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却看起来有些郁郁寡欢,他一个人进了卫生间去清洗盛鸡汤的罐子。他看起来比小阳文静,但说起话来语气坚定,看似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男生。他洗完罐子走出病房,在楼道里临着一扇半开的窗,拿出一根烟点燃抽了起来。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风将烟雾吹得颇为曼妙。我看着他,想象他和小阳老张三人在床上的情景。101?110?001?111?000?天啊,我在想着些什么!
小昌是个被遗弃的孤儿,被人捡到送去pcs,寻找父母无果后进了家乡的孤儿院,所以小昌姓“党”,他的姓与他名字中的“昌”相得益彰,听起来有一种大气磅礴的美。在孤儿院里成长起来的他,读完高中后就外出打工,四处辗转漂泊,直到遇到了小阳和老张。
对于他,老张如同一个真正的父亲,在一起的三年中,他觉得自己有了家。他想起从离开孤儿院到遇见老张前的那些日子里,所饱尝过的不为人知的艰辛与孤独,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惧。他害怕失去这个亲人,他害怕老张会死,他知道这一天越来越近。
小阳却不会想太多,他有自己幸福的家庭,两个姐姐已经成家,父母把他视为珍宝,他只用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就可以拥有了小昌梦想中的人生,老张对他而言,只是一个过客。
人生很长,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
老张的两个儿媳妇来医院看过两次老张,出于基本的孝道,她们勉为其难地客套了几句,就挽着手在楼道里巡视,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些通讯录怪物。并不时予以恰如其分一针见血的点评。比如说她们问小夏:长得这么好看的小伙子,怎么就喜欢男人呢?比如她们向护工阿姨说老张:哦吼,那么老了被两个生猛的年轻人干,铁打的py也要开花的唻!
但令人惊奇的是,对于公公的两个干儿子,她们却给足了好评。认为他们爱情至上不计得失,超越年龄性别障碍情比金坚。她们很遗憾自己没能遇到这样的男人,大儿媳说小阳一看就是那种一夜几次的,而小儿媳却说小昌这种看似老实的男人最闷骚。最后二人一致叹息,觉得可惜他们都被公公糟蹋了,真是好白菜都被猪啃了。
笑鼠!真素铁血女战士厚!
再次见到老张是在2018年五一那次住院期间,老张已经不能坐在楼道里唱他的昆曲了,但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听到他从病房里传出痛哭的声音,护士说老张已经到了晚期,疼痛让他难以忍受。
老张躺在病床上,床头挂着一条毛巾,每当疼痛难忍时,他就咬着毛巾,一只手抓着护工阿姨的手,一只手在空气中挥舞,嘴里发出呜呜的嘶吼。
我和袁超、任凡路过时,看到老张瘦成皮包骨头的模样,也忍不住唏嘘良久,颇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慨。我们明白,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也会和老张一样,躺在病床上,等待着死神最终降临,来结束这造孽的一生。
每天下班后,小阳和小昌会结伴前来,陪伴老张一晚,然后第二天从医院出发赶去上班。他们会和老张聊天,聊以前的日子,聊他们相遇的那个晚上,那条街道午夜的灯光,回忆起在一起的几年里三人一起吃过的美食、压过的马路和看过的美景,老张时而有些许快慰,时而又悲从中来。但最终他会被巨大的疼痛所淹没,开始他间歇性的哭喊。
那次住院的几天里,我没有再听到老张唱《牡丹亭》,也没有看到老张的儿子儿媳出现在医院。但老张的儿子会定期来交住院费,衣食供应护工工资倒也一应不缺。
我和袁超说起那次小夏撒尿,老张喝醉酒跑进卫生间看小夏被骂变态的事。袁超说:我老了不会也这样吧?任凡笑着骂他:我的还不够你看吗!
我想,作为一个HIV+通讯录,能终老已属幸运,还顾得上什么孤独?
然而,老张终究是幸福的。他完成了属于他那个年代的男人的使命,上山下乡,响应号召,结婚生子,并将孩子养大成人,助他们成家立业。在他生命的最后时间,有喜欢的人陪在身边不离不弃,虽受病痛折磨,但也算死得其所。
那几天我经常看到小昌在楼道的角落里抽烟,一根接一根,像是在烧香拜佛延续老张的生命一般。每当老张的哭声传来时,他会看向病房的方向,扔掉烟头无措地搓手。
小阳已经向家人出柜,他妈求神拜佛寻医问药一番,在遮遮掩掩委委婉婉几经试探得知儿子是攻后,便瞬间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并和他的小姐姐小姐夫商议决定,他们再生一个孩子跟小阳家的姓。
小阳爸爸一再警告他,不要做受,不要做受,不要做受。但事实上,小阳和小昌在床上,是互攻的。
他们仍然住在老张很久没有回过的家中,睡在曾经三人一起大被同眠的床上,但他们说自从老张住院后,他们很久很久,都没有再做了。小阳和小昌都没有被感染,他们一直做保护措施,在和老张的关系里,他们都是冲锋但未陷阵的一方。他们没有问过老张为什么会感染,因为这不是他们关系的核心。
他们在一起时,一直很开心。
任凡和我说:生活是一场暴走的欲望。
我深以为然,在这场暴走中,有的人迷路了,有的人骨折了,有的人,跌倒了,而且再也爬不起来了,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哭了。
哭了的那个人,名叫疼痛。老张在最后的日子里,很疼痛。
我出院的三个月后,去医院按期领药。在门诊室碰到了小伟护士。问起老张,她说老张终于解脱了,临了时病床前只有小昌和小阳,两个人哭得很真诚。
我松了口气,抬头看天空时,一架飞机拖着长长的带状白云飞过,将8月的天空切割成两半深邃的蓝。老张不会再喊着他疼了。
老张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小阳和小昌的消息,他们或许还在一起,抱着对方互相进出时他们会想起老张吧?
小昌也许会离开这个城市继续漂泊,毕竟,他是一个无根的孩子,短暂的停留只是因为他有了一个家,他在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中做了一个关于父亲的梦,梦醒了,父亲又走了,他又没家了。
小阳一定还在努力工作,他只是个幸福的孩子,爹疼娘爱,无忧无虑。老张的死,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伤心。如果小昌要去远方,他不会选择跟随。
因为小昌追寻的那抹温暖,他给不了。
(老张,小阳,小昌的故事结束)
还有一个退yi的wjbgg的故事,一开始在我所在的医院治疗,后来去了苏州工作,断断续续有联系。只是有些敏感,不太敢煮。他的经历是那个特殊集体生活的一个缩影。终究是可惜了那张脸。
(五)高阳说:为爱受的伤,是我的勋章
2018年12月的一天,我去去医院领药时认识的高阳,他在门诊室门口等HIV科的专家到来。那是一个正午,他手里捏着几张化验单,呆呆地侧身站在栏杆前。冬日的暖阳透过落地窗倾泻在他的脸上,我想起那句美好的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可以豪不夸张地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帅气的男生。挺拔的身形,白净的脸庞,五官端正地令人触目惊心。我看着阳光下发亮的他,居然有些恍惚。
楼道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注意到了我在看他,面向我欲言又止,看了看地面又抬头看向我,略带迟疑地问:你……也是这个病吗?我说是的我也是。他又沉默了一分钟的样子,似乎是鼓起勇气对我说:你说这个会不会误诊?
我没有回答,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我经历过那个阶段,觉得这小之有小的概率不该出现在自己身上。但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做过什么,知道自己的身体曾被无数次进入,并留下了那些可能承载病毒的载体。这样的误诊在特定群体的身上,几乎不会发生。
然而我不想告诉他这些,我说医生来了再问问医生,再说即便是确诊了,按时吃药就好。
然后我就看到两行眼泪顺着他的鼻梁两侧留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
我竟然有些心疼,长得这么帅的男生怎么可以哭呢?他这样的人,应该永远笑着,让他哭的人,简直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