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邪】铁蒺藜

TBC

耳朵里现在只灌满了火车行驶的咣当声，长途的跋涉让他实在疲顿，加上晃晃荡荡的火车摇地他有点难受，正好借着这个机会，他把自己晕晕乎乎的脑袋贴在了窗框上，闭上了眼睛。
但他马上把头移开了，火车晃得太厉害，这样非把头磕肿了不可，而且烈日炎炎，那一整面玻璃甚至整节车厢壁都烫的要死。
他转而仰头靠在了椅背上，一颠一颠得，反而让他很快睡着了，竟然还觉得不那么燥热了。
等他朦朦胧胧有点意识的时候，旁边一阵叮铃咣啷的，人们都在急急忙忙地往下搬着行李，他这才赶快跑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从架子上扯下行李往车门那儿跑。
一出车门，满眼看见的算是攒动的人头，黑压压的一大片，充耳全是呼叫着的人名。
他提起行李从人群中挤出去，一步一挪挤得浑身大汗，呼吸得几乎全是热腾腾的别人的呼气，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混浊的空气的流动。
好不容易走出火车站台，吴邪神清气爽，迈开大步正要走，突然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
“小子连你三叔都认不得了吗。”
吴邪回头一看竟然是自己三叔，转念一想刚才还是真没看到，摸了摸头赶忙说“三叔好，三叔好，唉呀刚才我是真没看到您啊，诶三叔您还真来接我啦！”
“废话，我能不来接你吗？你要是从这儿再给我又突发奇想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你爹你二叔还不把我扒皮抽筋的。”
“不会的不会的，我这都这么大人了，还能有什么事啊？”
“我不来你准备怎么走？去莱兴你知道路？”
“…不知道。”
“愁死你了，得了吧小兔崽子，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接你。”
吴邪笑笑说：“那你当时还跟我在电报里置什么气啊，还说什么‘到时候自己想办法我不来接你’，怎么跟孩子一样。”
“咳，废话少说，走，来，东西给我。”
“三叔你干嘛呀，哪儿有让长辈给我拎东西的道理，让别人看见了多不好。”
“你还怕人看？去去去自己提去，待会别一脚软摔花脸了。”
“不会不会。”说着吴邪‘啪啪’地拍着胸脯说“身体好着呢。”拎起东西就往前走，结果真像他三叔说的那样，两脚一迈重，绑东西的带子又垂了下来，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就差点摔倒。
吴三省一快步追上，从后面拽了他一把，骂道：“不省心的，非得吓死我才行吗。”
吴邪回过头不好意思地朝吴三省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鬼使神差地又回过头，刚好看到一个快步走过的人，急匆匆地往站台里走着。
“看什么呢？还不好好走路，不摔一下你就是难受是吧。”

“不是，我刚看到一个人。”
“又是废话，整个站台都是人，有什么稀奇的？坐了这么长时间火车还没看够人？”
“不是一般人。”他说，“那是…唉不可能，算了算了，走吧。“
吴三省看了他一眼，“这孩子，坐火车给热傻了吧。”
“哎呀再别说我啦，快走吧三叔，不然太阳这么大等会儿把您也给晒傻喽。”
“臭小子你就敢跟我没大没小，等过段时间我把你带到吴二白那儿去让他收拾你。”
“三叔我要去二叔那儿告你状，说你不叫他二哥叫他大名。”
“来你过来我现在就抽你。”

TBC

解语花问其他人这钢八咋没个像样的人在前头领着他们走，这开路的事儿干不好，后头跟着的人就是想走也很困难。他们都摇摇头，说原来钢八多得是能带着大家往前走的人，不过现在都走了，反正一身本事走天下，别的地方条件要好的多。
“政府不是在帮钢八吗？难道没从钱的问题上帮忙？”
“怎么没帮？帮了，让我们加大生产，东西全弄过来了，那不是，当年整回来的原材料现在还剩着呢，后来发现原料给了我们，问题还是那么多，后来慢慢地就没人再管了。”
“你们没多花点把那些能人留住？”
“留不住啊…”
解语花看着胖子，问道“这次又差多少？”
“至少一半。”
“怎么这么多？”
“这就跟没改良一样，妈的，白费劲。”
解语花正想安慰胖子，一个同事跑进来说：“回来了回来了，吴厂长回来了！”
“回来了？带人没？”
“带了，我看到了，个儿挺高，拎了两个大包，看上是要长住了。”
“那就好，别想以前走马观花的，就跟来郊游的一样。”
“诶，胖师傅，你咋就这么肯定这专家能最先到咱们这儿来？”
“废话，咱们这儿是一线中的一线，好钢不往刀刃上用那不就是不是浪费？”
解语花开玩笑说：“别是带亲戚走后门来的，直接一屁股当了厂长副手就不挪窝了。”
胖子马上换上一副悲痛的表情：“再不来点硬货咱们整个厂都得挪窝了。”
“师傅，您觉得咱们厂这领导层好混进去吗？”
胖子看看他，脸上满是严肃:“好，好，当然好混进去了，你瞧你胖师傅就苦苦过了几十年到现在也还没混进去呢。”
解语花笑笑:“您来这儿有几十年吗？”
“咳，行，跟你说点正经的，能不能混进去，那得看人，一是要有真本事，二要是没本事就得机灵。就咱们车间原来有一个小伙子，当年就跟你差不多大，人家一进厂就没闲着，噼里啪啦地写了一大堆文章，一码子就被领导看上写材料去了。还有另一个小姑娘，人人都知道她那没啥本事，但是架不住人家会说话，见那个领导都热情，现在也给挪用了，成了个瞒上欺下的主任，成天过得也挺滋润的。”
“那不对啊，就凭嘴来说，你不是说厂里谁也说不过你吗？”
“我那是不稀得去说。”胖子把袖子往上卷了卷，“我才懒得拍领导的马屁，累！不过人各有志，你要是真好这口儿，我也决不拦你，只管好好为前途努力啊！”
“瞧你说的，我也不是喜欢那活儿的人，喜欢的人大有人在，哪儿还用得着我。”

解语花从那一堆工件里，拿出来一个，拿在手里刚转了两下，那边就有人喊到:“锻铸的人都快出来集合！吴厂长来啦！”
“厂长来啦！好好好，快走快走。”胖子把袖子放下来，扯着嗓子朝那边喊:“几个人？那专家来了没？”
“废话我哪儿知道，大奎刚过来说的，自己来看不就知道了吗，你问我我问谁啊！”
“好好好，这就来这就来。”

TBC

【玖】
一路上吴邪在前头脚下生风地走，后头吴三省汗流浃背地跟，走了一段吴三省从不知道尊老到脾气要么慢要么猴急骂了个遍，到最后也不得不服老，承认到底还是年轻好，从大老远的折腾过来还这么精神。
前面和吴邪商量了老久，结果他倒是真没来这儿体验生活顺便吃馍馍混卷子的意思。想来厂里上班的年轻人也有，凡事肚子里有点儿文墨的，大都冲着厂办去了。刚来的小年轻能进厂办的，基本上分为两种:一种是有心人，平日总是写一大堆材料文章，文笔好数量多，一来二去自然也就被领导偶然发现，再加上每次不管单位内外，见到上级会来事,嘴巧会说话，时间一长就给领导留下了深刻印象。另一种概括起来也简单，就是厂里高层有亲戚、有关系。后门这种东西说起来也神叨，可能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熟人，真发挥起作用来也不得了。
钢八的老厂长走了之后，吴三省走马上任，原来坐办公室的那批人却基本上没怎么大动。吴家好歹也几代从商，知道耍点心眼，也不爱做那没有益处的事。抄抄写写，誊誊画画的事儿固然简单清闲，但真正的用处也没有多大，谁干都是一样的，反而是手里握着硬货的部门，他都放上了自己人。这是他提前为自己打算的，虽然这厂没多大戏唱，但利润也一点不能让几个不省油的刮了去。
钢八厂的自主性挺高，不像其他有些厂是上头下来的直属，上头发话他们听，技术革新和生产方式改良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是凡事都有两面性，这风筝飞得再高，线断了也没啥好得意的。钢八的风筝线就断了，原先的技术人员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吴三省倒是也出手留过，上头批下来的钱不少都用来加高知识技术人员的收入，但这样也比不过现在势头更好的新厂，不管是前途还是当下，人往高处走嘛。
就像革命，大多总是年轻人闹起来的，他们敢想敢干，最重要的就是他们总有足够高昂的热情和充分的自信，像极了一把火，总要可劲地烧光眼前的阴霾，尽管结果有时不尽如人意，但他们有足够的东西来弥补，比如精力，比如时间。
所以吴三省对于自己大侄子想在钢八这小四方里大显身手也没多在意，毕竟他一个人能折腾出多大动静？他现在也想通了，就等着吴邪像吴二白说的那样，知道了世事不易赶紧回家也好让吴一穷从一线上退下来歇歇。
揣着这个心思的吴三省现在思想包袱相当轻，吴邪的要求也基本上全部满足，原则只有两个――――1、没有生命危险
2、让他知道。

“三叔，那我就先去你们锻铸了啊。”
“啊，行行行，锻铸主任是谁来着？啊，是老刘，我先跟他打个招呼去。”
“那我直接把我东西搬过去了啊。”
“我给你叫个帮忙的？”
“不用，我是来上班的，又不是领导来视察，搞那么隆重干嘛。”
“那随你便，你要是一个人搬得动就自己搬。”
“啊，对了三叔，以后再厂子里你别给别人说我们认识啊。”
“什么？”
“咳，就是别让别人知道我是你亲戚。”
“放你娘的屁。”吴三省骂完他，回头四下里看看没有人经过又接着说:“从我刚收到你的电报开始就有人知道你是我亲戚，我这两天没上班去接你，估计全厂人都已经知道你是我亲戚了！”他看看吴邪，拍了拍他的头又说:“咋了，怕给人家施加心理压力？放心吧小兔崽子，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是我亲戚又怎么了？没人会特殊照顾你的，别说别人不知道你是我亲戚，就算知道也架不住你笨手笨脚遭人家嫌弃。”
“我错了我错了……叔你就不能不损我？“
“少说这样不过脑子的话我就省点损你。”
“一定一定。诶，往哪儿拐？”
“就这儿，右拐，到了。”
…………
这边锻铸已经排列整齐，为首最欢实的是胖子。锻铸下细分几个车间，胖子作为锻铸最活跃的炉前之一，此时正策划着摆个特别的队形，准备好好欢迎来宾。
他使劲清了清嗓子:“同志们啊，待会专家一进门，我喊‘一、二’你们就一起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可劲地喊，声音越大越好，一定要让专家同志充分感受到我们班的热情！都听到了没有？”
下面一个工人嚷嚷:“王段长，这也太俗了吧，人家专家是文化人，就喊这显得我们太没水平，太掉份儿了。”
“啊？还嫌土？哪儿来那么多讲究？那你说，你说我们喊啥？你给我编个洋的！”
“这我哪编的出来……”
“编不出来你瞎吵吵啥？没文化瞎丢人！“胖子手指着往那几个会计和技术员划拉，”快，你们几个识字的来。”
解语花看着胖子笑了，说:“欢迎就欢迎，这还管啥土洋的？干脆我们全体喊个‘welcome！’得了，保管洋气。”
“啥？你说喊啥？”
“啊，没啥，我说喊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心意到了就好，众人拾柴火焰高，团结的力量总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嘛。”

胖子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朝刚才嚷嚷的那人说:“看看人家小解同志，说的话就像个文化人说的，哪像你不学习不进步，自己名字写着都费劲。我觉得说得很对，咱们就这么干，要展现出我们钢八人的精神！”
“诶，来了来了。”
胖子转头看到两个人影，马上喊着:“快快快，队形排好，队形队形！“说着三两下爬上旁边推着的箱子上:”来了来了，来，一、二！”
底下的众人一齐喊到:“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此时的声势倒真有点预想的效果了。
吴邪和吴三省前脚刚踏进厂房门，就差点又被声浪给活活掀出去。一众大老爷们的声音撞在旁边的铁皮机器上，发出嗡嗡的回响，震得人头都发昏。
胖子看两人迟了一下，以为欢迎不够热烈，又大喊一声:“一、二！”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TBC

半晌，掌声变得稀稀拉拉，最后都停下了，两人终于才缓过神来，解语花向吴邪伸出手，说了一句:“Oчень рад тебя видеть。”
吴邪眼睛一下睁得老大，”Pад…Pад тебя видеть。”
此时吴邪的心里一阵风起云涌，他赶紧又问道:“Я не видел тебя в？”
“Возможно？”
站在一旁的胖子忍不住了:“你们二位说的啥鸟语？这咋才刚见面儿就直接进入二人世界了？”
“咳，胖子，这二人世界可不是这么用的啊，不懂别瞎拽词儿。”刘主任劝住胖子。吴邪这边转过头，说:“没事没事，这位师傅，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这是人生一大美事啊！”
“啊？你们以前认识？咋认识的？”
“这就是另外两件美事儿了。”解语花回答胖子。
“咋了啥事儿，怎么杵在这儿了？”吴三省看到这边扎上堆了，也从那边走了过来。
“三叔，你看这是谁？”
“谁？”吴三省顺着吴邪的目光，看到了微笑颔首的解语花。他朝着吴三省浅浅地鞠了一躬，“吴叔好。”
“你是……”吴三省在脑中快速地回忆着，这张脸他乍一看觉得相当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带入情景考虑也没有合适的答案。直到解语花进一步补充了自我介绍:
“我叫解语花。”
他这才一下子对上号。是，这是解家那小子，几年前商会里一起吃饭的时候还见过，后来听说也出去上学去了。最近解家势头蔫，家里头内部闹矛盾，几个叔父辈的也没争气的，几家厂子卖的卖关的关，孙子辈的还忙着争家产，也有一段时间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了。
“你怎么在这儿？”
“我前段时间招工进来的啊。”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你家现在不是也正欠拾掇呢么，怎么没回去。”
“……叔，当着这么些人呢，咱先不提这个，我现在来您厂里上班，还得仰仗您了。”
“……行吧，咱改天再说。”
刘主任插话道:“吴厂长，这是……”
“没事儿，我就过来送送他，给你见了我就放心了，走了啊。”
“唉，行。诶，吴厂长，咱们那个公派名单出来了没？”
“啊，出来了，待会儿小陈搞出来就贴上。”
“知道了，待会儿我自己看去，谢谢了啊，您忙着，我往外送送您。”
“不用了，我就回办公室。”这样说着，二人还是走出去了。

他们这一走，工人们才终于敢说出心声:“诶，吴工，您来在我们这儿待多长时间啊？”“啥时候走啊？”“您刚从外国来吧！您刚才和小解说的那几句话是啥？是苏联话吧！俺也能听懂！”“……”
“我不着急走，我又不是来钢八郊游的，我也是来为国家钢铁事业做贡献的！”吴邪心里暖乎乎的，这些人的热情和真诚让他动容。
“只要我们大家一起，哪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
“好！”下面的众人又鼓起掌来，吴邪摸摸头笑了。解语花看着他，心里想到，严厉的斥责和苛骂都可以梗着脖子当成是耳旁风，但是这掏心掏肺的期盼和寄托，却会是最沉重的包袱，甩也不忍心甩掉。他这样想着，打算着不知道要不要说，最后也还是没说出来。

【拾壹】
吴邪到的时候已经不早，在胖子他们车间一折腾又过了段工夫。胖子牵头向吴邪展示了钢八食堂的优越，同行的工人们也雨露均沾。
吃过饭，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就一股脑儿把吴邪的家当都运进了解语花的宿舍里，“我们把你东西先放这儿了啊。”
“没事儿没事儿，就放这儿吧我自己收拾，大家忙去吧！“
“再见啊！”
“再见！”
“哎，小解。”胖子前脚已经走出门了，又转过头来，“你可别欺负人家吴工程师啊，别破坏了钢八人的形象！”
解语花无语地对胖子笑了笑，“原来我在您心里还是这么个恶人形象？”
“嗨，说着玩呢，小吴，你别害怕啊！”
“你这后面再加一句‘有事儿你就喊人啊！'就真像那什么了。”
“放心吧，我们原来就住一个宿舍，他是标杆好舍长，全校评的。”
“行，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等把工人们和胖子都送出去，吴邪才打量了下自己的新窝，”哎解语花你这条件还挺好啊，住的还是单间啊。”
“什么单间啊，就专门等着你来呢，这不是摆着上下床呢么。”
“那我不太感动了吗！”吴邪装着抹了抹泪，“你睡上铺下铺？我铺褥子去。”
解语花看了看那床，“你先等会儿，我给你腾个位置。”
“怎么了？”
“没事儿，我给你腾个下铺。”
“诶，不用了不用了，怪麻烦的，上铺也行，我没关系。”
解语花此刻已经利索地卷了铺盖，翻身到上铺去了。“别客气，下铺方便。”
“这话说的，我方便你不就不方便了吗。”
解语花铺好了床，回过头来看着吴邪笑了笑，“让你看看什么叫本事。”说完扶着把手一扭身就从上铺跳到了地下，落地还挺轻，连个大响声都没有。
“看到了吧，我从上铺下床不用踩梯子，方便吧。”
“妈呀你咋跟个杂耍的一样不怕摔着。“
”不会的，我心里有数。”
“解语花你是属猴的吧。”
“我俩一个属相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诶，下次得空教教我呗。”
“你？你不行，年纪太大了，来不及了，而且。”解语花上下瞄了瞄吴邪，“个儿比我高的我不待见，一律不教。”
“长得高也不赖我啊，咋这么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