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你妈的,我还以为是谁哩!没想到是你!你来这早干啥?想捉我的奸吗?”
说着,气急败坏的黄新生先伸出左手——想和以往一样,左手拽领口,右手扇耳光——可左手尚未伸到麻花身上,麻花嘴里颤抖地说着“我……我夜个黑就来了!”两腿一软,站立不住,一扑踏又坐在了地上。手上提着的瓦罐也“嘭”的一声,掉在地上碎了,鸡块洒落了一地,鸡汤往麻花坐着的屁股底下流着,可她却全然不顾。
“咋啦?你还想给我耍死狗?”黄新生收回了要拽领口、想扇耳光的左右手,插在腰间,“x你妈的,好日子你过腻人咧!反过来想管住老子!”
“他大!”可怜的麻花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因为在院子,她怕别人听见——可忍不住自己的涕泪交流,“他大,我……我不是要……捉你的奸,也……也不是来……跟你吵架,夜个黑……你……你没吃完饭就就走了,我怕你生气了没……没……没吃饱,来……来给你……送鸡汤和馍,没想到……碰上你……你这儿有……有女娃,我……我……我在门口等……等了一晚上!呜……”
说完,麻花大哭!可她依然不忘记用左手袖口的衣服使劲堵住自己的嘴,让声音降至最低;右手则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带着体温的锅盔馍,递给黄新生。
黄新生毕竟还是个人,还有点人性,有点人的恻隐之心。他接过毛巾包着的锅盔,拉起浑身软弱无力的麻花,走进房间,走进套间。
来到床边,浑身散了架的麻花就瘫在了床上。新生帮着麻花脱了外衣,躺进了还有着苏小曼体温的被窝;新生自己也扔掉外衣,钻了进去,躺在麻花身边。
这是几年来难得的一次夫妻同床,累了一晚上的黄新生很快打着呼噜深沉地睡去;躺在新生身边的麻花眼睛闭着,却难以入眠。可怜的她想着新生,担心着新生,泪水很快打湿了半拉枕头。
直到朦胧的阳光照在了窗棂,新生醒了。
麻花翻身过来,有意亲近地搂抱着新生说道:“他大,几十年来,我没管过你的事,可现在……”
“x你妈的,刚给你一点好脸色,你就张狂起来了?”黄新生翻身坐起,披上外衣,拿过了旱烟袋锅,“咋啦?又想教训我!”
“他大,我没有教训你的意思!”麻花下决心不发火,依旧搂抱着靠在床头抽烟的黄新生腰部,“我是说咱替几个娃想想,娃都大了……”
“x你妈的,给我努住!”黄新生真的又生气了,“你这不是教训我是啥?咹!娃大了,不是我替娃想,娃能一个个走出农村,吃商品粮?建国当年打砸抢,差点坐了牢,还不是他大我陪着笑脸去求人!不是我,冬月能到县城去工作?互助能当兵提干?初社、高社不好好念书,不是我,他俩能一个当兵,一个上大学?你说说,你还叫我替娃想个啥?咹?”
“你在娃跟前有功劳娃都记着哩!”麻花还是和颜悦色,“可是这女知青是高压线……”
“行啦行啦行啦!”黄新生吼道,“今后我的事我知道咋闹!不许你提,再提,看我非剁了你的舌根子不可!”
麻花不吭声了,她知道自己说再多也不会有用。可这次令可怜的麻花欣喜的是,和丈夫说了这么多话,自始至终,黄新生竟然没有再动手打她,让她把半抱着丈夫腰部的姿势保持到了最后。
虽然她的话对新生像耳旁风,虽然黄新生又一次无视了她,可作为妻子的她,还是在默默地向上苍祈祷,祈祷自己的丈夫嫑遭孬事,一生平安!
冬季的招工工作开始了。这次是西安的386信箱招工,原底大队分了四个名额:两男两女。两个男青年的家里都给黄新生送了四头猪钱;两个女青年自然是彭秋叶和苏小曼。当时秋叶在大队部套间的床上被窝里曾问“干大”,说这是个啥单位么?老给人送信有啥意思?“干大”当时哈哈笑了,在秋叶脸蛋上亲了一下说,好我的瓜女子哩!叫信箱的都是保密单位,一般人想去也去不成的,起码政审这一关就很难过去;秋叶兴奋地也亲了“干大”胡子拉碴的老脸,感觉到自己距离洪常青一样的白马王子又走近了一步。
四个青年层层上报,一路顺利。到了最后的体检关口,因为不是当兵,一般来说都可以过关。可当兴高采烈的彭秋叶进了渭阳县医院的妇科体检室,当值女医生却拿着一张化验单,当头泼给她一盆冷水!说是你已经怀孕了,我们单位不会要你这样未婚先孕的女人。
彭秋叶这时候并没有太过吃惊,她相信自己神通广大的“干大”会有办法。走出门来的秋叶告诉了妈妈翠茹,翠茹也宽解秋叶说不要紧,咱回去找你干大,看你干大咋说。秋叶就骑着自行车,带着翠茹回了家。
彭老五看到回家后的母女俩嘴噘脸吊的,知道大事不好,就问咋啦?翠茹没好气地说,你嫑问!这事你少管!彭老五说我不知道心里头急么,到底咋回事嘛?
“咋回事咋回事!你知道了咋回事又能咋?咹!”翠茹更加气呼呼地吼道。彭老五不吭声了,他感觉到出事了,也知道自己就是问清楚了也白搭,就拿着旱烟袋,圪蹴到院子的捶布石上,抽起了旱烟。
翠茹取出来酒票和肉票,让秋叶上神蟒原供销社买酒买肉;又从鸡窝里捉住了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连同菜刀一块儿递给了彭老五,让他杀鸡拔毛;自己则出了门,到了大队部,告诉了黄新生秋叶的体检情况,让他一会儿过来吃饭时,能给娃宽宽心。
酒肉买回来了;纯大肉馅饺子包好了;清炖鸡块和几个配菜都做好了;披着毛毛领大衣的黄书记来了。
黄新生来时口袋里就装着开好的介绍信,吃肉喝酒的过程中,一席话彻底打消了彭秋叶心中的疑虑:怕啥哩?我女子不怕!明儿个就去医院做手术。这次的工人咱不去了,干脆再等半年明年暑期上大学,国家每年都给咱大队的青年人好多好多吃商品粮的机会哩,还愁没得我干女端的一个铁饭碗!
这次彭老五没有回避,他关心事情到底办到了哪个份儿上。当他知道自己最爱的碎女子这次走不了竟然是因为又怀上了,气得牙齿咬得嘎巴响。可他没说啥,他也不敢说啥,他怕自己稍不留意,会坏了女儿秋叶的事情。
吃饭时他曾问过黄新生,说现时不是兴走“后门”么?亲家你就给咱女子走个后门!黄新生说咱这事情本身就是在走后门,可体检这一块儿关乎到的医生很多,咱这个后门没法走么!再说了,你就是勉强让娃进了工厂,紧跟着就打胎手术,反倒让人家知道咱女子是个作风不好的坏女人,弄不好还得把娃给退回来。
听着黄新生像是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辈在诉说着不听话的晚辈的过错,彭老五恨不得把桌子上的鸡汤盆盆子扣到他脸上。看到翠茹一个劲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彭老五一直把笑脸陪到了最后。
酒足饭饱之后,秋叶和“干大”一起去了大队部。
看着秋叶和黄新生走远,彭老五“呸”的一声,吐了一口浓痰,说了一句恶话:狗东西!不得好死!
翌日一早,秋叶骑着自行车,带着翠茹朝县城走。彭老五借了一辆自行车,远远地跟在后边。刚才彭老五想和母女俩一块儿去,被翠茹骂了一顿,翠茹说去医院手术又不是头一次,前次不是去时秋叶骑车带上我,回来娃做过手术我骑车带上娃,要你个大老爷们儿去干啥?可彭老五还是不放心,觉得前一次女子遭罪咱不知道,这次知道了咋还能袖手旁观?
彭老五真是来对了。母女俩进了妇产科,一会又吊着脸气鼓鼓地出来了。这次母女俩不再多嫌彭老五,两人都眼泪哗哗的,一边一个坐在了彭老五两边,秋叶好像身体没了脊梁骨,软软地靠着彭老五。彭老五的心登时碎了!
“咋啦?秋叶,”彭老五急切地问道,“我娃说话呀!”可彭秋叶闭着泪眼,一言不发。
“这可咋办?”翠茹此时没了主意,问彭老五,“医生说刚做了刮宫手术时间不长,现在不敢做,一定要做,恐怕以后就不会怀娃了!”
“啊!”彭老五也吃了一惊,“咱不管以后咋个样,现在先把肚子里的孽障拿掉再说!”
“可医生建议给女子结婚吧,”翠茹说,“不然秋叶以后生不了娃,一辈子都不会幸福!”
“去他妈的!医生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彭老五一下子眼睛憋得通红,“你难道想让秋叶把孽障生下来?”
翠茹说:“那你给咱女子说啊!秋叶愿意做咱现在就做。”可彭老五不论咋样问,彭秋叶都不反应,就像一个聋哑人。夫妇俩只好商量先回去,要做也去另一家医院,避开这些对秋叶熟悉了的医生。
翠茹自己骑着自行车,彭老五带着秋叶往回赶。一路无话,回到家秋叶依旧不言不语,进了房间倒头就睡。翠茹坐到炕边问了半天,一个字也没问出来。彭老五在一旁痛惜地说:叫娃躺会儿吧,女子的脑子受的刺激太大了咯!
无处抓挖(8)的翠茹又去找黄新生,黄新生又给西安灞桥陆军医院开了介绍信,交给翠茹。听翠茹说秋叶从县医院妇产科出来就不说话,不管谁问都不言传,就跟着翠茹,骂骂咧咧地来到彭家,想给彭秋叶开导开导。
令人十分意外的是秋叶听到“干大”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竟然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迎着黄新生就叫干大,拉着黄新生的胳膊就往自己房间里拉。一见秋叶开口说话,还对“干大”这么热情,翠茹心里一阵高兴,彭老五心里的愁云也当即散开。
可夫妇二人稍微松弛的心情随即让眼前的一幕所绷紧——只见秋叶拉着黄新生到了自己炕边,不顾房门大开,不顾自己的父母就在旁边注视着自己,马上动手脱自己衣服,黄新生上去阻拦,秋叶又上前撕扯黄新生的衣服,嘴里急嘟嘟说着:“干大,我要!干大,我要!”
翠茹见状,急忙上前拉上了房门,又把气得浑身颤抖的彭老五拉到了对面自己的房间。彭老五坐在炕边,浑身抖动得像筛糠,像有把刀子在刺割着自己的心脏。
秋叶在自己的房间脱得一丝不挂,又把“干大”撕扯得也一丝不挂,还失急慌忙地把黄新生拉到自己身上。
…………
完事的黄新生起身要穿衣服,可秋叶却死死抱住他不放,口中依旧叫着“干大,我要!干大,我要!”这时的黄新生才吃惊地发现,彭秋叶的脑子恐怕出了问题。
黄新生想强行穿衣服,秋叶不让,还是使劲抱着他,嘴里喊着“干大!”。生气的黄新生打了秋叶一个耳光,秋叶却依旧嘻嘻笑着,抱着黄新生说:“我要!我要么!”
黄新生感到彭秋叶是真的疯了,就顺手抓起枕巾,塞进秋叶嘴里;又用她的衬衣绑起了她的双手,用衬裤绑起了她的双脚。看着彭秋叶嘻嘻笑着在炕上挣扎,黄新生急忙穿起衣服,拉开被子给秋叶盖上,打开了房门,对着一旁惊慌失措的彭老五和翠茹说:“好好管管你娃吧!你娃疯了!好像还是‘淫疯子’!”
不等这边回话,黄新生就像一条丧家犬,慌里慌张地溜走了。
夫妇俩当即来到了秋叶房间,翠茹哭着取掉了女儿嘴里的枕巾,彭老五刚打开女儿的双脚双手,女儿却嘻嘻笑着,嘴里喊着“干大,我要!干大,我要!”向彭老五扑来,抓住彭老五的衣服就扯,同时女儿赤条条的身体全部显露在了亲生父亲的面前。
彭老五难以摆脱女儿的纠缠,在翠茹的帮助下,又像刚才黄新生一样,重新绑住了秋叶的双手和双脚,盖上被子。而女儿依然笑着,嘴里依然喊着:“干大,我要!干大,我要嘛!”
彭老五老泪纵横,突然仰头大喊一声:“黄新生!畜生!你该死的为啥要作践我女儿?我非杀了你不可!哇呵呵呵!……杀了你该死的黄新生!哇呵呵呵!杀了你……”近乎崩溃的彭老五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哭声中还不停地喊着要杀了黄新生。
这次翠茹没再骂彭老五,也跟着大哭起来。哭着哭着,翠茹倏忽间发现秋叶不再笑了,也不再喊“干大,我要”了,而是闭着的眼睛里,瞬间流出了好多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洪水,嘴里嗫嚅着反复说:“杀了他……黄新生!杀了他……黄新生!”
“他大,你快来看看娃!娃不疯了!……”
彭老五果然看到了令他“欣慰”的一幕:女儿不糊涂了!女儿知道了是谁在一次次地伤害着自己,自己的仇人是黄新生!
“杀了他!秋叶,杀了他!秋叶,我的宝贝女儿!……”彭老五抓着秋叶的手,嘴里也不停地呼唤着女儿,附和着女儿的话语。
彭秋叶渐渐地放松了,似乎在慢慢地睡去,可嘴唇依然蠕动着,眼眶里的泪水依然流淌着。
“娃困了,就让娃歇着吧!”翠茹止住了眼泪说。彭老五用袖口擦了自己的眼睛,解开秋叶绑着的手和脚,盖好被子,取出了旱烟袋,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翠茹知道他大半天没有去砖瓦窑上了,这会儿肯定要去看看了。她知道,队里的砖瓦窑就像他丈夫彭老五的第二个家。乡亲们之所以年年拥护他当队长,几次辞职也辞不掉,都因为丈夫把砖瓦窑经管得好,才使得五队每年分红的劳动日价值,在全大队最高。
翠茹轻轻握着已经安静睡去的女儿秋叶的手,默默地又开始落泪。想着近半年来发生在女儿身上的事情,开始对黄新生越想越恨,最后也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其实女儿秋叶还未走出妇产科大门时,就开始痛恨起了黄新生。当时医生数落着妈妈说,你们这些当母亲的真糊涂!为啥要一个劲儿地给娃做人流?计划生育抓得再紧,第一个娃也得生啊!怕是未婚先孕吧?还不如考虑到娃的身体、娃的一生幸福,趁着没显怀早点结婚!可这时秋叶就清醒地知道,这些事情并不怪妈妈!真正伤害自己,不考虑自己身体,不关心自己一生幸福的人不是妈妈,而是可恶的黄新生!
接下来不管父亲问啥,母亲问啥,秋叶都听不进耳朵,脑子里始终装着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下来咋办?下来咋办?……
秋叶心中有着洪常青一样的白马王子。可怜的秋叶自己清楚,之所以为了跳出农门,不惜将自己的身体献给恶魔黄新生,最终目的还是想缩小和白马王子之间的差距!她知道洪常青一样的白马王子,是不会娶一个村姑的!可如今要想跳出农门,必须先要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可如果打掉了孩子,假如自己以后生不了娃了,那又该咋办?单纯的秋叶不止一次地在梦中和洪常青生活在了一起,还生下了十分惹人疼爱的小洪常青。可如今残酷的现实告诉她,要么要孩子,就留下肚里的孽种;要么打掉孩子跳出农门找工作。可如果真像医生说的那样,以后生育不了孩子,咋有脸见人?洪常青咋会和一个生不了小洪常青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哩!
想啊!想啊!表现在她大和她妈面前的秋叶是不言不语,近乎痴呆。憨厚老实的彭老五和并不聪明的翠茹哪里知道,自己女儿脑袋里的思维就像一台飞速旋转的飞轮,平时每分钟可能旋转三百下,现在恐怕达到了三千下、三万下!
就在彭秋叶脑海中这个旋转的飞轮继续提高着速度,产生的离心力即将让自己的脑袋爆炸的时候,秋叶听到了“干大”的脚步声,说话声,思绪马上又回到了和“干大”在大队部套间床上的一次次——而她此前在每一次和“干大”热火朝天行云雨之事时,闭着眼睛的她在心里总是把他极力想象成洪常青一样的白马王子。
此时秋叶脑细胞里的思维已经错乱,已经把“干大”当成了真正的洪常青。虽然嘴里叫着干大,而心里想的却是洪常青,以至于上了炕的黄新生竟然有了一丝窃喜。当“干大”完事要走,她想着的是洪常青不能走,我离不开你!
可黄新生的一个耳刮子没把秋叶打醒,就绑住了秋叶的手和脚,这时秋叶的脑海里又冒出来南霸天,眼前这个男人又成了南霸天;彭老五进来了,这是个好人,是洪常青,秋叶于是又起劲拉着彭老五,喊着:“干大,我要!”
彭老五歇斯底里的一声呐喊,似乎惊醒了彭秋叶,她像飞速旋转的飞轮一样的脑细胞即刻滤清了一个思绪,南霸天就是黄新生,黄新生就是“干大”,是“干大”害了她!当彭老五反复念叨着要杀了黄新生,秋叶似乎有了安慰,这才有些舒心地进入了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