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多岁的那个时代,没有blued,没有贴吧,没有微信,两个男人之间的相互试探在不断的猜测与拉锯中开展,很婉转但却有火花绽放的绚烂。那时的txl,还没有到炮火连天的状态,那是个还没有rush的年代,那时的性生活有点痛,那时还不是遍地飘0,那时的油还很难买到,那时的马云刚刚赞助了上海国际电影节,那时的淘宝还没有家喻户晓,那时的师兄在床上只干我一个人。那时同性之间的爱和异性一样。不爱,不会随意做爱。
后来,过了几年,世界突然变小了。blued出来后,师兄的身边全是gay,他找人方便多了,甚至一次找两个。
但他最终迷失在他亲手种下的丛林,并在迷路的那一刻,把我拉上了他的后座。
2018年7月10日,师兄的爸爸打来一个电话,他说那天是师兄的祭日,他说他不知道师兄读研之后的那些年,是怎么生活的。他说你们在一起时我儿子开心吗?他说我想我儿子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听着他在电话那头压抑着的抽泣声,我理解他的悲伤,一如我理解我曾经为了这段感情付出的代价。
我说叔叔你不要难过,他和我在一起的十年里,活得很快乐。
他问我孩子多大了,我说幼儿园快毕业了,他问了我地址,给孩子寄过来一套衣服。
我知道,他把我的儿子,当成了他儿子的儿子,他知道并不是,但他需要一个寄托。
我想起有一次,孩子从他妈妈家过完周末回来给我说,妈妈问我珩叔叔好不好?我说你怎么回答的,孩子说,珩叔叔很好。
前妻对于师兄,大概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吧。他们都觉得对方在感情中是第三者形式的存在,但我一直觉得,所有的错都在我。
我不该走进婚姻,我不该走出婚姻,我不该让师兄离开。我不该一开始屈从于现实,最后却又想做回自己。
在我们的开始,是我们的结束。
我和师兄的爸爸说:叔叔,你和阿姨保重。
我不想再接到他的电话,不是我厌烦,是我害怕。我不想在想起师兄时,再想起任何人。我想关于我和他的记忆里,只有我和他。
但在2019年和2020年师兄的祭日,我仍然接到了他的电话。对于他,关于儿子的怀念,已经和我永久性地捆绑到了一起。和我联系,是他纪念自己孩子的一种方式。他需要在不停的重复中确认,他的孩子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是快乐的。他的孩子,在人世间,是有过爱情的,尽管他的爱情在世人眼里,多少算不得爱情。
我一直不太理解gay中的10角色。我从来没有在和师兄的关系中有过明晰的定位。我是男人,师兄也是男人,我们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喜欢另一个男人。
我对于同性之性的定义,一直缺乏一种狭义层面上的角色认知。我不知道我在思考欲望的时候,我在思考着什么?我不知道我是该进入还是该承受着进入,我在性的层面,模糊了主体和客体。曾经有一度,我认为我们之间不需要性。
但我却有着形而下的欲望,有时候我会觉得风吹过我的脸庞,似乎是他在抚摸我,我把一切感官上的美好触动都具象为他的温暖。但我不知道我和他之间,该如何在身体层面索取与付出。
我们的性基本上很淡,没有活色生香,没有欲擒故纵,没有情调,也没有余温。我想,这或许是师兄会去约别人的原因吧?我和他在身体层面的错位,导致了他在精神和肉体之间的观念裂变。
那时的他应该很痛苦,他心里有我,但也有欲望,他选择了欲望,觉得愧对我,他在身体上忠于我,但欲望折磨着他。
在撞见师兄和别人玩三人后,我曾经试着调整我们之间的错位。我说珩,你不用管我怎么想,在床上,我们是不必要平等的,你想怎么样刺激,我作为你的伴侣,是有义务配合的。你想怎么样干我都可以。
他说做不到,他在满足自己的时候,会不停地想,这样是不是我会不开心。我说你开心我就开心,他说他在不明确我开心不开心的情况下,他是无法开心的。
一个闭环。
有时候在我们打完一架后,他会报复性地发泄,他会一边粗暴地进出,一边捏着我的下巴问我还敢不敢打他。那一刻我在他眼里看到一种具有韧性的欲望,我竟然有些感动,我想他心里是有我的。
但更多的时候,我会听着他的呼吸入睡,他宁静的脸庞如这个城市的四季,含混而温柔,我时而恍惚,我们喜欢对方什么?
但他却会突然醒来,问我,你怎么还不睡,你在想什么?
我明白,我们在一起,真的很久了。
我其实是一个善良的人,这样的善良给了我一种介于明喻和暗喻之间的修辞型人格。我在任何一种情感中,都处于被试探和窥视的角色。我不喜欢让对方不自在,我宁愿委屈自己也想着周全他人。
在和师兄的相处中也是这样,他在事件层面将我绑架进他的生活,而我在精神层面让他感觉到一种介于自责和自虐之间的空虚。他想填补这样的空虚,用欲望的形式,他想打破我的善良,让空虚变成一种可以触摸的实体。
他也是个善良的人,他在人生的某个节点上,试图去弥合我们情感的裂隙。但他不知道,这样的裂隙源于欲望,但早已高于欲望。
他很少哭,他是个明朗而忧伤的人。他的忧伤与我们所学的专业相关,我们在小说里见多了七情六欲,在面对伤害时有一种文学性的免疫力。
但有一年的中秋,并没有喝过酒的他却哭了,他的头靠着我的肩膀哭得很伤心,他说他把一把钥匙弄丢了,他再也打不开抽屉了。
至今我仍然不明白他弄丢的,是哪一个抽屉的钥匙。我们的房间,没有一个抽屉是上锁的。
在徐州的医院陪伴师兄的一周里,我们没有说太多的话,我们避免回忆太多的往事,我给他擦身体,给他换病号服,我其实从来不会做这些,在我30多岁的生命中,我还没有面对过任何一种严格意义上的死亡。
他终于乖乖地躺在那里,不能动,也不能从我身边跑开,他从来没有那样听话,我让他握拳就握拳,我让他张嘴就张嘴。
他的身体仍然如一年前离开我时那样,精壮美好,只是他不再可以像以前那样抱着我沉沉地睡去。
我给他擦下半身时,他有点害羞地笑了。他和他爸爸说,爸你去给我买几个苹果。
他害怕他爸爸看到他的害羞,他说他爸爸在部队里生活,在他的概念中,不存在男人之间的爱情。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爸爸知道,他爸爸也知道我们知道他知道,但成年人之间的体面,正在于明知而佯装不知。
师兄说,一生好短啊。
我用脸碰了碰他的手,说别怕。
他说刚才给他擦身体,他想起很多年前有一次我们在宿舍一起洗澡时,把一块肥皂掉在地上,然后剪刀石头布决定谁弯腰去捡起来。
他说他刚才下面有点反应,他想起我们第一次时的情形,我们都不知道男生之间该怎么做。
我说那一年是2006年吧?好像是一个周日的下午,外面下着好大的雨,我们拉着宿舍窗帘,脱得精光像两条搁浅的鱼。
我突然想起了相濡以沫这个词,两条相濡以沫的鱼。
我看向他,他流了一脸的眼泪,脖子上都湿漉漉的,全是眼泪。我把手伸进被子摸了摸他的小动物,问他想要么?
这时候,他爸爸回来了。手上拎着苹果。
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关于性的念想,我不知道那一天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但我是真的想,想让他的小动物在我掌心哭泣。
师兄做的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就是他把我和他在一起时的照片发给了我前妻。在拍那些照片时的2007年,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我们用卡片数码相机拍的,他说要记录我们最性感的时刻。却不知在几年后,他用智能手机将这些照片以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投向了我已经平静的婚姻生活。
我一直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想着什么。我们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做我们自己,比如他重新爱上另一个人。
我其实愿意在告知我前妻我的性取向的情况下,和她在一起好好生活。我们都做出了成年人自己的选择,并将一个小生命带到了人世。我们的身上不仅有感情和自我,还有为人父母的责任。我至今仍然在想,如果有如果,我们的人生都可以重新来过。师兄可以选择不辞职,我愿意和他一起面对余生,一起吃药,一起活着。
他所做过的一切我都不会再责怪,因为在我的概念中,包容是爱一个人的一种方式。只是优秀如他,却终究没有磨炼出一颗包容自己的心。在他知道自己感染的那一刻,他心里该多难过,他是怎么独自撑过离开我的那些日子,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怕我责怪吗?
但和我一起十一年的他,应该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更多时候都首先会反问自己,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我们有一年去绍兴东湖玩,他很怕水,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腕,坐在乌篷船上全身紧绷像个无辜的孩子。我说我也怕水,他说我不管我就要抓紧你不放开。
那一天是2005年的元旦吧?公园里就我们两个人,那天下了好大的雪,他穿着一件有着毛绒绒帽子的羽绒服,站在一个石桥的尽头回头看我,雪地折射的明亮的光,让他看起来像我们当时的年纪一样纯净。
他说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后来我们去了秋瑾故居,他没头没脑说了句:秋瑾是不是喜欢女人啊?
师兄离开后的这三年,我过得不开心,不开心,很不开心。我曾希望自己仍然像以前那般,淡然,文艺,明亮,清浅。
我和师兄都是文学专业,我们有太多的理由可以自由出入于某种文学性的情感状态,并告诉自己那只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幻象,打破它,才能消化它。
但我做不到,我们之间横亘着背叛,也勾连着灵魂。他的去世将彼此救赎的可能性一笔勾销。他将流动性的时间定格为不容置疑的永恒。
我手机里有很多我们的照片,穿衣服的,没穿衣服的,醒着的,睡着的,刚打过架脸上带伤的,刚和解我捧着他带回来的面包傻笑的,还有他正面向我进攻时闭着眼睛皱着眉头的。
我肯定是打不过他的,他比我高半个头,也比我有力气。但有时候气急了我会变得很不平和,一反常态,我会用尽力气去打他,而他也会毫不留情地还手。但我们的矛盾都不会过夜,有时候气呼呼睡着了,半夜醒来时,却发现我们的手拉在一起。我们已经有了身体记忆,无论多么激烈的争执都会在睡着后和解。
有一张照片是我们在上海外滩拍的,我们的背后是东方明珠塔,他踮起脚,他的下巴放在我的头顶,双手环抱着我。那天是一个周末,我从工作的城市去他读博的上海看他。他告诉我他正和他的女同学尝试交往,我也为他高兴,我希望他可以开心地走进正常生活。
我心里其实也有吃醋,我想着他以后会抱着那个女生,和她做爱,我想起这些时有些茫然。我觉得我把他弄丢了。
那天我们在学校外的宾馆过夜,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抱在一起,他温暖的呼吸像若有若无的风,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肚子上,说,我饿了。
我记得那天我给他去买了方便面,烧水给他泡好,他有点怅然若失,他说你是不是会恨我。我说怎么会呢?你不是还在我身边么?
2008年7月,我研究生毕业。在师兄离开学校的第二年,我选择了留下。我留在了我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处身某地而言说某地是一种为难,一如我们未能泰然处之的感情,在旁观的温度与体验的深度间不能两全。那时我觉得,我们终究还是放开了彼此的手,以事业的名义。况且他已有女朋友,我们短暂的交集终究未能将迷人的体温磨合出天长地久的宣言。
在没有师兄的校园里,我几乎忘记了那些身体碰撞时痛并快乐着的瞬间,只剩下温暖的感伤。我想起有一次和师兄讨论文学时他说,叙事就是故事,而故事正在发生。
但我还是时不时去看看他的微博,我想知道不在我身边的日子里,有哪些人和事在充满着他的生活。他和女朋友捧着奶茶的笑?他在图书馆林立的书架间走过时的繁华与寂寞?他查了一天资料回到宿舍后的慵懒?
我想象着我在他身边。
他也会打电话过来,问我好吗?问我交女朋友了吗?有时候,他也会问我有没有想他。他会来我所在的城市过个周末,我们一起在我的单身宿舍里关着门,并排躺在床上看一整天的电影。
但那段时间,我们没有做。我不想做第三者,尽管我和他认识的时间,远比他女朋友早。
我并不明白我喜欢他什么,我想更多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们的相同大于不同,我们的性格中有一种相似的沉溺。我们很容易为一件寻常的事,投注过量的深情。
我很喜欢让他给我洗头发,我坐在凳子上,把头伸在水龙头下,他摩擦着我头顶的泡沫,像是在揉搓着不紧不慢的时间。我喜欢这种状态下的我们,像两个正在过家家的孩子。
这是我们还在一起读书时的模样,之前我们太小,之后我们太老,那时刚好。我们都在人生中学习如何直立行走,学习如何爱人,和被爱。
有一次,他问我读本科期间在北方的那个城市,有没有像喜欢他一样喜欢过一个人。我说没有过,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人。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我可以喜欢一个男生。我一直是个被动的人,但在遇到他之前,的确没人主动说过爱我。
他说他也没有。他说我们不但本质相同,而且形式一致。我们在严格意义上来讲,喜欢上的是对方身上的那个自己,一种镜像化的欲望折射。我们将爱和性割裂开来,并认为这才是真爱。
2006年某一个冬天的下午,我们坐在寝室阳台上,用他的笔记本电脑看着黄磊的《似水年华》。他靠着墙,我靠着他。慵懒的阳光照着慵懒的我们。
电视剧旁白说:“乌镇的美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美,是岁月经过时留下的痕迹”。
我说,师兄,我们去乌镇。
两天后的周六中午,我们站在了乌镇的石桥上。我记得那天有点轻冷,他的头发被桥上自由的风吹得一袭凌乱,他微笑的脸庞写满了抒情的迷醉。那一刻,我突然想告诉他,我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我们穿行于古镇的小巷,寻找着《似水年华》里那些美好镜头的所在。那天乌镇的行人很少,在没有人的深巷中,我们手拉着手,像一对真正的恋人。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个民宿房间里开心地接吻,他躺在床边,双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他的小动物在我手中慢慢苏醒,然后,我们认认真真地做爱。
我记得他对我说:放松,别紧张。然后,我疼得叫出了声。他说:嘘,别叫。
他努力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专心致志的小学生,他热烈的气息吹过我的胸膛如盛夏的热风。最后,他在我体内尽情绽放。
乌镇的美,是一种令人绝望又让人迷失的美,是我们经过彼此身体时留下的痕迹。
周日的下午,我们返回读书的城市,一路上他靠着我的肩膀酣眠,我看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想起我远在北方的家乡。我没有感觉到惆怅,因为有他在身旁。
后来的十年中,我们一起去过很多水乡,但只有乌镇,是唯一一个我们多次故地重游的地方。
我和师兄的故事到此终结。如果有时间,我会继续煮医院里的其他见闻。煮大家腊八节快乐。好吃不过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