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凉快凉快,暂时…先不去了。”说完就爬到上铺上去了。
“你给我下来,凭什么你就在这儿凉快?那我也不去了,咱们都在这儿待着。”
解语花抬起头来,“那可不成,人家都在那儿等着你去当翻译官呢。”
“你不是也能吗?”
“咳,我那都是…多少年不说了,生疏了。”
“去你的吧,生疏了你还看我带来的那几本砖头?”
“说真的,吴邪,我不去了。”解语花又仰面躺下,“什么时候开会刘主任亲自来叫人了?”
“什么?”
“什么时候领导来检查要停炉待检了?为什么要给工人放假?他们来不就是为了看热火朝天的生产场面吗?咱们厂多久没来过人了?怎么这次一来就到了两辆车的标准?”
吴邪看着上铺,这个角度解语花被挡得看不到了,“所以来的人是……”
解语花又探出头来,笑眯眯地说,“聪明!我就不去开会了,我在目的地等你。”
“那我走了啊。”
“再见,别说我在这儿啊。”
“知道,就说你掉混铁炉里了。”
“挺可信的,就这样吧。那个,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啊。”
“嗯。”吴邪朝脑后摆了摆手,“要是有人非要来找你我可也拦不住啊。”
“我不会在这儿坐以待毙的。”
吴邪一边走一边又狠狠地理了理领子,这一身标配虽不清爽但是绝对够派。走进会议室,众人已经坐了一个长圆形,唯独正位上留了一个大豁,他正想往远处走走,大奎从角落里站起来拦住他,“吴工,你还往后走啥啊?快坐快坐。”
吴邪指了指那头,“我坐…”
“是啊是啊,你不坐那儿谁坐?厂长不在,就你个高材生,你可是这几位老人的耳朵鼻子啊。”
顺着大奎的眼神,他看到几个并排坐着的长辈,年龄至少有他两倍还多。
吴邪低声问,“那就是李工他们?”
“是啊,来了这么些日子你还不认识?”
“知道是知道,就是没见过真人。”他排排大奎,“那我就失敬了啊。”
大奎笑他,“你跟他们说去呗。”
吴邪走到位置上坐下,屁股还没放稳,就感受到左边几道冽冽的眼神。
吴邪转过头去,看到四个分组长一个个板着个脸瞥他,他马上微笑点头示意,四个人里面两个转过头去,一个还是瞪着他当没看见,只有一个也点了点头。
屋子里有点闷,大家都在等着,几个年轻人坐在了一起,轻声说笑,弄得那一片‘嗡嗡’作响,和老人们这一片对此鲜明。
房间里不算吵,这时候也不是什么严肃的气氛,午后的倦意涌上,吴邪觉得有点昏沉,就着缓缓流动的空气,他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可能是嫌这窃窃私语的声音有些过分了,李工突然响亮地清了清嗓,吓得吴邪心脏都漏了一拍,瞬间屋子里静得像冷库。
“叽叽喳喳地,吵什么?这就是你们解组长带出来的好兵?“李工扫了一遍他们,后半句像是自言自语,但会议室太安静了,大家还是都听见了,”还什么新鲜血液,丢人。”
黄工接了一句腔,“什么时候这种会也轮到你们来开了,还有座位?”他看看吴邪,“老虎不在家,猴子当霸王了。”
那几个人本来低下头去,听完这话全都齐刷刷地看向了吴邪。
吴邪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们微微一笑,也没办法地接着闭上了眼睛。
解语花和他最近总不爱来开会,也尽量不和几位分组长直接碰面,原因有很多,百分之三四十可能是因为现在这里坐着的‘特别跃进小组’。
还有百分之五十可能是因为他和解语花。
【拾柒】
国营厂年年都从上头下指标,加上最近‘赶英超美’的口号喊得正响亮,钢八也得合时宜地做些动作。
解语花到钢八有些日子,意外得到几个老师傅的照顾,逢人都留了个好口碑。等吴邪来了没满年,正逢上他提一助。任命当晚,解语花拎着瓶到附近有名的老乡家里打了酒,挽着袖子在厂区支锅整了两道菜,这遭才打消胖子等人对他出世的怀疑。
打酒的那家是祖传的手艺,但自他爷爷那会儿就开始改做庄稼人,酿酒只自家喝不往外卖,从老一辈就知道的好,慕名的人自然也多。解语花来的时间不长,和老乡混熟自然是来不及。众人问他怎么就搞到了手的时候,解语花笑笑说自己是体力劳动换的。
就像他刚来的时候跟胖子提的,这小子现在一股劲儿地往上爬,不过走的不是文职那条路,反而和胖子一样,跟着他走段长、助手的路子。炼铸的条条框框背得一清二楚,指挥两下改了进料的比例,一举降低炉体损耗好几个百分点,省了一大笔钱。号召力也不错,本来钢厂这几年只送老人走,没有新人进的,他出谋划策着招兵买马,这一季度新进来了不少小年轻;再加上有文化脑子又活,估计三十岁之前就能提上三炉的总炉长。
解语花没来之前,锻铸出个黑板报次次要命,大家伙儿画的花还没打出来的荷包蛋好看。和别的车间摆在一起臊得慌,十次能有九次得倒一,剩下那次是弃权。这个车间是全厂里女工最少的车间,全车间除了那个叫小黄的姑娘写的字儿能挤进打的格子里外,其他人的字儿要么太大要么太丑,都用不成。锻铸一群糙老爷们儿,刘主任最有文化,但是也是二半调子,字是好看些,但眼又有点花,就小黄和几个其他女的能勉勉强强当个将用。胖子提议把她们几个弄个板报小组,尽管几个本人不同意,男同志基本都赞成,从此以后下来指示,胖子他们再没着过慌。
解语花来的第一个季度里就刚好赶上八一建军节,刘主任吆喝着这次说什么也不能比上次差,设计着说要不然咱们也学机关往上头画个解放军啥的。小黄愁得脸都绿了,胖子一拍脑袋说这不是有新来的嘛,赶快征用上,这就把解语花拉上架了。
解语花一边嘴上说着自己不行,一边已经往上把袖子挽好,满车间找家伙什儿去了。看到上次的板报吓得咂舌,小黄和两个女的一旁站着也不好说什么。
“小黄师傅,这……就是咱的黑板?”
“……是,是啊。”
“哦,有点……出乎意料啊。“
“怎么了?”
”我还以为是出黑板报的草稿呢。”
“……”
不一会儿胖子看到几个姑娘埋头端着盆走得挺急,他赶快问到:“休工可要出进度啊!咋不去出板报在这打起水来了?不能因为小解同志刚来你们就欺负人家吧!”
“唉呀王炉长,我们就打打下手足够了!他……唉呀你要不自己来看看就知道了。”
胖子跟着她们往院子里走,隔着几步就看见解语花在那儿行云流水,两只袖子挽到胳膊肘上面,凌空半蹲半坐,一手拿着小毛笔写着,另外一只手没扶着板,稳稳地端了一盒料,整个人姿势挺潇洒,脚旁边摆着墨,里头插着个小刷子,整个人也能算道风景线。不像厂办老赵办板报的时候,虽然出来的东西也不错,但办的时候整个人都像只大壁虎似的趴在板上,脸贴得老近背弓得老高,看上觉得挺累,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胖子心里也觉得这是挺勾小姑娘,怪不得这仨人跑腿也跑得这么高兴。
他走近了看,解语花这边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一个解放军画在上头,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再看下头那花长着一层一层重重叠叠的瓣,红得喜人,这他才知道,啥叫真正的牡丹。
“解哥,水来了。”
“谢谢啊。”
解语花一抬头,刚好看见胖子现在边上看,立马站好朝他行了个礼,笑着说,“欢迎领导,请领导检阅。”
“还真没看出来啊!我现在有点相信那大奎说的了,打头一次见你他说你八成是分到宣传科去了,看这水平,你不会是真分错了吧。”
“谢谢领导认可,一定继续努力。”
胖子瞄着那一行行白字,倒是挺利索,还带点粗旷的味道,挺符合这次的主题,不输当兵的气魄。
“看你清清秀秀,咋还能写出这么一手字儿来。”
解语花说,“这就是个魏书,办板报也常用,就是图个筋骨浑厚,苍劲利索,我这写得还不算好,都怪小时候没听话好好练练。“
“啧啧,你们文化人家真要命。”
解语花已经办完了,他找了个纸壳子扇着风,“晾晾就行,要摆哪儿我抬过去。”
“这不能让你抬,让那些不拿笔就爱出苦力的抬去。小黄,干脆你把你这板报小组长的位置让出来得了。”
小黄瞪胖子一眼,“我就没把自己当个官儿!”
胖子忍不住又打趣一句,“洗个笔一盆水就够了,你们三个都打个什么劲啊。”
小黄又说,“一盆洗笔,一盆撒地上降温,一盆热了抹抹汗,不用你瞎操心。”
胖子酸溜溜地应了句,“得得得。”被两个姑娘撵着走了。
这回锻铸的黑板报,让宣传科的都吓了一跳,和以前的对此太鲜明,让大家都觉得署错了名儿。老赵挺不高兴,宣传科科长跟刘主任开玩笑要挖人,让刘老头儿觉得倍儿有面子,回来好好表了扬。
八月快过了,门口公开名单的那张纸已经晒得变色,吴三省终于要带着几个干部外出学习去了。临走前县里突然召开紧急会议,各单位负责人都去了。
吴三省被晒得满脑袋流油,来不及擦擦就马不停蹄地往下一个点奔。直到太阳下山了才回来,一群人擦上灯就接着开会。
吴三省从包里掏出一张四折的纸,清清嗓开始念:“为加快我省钢铁事业大力发展,促进‘赶英超美’目标达成,我省全面贯彻中央……现要求各厂根据情况尽快成立相关组织,特别是老厂、大厂,起到带头作用……”他把文件收起来,“所以我们厂现在要搞个特别的小组做领头羊,带着大家往前冲。”
书记又做了点补充说明,底下开始议论,吴三省喊到,“都安静,听到了吗?咱们现在就开始选,大奎,纸撕给他们,无记名投票。现在就开始,等会儿王师傅把你们票都收起来,咱们当场唱。”
“吴厂长,这么急啊?”
“对,明天一早我就得把名单送过去,待会儿连夜的车,现在不选出来我去送什么啊?”
“是,是,来,大伙儿帮把手往那边传传,都写啊,一张纸上一个名字,多写作废啊。”
整个机关人事科的和老人们都来了,乌乌泱泱坐了一满屋子,有的从口袋里掏出笔来,还有的伸着手,等着那几支在人群中流转的笔。
没几分钟,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吴三省环顾四周,沉声说到:
“现在开始唱票。”
【拾捌】
厂办的人字儿写得不错,前头的黑板上几个人的名字各占一行,间距正好,有点楚河汉界的味道。
这次投票,不按资历,不排辈分,大家提议的几个,不管哪个车间,什么段位都可以。
大奎把票一堆理好,一张张都放平整了,递到人事科老金手上,老金揉揉眼睛开始唱票。
“黄国强,刘耕男,薛志强,黄国强,黄国强……”
黄工名字后头的‘正’字长龙已经见了雏形,连着五六票都是他的,这让他脸上有了笑模样,本来紧绷着坐的上身稍稍松了些。
“小金,掉了一张。”吴三省打断他,指了指地上,“这儿掉了一张票。”说完低身捡起,塞进了他手里那叠票里。
金科长点头示意,“谢谢厂长。”唱票还在继续,“黄国强,周小宝,…解语花……”
底下有几个人的神色变了一下,挂着满脸疑惑扭过头来,刚才东看西看的现在都专注起来,盯着唱票人的嘴,以为他念错了。
“解语花,…解语花,解语花,解……”
接着整整十九票都是解语花,整个会议室坐了三十四个人,现在看来,倒是没有平票的担忧了。
吴三省脚程慢些,其他单位已经有人回来了。但备不住消息传得像风一样快,他人还没回来,厂里就已经有人知道这回是什么事儿了。黄工在钢八当二分组组长,其他三个分组组长又是死党,这一次他挺志在必得。
上头安排要搞的,他一定是积极参与,而且这次权力下放的挺大,算是个钢八的新出路,日后肯定有活力,如果这次不抓住,就相当于放了豁口,他们目前管理层几个说话算数人弄的‘铁桶’也就受影响了。可惜解语花后头的四个‘正’字大概给老黄的组长梦判了死刑,金科长宣读了票数结果,吴三省站起来拉拉衣摆,“好了,结果出来了,那就选解语花当这个小组组长,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没有问题我就走了。”
吴三省看看没人示意,抓起包准备走,老黄突然说,“吴厂长,我能不能看看票。”
“看票?”吴三省看着老黄,“你不信小金。”
“不是不信他,我就是想心里踏实。”
”黄工你现在不踏实?这白纸黑字的写着,几十双眼睛看着呢,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你现在就不能让我看看,看了不就都清楚了?这无记名投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说着就往老金那边走,“小金师傅给我看看。”
“一个小年轻,没什么经验怎么能服众?到时候大家没人听他的这领导该怎么当?”李工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大家都纷纷朝他那儿看去,“这事儿还能开玩笑了?”
“老黄一直就这么心直口快,得罪了谁也别在这儿出气啊,都是为了厂子。”谢工也吱了这么一声,看看老黄杵在那儿,“你也先坐下吧,别瞎着急上火的。”
旁边人现在都安静了,就等着这‘四大金刚’一一出声,结果陈工还没来得及说点啥,吴三省抢先到,“是啊,都为了厂子,我也投的解语花。”
这一回让四位都吃了一惊,吴三省接着说,“老黄,不是我说你,都老资格了怎么这思想上还拧巴着呢。多给年轻人点机会不好吗?咱们都是些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到时候一撒手,这钢八是不是就得解散啊。”
“提拔年轻人也没错,像……像你大侄子不是也刚来吗,我看他也不错,苏联大学生,不也有知识有文化?而且还是厂长你知根知底的人,用着也放心……”
吴三省笑了,“老黄啊,你这是病急乱投医。吴邪来的时候不是更短?知根知底?厂都是我的,你们这儿的谁我不知根知底?不然我也不会用。”说完他看看全部人,又问,“你们都知道解语花什么来头?”
四下里有点安静,看没人说话他又接着说,“我们吴解两家是世交,听说过微服私访吗?解语花是上头派下来的,没给你们敲锣打鼓地说过罢了,人家不想声张,他原来就是苏联钢厂里的工程师,咱们厂走的那拨专家里,多半都是干不过他的。原来北京的‘钢九厂’听说过么,就是现在换了名字合并了的那个厂,年产量有多少你们知道吗,那是人家爷爷的厂子。别看他才二十几,人家也有工龄十几年,八九岁就在线上干了!够不够资格?”
四位组长都不说话了,天车车间的主任问他,“吴厂长,这……这真的?”
“开玩笑能吃饱怎么的,这事儿能不能就这么定了?别不识好歹。”吴三省看看老黄,“你说呢,黄工。”
老黄没说什么,吴三省又朝着其他人问,“还有谁有话说?”
金科长接腔到,“没了,厂长,王师傅还在门口等你,快走吧,明天该赶不到了。”
“好,散会。”
【拾玖】
吴邪收起心事,几位老人的注视让他没有了困意,闲来无事只有盯着眼前的桌面出神,老会议室的桌子不错,上了年头还是挺有派头,表面虽然不光,但也一点不掉价。
就在吴邪在心里粗估这会议室的年纪的时候,听见门口一片爽朗的笑声。
“来了来了。”底下有个小年轻轻声说到。
在几位老人还没有来得及用眼刀剜他们几眼之前,会议室的门已经被推开了,“来,同志们,我们热烈欢迎……”
吴邪和众人按照预设起立鼓掌,淹没了来人的介绍,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嗅不到一点相见的尴尬。
“葛利!”吴邪瞪大了眼睛,几年没见,他的身材比原来更加魁梧,轮廓的棱角更加分明。只是可能因为太久未见,吴邪觉得他的眼神变得有点陌生。
葛利的衣领立着,边上有点细碎的绒毛。他环顾端坐的众人,摘下手套,“你好。”葛利和上前的领导一一握手,吴邪在领导组里头最后一个才被轮到。不像那年他刚到苏联,他明显地感觉到两人的手心都变得粗糙,葛利手上几处突兀的茧子好像隔绝了这个人的温度。
“你好,吴主任,所有人都在了。”
他听不出葛利的语气是不是带了点轻轻的疑问,这时他想起解语花以前跟他说过的一番话,于是回到,“我可不是主任,大家都好?”
“我是来帮助你们的,现在还不晚。”
“我们也一直在努力,现在的情况你们了解了不少了,但这不是困难的全部。”
“你们知道自己的意义重大……”
吴邪打断他,“谢谢。”
葛利看看他,可能也意识到谈话的时间有些过长,于是他调回头去,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好,大家都到了,那下面咱们就开始讨论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