“诬陷党的好干部”的帽子,自然就落在你章如鹄的头上!假若这样,你章如鹄还想进步么?还想在原底大队立足么?还想被推荐走进大学的校门么?
  最终,章如鹄选择了沉默,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第二天,如鹄走进了黄书记的办公室,看到书记热情地给自己倒茶,如鹄不失时机地拿出红盒的宝成烟,递给书记一支,自己也在嘴上叼了一支。又掏出火柴给二人点燃。
  如鹄在当上校长后,就开始抽烟了。父亲说抽就抽吧,抽烟了也显得成了大人了。王校长也说你现在是领导,常在外头跑,没有烟不行。咱关中人见了面,先发一根烟,就表示“你好”。如鹄选择了宝成烟,这种烟一毛九分钱,比父亲抽的八分钱的“羊群”要高一个档次,在人面前也能拿得出手。而最重要的一点,如鹄每月的三元钱补助费,拿出一点,消费几盒宝成烟来,相对轻松。可要和冯老师八毛九分钱一盒的“墨菊”比起来,那可就廉价多了。
  黄书记坐下来,热情地问如鹄:“贤侄,有事么?”
  “黄叔”——非正式场合,有时如鹄为了套近乎,会称呼黄书记为叔——“夜个④后晌,公社开了一个校领导会……”
  如鹄向书记汇报了会议情况,又谈了自己设想。黄书记很支持如鹄养兔子,他说:“记得那几年你哥就养过兔子么,效益不错。可后来政策不允许,停了。现在政策又允许集体养了,那你就在学校办好养殖场吧。等赚了钱,给学校再盖几间房。”
  如鹄想让同学王东民进校搞无线电修理部的事情,黄书记没有同意。
  尽管如鹄脑海里时不时会冒出昨晚之事,尽管看着黄书记皱皱折折的老脸和被烟草熏黑的牙齿深感恶心,他和如鹄讲话时口腔里飘出的浓烈的口臭几乎将如鹄熏倒,可如鹄克制得很好,整个洽谈,都在非常友好的气氛中进行。
  过后,学校的养殖场也就顺利地办了起来。
  快放暑假时,公社召开了会议安排今年的大学生推荐工作,各大队党支部书记和学校校长参加了会议。会上王副主任讲了大学生推荐工作三原则:自愿报名,大队推荐,文化考核。殷专干还着重强调了各大队学校要配合大队支部做好这一工作。感觉到机会终于来了的章如鹄心情激动,会后立刻去见已经成了好朋友的老上级殷专干。殷专干说:“你真想上大学,你就在大队报名吧!这是你的权利。能不能去主要在大队说话。”
  如鹄回来就去找大队黄书记。到了大队部,黄书记也刚回来,正在开门,见到如鹄这么急着赶来,就说:“年轻人就是积极么!——其实今天这事你不用操心,就两个名额,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如鹄取出“宝成”,又一人一支点燃:“黄叔,我找你是想报名上大学……”
  如鹄话音未落,黄书记哈哈大笑。
  如鹄问:“黄叔,你笑啥哩!”
  黄书记又笑了一阵儿,严肃起来说:“我说侄子啊!你还想干啥?”
  如鹄说:“就想上大学嘛!”
  黄书记说:“贤侄啊!叔还说你思想觉悟高哩!你咋啥好事都想着你呢?咹!”
  如鹄一时无言以对,须臾方说:“……今天公社开会讲是自愿报名么,我就想报名……”
  “会上是这么说的。可这两个名额,大张旗鼓地让大家报名,再推荐,再考核,咱全大队多少回乡青年,还不打起架来。……这事你不用管了,到时候我把人送到公社就是了。”
  如鹄还不甘心:“那黄书记,我……”
  “哎呀,我说侄子!都当了校长了,咋还心里五花六花糖麻花的?又是想当兵,又是想上大学,咹!不要啥事情都是‘瞎子烤火——全往自个儿跟前刨暖’嘛!”
  如鹄尴尬地出了黄书记办公室,又着急地骑上车子,赶到了公社去找殷专干。这时王副主任也在殷专干房间,商量大学生推荐的事。如鹄就急急忙忙谈了和大队黄书记的谈话经过,最后还说我原底大队这事情,看来是黄书记一人说了算哩。
  殷专干说:“唉!刚才我看你兴兴的,也没顾上给你说。不管你大队用啥办法,把你送上来也难。人家说得没错,你都当了校长,还跟那些窝在农村的青年争啥哩?”
  如鹄说:“不是政策上说,民办教师也算是劳动锻炼么?”
  殷专干说:“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毕竟咱争不过那些农村的青年哪!”
  王副主任也说:“如鹄同志,其实现在去上了大学,未必有你当教师好。你想想,现在政策多变,自从去年张铁生在文化考核时交了‘白卷’,这‘社来社去’就越喊越响,说不定这上了大学,还得回乡当农民。”
  殷专干说:“民办教师也有机会通过考试转正的。对大多数民办教师来说,这比登天还难。可我相信你,只要有了这机会,你章如鹄一定会成功。”
  如鹄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骑着车子回到了学校。当他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心情就平静了许多。是啊!全大队够得上报名条件的回乡青年,少说也有二三十人,自己如今是小学校长,虽然连芝麻大个官儿也不是,可和过去的王校长一样,毕竟名义上是原底大队最有知识的文化人。何况殷专干说得很有道理,自己前进的路并未堵死,民办教师还有考试转正的机会,当然,这个机会很渺茫,可绝对会有。如鹄也很有信心,一旦这个机会来到,他会牢牢抓住,不会轻易放过。
  虽说心里很不舒服,可如鹄学会了韬光养晦,他知道自己的校长工作,还必须得到黄书记的配合。于是他协助着黄书记高高兴兴地把大队的两名推荐人——黄初社和彭春叶的材料整理好,送去了公社招生办。不日,两人就分别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也可能出于对章如鹄的一点安慰吧——黄书记同意了王东民进学校办工厂。
  其实说工厂也谈不上,仅仅是东民一个人开的无线电修理部而已。现在黄书记终于同意了,如鹄就在学校腾开了一间小库房,放上桌椅板凳,王东民拿来自己的修理工具,房门上用红油漆写上“无线电修理部”的字样,就开张大吉了。
  可别小看了这个不起眼的修理部。这时学校还未收假,如鹄一直在学校值班,学雷锋小组的同学们每天还会送来青草喂兔子,这些同学七个生产队都有,如鹄就要求他们回去后多做宣传,看看谁家的收音机坏了,可以带到学校来修。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二十多名社员来修收音机。
  这些收音机大多为最便宜的延河牌,少量的红灯牌,毛病都不大,有些烧坏了线路、电阻或二极管,有些仅仅是接触不良。东民现场就修好了几台,收费也很合理,社员们评价很高。
  兔子已经发展到二百多只,除了每天上草喂养,还要对发情的母兔观察,帮助它们和公兔交配,使其怀孕。喂兔子相对轻松,每当一抱抱青草放进了食槽,大的小的土黄色的兔子就会立马停止了玩耍追逐,排列在食槽两边,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听着这兔子吃草“沙沙沙”的声音就像在听音乐,这时如鹄心里就格外舒坦,他会递给林大伯一支“宝成”,两人惬意地抽着,聊着养殖场的发展。林大伯如今也以校为家,把他的全部精力都给了学校的养殖场。

  一个晴好的黄昏,太阳刚刚压山,晚霞染得西半个天空红彤彤的一片;鸟儿们还未归巢,在养殖场里的白杨树树蓬间追逐觅食;知了、吡柔还有叫蚂蚱,就像使出了今夏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的鸣叫让人心烦。没有一丝风,养殖场里好比蒸笼。如鹄和林大伯最后喂了一次兔子,两人都穿着短裤,光着膀子,浑身冒着热汗,正蹲在吃草的兔子旁边抽烟,好朋友王学成骑着车子来找如鹄。
  如鹄打了一桶水,和同是汗流浃背的学成洗了脸,擦了身。还在无线电修理部忙活的东民也走了过来——在渭阳中学上学时,东民和学成虽不在一班,可由于如鹄的原因,大家都相处很好——东民就说自己家离学校近,让学成、如鹄去家里吃晚饭,然后再返回学校好好地谝。
  学成说“不用了,你看我今儿个带啥来了”,于是从车头上取下提包,先取出一瓶“城固特曲”,再打开一大包油煎爬叉,又取出几个黄瓜和西红柿,最后还有四个肉夹馍。学成说:“你看这,喝的,吃的,下酒的,都有了,还去家里干啥?”
  如鹄深感意外:“啥时候开始练出这么大酒量了?”
  “酒量还用练吗?我第一次喝酒,就拿半斤的‘长武大曲’吹了个喇叭。”
  如鹄和东民知道吹喇叭是指口对瓶口一气喝完,都说学成“吹牛”。
  房间太热,学成提议把酒菜放到椅子上,摆在了房门外的操场上。如鹄有心让林大伯尝尝油煎爬叉的滋味,就请了林大伯过来一块儿喝酒。林大伯说他胃不好,不能喝酒,就勉强尝了一只爬叉,说是家里晚饭做好了,就走了。
  林大伯离学校很近,转眼他端来一老碗炒鸡蛋,说我看你来客了,让你婶给你加了个菜。如鹄心里过意不去,非要他坐下一块儿吃,可林大伯犟得不行,非走不可。如鹄就让他把肉夹馍拿走,林大伯推辞不过,拿了一个肉夹馍又走了。
  如鹄、学成、东民屁股底下坐块砖头,椅子当饭桌,一人一个喝茶用的玻璃大杯,边吃边饮边聊——
  “这次来有没有带来同学的消息?”如鹄说。学成喜欢打听同学的消息,时间上也比较自由,每次来如鹄这里,多少总会捎来不少同学的信息。
  “有哇!”学成说,“第一件,雷向阳上军校了。”相比如鹄,雷向阳和学成走得更近一些,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
  如鹄说:“凭他爸的关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第二件呢?”
  “朱贵到他伯父工作的郭镇医院做了学徒,”学成说,“有一次我去县城,在路上碰上了他。”
  如鹄说:“朱贵不爱说话,做事认真,性格好,将来会成为一名好医生的。第三件呢?”
  “贺贞已招工去了西安西北物资供应站,这是我去我姐那里时,我姐说冯老师告诉她的。我马上去找冯老师,证实了这一消息。”
  这也是意料之中之事。前次如鹄在学校门口碰到贺贞,当时就知道她因农场劳动表现好抽调到知青办帮忙。今年招工开始了,她被安排一个好的工作,理所应当。
  如鹄说:“贺贞同学工作挺好哇!现在买啥东西都凭票——布票、粮票、盐票、糖票、酒票、烟票、肥皂票、猪肉票等等,还有买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木料、钢材等等,凡是紧俏的东西,甚至农民种地买化肥都要票。现在我们的贺贞同学管了物资,咱有钱了,想买啥东西了,就去找她。”
  东民说:“前提是要有钱,没有钱,贺贞那儿好东西再多也拿不回来。”
  如鹄说:“那倒也是。经济是基础嘛!”
  学成说:“这次招工几乎全安排在县上,只有很少的几个名额进了省城西安,贺贞就算一个,真了不起!”
  如鹄说:“是啊!我们为老同学高兴!向她祝贺!干一杯!”
  三人碰了一下,美美地喝了一大口。如鹄就问这第四个消息呢?学成垂头丧气地说:“姚琴被陕西外国语大学录取了!……”
  “太好了!咱们就一直认为姚琴不会窝在农村里的!——诶,这是件天大的好事么,咋看你嘴噘脸吊的似乎不高兴?”
  学成说:“我不是对姚琴上大学不高兴。我……”
  学成欲言又止,如鹄催道:“说嘛!啥事搞得你难受成这怂样子?”如鹄友好地说了句粗话。
  “唉!我知道她的通知书下来了,夜个就去她家里看她,结果家里聚了好多亲戚。还有一个当兵的,姚琴给我介绍,说这是她的同村同学,从小学到初中,别人欺负她时他就出手,一直是她的保护人。还说他初中毕业当了兵,现在也上了军校,学医的。”
  如鹄说:“这有啥奇怪的?同村同学关系要好,姚琴要上大学了,也来送送,也很正常嘛!”
  “正常个屁!这个当兵的在姚琴家里就像个主人。我偶尔听到里间房子不知谁说了一句——两个娃从小青梅竹马,现在都上大学,多好!临走给娃把婚事定了,大人的心也就歇下了。老同学,你看看……”
  如鹄听出了问题的严重性,问学成道:“那你后来和姚琴咋说着哩?”
  学成说:“还说啥哩!我一看这样,抽身想走,也想看看姚琴送我时说个啥。可是一听我要走,他俩一块儿出来送我,结果我和姚琴单独一句话也没说成。”
  如鹄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就宽心学成说:“唉!哥们儿,看来咱俩的初恋已经结束了!”
  “你咋啦?你和贺贞不是好好的吗?”学成问。
  “事情明摆着,贺贞进了省城,我上大学已无希望。那么,我就是以后教师转正了,也在咱县上工作,你说我还能有戏么?”如鹄说。
  学成仔细一想也是。可能知道了如鹄的情况和自己一样,学成心里平衡了一点,也轻松了一点。
  ——人们呵!即就是最好的朋友之间,这种微妙的攀比或者说嫉妒心理也会存在,可这说不到道德层面,这恐怕是人的一种生理或者说心理的本能。
  这时,一直听着如鹄、学成聊着的东民开了口:“叫我说嘛,你两个把这结婚生娃、组建家庭看得太重了,太认真了!论起条件来我的条件最差,可去年我舅把他村上一个嫁不出去的富农出身的女子腊腊带到我家见了一面,两人感觉不错,三锤两棒子⑤就结了婚,日子不是也过得很好么!现在我娃都会爬了!”
  “东民说得不错!”如鹄说,“可是当你有了意中人,有了追求目标又追求不到,问题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是啊!”学成说,“尤其是对方身份地位发生了变化,自己又高攀不上,心里能不纠结,心情能不沮丧么?”
  “那就想开点吧!”东民似乎同意了如鹄和学成的观点,“总之,我觉得我的渭阳中学这两个高才生同学,是不会剩下打光棍的!”
  学成端起酒杯,和两位同学碰了一下:“哥们儿,为东民的吉言,为咱哥俩的同病相怜,干!”三人一饮而尽。
  学成又把瓶中的酒给三人平均分完。如鹄已经头晕,阻挡着学成说:“能者多劳,你就多来一点吧!”学成不行,执拗地说:“有福同享,有酒同喝!”
  “好吧,喝!咱两个相好的同学贺贞、姚琴都有了好的前程,就是和咱哥俩走不到一块儿,咱哥俩也该为老同学高兴,你说是吗?”如鹄说。
  “是啊!来!为咱俩都曾经喜欢过、追求过的姑娘,干杯!”学成说。
  “哐当”一声,二人端着杯子碰了一下,又喝了一大口。酒量不大的东民趁着二人不注意,把自己的酒给二人分出来许多。
  又过了一会儿,东民说:“酒也喝了,谝也谝了,我得先走了。”学成说:“看来你跟腊腊的感情还真不错哩,晚一点回去也不行?”东民说:“我儿子杰杰捣蛋得很,腊腊经管了一天,晚上我是得替换替换她。”
  东民走了。学成又问如鹄:“你刚才凭啥说你上大学没了希望?”
  如鹄说:“现在上大学凭推荐,咱已经当了民办教师,谁还推荐你啊?”
  “那不一定!听冯老师说,姚琴所在的郭镇公社书记郭从军,是老红军的儿子,他愣是顶住了多方面压力,坚持文化考核为主,才把真正优秀的青年送去了大学。不然,姚琴家无权无势,单凭推荐,她肯定也很难如愿。”
  “姚琴的运气好哇!碰上了这个‘青天大老爷’!可这样的‘青天大老爷’如今可是少之又少呵!我们神蟒原公社的程为民就不同了,干脆把名额分到大队,大队书记一人说了算数,送到公社考核就走个过程,真倒霉!”
  原来,郭从军父亲郭志坚,早年去陕北当了红军,后来回渭阳县做党的地下工作。在宋来仁的保安团破坏了渭阳县地下党组织后,郭志坚又去了延安,随同彭德怀的部队转战南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后任渭阳县第一任县长。高级社时离休,居住在县政府专为老干部建造的“红军院”里。在他的教育下,中专毕业的儿子郭从军从最基层干起,为人和善,处事公道。大学生推荐工作开始后,他知道上边是以政治条件为主,文化考核为辅,但不是说不要文化考核。他就让各大队把政治条件够格的年轻人都报上来,参加公社统一的文化考核,择优录取。这样做其实并不严重违反政策,只是他放宽了推荐的政治标准,更偏重了文化考核的因素而已。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优秀青年,还是被挡在了大学校门之外。比如像王学成这样地主家庭出身的回乡青年,即就是放在了郭镇,他的政治条件也很难通过大队推荐这一关。
  如鹄说到了自己在黄书记跟前报名碰壁的经过,学成说是啊!这样的政策就赋予了这些大队一级的“土皇上”至高无上的权力,表现好不好,能不能推荐上,全凭大队干部拿嘴说哩。如鹄说,我这次就领教了一个普通的回乡青年要实现上大学的梦想,是何等艰难!大队书记一手遮天,就像个恶霸,推荐的学生不动员报名,不文化考核,一人说了算。这次推荐的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干女”。如鹄没详细说彭春叶的具体情况,他觉得她和自己一样,也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底层命运而抗争,只是抗争的手段不同罢了,何况她已经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现在似乎想通了,他不忍心伤害她,他甚至觉得彭春叶作为受害者终于摆脱了魔鬼的纠缠,他应该为她的这点不光彩的事情保密,并且为上了大学的彭春叶而真诚祝福!……
  突然,学成独自喝了一大口酒,仰天大喊:“这世道为啥这样的不公平!咹!哎嗨嗨嗨……”喊声瞬间变成了哭声,学成像受到极大委屈的小孩,感情犹如打开闸门的洪水,一泄千里。一时间涕泪交流,悲伤欲绝!……
  “哭吧,哭吧!哭出来或许会好一些。”如鹄眼含热泪伤感地说。
  如鹄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不只仅仅是因为伤心,这是对不公平世界的控诉!相比于自己,学成处境更是糟糕。就因为无可选择的出身于地主家庭,多少像王学成一样的优秀青年的人生路变得异常的艰难曲折,痛苦而迷茫地徘徊踯躅于人生的十字路口?而又有多少农村的“二流子”“溜光蛋”,就因为所谓的“根红苗正”,出身贫下中农,或者在大队公社甚至县上“有腿”,能“走后门”,他们一个个当兵、招工、上大学,走出农村,吃上了商品粮。
  学成停止了哭声。如鹄觉得酒已喝多,就把床上的凉席揭了下来,铺在椅子旁边。二人头枕着砖头,躺在了席上。
  已至深夜,圆圆的明月已经西坠;繁星点点,闪耀着炫目的光芒。听不到一丝声响,鸣叫累了的小虫们,此时此刻也似乎进入了梦乡。校园里死一样的沉寂,如鹄和学成,彼此都可听到对方咚咚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出气声。
  学成忽然坐了起来,拿了根黄瓜,“咔嚓咔嚓”大嚼着,口齿含糊地说道:“咱现在当好一个合格的农民就行了——我已经合格了。你看,今天这黄瓜西红柿,就是我自己种出来的。”
  看到学成情绪有了改变,如鹄也一骨碌爬起来,取了颗西红柿边吃边说:“是啊!你王学成就是当农民,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农民。不过,现在国家的政策瞬息万变,说不定哪一天,政策会变得对咱们有利——我想你会有出头之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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