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诗音没醒之前,李寻欢便已下定决心,假装不知假蝶舞的真实身份,等把眼前的事情完全解决掉之后,再来谈儿女情长。
卓东来神志清醒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享受。
此时他正斜倚在铺着厚厚一层紫貂裘的紫软榻上,尽量将四肢舒展开来,膝间搭着的一块紫绒毛毯,像极了美女的眼帘羞涩而不失温柔地垂下来。
卓东来的身边从不会缺少的便是美酒和美女。
现在一个极美的婢女正在为他揉着肩;另一个极美的婢女正在为他敲着腿;最美的那个婢女则端起紫晶杯慢慢地将上等的波斯美酒送入他的口中。
这段时间他已感到太疲惫。
疯魔中的人难免都会做出些异于常人的事,令人哭笑不得。
一旦清醒,活跃变成安静,疲倦便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他确实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所以他缓瞌起眼帘,微微一拂宽大的紫衣袖袍,那条原本静伏在紫绒毛毯上的紫魅影便立即消失不见了。
此刻卓东来胸膛起伏,呼吸均匀,人已熟睡,长长的睫毛却仍在微微颤动着,婢女们悄悄起身,悄悄退了出去,悄悄掩上门。
这间充满紫色的房间里又只剩下卓东来一个人紫铜盆中终年不灭的炭火可以驱散这间屋中的寒意,却挡不住天地间的寂寞。
卓东来睡得很熟,却不沉,他仿佛随时都可以自熟睡中醒来,醒来后他人仍是寂寞的。
对于司马超群突然中毒,守在牢门前的劲装大汉一夜间离奇蒸发,原以为只是单纯的劫狱事件,不想郭庄带人进去,搜查之下竟在人犯中发现李寻欢和蝶舞的身影儿。
无论谁听到这几件离奇古怪的事都难免有所反应,可是卓东来听完后依旧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连眼角的淡筋都未曾跳动一下。
郭庄回忆时,是这样说的,他当时的神情就像是刚刚听完一则早已烂记于心的故事,平静淡漠,别看卓东来曾疯魔,神志不清,但人世间仍没有一件事能够瞒得住他,他这个人仿佛天生就拥有这种可以瞬间洞悉一切的能力。
欧阳萝莉在用血泪石唤醒他的神志时,也曾发现了他的这一点儿。
黑夜鬼魅般的人儿总会无声地出现,她立于精工巧匠打造的刻有紫丛中一簇簇千姿百态紫薇花的紫檀木床前,凝视着床上的人。
他的脸色苍白,憔悴,零碎的细发散乱搭在额间,两撇小胡固执地翘起,紫色宽袍上沾满灰尘。
那白紫灰形成一条极不协调细线。
不管他有多么落魄,多么狼狈,仍不失王者的风范,是决不允许任何人轻易亵渎的。
欧阳萝莉凝视了片刻,才摘下脖颈上的血泪石。
鲜红的血,纯白的泪交织成怎样的一幅画卷?
卓东来双眼突然睁开,涣散的瞳孔渐渐浓缩成圆白的一点,那里是大智大慧的结晶所在。
卓东来的身躯已完全融入了艳红凄白之中。
雄鸡啼鸣一声,她的黛眉似乎轻微蹙起;雄鸡啼鸣二声,她雪白的额间已渗出些许细汗衬着蹙紧的黛眉;雄鸡啼鸣三声,黛眉舒展。
房门轻启时,她人已消失于乳白色的浓雾之中。
卓东来坐在床上,手持书卷,他目中炯炯有神,一见到来人,他立即扔下手中的书卷,棱唇牵出一丝慵懒的倦意,对还在发愣的郭庄淡淡地道:”看什么看,爷已经醒了,还不快去把爷的波斯葡萄美酒给爷拿来,爷要喝一杯!”
卓东来醒来时,仍在喝酒。
他整整一天脚都未离开这间房间半步,手也未离酒杯半厘,他这一整天都在喝酒,他不停地喝,一杯接着一杯。
至今为止他已喝了三十杯,眼睛依旧精亮,波斯葡萄美酒扑鼻幽雅清香,入口饱满,甘甜,而今卓东来的舌已麻木,已尝不出任何味道。
他的心中的沉重并不能因为饮多少杯酒而减轻分量。
他曾派三波人去小楼慰问司马超群的毒伤,却都被吴婉一一毫不客气地给回绝了。
司马超群与吴婉结婚十多年,膝下孕育着一对活波可爱的儿女,为了按照卓东来说的去做,把自己塑造成一位永远不败的大英雄形象,司马超群不得不为事业上的事忙碌,渐渐地他与吴婉疏远了。
白天夫妻俩恩爱有加,相濡以沫,晚上他却从不在吴婉的小楼上过夜。
司马超群身材魁梧高大,面目又英俊不凡,难免会引来不少少女的侧目,但这些年司马超群对妻儿绝对忠实,他的身边从来不会有任何的绯闻传出,而如今他忽然离奇中毒,腹痛难耐,数位名医俱都素手无措,摇头告辞。
吴婉看着常常因被毒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丈夫,既心疼又忧心。
大镖局高手如云,防守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怎么还会有毒下入杯中,而无人察觉?
现在吴婉谁都不信任,由其是司马超群的好朋友卓东来。
这件事本不能怪罪卓东来,因为司马超群中毒期间,卓东来害神志不清地胡闹,他自己也是受害者,可是吴婉却认为这不过是卓东来为掩饰他卑劣的手段而在人前做出的假象。
她不顾任何人的劝说与阻拦,当天便派人将司马超群抬到自己的小楼,除了她自己她从未让别人再踏入过小楼一步。
抬人当天,司马超群消瘦的脸上已蒙上层死灰色,呼吸微弱,只能吃些流食,如今已有半月有余,谁也不知道司马超群究竟是死是活,只有吴婉一个人进进出出,显得神秘兮兮的。
“她每天出去的时辰绝不会超过一炷香,她的胳膊上总是挎着个小篮子,出去时篮子是空的,回来时却是满的,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因为她总是用块布包裹得很严实。”
这是卓东来唯一能得到的信息,卓东来对此并不感到失望,从蛛丝马迹中可以看出司马超群至少还活着,只要他活着,早晚都有见面的机会,现在最棘手的还是地牢里的李寻欢。
他毕竟是自己请来的贵客,如今竟莫名其妙地被关在大镖局的地牢里,此事若传到江湖上,对大镖局日后声明极为不利。
卓东来倒并不担心这类事,他从来不会去操心。
他的属下会很好地处理一切,平复谣言最好的办法便是找到散布谣言的人封住他的口,死人是绝不会再开口。
当谣言渐渐在人们口中淡去时,卓东来仍处于放不放李寻欢的两难之地。
一方面李寻欢是大镖局的贵客,自然不该出现在肮脏臭气熏天的地牢里;另一方面纵虎容易,擒虎难。放了他无疑是放虎归山,只要他的手能动,飞刀即出,对自己总是有种无形的威胁。
带着这种矛盾,他曾去地牢中看过李寻欢一回,看到李寻欢第一眼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连他都万万想不到,仅仅半月没见,李寻欢竟已瘦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的面容上隐现出一层死灰色。
这里的伙食并不理想,每顿只有两碗稀粥。
第十二章 可怕的毒发
蝶舞只吃了几口,便将大部分都留给了李寻欢。
李寻欢倚靠在草床上,现在他需要两只手一起才能勉强端起粥碗,送入口里。
他喝得很慢,每喝一口,他都会喘息一阵,常常蹙起的眉头直到此时才微微舒展,他似乎很厌倦喝粥,但为了延续生命,在此等恶劣的条件下,也只能马虎将就了。
蝶舞站在一旁静静地瞧着他,面上带着些许欣慰,突然她脸色大变,黛眉骤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对面的李寻欢的脸早已变色。
死灰中竟透出一层紫黑,这种紫黑并不停留,而是迅速扩展,每扩展一处,他的肌肉都会因为疼痛而痉挛。
李寻欢极力紧绷着肌肉,不肯放松半分,汗水早已将他的衣襟沁透,可他仍紧紧地咬紧牙关,不肯吭一声。
以前不管他承受怎样的痛苦,一双眼总还是亮的,现在却已成死灰色,他磐石般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修长苍白的手指死死地抠着碗边,恨不能一下子抠入这瓷片里。
蝶舞急得直冒冷汗,她不知该如何去做才能减轻这男人的痛苦。
突然砰地一声,粥碗竟被李寻欢生生地捏得粉碎,稀粥淌了他一身,他竟全无感觉,浑身缩成一团,不停地抽搐,不停地痉挛,同时一抹刺目的猩红沿着嘴角婉然而下,忽然间他的身子竟弹了起来,复又立即倒下不动了。
“寻欢,表哥!”蝶舞嘶声叫着,她终于肯叫他表哥,承认自己是林诗音了。
但她的表哥此时已是听不见她的这声呼唤了,每次毒发都是以昏厥落幕,他还能坚持多久?恐怕连李寻欢自己都不知道。
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一幕,顿时让卓东来手足冰冷,他忽然想起司马超群,此时是否也同李寻欢一样翻滚在床上,直到昏死?
想到这儿,额头眉间俱已冷汗冒出,他一刻都不想在多做停留,只想立即飞去小楼,瞧瞧司马超群现在的情况。
他刚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就被身后的一声表哥给吸引住了,他立即又回过身,盯着牢内的蝶舞,目光发亮,嘴角勾勒出一丝冷笑。
他心道:林诗音啊林诗音,你总算是原形毕露了,这回你不打自招承认自己的身份,落在我的手里,恐怕插翅也难飞了。
林诗音根本没有察觉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死死地盯着她,此刻她已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她脸色苍白,头发散乱,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狈样子。
她正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然后双掌合十,口中不停地絮叨着:“老天请你可怜可怜我的表哥吧,请你救救他,别再让他饱受这种折磨了,我林诗音愿折寿二十年,来去除他的痛苦,换取他的一生平安。”
也许是苍天慈悲,听到她的祷告,真的垂帘于她,就见李寻欢的眼皮似乎动了动,缓缓而艰难地张开双眼。
“你醒了?”林诗音很快擦了把眼泪,欣喜地迎了上去,小心地扶起他。
李寻欢蹙着眉,手掩着胸,低着头轻轻地喘息着,但当他抬起头触及林诗音的目光时,他的神色立即轻松起来,连眼角的皱纹里都充满了笑意。
他温和地瞧着她,忽地眉头一蹙,柔声地道:“你哭了?”
林诗音羞红了脸,低着头,轻声道:“每次你毒发都痛得死去活来,又不知该如何帮你减轻痛苦,人家心里自然难受。”
李寻欢轻轻叹息着,动了动发白的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柔肩,柔声安慰道:“我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么?”
听了这话,林诗音是再也忍不住了,她一头扑入李寻欢的怀里,嘤嘤地失声痛哭起来。
李寻欢犹豫了一下,他的手终于落在她如云的头发上,轻抚着。
这无言的慰藉,是抚平伤痛的最好的灵药。
门外卓东来的脸色阴沉着,目中已燃气熊熊的妒火,他自是看不惯这二人言行举止中处处流露出的爱意。
从小到大他唯一倾慕的女子蝶舞,如今已弃他而去,她投靠的爱上的竟是他的死对头,朱猛。
一个粗犷豪爽的男人,他的雄狮堂即将瓦解,再无立足之地,即使这样蝶舞还是无情地背叛了自己,全无条件地跟了朱猛,爱他之深不惜为他生下孩子。
发生了这样的事,卓东来又如何不气,如何不妒?
看着眼前这恩爱的一对,他几乎想立即冲进去,抓住李寻欢的脖领,毫不客气地扇他两记耳光。
林诗音没有言自己真实身份前,她依旧是蝶舞,依旧是自己的女人,可他终究还是忍了下去,他决定不利诱,不威迫,让林诗音自己乖乖地投怀送抱。
这样这场游戏玩起来才更有意思,才能玩得更加尽兴。
想着,他不禁又来了兴致,决定先留下来玩玩,暂时将司马超群的事丢到脑后,这样一来,他不但不生气,反而抚掌大笑道:“好!碧影成双,好一对丽人!蝶舞,这暖玉温香抱满怀,滋味一定不错吧。”
他边说着话边大步走了进来,站在床前,仔细端详着二人,林诗音的脸又红了,她赶紧起身,退到一旁的角落里。
李寻欢瞧着卓东来道:“卓兄,休要取笑!”
卓东来目光闪烁着道:“李兄,最近可好?”
“很好。”李寻欢淡淡地道。
他的目光异常平静,平静得好似一泓秋水。
眼前的这人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上去都不似他说的这般很好的样子。
他削瘦惨白的脸上是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眸,坚挺笔直的鼻子,尖削的下巴,棱唇紧抿成线,唇间已絮密地冒出青须,身子虚软无力,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一旦咳嗽起来,好似随时都能散架子。
无论谁见到他,都会认为他是一个已病入膏肓的活死人,随时都有进棺材的可能。
卓东来负背着双手,高昂着头,他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地走到林诗音面前,伸出一指勾起她的下颚,让她苍白的脸扬起,轻轻地理了理她额前散乱的絮发,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的好蝶舞,你今日在我和李寻欢之间做个选择。你若选我,我便立即放你走;你若选他,我便将你二人一同困死在这儿。”
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林诗音,等待着她的答案。
林诗音先瞧了瞧他,随后转目望向李寻欢,发现李寻欢也正望着她,一对上那温柔的眼波,她的目光便再也舍不得离开半分。
她口虽未动,但目光已将她的答案说了出来。
那坚定的目光,永不言弃的决心,正是她此时的心境最好的写照。
卓东来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目光闪动着道:“你决定了吗?”
林诗音刚将头低下,准备做点头的动作,忽感掌风袭来,脸上一阵灼痛,她人也跟着飞了出去,跌在尘埃。
“你…你怎能如此待她?”李寻欢看到这一幕,面上立显出怒意,他怒视着卓东来大声地道。
此时卓东来瞧都不瞧地上的人儿一眼,似乎低头瞧一眼都会脏了他的眼。
他很平静地注视着李寻欢,淡淡地道:“我自是比不上李探花这般怜香惜玉,柔情似水,我只知道对我不忠的女子就该得到她应该得到的下场。”
“那你也不该打她!”李寻欢道。
卓东来冷冷盯着他,一字字地道:“我打她一巴掌就是为了让她长记性,下回别再就犯,这也好过被有些人当作报恩的礼物送给结义兄弟的强!”
闻此言,李寻欢和林诗音的脸色同时变了。
他的话无疑是重新掀开二人的伤疤,又撒了把盐。
李寻欢未语先咳,苍白的脸上顿时泛起病态的嫣红。
他眉宇凝结,表情不胜痛苦,没有人能够了解他的心此时有多疼。
当初忍痛割爱是情事所逼并非他乐得所见,凡事有因才有果,他亲手促成这件喜事,自是希望林诗音有个美满的归宿,幸福的婚姻,他哪儿里知道林诗音嫁给龙啸云是喜还是忧?
人生弹指一挥间,便过去了,即便想回头面对那段不堪的往事,只怕勇气早已被酒水消磨尽,已无法再面对。每当人们有意无意地提起他当年的“壮举”,对他都是种伤害,他唯有逃避,纵酒自谦,借酒消愁,岂不知只有愁上愁。
现在他的那道狰狞丑陋的伤疤又重新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他无力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对方的刀子捅进去,不顾他流血的伤口,随手抓了把盐撒上去。
瞧着李寻欢痛苦的样子,林诗音痛苦极了,而卓东来却愉快极了!
他终于刺激到了李寻欢,只有见他低头喘息,剧烈咳嗽时,卓东来才能把他当成将死的病人对待他,只有这个时候他全身绷紧的肌肉才能真正地放松下来。
卓东来验收着他的成果,忽眉头一皱,这幅完美的作品似乎多出点什么,对,那只右手。
只要他的这只手能动,死亡飞刀即出。
盯着那只手,卓东来的瞳孔又一次骤缩,他咬了咬牙,如果他的嘴里有刀的话,他一定会毫不客气地割下那只手。
想着,他人已拎起李寻欢的脖领,轻轻一松手,李寻欢便象是只断了线的纸筝直直地摔在地上,口中那股子腥甜竟被震得箭一般喷射出来,还来不及去顾忌口中的咸苦以及背脊上的撞痛,突然一股钻心入骨的锥痛自右臂上席卷而来。
李寻欢下意识地要举起右手一探究竟,这才发现此时自己的右臂已被一只紫色长筒靴死死地压住,动弹不得。
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出,来自那只脚的力量正用力地碾踏着他右臂上的每一段的肌肉、经络、骨骼;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它们断裂的声音。
他的身子也开始慢慢地随着那股力量左右晃动着。
卓东来的那双冷冷淡淡的灰眼里闪出一丝得意,他居然就这样得手了。
他很希望能再一次看到那个人痛苦的表情,可是最终他失望了。
那个人甚至连半点挣扎的迹象都没有,依旧很平静地瞧着他,仿佛这一切都是他授意他去做的。
卓东来不禁有些懊恼,又有些气愤,狠狠瞪了那人一眼,这才收回目光,他正打算下一步该如何彻底地废掉这只手,突然间感到自己的左脚猛地被向上一抬,与李寻欢的右臂相对便错开了些许距离。
他的这只脚本就不是能够让人亲近,接触的,更不允许任何的侵犯,连司马超群都不行,侵犯了它,无疑是侵犯了卓东来的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等于是虎口拔牙自寻死路。
因为那只靴筒里藏着的是一段极为秘密的隐痛。
当卓东来感觉有只手抓着自己的这只脚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想抽出一把刀剁掉这只手。
他的身上,靴筒里从来不会缺少这种削铁如泥的利刃,但他并没有这样做,他的心底突然涌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这只手并不是外来的,而是天生就存在他的体内。
此时的他,身体不再只是他一个人的,而是两个人的。
那个人曾经与卓东来在母体里一起分享爱和营养,并在窄小的空间里拼命地挤压着卓东来,使得他的左脚成为畸形,而他自己最终却死在了母亲的子宫里,母亲也为此死了,那个人便是卓东来双胞胎的弟弟。
卓东来的瞳孔在拼命地收缩着,他死盯着那只手,一个声音又自他的耳边响起:“你是凶手,你天生就是个凶手,你杀****和弟弟!你的残废是上天对你的惩罚,现在这只手所握着的你的这只残足,等于是我亲手将你纤细的脖颈送上绞刑架!”
卓东来的脸上突然起来一阵痉挛。
李寻欢没有注意到卓东来脸上的变化。
自他挣扎着用左手握住卓东来的左脚的那刻起,他的脸上竟也弃了一阵变化。
那种表情很奇怪,惊诧中带着星点恐惧。
他突然感觉自己此时握着的不是一只与卓东来年龄应当吻合的脚,而却像是新生婴儿的脚。
李寻欢自然不知卓东来是个畸形残废,摸上去自然不会像正常人的骨骼一样。
所以李寻欢才有些惊诧,有些恐惧,不过他很快收回所有的表情,他不但要装作不知道,而且是完全不知道。
他认为这个秘密定是卓东来辛苦隐藏多年的,恐怕就连司马超群都不一定知道,他猜测得一点不错。
这些年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为了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卓东来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不为人知的代价,他常常因为要练习象正常人一样走路而痛得流汗。
这段秘密唯有在他独自洗澡,完全赤裸时才会公开,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是决不允许任何人窥视。
李寻欢本不是个多嘴的人,他现在知道了这个秘密无疑是抓住了卓东来的致命的把柄,只要卓东来对李寻欢构成致命的威胁,李寻欢便可将这个秘密公布天下,凭着他在中原举足轻重的地位,定会有许多人信服。
少数人则会认为小李飞刀本是江湖上的永不可磨灭的神话,何况江湖上的事虚虚实实,他的话未必不信,也未必尽信。
纵是有怀疑者,也没那个胆子敢夜半三经闯入卓东来的浴室窥视他洗澡,以求实证。
只要事情没有坏到那一步,李寻欢还是选择沉默。
他知道以单臂拨千斤根本撑不了多久,一旦力量消失,后果必将非常可怕,他并非对生死漠不关心,而是这时候林诗音突然冲了过来。
她满目凄怜,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扬起苍白的脸,双手紧紧抱住卓东来的大腿,哀求道:“卓爷,你脚下留情,不要废掉他的右手,他的右手若是废了,飞刀便成了绝响!”
卓东来低头瞧着眼前这个娇小瘦弱的女子,竟是那样的让人怜惜,她终归与蝶舞不同。
蝶舞从不会这样子求他,这个倔强的女子但凡有一时屈服于他,他也不会对她不依不饶。
说白了,卓东来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心爱的女子的背叛,那个她和朱猛生下的孽种,他已派人从红花集接回大镖局,现在正在途中,只要此子在手,不怕这个倔强的女子不肯向他低头认错。
卓东来此时到有些同情眼前这个女子,他甚至有些希望她是真的蝶舞。
卓东来摇了摇头,自嘲自己怎会对个弱女子心软,何况这女子的心里根本没有自己,只有那个病得奄奄一息的李寻欢。
也许这就是女子的天性所致,她们天生总是同情弱者多一些。
卓东来神情冷漠地道:“要我放过他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林诗音急忙问道,心中已然升起一丝希望。
“用你自己来换。”卓东来字字如刀割在林诗音的身上,她不由得颤栗起来。
如今李寻欢身中奇毒,自己又重伤了他的右臂。
第十三章 一口平凡的箱子
虽不至于废但也需要养十天半月,方能痊愈。
他现在杀气尽散,完全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 物,根本对自己构不成任何威胁。
小李飞刀也不过如此,他故意这样说,只不过是试探李寻欢的反应,若眼前的蝶舞真是林诗音,李寻欢一定会出手阻止,谁知结果竟大大出乎卓东来的意料。
李寻欢听了这话还是淡淡地笑着,倒是林诗音有些犹豫,李寻欢见她这样子,竟道:“蝶舞,你走吧!”
林诗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睁大眼睛,浑身颤抖着瞧着他,她的眼里充满了怀疑与不信,声音也在不停地颤抖:“你…你说什么?”
李寻欢神色还是很平静,连眼皮都没有跳动。
他凝视着她一字字地道:“我要你走,马上就走!”
林诗音却跳了起来,泪水几乎夺眶,激动地叫道:“我不会走,我要留下来照顾你!”
李寻欢抬起头,似乎用余光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卓东来,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林诗音从未见过他的脸色如此可怕过。
那是种铁青色,他的声音也极为严厉:“不可以,你不要再连累我了,你连累我连累得还不够么?你赶快离开这里,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滚!”
听了这话,林诗音是再也受不住了,苍白的脸上淌下串串泪珠,身子又是一阵颤抖,若不是倚着铁栏杆,恐怕此刻早已倒下去。
她攥紧了拳头,李寻欢每说一个字,她的拳便会攥紧一分。
忽然间她微微颔起首,恢复了她以往冷漠的神态,她似已下定决心,苍白的面上泪痕还未干透,她人已用力咬了咬牙,一转身狂奔了出去。
卓东来收回脚,较有意味地盯了地上的李寻欢许久,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出囚牢,身后传来李寻欢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卓东来自回忆回过神,目光投到正在为他穿靴的女子身上,身子很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高昂起头,目中盯着手中正捻转着的紫晶杯,淡淡地道:“这么些日子了,你不去看看他。”
他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就见那女子的身子似乎动了一下,却又很快地镇定下来,她边极快而娴熟地把紫靴套在卓东来的脚上,边淡淡地答道:”他自会照顾自己,根本不用我担心。”
“哦。”卓东来目光闪动着,女子的话又使他来了兴趣。
这女子的语气越是淡漠,正是表示她心里越是关心着那个男人。
女人总是口是心非,你越是抽打她,她越是痛苦,心离你就越近;你若是温文耳语,柔情蜜意地安抚于她,她反而不安心地逃了。
卓东来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他很了解那天李寻欢不过是当着自己的面上演了一出苦肉计,他故意用话刺激林诗音,伤害她,就是不愿再拖累她,希望她快走,他伤害别人的同时,他的心也碎了。
这段时间,他过得想必会很辛苦。
他的右臂已断,一切都要依靠左手。
对于一个已经习惯用右手的人用起左手自然会慢许多,慢的意思有时与死等同。
卓东来眯起眼慢慢遐想起来。
倘若这个时候突然间进个刺客,手持寒剑直刺李寻欢的咽喉,那么李寻欢就只能受死,这种滋味真是妙不可言。
想到李寻欢濒死前那绝望的眼神和恐惧的表情,卓东来的一双眼睛就兴奋得直发光,此时他恨不得这一幕立即自眼前呈现,他已摩拳擦掌,迫不及待,他起了身,取下紫檀木架上的紫绒貂皮大衣,微一抖手,已披上身。
正转身欲走,余光瞧见蜷缩在一角,神色麻木的林诗音,当即一把抓住她夹于腋下,林诗音也不挣扎,任凭他将自己怎样。
不知这女人亲眼目睹心上人死在面前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
卓东来想到这一点儿时,他眼前已出现十几种不同的画面,再抬头地牢已呈现于眼前。
古老的建筑,灰白色的砖瓦,高耸于云端,象极了一位极其威严的铠甲将士俯览众生,守护着这方神圣的土地。
正在巡视着的四名腰悬佩刀的青衣护卫已停下脚步,有两名已立即转身打开那扇陈旧的铁门,然后四人陈列两边,微弓着腰,低垂着头,显得十分地恭敬。
大镖局从来不会缺少人手,死一批,再来一批,就像淘汰旧物一样简单。
卓东来从不会操心这一类的事,他早已发现自从上次劫狱事件发生之后,这里的防守更加严密,不但人手比以往多了一倍,而且门上也多出了两把锁,在这种情况下连只长着膀的飞鸟都休想飞出,何况是两条腿的人?
这一切自然又是郭庄的功劳。
“这小子对处理这一类的事一向很在行,可惜”卓东来目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他已派郭庄去了洛阳,而那里现在又刚好是雄狮堂的地盘,他这一趟必是有去无回。
卓东来回过神,领着林诗音进入阴暗潮湿的甬道。
刚开始的时候,是卓东来在前面走,林诗音在后面跟着,快到关那个人的囚笼时,竟变成他拥着林诗音。
他很少这样拥着女人,动作显得格外地别扭,僵硬,但为了打击那个人,卓东来强迫自己习惯让自己的肌肉尽量松弛下来,显得自然些。
当两个人真正站在囚门外时,第一眼看到的竟是一口箱子。
这口箱子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相反它是那么地平凡,陈旧,但卓东来的瞳孔却突然地收缩,他的表情像是忽然见了鬼。
箱子旁边是个穿着蓑衣,头戴草帽,打扮得象位渔夫的人儿,此刻他就这样背对着二人,微微弓着背,动也不动就像是一樽雕像,但卓东来的目光始终不离这樽雕像。
他不动,卓东来也不敢动。
这时站在一旁始终沉默的林诗音忽然有了动作,她那双被泪水侵泡很久,已有些发肿的眼睛开始慢慢地转动,四下茫然地搜索着。
她自然是在找李寻欢。
但偌大的囚牢里只有一口箱子,一个人,根本不见李寻欢的影子。
林诗音麻木的神情忽然激动起来,她不顾一切地冲到那人面前,用力地揪住那人的衣襟,手背上的淡筋清晰可见。
只见她大声地问道:“告诉我,李寻欢他人在哪儿里?”
“在箱子里。”那人冷冷地道。
他的声音很冷漠,完全不带一丝情感。
这四个字一出口,林诗音当即宛如五雷轰顶,震散了魂魄。
她人已软软地瘫坐在地,瞳孔涣散,却仍盯着那口箱子,不知过了多久,一串泪珠才慢慢地淌了下来。
直到此时,那人才慢慢地扬起头,他的目光与卓东来的目光刚触碰到一起,立即激起一串火花!
屋外冷风如刀,经漫天飞雪拂过,万物皆枯,屋里却温暖如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已入冬。
蝶舞叹了口气,将目光自窗外收回,转而落在床上躺着的男人的身上。
这个男人已在这张床上躺了快两天了。
蝶舞第一眼看见他,差点没认出来,他竟会是那天在大镖局门口及时拦住自己去送死,转而又演了一出戏,避开卓东来的耳目,放走自己的人儿。
几日不见,他竟已瘦得不成人样。
萧泪血虽说手不离箱,但仅一只手却极轻松地将他抱入屋中,放在床上,然后只留了一句:“照顾好他!”便又落寞地走入雪中。
自从自己没能在红花集找到自己那可怜的孩子,那时起,她便有了轻生的念头,却在青石长街上遇到一个眼睛时常发亮的麻衣少年。
“我叫高渐飞,来自一座不知名的山上,自己纺的麻,自己织的线自己缝的衣,他见蝶舞始终盯着自己身上的麻衣,表情很奇怪,于是便解释道。
“你不必跟我说这么多,这些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蝶舞淡淡地道。“我只想找到我的孩子。”
她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神色恍惚地朝前走去。
“你的孩子他在哪儿?我可以帮你找。”高渐飞跳到她的面前,眨着眼问道。
“他在哪儿?”蝶舞的眼转动了一下“他失踪了,他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了。”她瞧着高渐飞,越说越激动“你知道我找不到他有多着急,我拼命地找,找遍了整个角落,就是找不到我的平儿,我的平儿他在哪儿,他到底在哪儿?”
她忽然揪住高渐飞的衣襟,捶打着,然后缓缓滑下来,瘫坐在地上,早已是泪流满面,口中不停地喃喃地道:“我的平儿,我的平儿,他在哪儿?”
高渐飞扶起她,将她拥入怀中,慢慢地往前走去,在街的尽头七拐八拐地找到了这间小屋。
他就在这间小屋里照顾了她两日,等她神志清醒时,他只跟她说了一句话:“你一定会找到你的孩子的,我会帮你的。”
他的目光很亮,语气很坚定。
她竟相信了他,一直等在这间屋子里,等着他回来,等着她的孩子。
屋里的食物和水都很充足,她根本无需担心,直到三天前风雪漫天的夜里,门外有了响动,她以为是他带孩子回来了,急忙去开门,拉开门才发现门外站着的竟是一个提着口箱子的陌生男人,怀里还抱着个男人。
她本想拦挡他,却又不敢,只能眼睁睁地看他进入屋中,把男人放在床上,又替他盖上条薄被,然后和高渐飞一样也只说了一句话: “我叫萧泪血,好好照顾这个男人。”便又出去,任由风雪埋没。
卓东来总算瞧清这个人的面目了。
眼前这个人面宽色白,一双眼睛暗淡无光,鼻唇间有一圈黑胡,看上去像是个久治不愈的病人,虚弱得随时都能倒下。
尽管此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卓东来仍不敢小视萧泪血,他忽然道:“萧泪血,你为什么总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出现了?”
萧泪血道:“大概我天生就是这种人吧。”
“我不喜欢这种人,很不喜欢。”卓东来几乎已咬牙切齿恨恨地道。
“李寻欢他到底在哪儿?”他嘶声道。
他的声音很沙哑,几乎已有些要歇斯底里。
“我说过,在这口箱子里。”萧泪血还是不温不火地道。
“我不信!”卓东来眼里冒火,他的脚几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窜向那口箱子。
他怎么都不会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甘心蜷缩在一个狭窄憋闷的箱子里,这种鬼话只能用来哄骗小孩子,可骗不了精明强干的卓东来。
他现在只想打开那口箱子,看看这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竟能够在瞬间同时使出三种兵器,解决了八大高手,重伤了小李飞刀,并割下杨坚的人头。
恕不知他所好奇的东西往往是最危险的东西,也是可以要他命的东西。
可他依旧义无返顾,即便送了命,也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有时人的好奇心往往是将自己的咽喉扼住拧断脖子的罪魁祸首。
就在卓东来的手离那口箱子只有一片韭菜叶的距离时,却突然触电般缩了回去,脚下已退回原位,仿佛根本就没有动过一样。
这一动一静当真快若闪电,也就几秒的工夫,可就这几秒的时间却让卓东来深陷泥沼,若非他身经百战,反应奇速,这会儿焉有命在?
在那一瞬间,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别人无从得知。
在卓东来退回之后,他竟拉着林诗音风也似地逃走了。
这恐怕是卓东来这一生当中最狼狈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当人们一窝蜂地冲进来想替卓东来出头时,萧泪血已经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用何种办法自这重重戒备下的坚如堡垒的地牢里走掉的。
总之他有他的办法,他的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让人们一头雾水的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恐惧。
那段时间里大镖局是人心惶惶,从自卫时刻提防着这鬼魅般的人的出现,只是鬼魅要出现他们又如何防得住。
蝶舞熬了点糖水,正一勺勺喂在李寻欢的口里。
这些日子经蝶舞的细心照顾,他已能吞咽些流食,只是他的右手仍被绷带牢牢地裹住,悬在他的脖子上,动弹不得,一块娟帕轻轻擦拭着李寻欢的棱唇。
他的棱唇甚是好看,像是菱角,只是太过苍白,所以看上去像是个剥了壳的菱角。
李寻欢温柔地瞧着她,眼角的皱纹里虽蓄满了风霜与忧患,但此时也同样充满了笑意。
他的笑犹如春风可以吹遍尘世间每一个角落,拂掉每一粒隐藏起的尘沙,瞧着这张白色尚未褪去的脸。
蝶舞竟似有些痴了。
这个男人和卓东来有着极相似的面容也正因为这一点儿那日在马车中她险些杀了他,当时没动手的原因是她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卓东来与以往不一样,唇间那两撇小胡子不见了,而且目光也不似以往冷漠,反而异常地柔和,满是春意。
他当时答应她会帮他蝶舞听了他的话一颗乱麻般的心不知为何竟安定了下来,之后他确实履行他的话,他演了出戏,放走了她,直到近日两人才又见面,蝶舞见到他如同见了亲人一般,显得格外地亲。
她也不知怎会对眼前这个男人生出这种情愫,就连对最钟爱的朱猛,她都没有这种感觉。
她曾有意想对李寻欢有更进一步动作却都被李寻欢礼貌地拒绝了,她很不解,想她有倾国倾城貌,有着当今世上最美的最动人最销魂的双腿,能跳出连狄青候看过都称赞不绝的舞,凡是和她上过床的男人都不会忘记她销魂的呻吟,忘不掉她双腿蠕动时那曼妙的动作。
她的出现曾让雄狮堂朱猛整日魂不守色,甚至为了争她不惜与他最得力的属下杨坚大动干戈,逼得杨坚不得不叛逃,投奔大镖局,最后仍难逃一死的命运,她本是卓东来安插在朱猛身边的饵,用来迷惑于他,只是与朱猛朝夕相处下来竟动了真情,为他产下一子,这样一来,她就不得不走。
临走时将此子托付给杨坚,想等此事平静下来,再来找杨坚要回孩子,后听说杨坚在红花集险些被杀,被人救后便随同卓东来一起会到大镖局。
她料想卓东来本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任何事都逃不出他的这双眼睛,这样一来,难免有破绽露出,被他察觉,孩子必然落入他的手里,为了救回孩子,她假扮杨坚,藏匿于车中,准备伺机而动,恰在这时遇到李寻欢。
这一切若真是天意的安排,她自然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以与他相处亲近的机会,被拒绝后,蝶舞难免有些失落。
当今天下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够拒绝她的好意,他是第一个。
当她跟他说过这些话后,再问及原因。
李寻欢的回答很是简单。
“凡事都有第一次,那么就让我做这个第一次吧。”
第十四章 李寻欢的磨难
尽管被拒绝,她依旧象妻子一样对他尽心尽力服侍,照顾着他的生活起居,她相信终有一天他会改变的他的心意,接受她。
李寻欢明白她对自己的心意,只是他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此次来到这儿,本是为了寻找表妹林诗音,现在林诗音虽已找到,但是事情远远没有结束,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他不能和林诗音相认,只能遥遥相望,苦苦相思,为此他不想再拖累一个无辜的女子。
他拖累的人已太多了,但他又不忍去伤害她,所以他只能极力地寻找可以转移蝶舞视线的话题。
于是他开口问道:“那日你在红花集后可曾找到那孩子?”
蝶舞轻轻地摇了摇头,黯然道:“没有。”
李寻欢还想说些安抚她的话,却见她的肩头已不停地耸动着。
看见她这个样子,李寻欢有些自责,说些什么不好,为何要提起触及她伤心的事儿。
他开始可怜眼前这个痛失儿子的母亲来。
他虽没有做过母亲,但至少曾经做过别人的儿子。
离别之痛,他还是承受过的。
他慢慢伸出唯一能动的左手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似火,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坚挺有力的心跳声,蝶舞有种很踏实的感觉,慢慢地她平静了下来,缓缓地瞌起眼帘。
她睡着了。
她实在应该好好睡上一觉,李寻欢轻轻为她掖好了被角,轻轻地叹了口气。
连日来的操劳与思念让她心力憔悴。
原本很轻的面一夜间似乎苍老了许多。
原来思念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但若不思念,恐怕她也支撑不到现在。
李寻欢又凝视了许久,确定她已睡熟,这才抬起身披了一件不知什么动物皮毛做成的裘衣,推门出去了。
他的动作很轻,轻到几乎可以不会打扰到她的美梦。
他总是为他人着想,而常常忘记自己。
外面的风雪很大,刮到脸上象刀割,但他并不想回去,只是这样孤身站在风雪里。
他的目光深邃悠远,似乎可以穿透这满天飞雪,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他人虽站在这里,但他的魂魄却已飞回了长安,飞到大镖局,那女子的身边,默默地守护着她。
自从那日一别,已有数月。
虽相隔天涯,但思念不减。
卓东来是个枭雄,自不必英雄这般多情,他们眼里通常只有他们自己冷酷无情,心狠手辣,是他们的一贯作风。
怜香惜玉从不会在卓东来这种人生活中出现,但只要他不知她的真实身份,自不会伤害于她。
只是这件事到底能瞒多久?
一旦卓东来知道真相,迁怒于她…
李寻欢不敢再想下去,他有些后怕,悔不该当初一走了之,将无妄之灾留给她,但当初事出有因,迫使他不得不走。
想起那日在地牢里所发生之事,李寻欢仍是心有余悸。
他的瞳孔又开始慢慢地收缩,从里面流露出的不仅是恐惧,还有丝钦佩。
地牢中的生活本就是艰苦多难。
大镖局的地牢自然不会例外。
它本是大镖局的影子,属于最阴暗的地方,平时没有人愿意到这里来,为此它常常被忽视,摒弃于角落。
但同时它也是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因为这里关押着的往往是对大镖局最重要的犯人。
这里阴暗潮湿,终日不见阳光,是老鼠梁上窜,蟑螂絮中爬。
常人尚且不易在此长待,何况是体弱多病,身中奇毒的李寻欢呢?
他常常蜷缩在堆满破絮的床上瑟瑟发抖;常常只喝一碗稀粥而饥不裹腹;也常常自半夜被那凄惨哭喊声给惊醒,无眠到天亮。
这样的日子一旦习惯倒也不以为然。
只是他体内的奇毒时常发作,每次都痛得他死去活来,大汗淋漓。
由其是林诗音走后,他的右臂已断,一切唯有依靠左手支撑,更是苦不堪言。
但李寻欢仍努力地活着,他告诉自己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死了,就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
他苦苦挣扎着,忍受着,只为希望的出现。
只是希望着的会出现吗?
希望终于出现。
老天终究没有放弃他。
李寻欢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可当那个拎着口平凡而陈旧的箱子的人静静地站在他的床头时,李寻欢夺眶而出的热泪立即结成了寒冰。
他从未感到如此恐惧过。
这个鬼魅般的人终于回来了。
他定是来报那日的一刀之仇的。
李寻欢知道这一日一定会到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到得这么快。
他现在右手已断,身中奇毒,一旦催动真气,毒性便会发作。
在这种情况下,李寻欢似乎唯有受死。
难道这就是他挣扎了数日所等来的结果?
这究竟是希望还是死亡?
倘若卓东来看到这一幕,定会两眼放光,拍手称绝吧。
李寻欢为什么总是会遇到这类“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件呢?
也许他是李寻欢,是中原独一无二的小李飞刀,是当今武林不可挑战的神话!
“你要杀我?”李寻欢忽然问。“为什么?”
“我从不问原因,只为杀人而杀人。”
李寻欢沉默着,他唯一能动的左手忽自背后伸出,上面夹着柄小刀。
来人的瞳孔也突然收缩!
“你看我这柄小刀了吗?”李寻欢凝视着小刀,悠然地道“它一向是我的护身符,你要取我的性命,只有它同意才行。”
来人也沉默了良久,才一字字慢慢地道:“你现在还能发飞刀吗?”
李寻欢道:“小李飞刀不一定要依靠内力发出,也不一定要通过哪只手发出。”
“那是依靠什么?”来人问。
“靠心。”李寻欢道“因为用眼睛看到的是杂乱的世界,用心去澄清,用心去分辨,用心去瞄准!所以只要我的心能动,即便我武功尽失,四肢俱废,这柄刀依旧可以刺穿你的咽喉,你要不要试一试?”
他问。
来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上次在杀杨坚时,他已经尝过飞刀的滋味。
那次他几乎一死,侥幸逃脱。
这次即便他知道李寻欢只不过是虚张声势,故意这样说,以此来吓唬他,他又怎敢再一次以身涉险。
小李飞刀本身就具有一股震慑的作用,怎敢让人轻易藐视。
司马超群不敢,卓东来不敢,他也不敢。
这次他几乎连打开箱子的勇气都没有,就默默地转身朝前走去。
没走几步,忽听身后叮地一声响。
他不禁转头看去,见飞刀已脱手,丢在地上,而李寻欢则蜷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着。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几乎透明,汗水早已不断地沿着他的鬓角淌下,他极力地咬着牙,不发出半点声音,但滚动的喉结间仍有一两声闷哼自唇间迸出。
看他如此痛苦的样子定是又一次毒发。
来人走过去轻扣脉门,这才发现他体内的毒由来已久,可见这些日子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多少这样锥心的痛苦。
来人从怀中掏出药粒送入他的口中,又连续封住他周身的几处大穴,这就要伸手扶他。
“我不走。”李寻欢挣扎着道。
他心里想着林诗音,他这一走,林诗音的处境必是岌岌可危。
可他的话到了这人面前竟显得苍白无力,他根本不理会李寻欢的话,单臂将他抱起,大步走出地牢。
后面的事李寻欢已记不得了,因为当时他已痛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人已在这间小屋里,蝶舞正满目犹豫地为他擦着额上的冷汗。
“诗音!”
李寻欢第一反应就去拉她的手,但当发现那女子很明显地躲闪他时,他才明白眼前这个女子并不是林诗音,而是真正的蝶舞。
后来与蝶舞熟识后,才从她的嘴里知道受了他一刀,砍下杨坚的人头,这次又将他从地牢中救出的那个人名叫萧泪血。
是铸一柄名为泪痕剑的剑的萧大师的儿子。
“何为泪痕?”他问。
“我也不知道太多,只知道一点儿。”蝶舞淡淡地道“据说这柄剑一出世就被附上了魔咒,带有很强的戾气,这种戾气可生灵涂炭,令族人自相残杀。萧大师自己无法化去这股子戾气,又不忍毁掉这毕生的心血,想到日后他的子孙后代会因这柄剑而相互残杀,故伤心落泪了,滴于剑上形成泪痕样的痕迹,故作泪痕。”
李寻欢想了想,问道:“这柄剑现在在谁的手里?”
“据说传到一名叫高渐飞的少年手里。”
高渐飞。
一提到这三个字,蝶舞突然想起了什么,口中反复念叨了三遍,瞳孔突然放大,惊道:“难道是他?”
“怎么,你认识他?他现在在哪儿?”李寻欢也开始有些紧张地问。
蝶舞沉默了良久,才点点头道:“我的确认识他,是在这条长街遇见他的,还是他带我来这,照顾我两天。他说要我在这里等他,他要帮我找回孩子。”
“他说上哪儿找孩子?”
这次蝶舞沉默更久,才缓缓吐出五个字:长安大镖局。
风将驻,雪却下得更大了。
李寻欢叹了口气,轻轻地咳嗽着。
他忽然想喝口酒,幸亏他的腰间总是挂着一个用白银打造成的扁扁的酒壶。
他取下它喝了一口,感觉喉咙不再干涩,这才下意识地取来块松木,准备雕刻。
忽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这才想起自己的右臂已被卓东来踩伤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收起松木,朝前走去。
酒壶里的酒已不多,他需要找家酒店,将酒壶填满。
刚迈出几步,他忽然发现道边的雪堆里趴着一个人。
身上落满了雪花,若非遇到李寻欢,这会儿他恐怕已被雪埋住。
李寻欢赶紧走过去,他的手指刚触及到那人的身子立即缩了回去。
“怎么这么冷?”
李寻欢的剑眉顿时一蹙,凭自己的一臂之力很难将其救醒,但若不救他,恐怕他活不过一个时辰。
李寻欢用脚尖轻轻一挑,将他翻过来。
“原来是她!”
李寻欢的思绪飞速极转,他总共见过此人两面。
一次是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他准备出刀救人,她挤了进来;一次是在扶桑客栈里,他坐在她的对面,娴熟地用娟帕为她包裹受伤的手指。
现在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看她昏迷的程度,只刚刚陷入浅昏,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李寻欢长吁了口气,弯腰试图伸手去扶她,可是只要他稍微一动,右臂上的伤就会痛得让他倒吸凉气。
看样子是要找人帮忙了。
李寻欢直起腰,放尽目力,四下茫然地搜寻着。
现在正值黄昏,又逢雪天,有谁会闲来无事到街上瞎逛?
李寻欢想此,不由得收回目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他的余光突然瞄见一道熟悉的神影儿。
一个沉默的人拎着口平凡而陈旧的箱子自街角走来。
李寻欢眉梢欣喜,急忙迎了上去,抱拳道:“萧先生,那日在下负伤中毒,多谢你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容日后图报!”
萧泪血冷冷地道:“你不必谢我,我救了你只是因为那日你的飞刀并未真要我的命,而我那一斧几乎要了你的命!”
“人予我一分,我报他三分!”李寻欢目光闪动着道“不管怎么说,今日在此遇到你实乃是幸事,在下正有个不情之请,想请阁下帮个忙。”
萧泪血瞧了一眼雪中之人,冷冷地问:“是让我救她?”
“正是。”李寻欢道“阁下当真是目光如炬,一眼看穿寻欢的心思,当真令在下…”
他后面的钦佩二字还未说出,萧泪血人却已转过头,回身便走。
李寻欢立刻上前拦住他的去路,蹙眉道:“萧先生,你这是…”
萧泪血是看也不看李寻欢一眼,只道:“此人救不得!”
“如何救不得?”李寻欢的眉蹙得更紧,不由得问道。
萧泪血微微颔起首,那双冷漠的眼眸凝视着四下,银白中当真是别有洞天。
他的语气中仍不带有半点儿感情色彩。
他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此人浑身透着股邪气,亲近不得,我只能点到为止,救与不救完全在于你,反正我是不救。”说完他人已落寞地离去,只剩下仍在雪地上发呆的李寻欢和他断续的咳嗽声。
李寻欢回来时天已完全黑透了。
蝶舞已燃起一盏煤油灯,看见他进门时的样子,她顿时吓了一大跳。
他满面风霜,脸和手都已冻得通红,那件很厚实的裘衣居然不见了,只剩下一件青色的长袍,上面落满了雪花。
他的左手缩在单薄的衣袖里,肩上搭着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麻绳,另一头系着块木板,上面躺着个昏迷不醒的女子。
她的身上盖着那件失踪了的裘衣。
尽管已进入屋中,李寻欢微佝偻起的身躯仍不住地发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