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蟒原:平凡农家几十年间沧海桑田,尽现关中浓郁风土人情

  元月十五日下午两点五十六分,在渭阳县医院妇产科的一张产床上,儿子来到了这个世界——章如鹄当爸爸了!当侯萍抱着出生时七斤八两的儿子,看着他第一次铆足了劲儿吃奶的时候,她激动得眼眶湿润了;如鹄的眼圈也红了。这是多么令人激动、令人振奋的一件事啊!人类就是这样一代一代地繁衍延续,生生不息,才有了现在这个有时候苦难深重,有时候又美好幸福的大千世界!
  当天晚上,如鹄和母亲在产房里陪伴着侯萍。产后的侯萍累了,一晚上睡得很踏实,如鹄就和母亲在孩子醒了的时候哄孩子,用奶瓶给他喂奶。到了后半夜,如鹄让母亲合衣躺在旁边的病床上休息,自己蜷曲在侯萍的脚下打了一个盹儿。
  第二天一早,如鹄带着礼物去了西安纺织城,给侯萍父母报喜。如鹄去西安,一般所带礼物是和侯萍商量决定的,讲究实用实惠——这次带的是二十斤苞谷糁、二十斤白面、一只鸡和几斤鸡蛋。
  侯萍家里热情地招待了如鹄,也为一个新生命的降生而高兴。饭后,侯萍妹妹侯娜作为代表,随同如鹄坐班车来到渭阳县医院。她不光是来探望姐姐,而是要服侍“月婆”,直到出月。侯娜来时带着两大罐高级奶粉和两条鱼,侯萍妈妈说月子里多吃鱼奶水多,孩子的奶水够吃了,就最好不要用奶粉。
  其实,按照渭阳县神蟒原一带的风俗习惯,娘家来人看月婆或服侍月婆,有一样礼物是非带不可的,这就是用一个大包袱包起的三十多个石子馍,以保证月婆在月子里每天有一个干馍吃。这种习俗据说是在很早以前的饥馑年代形成的,现在粮食够吃了,可这种习俗讲究却保留了下来。
  渭阳人之所以看重石子干馍,还因它历史悠久,颇具盛名,是华夏民族饮食文化石烹时代的“活化石”,也是先民们由生食转为熟食的标志。它的制作方法至今还带有石烹时代的明显特征——做石子馍也叫打干馍,先把指头蛋一样大的石子在铁锅里烧得滚烫,再用大铁瓢舀起一半石子,把发起擀好的小麦面饼摊在锅里的石子上面,再把瓢里的石子均匀摊在面饼上,然后文火烧三五分钟,一个香酥可口的石子馍就做成了。
  关于石子馍还有很多传说。最早的是说生活在渭河两岸的原始先民发明了石子馍,传至战国后期,秦始皇之所以灭六国而一统天下,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秦军行军打仗离不开可存放很久又便于携带的石子馍,而这种干粮免去了秦军饥肠辘辘时的烧火做饭,尤其在追赶敌军时可以赢得宝贵时间;最近的一个传说,是说清朝时慈禧太后移驾长安,不服水土、脾胃不合、不思茶饭,后来民间献上干酥美味的石子馍,太后尝后赞不绝口,病症立除,留下一段美谈佳话。
  青青在几天前知道侯萍快要生产时,就做好了石子馍。她知道侯萍娘家不懂渭阳乡俗,不会送来石子馍;即就是知道了这个乡俗,要做石子馍也不大容易,因为西安城虽大,但没有做石子馍的习惯,未必能找到做石子馍的石子。而渭阳乡下每一个村子里,都有这样用来打干馍的一箩石子。可这箩石子的主人是谁,大家已觉得并不重要,有的也无从知晓。谁家需要打干馍了,只需在上一家媳妇坐了月子或者嫁出去的姑娘生了孩子的人家去找。用完后也不必送回去,自有下一家媳妇坐了月子或者嫁出去的姑娘生了孩子的人家来取。
  九里店的石子有人说是章家在信宗老汉手上从渭河滩里捡来用过后传下来的,有人说是黄家从黄疙瘩老汉手上传下来的,还有人说原来两家都有石子,后来不知到谁的手上,合在了一起,就传了下来。反正成了大家公用的东西,也没人去较真把石子的主人搞清楚。青青知道一个月前貌儿的儿子海海媳妇刚坐过月子,就在貌儿家取来了石子。打完石子馍,青青把石子洗干净,用油炒过,装在箩箩里妥为保存,等待着下一家有人坐月子打干馍时来取。
  坐月子的侯萍也很喜欢吃干馍。她说咱妈给干馍里面放了花椒叶,吃起来又香又爨(2)。为了给儿子生出更多的奶水,侯萍有意增加了饭量,在三顿正餐的中间,她会吃一片石子馍,喝一碗鸡蛋絮絮。
  第三天,如鹄和侯娜一起,在架子车上铺着被褥,拉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侯萍母子,冒着刺骨的寒风和天空中稀稀拉拉的雪花,回到了九里店村。
  青青早已把房间里蜂窝煤炉子烧得通红,大家随即都有了暖洋洋的感觉。青青把孩子抱着放到炕上,侯萍也坐到了炕上的被窝里。被窝里更暖和,青青说她昨晚上就在炕洞里煨上了麦糠火。
  房间外门楣一角挂门帘的钉子上,青青挂上了一个红布条,这是告诉大家房间里有月婆,除了如鹄以外的男人和闲杂人等,是不得随便入内的。
  虽然时间到了寒假,可渭阳中学仍然在补课。周六下午如鹏、如露回来,如露可以进房间看看自己的小侄子,和小侄子闹着玩;如鹏只能从如露的嘴里知道小侄子长得是啥样子。
  知道如鹄添了儿子,先是如鹄二妈、四妈、五妈、六妈这些自家人来探望,村里的妇女们知道了,也络绎不绝地前来看望侯萍。大家来所带礼物大多是鸡蛋、挂面和干果,很少有人带最有用处的红糖——因为这时候买红糖还必须有糖票,没有关系搞到糖票你就是有钱也买不来。
  家里的鸡蛋、挂面接得多了,正好对了侯萍的口味。侯萍本来就很喜欢妈做的酸汤臊子面,她说妈做的醋好,比商店里卖的醋好吃。现在,每顿的一碗鸡蛋酸汤挂面,成了侯萍必需的主食;而又酥又爨的石子馍,依旧是侯萍的零食。
  来的客人都会问到儿子的名字,如鹄就想给儿子起名。正好这天家奇轮休在家,他就征求父亲的意见。“你哥龙年有了儿子,小名叫了‘大龙’;我二孙子小名正好可以叫‘小龙’。至于上学时候要起官名,按咱家家谱,我孙子的这一辈,应该是‘祥’字辈。”父亲满脸幸福地说。
  有了名字,如鹄又及时去县城,把儿子章小龙的户口上在了县银行集体户口簿侯萍的一页里。
  小龙很乖,不太哭闹。如鹄总是喜欢抱着儿子,静静地看着他忽闪忽闪眨巴着的黑眼睛,不时地笨拙地亲亲他红润润粉嘟嘟的小脸蛋,心里想,我的儿子小龙好有福呵!你和你的哥哥大龙一样,一出生就吃商品粮,嘴就搭在了国库边。可你的父辈却为此付出了非凡艰辛的努力!还有你的爷爷、你的婆,为了咱们章家能有今天,几乎苦苦奋斗了一辈子!
  ——人们哪!只有在这个时候,在自己有了儿女的时候,在自己深深地爱着自己下一辈的时候,才会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在父母亲那里得到的爱,才会知道感恩,才会反过来更加自觉地、深情地去爱自己的父母!
  章如鹄深切感到,自己可敬可爱的父母亲近来一直都露着笑脸。这也难怪,家里令人振奋的好事一桩接一桩,纷至沓来,挡也挡不住——
  剧团和学生班开始巡回演出了,家奇就放了年假。放假前剧团给家奇发了一个月工资,还有相当于一个月工资的年终奖,合在一起就是一百二十元。家奇回来就去找貌儿,看看透支了多少,准备和队里结账。结果家里目前虽然人口多,可如鹰一家三口、如鹄一家三口和如雨七人都是商品粮,而参与生产队分粮、分棉、分菜的五人中,家奇、青青和如鲲都是全劳力,只有如鹏和如露是消费者。尽管家奇只挣了半年多工分,可今年劳动日值很高,达到了一块二毛六的历史最高水平,家里不但没有透支,还有一百八十六元的分红。
  如鹰一家也回来过年了。回来的当天,如鹰就给了父亲五十元。家奇数了数,加上他以前积攒的钱,手上现在就有了五百多元钱。家奇把钱交给青青,青青用手巾包了好几层,放进房子的板柜里。然后锁上板柜,把钥匙压在枕头这边的炕席底下。
  “攒些钱,就够给如鲲娶媳妇了。”青青高兴地说。
  “是啊!今后再也不会因用钱的事情发愁了。”家奇坐在板柜旁边的椅子上,从口袋取出“红宝成”,惬意地抽起来。家奇到剧团炊事班后,就开始抽起一毛九的“红宝成”,已经和抽了好多年八分钱一包的羊群烟永别了。
  家奇、青青高兴的事情还有:如鲲考上了陕西教育学院数学函授班,和如鹄一样,他想继续深造,拿到国家承认的大学文凭;如雨在剧团学生班刻苦训练,进步很快,学唱小生的她近期担当秦腔《三滴血》中的李遇春,受到好评,现在已经开始到各个公社巡演;如鹏、如露的学习进步都很大,如鹏从期中考试的年级第236名提升到期末考试的182名,如露从166名提升到了97名。
  由于侯娜伺候着侯萍,晚上就睡在侯萍炕上,如鹄就睡在了如鲲、如鹏的房间。每天早上,侯娜会用蜂窝煤炉子上坐着的大铝壶里边的热水掺和着凉水,冲洗小龙晚上的尿布;如鹄会把炉子通旺,加上一块蜂窝煤,再给上边放置一个他用铁丝自制的倒扣着的椭圆体网架,侯娜会把洗干净的尿布铺在上面烘烤。忙完这一切,如鹄会坐在侯萍床边,要么和侯萍聊天,要么逗小龙玩耍。再过一会儿,母亲会给侯萍端来卧着两个荷包蛋的酸汤挂面,如鹄也会出去和大家一起吃早饭。
  这天早上,如鹄刚一进门,侯萍就说:“让妈不要给我另做鸡蛋挂面了,我也吃苞谷糁就酸菜。”
  “咋啦?想吃粗粮啦?”
  “是啊!再好的东西天天吃也会腻的。”
  “可是,你现在不是给你一人吃东西,我问问儿子想吃啥!”
  如鹄抱起儿子,亲了小龙一下,问儿子想吃苞谷糁还是酸汤面,儿子只是笑,自然不会回答。
  开饭了,青青还是煮了鸡蛋挂面,只是把鸡蛋挂面让侯娜吃,给侯萍端了一碗红豆苞谷糁,一盘酸白菜。
  外边的饭桌上,大家的早饭已经吃完。薛蓉和如露端起碗碟去厨房收拾去了;青青抱着一岁多的大龙,用奶瓶给他喂奶;家奇拿出了一份菜单,交给如鹄。
  “鹄儿,你看看,这是咱今年过年要买的东西,估计要花二百多块。”家奇说着,点燃了一根宝成烟。
  “哇!买这么多年货干啥?有钱攒下来,先给如鲲娶媳妇要紧。”如鹄看着父亲开出来的单子说道。
  “给如鲲攒钱娶媳妇自然当紧,”青青说,“夜个晚上你大盘算了好久,觉得咱家今年过年人多,加上大年初九正好是小龙满月,不多置办些年货不行么。”听母亲话里意思,这个单子是父亲母亲昨天晚上反复斟酌商量的结果。
  “好!那我今天就和如鲲一块儿上县,一人骑一辆车子,这些肉菜啥的一次就买够了。”如鹄说。
  “我也去,给二哥、三哥帮忙。”如鹏说。
  “不用你去。你和露露目前主要是复习功课,争取明年暑假金榜题名。”
  青青把大龙放到如鹰怀里,走进房间,从炕席下边拿出钥匙,打开板柜,取出了二百块钱,拿出来交给如鹄。如鹄说自己身上还有一百多块,要还一百元给母亲。青青不接,说你身上的钱你留着,鹏鹏、露露开学的费用都是要你花的嘛!如鹄说开学还会发工资,我身上装这么多钱干啥嘛!青青就说那你退五十元就行,就接下了如鹄退回的五十元,又放进房间的板柜里。
  看见如鹄、如鲲准备出门,青青说早去早回,今儿腊月二十七,妈要蒸年馍,要用到你买的好多东西哩。
  当下,如鹄、如鲲哥俩骑上车子,进了县城。如今农贸市场上的东西丰富多了,好多东西不要票都可以买到。比如猪肉,菜市场竟然有好多个体商贩也在卖肉。如鹄如鲲很快按照清单备齐年货,分装在两个蛇皮袋里,绑在他俩各自的自行车后座上,满载而归。
  如鹄、如鲲回来,从车子上取下年货进厨房分类存放。家奇像在专门等待着似的,取过刚买回的四副猪下水,放在铁盆里,端到了压水井旁,亲自清洗起来,准备做他最拿手的下酒菜——卤味猪杂。
  青青进了房间,揭开热炕上早上和好的两大盆面上边的棉被,再分别揭开面盆上边的锅盖,用手指按按盆里的面团,看到面已经发好,就把其中的一盆端到了厨房里,放在了案板上。
  青青从案板最里面拐角的一个瓦盆里,舀了两勺块状风丝碱泡出的青碱水,倒在盆中的面团上,有了碱水的面团马上变得很黄。母亲又撒了扑面(3),揉了揉,翻过面盆,把整个面团倒在了案板上。
  薛蓉看到母亲把面盆端进了厨房,就要把怀中的大龙交给如鹰,自己进厨房搋面。“你没看那么大一个面团,你搋得动么?”如鹰说,“还是我来搋面,你看娃吧!”
  这时如鲲过来,对薛蓉说:“大嫂,还是我看大龙吧。今儿个蒸年馍哩,妈一个人肯定在厨房里忙不过来。”这时青青出来说:“对对对,咱今年蒸的馍多,蓉儿要给我帮厨哩。”
  早饭过后,青青已经把家里原有的萝卜、白菜洗好,切成了丁,现在她就安排薛蓉洗了刚买回的一块豆腐、一吊猪肉,也切成丁,准备包包子。
  如鹄刚回来卸下年货时,就问母亲:“我干啥活?”青青说:“你先拉风箱烧水。”这时水已烧开,青青就把买回的木耳、黄花、地软、粉条放在几个盆子里,用热水发上。
  后锅的水也烧开了,家奇就把洗好的猪肝、猪肚、猪肠、猪心等煮了进去,准备做卤味猪杂。
  第一锅馍主要蒸的是肉菜包子和角角。角角和包子里的肉菜馅一样,只是加了辣椒粉,包法也不同——包子是把面片放进馅后一圈拾起,收在中心,是圆形的;角角是面片放进馅后两边拾起,收在一头,像个又肥又大的菱角。
  包子熟了,正好也到了午饭时间,大家就把包子当成了午饭。青青要给月子里的侯萍煮一碗酸汤鸡蛋挂面,侯萍说:“我光吃包子就行。妈蒸的肉菜包子比我银行食堂里的纯肉包子都香!”可青青说月婆光吃干的奶水少,就用滚开水,给侯萍冲了一碗鸡蛋絮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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