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彭老五没有去砖瓦窑,他径直上了神蟒原,去了供销社,买了一包猪头肉、一包花生米、一瓶红签长颈西凤酒,揣进怀里,用大棉袄裹着,回到了砖瓦窑。
  值得一提的是买这种红签长颈西凤酒是要酒票的,可黄新生的女儿冬月在县烟酒公司,彭老五就仗着和黄新生的关系经常去找冬月要酒票,而用酒票买的好酒,大都招待了冬月的父亲黄新生。
  此时大概是下午四点多钟。时间尚早,彭老五和窑场的乡亲们出了一会儿砖,谝了一会儿闲传。
  收工了,彭老五回到家。翠茹没做饭,还坐在女儿的炕边落泪。彭老五进门看了一眼,乖巧的女儿睡得正香,像没事一样,这让彭老五感到了一丝欣慰。
  彭老五说了一句“叫娃好好歇着,你也吃点啥么!”就自己走进厨房,拿了两块锅盔,夹上油泼辣子,一手抓一块,边吃边向窑上走去。
  吃完锅盔的彭老五半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屋顶,想着心事。一只老鼠闻到了猪头肉的香味,从墙角钻出来,跳上桌子,眼看就要咬到包肉的纸包,彭老五翻身坐起,老鼠受到惊吓,嗖地一下,顺着墙角窜上了屋顶,扒在了椽缝之间。
  要放在平时,彭老五可能不去理它,毕竟也是一条生命。彭老五以往胆小,不愿杀生,就是家里杀鸡,也是近几年跟翠茹学的。可今天彭老五心里有气,他慢慢下床,蹑手蹑脚走到墙角,轻轻操起门后靠着的铁锨,猛戳上去,老鼠没吱一声,掉了下来,几乎断成了两截。
  到了晚上九点多钟,估摸黄新生从家里吃完了饭,彭老五又把酒肉、花生米揣进怀里,又在墙角拿了一条细麻绳,装进自己裤子口袋,向大队部走去。
  到了大队部门口,看到黄新生没来,彭老五就圪蹴在了东墙角的黑圪崂处等候。这个地方,恰好就是那天黄新生婆娘麻花待过一晚上的地方。
  天空飘起了雪花,彭老五身上很快变得白花花的。黄新生骑车过来,发现了迎上前来的彭老五,说:“亲家,这大的雪,你在这儿干啥?”
  “等亲家么!”彭老五说,“娃好了,我来给亲家说一声,也好让亲家放心嘛!”
  “太好了!太好了!快,赶紧进屋暖和暖和!”开了门的黄新生让彭老五进来,互相拍打了身上的雪花,黄新生开始捅炉子,屋子里即刻暖烘烘的。彭老五从怀中取出猪头肉、花生米,解开纸包,摊放在茶几上,再把酒瓶的盖子拧开,蹲在菜的旁边。
  “咋啦,亲家今儿个咋想起喝酒啦!”黄新生赶紧取出两个茶杯,两双筷子。
  “唉!秋叶好了,我一来高兴,二来和亲家好好坐坐。今后娃的事情,还不是要仰仗亲家你哩么!”
  “好说!好说!你看看,亲家,这以后有了好机会,我不为咱女子想,还能去想谁?”
  彭老五热情地让着酒,豪爽的黄新生也贪杯。不大一会儿,一瓶酒见底,可彭老五只顾吃着猪头肉、花生米,喝的酒不足一两。
  两人干了最后一杯酒,黄新生说痛快,痛快!今儿个又喝高了。彭老五说我扶亲家上床歇息吧,睡一会儿就好。黄新生说你先扶我尿一泡,尿完再睡,能睡踏实。
  彭老五搀扶着黄新生去院子的厕所。可没走几步,黄新生却趴在彭老五身上打起了呼噜。彭老五干脆转身,把黄新生半扛到套间的床上,脱下他的翻毛皮鞋,把他仰面朝天放置好,让他睡舒服,盖上了被子。
  黄新生安详地躺着,香甜地睡着,喉咙里响着呼噜,嘴角吹着泡泡。可这时站在床边的彭老五觉得这张脸在变形,刹那间变成了青面獠牙的凶神恶煞,变成了伤害自己宝贝女儿的厉鬼,正在张着血盆大口,就要吞掉自己的碎女子秋叶!
  彭老五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从口袋里掏出麻绳,跳上床,骑在黄新生身上,两只手拽住绳子两头,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我……我……有恩……彭家!”黄新生霎时间惊醒,惊醒的他随即知道发生了啥事,他想抽出双手反抗,可两只胳膊规规矩矩放在自己身体两边,上边盖着被子,被子上面压着泰山一样的彭老五。黄新生只好猛蹬双脚,可双脚蹬不到支点,只能在半空里晃荡,对彭老五构不成任何威胁。
  “我x你妈!你对彭家只有恶!只有罪!只有造的孽!有啥恩?咹!我娃当兵、当工人、上大学,这是政府的恩,国家的恩,你x你妈的都说成你的恩,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恶狼,你是魔鬼,是吃人不吐骨头渣渣的魔鬼!……”
  彭老五絮絮叨叨的诉说着,他想让黄新生死个明白,知道自己作恶太多应该死,到了阴间不要再害人!……
  看到黄新生已死,彭老五急忙把勒在他脖子上的绳子绑了一个死结,跳下了床,退了出来。然后掩上大队部的外大门,向家里走去。
  雪越下越大。虽然几近深夜,可彭老五看到的天地之间,是一片亮晃晃、白茫茫的银色世界。
  到了家门口,彭老五拍响了门环,开始叫门。陪女儿秋叶睡着的翠茹赶紧披衣下炕,她感到吃惊——自己的男人这几年以来,晚上一直睡在砖瓦窑,更没有深更半夜敲门的习惯。
  进门后,彭老五说我就回家看一下,看完马上就走。说着径直走向秋叶的房间。
  刚才翠茹下炕时,秋叶已经醒来,此时她靠墙坐着,也疑惑地看着彭老五。翠茹拿过炕上的小笤帚,扫着自己男人身上的雪,她想他是不放心,回家专门看望女儿的。
  彭老五坐在秋叶炕边的方凳上,注视了女儿一会,然后沉稳而平静地说:“大刚才已经杀了狗日的恶魔黄新生,我回来就是给我娃说一声,回头我就去投案自首。”
  秋叶一听,猛扑上来,抱着彭老五大哭着说:“大啊!你不能去啊!坏蛋该杀,该死,可女儿离不开大啊!”
  翠茹也上来哭着对彭老五说:“你赶紧跑吧,跑得越远越好,只要你活着,我娘俩心里就踏实,就有指望!”
  彭老五此时虽然也眼含热泪,可他看起来依然平静,他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不能自己跑了,又让公安去冤枉无辜的好人!这口恶气我出了,也给咱家报仇了,我死了也没啥丢心不下的事了。”
  秋叶更加凄厉地哭着说:“大啊!女儿不想让你死呀!你死了女儿也不想活了啊!”翠茹此时也哭得很恓惶,其实她打心眼里也深深地爱着自己老实憨厚的丈夫,她也继续哭着劝说彭老五:“你就是不跑出去避难,也不能主动地跑去投案么!兴许公安还查不出来哩!黄新生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本身就该死,可你为啥要主动地跑去给他抵命哩!”
  彭老五这时也哭了!一家人哭作一团,久久地收不住声。
  最后,彭老五擦干了眼泪说道:“秋叶他妈,听你跟娃的话,我不去投案了,如果公安查不到我这儿,算我命大;可如果公安查到了我,或者冤枉了无辜的人,我就去坦白,拿我一条贱命换了黄新生的狗命,我觉着值!
  …………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原底小学老师们都带着各自班级的同学打扫着教室门前的积雪。章如鹄让侯萍带着学雷锋小组的几位大同学,和自己一块儿出了校门,清扫学校和大队部之间的道路。
  扫到了大队部门前,章如鹄见大门虚掩着,就带了几个学生推门进去,也想帮黄书记扫扫院子。
  院子很快扫完,学生离去了,如鹄觉得应该进去和黄书记打声招呼。可走进大队部内大门,黄书记房门开着,却不见人。如鹄叫了两声“黄叔”没人应声,觉得奇怪的他于是进了黄新生房门,又进了房间里屋,眼前的一幕让章如鹄大吃一惊!
  “哎呀!我的妈呀!”章如鹄两腿一软,跌了个尻子蹲。
  只见黄新生和衣躺在床上,脖子上套着绳套,脑袋下的枕头上满是呕吐的污秽,散发着浓烈的臭味,明显已被人勒死。
  稳定了一下情绪的章如鹄知道,现在最要紧做的一是报案,二是保护好现场。他急忙跑出大队部,安排侯萍带着学生回校,并通知学校的非班主任老师都来现场。
  老师们即刻来了,东民也来了。如鹄让东民赶紧去神蟒原派出所报案,让三个老师通知其他大队干部,两个老师和他一起轮流着保护现场。
  不到一个钟头,派出所来了三个骑自行车的公安,来后就拉起了警戒线,还是保护现场。又过了一会儿,县公安局刑警队的警用吉普车开来了,车上下来了刑警队高同山队长一行人,其中有两位警服上套着白大褂的法医。公安们都戴上了白色的手套,脚上也套起了塑料薄膜鞋套,仔细地勘验起现场来。
  高队长和公安们进了黄新生房间,看见茶几上摊开着两包未吃完的下酒菜,一包猪头肉,一包花生米;还有一瓶喝光了酒的长颈红签西凤酒瓶,两个酒杯,两双筷子。
  突然,里屋勘验黄新生“尸体”的法医喊道:“人还没死,还有气!”高队长走近一看,马上吩咐大家剪断黄新生脖子上结成死结的绳套,抬着他上了警用吉普车,拉去县医院抢救。
  原来,彭老五只是勒昏了黄新生。他在情急之中绑下的绳套虽然打的是死结,可黄新生脖子下方的棉衣领却垫在了里边。彭老五走后,黄新生渐渐苏醒,喝得醉醺醺的他双手本能地抓挖着但解不开绳套,却将绳套里垫着的衣领抽了出来,绳套就松了,他的呼吸也就顺了。接着,憋屈的黄新生吐出了刚刚吃进去的酒肉花生米,又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警用吉普车要走,高队长叫住准备随车同去的李法医,问:“受害者伤情咋样?抢救过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受害者仅仅是脖子上有勒痕,全身上下未见伤情,现在昏迷不醒很可能是喝酒太多酒精中毒或者是严重脱水所致,我看苏醒过来的可能性很大。”李法医说。
  “那好。这明显是一起‘杀人未遂’的恶性案件,只要找到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也就找到了凶手。”
  警车开走后,髙同山和留下的公安人员对现场的第一目击证人章如鹄做了笔录。接着,又询问了大队副主任王春生、会计马峰峰和民兵营长魏土改。这些大队干部一问三不知,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公安人员也给他们分别做了笔录。
  做完了这一切,警车又开了过来。髙同山和刑警队一行人随车来到了县医院。
  这时,病床上的黄新生手腕上插着吊瓶,已经苏醒。主治医生对髙同山说:“我们刚才给他做了全面检查,未见有任何异常。这瓶葡萄糖打完,人的体能就恢复了,就可以出院了。”
  髙同山问黄新生:“谁和你有仇要杀你?”
  黄新生的回答令人意外:“没人要杀我。是我自己不想活了,想自杀,用力太小,没死成。”
  “你昨晚和谁喝的酒?两人喝光了一瓶。”高队长又问。
  “怎么?你们怀疑和我喝酒的人?你们可别冤枉了好人!我不想回答你的问题。”这时的黄新生心里十分清楚,他虽然现在已经把要杀了他的彭老五恨得要死,可一旦说出来彭老五,自己在彭家几年来所干的丑事、恶事、造孽事自然会大白于天下,后果将不堪设想。
  “向公安机关提供线索是一个公民最起码的义务!你是大队干部,更应该知道这一点。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同时,我们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髙同山斩钉截铁地说。当听到黄新生不愿讲出和他一起喝酒的人,凭着一个刑警队长敏锐的直觉,高同山马上感觉到这个案件里有重大隐情。
  “打完吊针,带他回警队。”高队长不愿和黄新生继续在医院谈话,就对两名公安交代了一下,走出了病房。
  “哎!哎!领导、领导,”黄新生急急喊道,“我身体现在恢复好了,你们还叫我去警队干啥?”
  “你身体好了,可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哩!”高队长大声地喊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
  性格耿直嫉恶如仇的高同山队长是一位复转军人,家中兄弟三个只有他一人通过当兵提干跳出了农门。当年参军时也是费尽周折,早已对农村极少数利用职权无法无天的村霸干部深恶痛绝。他也听到过神蟒原下原底大队有个“土皇上”叫黄新生,欺男霸女,民怨沸腾,可人家有后台,有靠山,老百姓只是敢怒不敢言。今天这件明显的杀人未遂案件,黄新生作为受害者却要保护作案者,并不是他大慈大悲、突发善心,原因只有一个——黄新生不愿意刑警队接触作案者,不愿意让刑警队知道作案者要杀死自己有着怎样的一种深仇大恨。
  黄新生啊,黄新生,今天你落在我髙同山手里,我不查出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
  黄新生打完吊针,被带到了刑警队。面对高队长的反复询问,只是说自己喝过酒,喝醉了就想自杀,和陪自己喝酒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还说我作为受害者也没有报案,你们还不放过我到底想干啥?高队长说,这样的杀人未遂恶性案件,既然有人报了案,我们就有责任一查到底,查个清清楚楚。而你不提供和你喝酒的人,我们就破不了案,就不能放你走。
  一个小时过后,打熬不住的黄新生终于说出了彭老五。他是想侥幸过关,他觉得此时彭老五肯定知道了自己还活着,即就是承认了杀人,却没有杀死,也就不会毫不保留的把他在彭家干的坏事全说出来,全说出来对于他彭家也很丢人,也没有丝毫好处。
  黄新生分析得没错,彭老五正在家里生着闷气。当他知道了黄新生没有死,就一直一个劲懊悔着自己咋就这样的没出息,绳子套住了这个恶魔,却又少使了一把力气,让这个挨千刀的又活了过来;可秋叶妈翠茹却在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后感到了一阵轻松,她觉得可恶的黄新生没有死,自己的男人就不会去抵命;女儿秋叶也在一旁哭着劝慰着彭老五,说我以后也不打算出去工作了,我就和大、妈在咱农村生活一辈子。
  大队副主任王春生带着两名公安人员骑着自行车来到彭家。公安人员和气地说,要请彭队长去问点事情,去去就回。只字未提黄新生之事,这让彭老五一家三口深感纳闷。彭老五推过自行车,随即和两名公安一同去了县城公安局。
  彭老五被公安人员带到了问询室。刚坐定,髙同山队长走了进来。一个公安给高、彭二人做了相互介绍,高队长就开门见山问道:“彭老五,你昨晚和黄新生喝酒了?”
  “是的,喝了。”彭老五回答。
  “喝完干了啥事?”
  “喝完酒我想勒死黄新生这个狗杂种,可惜没使够劲——听说这贼怂又活了过来。”
  “你为啥要杀黄新生?”
  “当时酒喝多了,两人说着说着就骂开了,我一气之下就想勒死他!”
  “因啥事情骂开了?”
  “记不起了。”
  高队长倒了一杯水递给彭老五,让他坐下慢慢说。彭老五喝了一口水,从黄新生强行糟蹋大女儿彭春叶开始,到引诱奸污了小女儿彭秋叶,导致秋叶刮宫打胎,这次又因怀孕在招工体检时被取消了资格,女儿由此几乎成了疯子等等一系列事情,详详细细叙说了一遍。说完,这个憨厚老实的庄稼人竟然泣不成声……
  高队长劝慰着彭老五止住了哭声,又让他喝水。等彭老五情绪稳定了,就让做记录的民警给他看笔录。彭老五说他识字不多,民警就读给他听。接着,民警让他签了字,按上了手印。
  高队长又问彭老五:“你妻子和两个女儿在家吗?”彭老五说:“秋叶和她妈在家;春叶在西安上学,星期天才会回来。”高队长说:“彭春叶回来让她来一次刑警队,我们还要落实一些具体问题。”接着,又让人喊来两位女民警,让她们换上便衣,跟着彭老五去找彭妻和彭秋叶调查询问。
  临走,高队长不忘宽慰一下彭老五:“让她们穿着便衣办案,就是为了不对你的孩子和家庭造成影响。”
  彭老五走后,高队长大吼一声:“黄新生!你这个败类!”一拳砸在桌子上。
  随即他又召集在家的刑警队员开会,抽调了四男两女六名精兵强将,指令他们换上便衣,马上对这次和彭秋叶一块招工体检的其他三人展开调查。四名男队员分两组去找两名男青年;两名女民警则是为调查女知青苏小曼派出的。高队长特别叮嘱刑警队员,首先要打消这些年轻人的顾虑,他们能当上工人也挺不容易,只要如实讲清楚和黄新生的肮脏交易,我们不追究他们招工的事情。
  下午四五点钟,派出的几路人马陆续回来。彭妻和彭秋叶的笔录和彭老五的完全一致,可以互为印证;苏小曼得知实话实说不影响自己的这次的招工,也就把为了早日回城照顾患病的父母而心甘情愿委身于黄新生任其蹂躏的事情,说了个明明白白;两位男青年都是分别叫来他们的父亲,最后核实的结果是,一位给黄新生送了四百五十元,一位送了五百元。
  高队长安排民警整理了现有材料,写出了报告,自己紧接着找局长汇报这一案件。拿到局长签发的拘留证后,高队长带着三位民警来到了留置黄新生的一间问询室。
  黄新生早上从医院回来就一直待在这里,有两位公安陪着他。在他交代了晚上和他喝酒的人是彭老五以后,开始时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吃过午饭后,他看一直没有动静,就一个劲烦躁地催问公安人员,说这是咋回事嘛?你们领导说只要我说出了一起喝酒的人就让我回去,这都快一整天了,咋不见你们领导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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