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高队长和三位公安人员走了进来。
“黄新生!你闹腾啥哩?咹!想走?你走得了吗?”高队长说着,使个眼色,一个公安迅速给黄新生戴上手铐。
“为啥要铐我?”黄新生急了,开始大喊大叫,“我犯了啥法要铐我?二十多年来我可一直是神蟒原公社的优秀队干部!我……”
“住口!好一个不知羞耻的败类!”高队长大喝一声,他的凛然正气立马镇住了黄新生,“我问你,彭春叶是谁?彭秋叶是谁?苏小曼又是谁?!”
一听到这几个姑娘的名字,黄新生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即刻安静了下来。昔日飞扬跋扈、风光无限的他,此时浑身打颤、摇摇晃晃的,似乎站立不住要往下倒。一个公安急忙端过来审讯椅子扶着他坐下,翻过挡板卡在他胸前;另一公安把拘留证放在他面前,让他签字,他看了一下,颤巍巍写上自己名字,又伸出拇指在公安递过来的印泥里蘸了一下,按上手印。
这时,高队长和三位公安已在黄新生对面的写字台前坐定,开始了对黄新生的正式审讯……
审讯黄新生是艰难的,像挤牙膏一样。尽管高队长一再向他宣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可他只是就公安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来交代,公安未提到的犯罪事实一点也不讲。落实完公安人员下午的几份调查笔录,午夜子时已过。
高队长站起身,对即将被民警押走的黄新生说:“回去好好想一想,尽快主动地把你这么多年利用职权欺男霸女、收受贿赂等等犯罪活动完全彻底地坦白交代出来。你思量思量,你不讲我们也会很容易查出来。可由着我们查出来,对于你是没有丝毫好处的!你的认罪态度直接影响着法律对你的定罪量刑。”
黄新生被警车拉到了县城南关的渭阳县看守所。在门口做了登记后,看守人员搜查了他的全身,收走了他的钱夹、烟袋、火柴,解掉了他的皮带,说是怕他自杀。他只好用手绢绑住棉裤前叉上方的两个皮带扣。看守让他出声读了三遍张贴在墙壁上的有关规定,又反复叮嘱他一定要遵守这些规定,违反规定是要受到处罚的。
做完这一切,黄新生被看守带着走进了两道大铁门,来到了门楣上写着071号的监舍门前。走进来的路上,戴着手铐的黄新生看到了看守所高高的红砖墙,看到了红砖墙上的铁丝网,也看到了明亮的灯光下监舍屋顶来回走动的持枪的解放军士兵。
看守打开监舍房门,又打开黄新生戴着的手铐,让他走了进去,指着墙角一个散发着臭气的铁桶对他说:“晚上拉屎尿尿就在这桶里,明早七点钟放风时自己倒掉。”说完,看守锁上监舍门走了。
监舍里没有电灯,凭借从两个很高很小的窗户透进来的昏黄的光亮,黄新生看到,在这不大的监舍里,里边是五六个床板拼在一起的大床,可见平时监舍最多可容纳五六人;外边的水泥地板上,除了墙角摆放的一个屎尿桶,再无其他东西。床板上放着一床被褥,黄新生仔细看了一下,发现这床被褥竟然来自原厎大队大队部的槐木大床。这是谁给自己送来的呢?看来自己再也回不到那张槐木大床上了。
黄新生靠墙坐在床边,没有丝毫睡意。他此时并没有对自己一生干下的坏事、恶事、造孽事感到后悔、愧疚,只是感觉自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似乎在做梦,他也很愿意自己其实一直在梦中——可他不止一次地在掐自己大腿,每次都很疼,他知道自己没有做梦,现实中的他已经悲哀地感受到了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已经从天堂走进了地狱。
黄新生迷迷糊糊靠着墙坐了很久,远处村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叫声,他知道自己新的一天的地狱生活就要开始。不知是他不敢再面对审讯者髙同山鹰隼一样的锐利目光,不愿再面对自己即将大白于天下的一桩桩罪行,甚或是以后难以面对自己的妻子儿女,心底里充满恐惧、绝望的黄新生,艰难地站起身,撕下一绺床单,又艰难地踩着门框两边墙壁,在房门上方的窗棂上绑好了绳套,把自己的脑袋套了进去。
吊起来的黄新生没有太多挣扎。很快,他的眼球开始爆突,舌头也长长地吐了出来。
…………
第二天早上,髙同山队长刚起床,就接到黄新生畏罪自杀的消息。高队长带着李法医和几位公安人员当即赶到了看守所。在例行了尸检、现场勘验、出具死亡证明这些常规程序后,高队长安排看守所通知黄新生家属拉运尸体。
回到县局,高队长向局长做了汇报,并请求局长同意他继续把该案查清楚,然后再结案。局长说:“这样很好!这是农村基层干部违法犯罪的典型案件,查清案情也可以作为反面教材,对其他干部也是一个警示。”
高队长亲自带队,当即和十多名刑警队员赶到原底村大队部。大队副主任王春生、会计马峰峰、民兵营长魏土改紧密配合高队长一行,开始走访黄新生担任大队革委会主任和党支部书记这几年通过招工、招干、参军、推荐上大学而走出农村的男女青年和他们的家庭,全面调查黄新生利用职权进行的违法犯罪活动事实。
由于高队长一再强调对调查对象尤其是女青年要严加保密,也不要影响他们现在的工作、上学和在部队里的进步,工作也就开展得相当顺利。二十多天后,调查工作结束,落实下来近几年黄新生的犯罪事实触目惊心,骇人听闻:奸污女青年二十七名,其中下乡插队女知青三名;收受贿赂一万四千六百元。
由于案情重大,公安局和检察院召开联席会议,最后决定:鉴于人犯黄新生畏罪自杀,对其刑事犯罪部分不予起诉;人犯黄新生所收贿赂一万四千六百元,收缴国库。
黄新生大儿子黄建国从部队转业后,被分配到了渭阳县公安系统,现在是城关派出所副所长。那天得知其父黄新生被从医院带到了公安局刑警队,就去找高队长。高队长说:“你作为黄新生亲属,最好不要过问!你父亲的事情我们会秉公处理的。我顺便通知你,你父亲今晚要住进看守所,你可以提前把被褥送进去。”
黄建国就骑车回家取被褥。进得家门,看见母亲麻花怀里依偎着堂妹爱爱,一老一小两人都在流泪。看得出她们也知道了自己父亲的事情。
看见建国回来,麻花让爱爱出去玩耍,说我要和你大哥说话。爱爱没出去,走进了自己房间。
“我知道迟早要遭横事!”麻花说。她哭泣着低声把前不久的晚上在大队部碰到苏小曼的事情说给了自己的儿子。
“当时我就说过你大,可你大一辈子都不听你妈的话呀!”麻花接着说,“这下子可咋办呀!他尽管没有死,可蹲几年的监狱怕是少不了啦?”
“妈,你也别哭了。他这是自做自受!”黄建国流着泪咬牙切齿地说,“被人杀了是活该!蹲一辈子监狱也活该,这些都是他自找的!”
母子俩默默地哭了一会,黄建国说:“我是回来取被褥的,看来他这个监狱是蹲定了。”“那你把大队部的被褥给他送去吧,他怕是再也不会去那里睡觉了。”麻花说完,又哭了。
黄建国带着被褥去了看守所。看守们和黄建国都很熟悉,就破例留给他父亲一个单间监舍。没想到,这倒给黄新生提供了畏罪自杀的便利条件。
离开看守所,黄建国又回到家里,他准备陪母亲几天。他知道自己的母亲一辈子太窝囊、太委屈了。可尽管父亲一辈子不把母亲当人看,可父亲如今遇了难,最伤心、受到打击最大的,依旧是自己可怜、可悲的老母亲。
第二天早上,黄建国和母亲麻花、堂妹爱爱刚吃过早饭,看守所就来人通知拉尸体,说是黄新生畏罪自杀了。
听到死讯的麻花、黄建 子很平静,只有爱爱哭了两声,很快又被麻花喝止住了。黄建国找来叔父黄大毛、黄二毛,又请来队长吴三狗,很快商定了一个简单的葬埋方案。由黄二毛套着队里马车、带着黄建国和黄家自家人去县城,先去棺材店买了棺材,再去看守所拉人;吴三狗负责带着社员们挖墓坑。
套好了马车,黄二毛抱了一只公鸡放在车上。麻花递给黄建国一包干净衣裤,叮咛儿子说:“给你大擦洗一下身子,把干净衣服换上。”黄建国应允着,坐上马车,向县城赶去。
装着棺材的马车停在了看守所大门口。黄建国、黄二毛叔侄俩和看守一起,用架子车把已经僵硬的黄新生尸体和床上的被褥拉了出来。大家先给棺材里铺上被褥,黄建国用看守端来的一盆水给父亲擦了脸,就把他放了进去,再把母亲麻花送给的干净衣裤盖在黄新生身上,就合上了棺材盖。
马车直接赶到了墓地。这时吴三狗和社员们已经在雪地里挖好了墓坑,大家七手八脚抬起棺材放进浅浅的坑里,盖上黄土,形成高出地面不到一米的坟堆。
埋完黄新生,黄建国要带大家去神蟒原上油葫芦水盆羊肉馆吃饭,吴三狗说:“算了吧!我今天给埋人的社员都会记上工分,也算是咱生产队出面埋了你大。”见队长这样说,社员们全都回到各自的家里。
丧事办得这样的异乎寻常,比埋掉一条死了的野狗好不了多少——这可是生前威风八面、风光一世的黄新生所始料未及的。
三天后,神蟒原公社党委书记程为民来到原底大队,在大队部召开了支部委员会议。程书记先是宣读了公社党委关于开除黄新生党籍的决定,接着主持选举出近几年革命、生产两项工作都走在前列的一队队长吴三狗,担任了原厎大队的党支部书记。
原底小学放假了,章如鹄在学校值班,彭春叶找了来。一阵问候倒茶寒暄过后,彭春叶说,如鹄哥,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想让你帮我个忙。说完这话,彭春叶竟然泪流满面。
章如鹄在前次发现彭春叶和黄新生的苟合之事后,的确对彭春叶反感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慢慢地他想通了,也理解了。彭春叶也是和他一样想跳出农门与命运抗争的年轻人,不过抗争的方式方法与自己不同,彭春叶仅仅是根据自身优势,付出了更大的牺牲而已!
彭春叶给章如鹄详细叙述了妹妹秋叶目前的状况,说我知道你的祖籍在洛州山区,那里的男青年不好找对象,你不是有个堂兄就招赘到了叶家沟么?看如鹄哥能不能回一次洛州,找一个人样条件差不多的也不嫌弃咱秋叶的,秋叶如果看上了,就招赘到咱家。
如鹄觉得彭春叶把这些事和盘托出是对他最大的信任,他对秋叶的遭遇很气愤,也很同情,说这件事一定帮忙,不过叶家沟的堂哥章如钢是我大前年从洛州带回来的,我一定给我大说说,让我大早点回洛州。
回到家,听到如鹄谈了彭秋叶的事情,章家奇叹息了半天秋叶的遭遇,然后说,这事不难,咱老家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想跳出穷山沟,来到咱关中平原生活哩!你快去叶家沟叫上你如钢哥,我和他一块去。
如鹄吃完饭,当即骑车去叶家沟。到了叶家沟,刚给如钢说完事,如钢就说咱老家邻村黑龙寨我就有个关系很要好的初中同学,叫高俊山,人模样长得没得说,就是因为家里的地主成分,至今还是光棍一条,我每次回去去他家,他大他妈都托我在山外给俊山寻对象哩!
如钢当即来到九里店,和家奇商量一番,就上了神蟒原,坐上去西安的班车,然后转车去洛州。第二天,如钢就带着高俊山来到了如鹄家。
如鹄又骑车到了五队的彭家,彭老五夫妇又当即带着春叶、秋叶,全家人骑着两辆自行车,来九里店相亲。
在如鹄家的厅堂,如鹄给双方做了介绍,看得出双方都是笑逐颜开。家奇说让俩娃单独聊聊,如鹄就把高俊山和彭秋叶让到了自己的房间,出来时,如鹄有意带上了房门。
厅堂里,大家围坐在蜂窝煤炉子的四周,喝着茶,聊着娃的事情。翠茹拉着青青的手,一个劲夸奖如鹄,说嫂子功劳真大,培养出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彭老五悄悄对家奇说:“家奇老哥,听说去年冬里你家如鹄当兵都换上了军装,还被人顶替了,你说如今这世道咋成了这样!”
家奇说:“兄弟,这没有啥!我一直以为,不管啥时候,瞎事里头有好事,好事里头也可能有瞎事——去年我如鹄要去当了兵,这原底小学就不知道谁是校长咧!再说,咱农村人想叫娃早点出去,这我理解,只是这公社、大队干部做事不公平,让人生气!不过这恶事做多了,自有恶报,咱大队的黄新生就是例子!”
“那是那是,恶有恶报嘛!”彭老五频频点头,他对自己虽未除掉黄新生,可导致他在监所畏罪自杀的事情心里头暗暗自豪。
…………
分坐在房间条桌两边的秋叶和俊山,一见面就互相爱慕得不得了,属于真真正正的一见钟情。两人都看着对方,也不说话,也不喝茶。
“你咋不说话哩?”实在憋不住的高俊山首先开言。
“我看你很像一个人!”彭秋叶继续深情地看着高俊山说。
“像谁?”
“像洪常青!” 高俊山人如其名,长得高大英俊,和舞剧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男一号洪常青的确很像。
“哦,不会吧?我能有人家洪常青那样好看?”
“有,你真的比洪常青还要好看!”
“看来你对我本人没意见了?我家可是地主成分,我也只有初中毕业,家里弟兄三个,还有两个妹妹,很穷,你嫌弃不嫌弃?”
“这些情况我早都知道,我要是嫌弃,就不会和你见面了!”说完,秋叶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烟荷包。
“其实,我从来不会抽烟。”俊山接过烟荷包,看着荷包上刺绣的一对鸳鸯鸟说。
“怎么?难道你不愿意和我一块儿过日子?”秋叶马上脸红了,吃惊地看着高俊山。
“谁说的!我在看这上面的哪一只鸳鸯鸟是我哩!”俊山笑着,也从自己口袋里取出了一方手帕,郑重其事地送给秋叶。秋叶激动地打开一看,红色的手绢中央,也绣着一对黄色的鸳鸯鸟在嬉水。
“你看你刚才迟疑的样子,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嫌弃我哩!”秋叶说着,眼睛里噙着泪花。
“哪能哩!”俊山站起身,来到秋叶身边,半拥着她,“你的事情我伤心同情还来不及哩,咋会嫌弃?我知道你不遇这种事情,我也得不到你这位吴清华!”
“咋?我像吴清华?!”
“像!特别像!要是换上吴清华的服装,简直就是一个人。”
不知是激动,还是高兴,彭秋叶热泪盈眶,紧紧地拥抱了高俊山。
…………
高俊山第二天就回去开介绍信,随后和彭秋叶在神蟒原公社扯了结婚证。大年初三,一对新人举行了婚礼。
注释:
(1) 努住:闭嘴。
(2)盐里没你,醋里没你:指你和此事无一点关系。
③少皮干:少说废话。
④失火:这里指着急。
⑤有啥了:这里指怀孕了。
⑥念葬经丧败:散播对某人不利言语以贬低某人。
⑦ 圪崂:角落。
(8)无处抓挖:这里指不知道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