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尴尬:张仲景说“头痛发热汗出恶风,桂枝汤搞定”,叶天士说“完全搞不定”。


  作为一名坚定不移、矢志不渝的反叶(叶天士)党,反吴(吴鞠通)党,乃至于全盘反(必须反对)否(必须否定)明清温党(温病学术思想)的伤寒党,一心一意跪死在两千年来唯一正确的、必须伟大的、必将一统全球的东西方不败主席张仲景的小棉袄,诸位党员至少能够深深理解认同这篇文章的一部分。
  我党教条与日月同辉,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载。先抄一条大赦天下。
  “太阳病头痛发热汗出恶风桂枝汤主之。”
  受寒(淋雨,被风吹了)导致的头痛,发热,汗出,怕风,又怕冷,这种情况,喝几口桂枝汤就搞定(所谓“主之”)了。简而言之,有一分表证就有一分恶寒。
  谁敢不服,我们必出桂枝汤、麻黄汤、柴胡桂枝汤、柴胡桂枝干姜汤……乱七八糟各种发表汤,百发百中。久而久之,把恶寒等同于了表证,见到恶寒就上桂枝。
  我对叶吴二人领导的温党深恶痛绝,即使在完全不了解他们一丝一毫底细的情况下,也对他们一万个看不起,嗤之以鼻。
  为了表达对仲景主席不二之心,特意写了一篇声明大义也是划清界限的文章,附加半叠纸钱,烧给搞了一辈子《温病条辨》的亲爷爷。希望他在另外一个世界知道何谓痛改前非,积极向我党靠拢,争取我党宽宏大量,早日觉悟,早日入党,不要再搞桑菊饮、银翘散毒害众生。
  嗯,现实很残酷,作为温党一生死忠,爷爷执迷不悟,恪尽职守,是不会回信的。
  在往后不知者无畏的岁月里,作为一名党龄不过两年的小棉袄,积极努力研读条文,紧紧跟随各路注解条文的堂主学习。
  为了体会药物到底对身体造成何种反应,一两按15克换算,一一试喝,心中默念神农附体,信赖历代宗师加持,疗效不可谓不好,奇迹不可谓不时常发生。
  记得那年秋天受寒又加夜路赶车,第二天忙碌一上午,临近中午,一会冷一会热,胸口发闷,没有胃口。其时入党不过两月,提心吊胆照着条文煎了一付小柴胡,心想大不了喝死算球。然而主席文成武德,神光显灵,200毫升下去,不到两个小时,烧退身爽,熟睡一觉,第二天跟没事一样。始信主席所言一两必是15克无疑。
  顺带产生一个看法。用伤寒不得其效者有二。一曰画蛇添足,自作聪明删药改方。二曰自卑,用原方不得其效者,药量不够,信主席信得不够深。
  友人低烧,却不怕冷,接连不断打喷嚏数十天,恰似麻杏石甘汤。自服100毫升,心想,错用麻黄60克,看看能否引起心慌、汗出。果然,没有传言中所说的麻黄如何害人性命,只是半小时之后略感口苦,又喝了一点小柴胡转回来。友人饮后,微汗出,覆杯而愈。
  又有纸上谈医深得赵括真传的大师,逢人便讲,石膏寒凉,不可量大。为了破除书生之见,自服白虎汤,重用石膏240克。100毫升下去,毫无反应。试过方知,所谓大寒,抵不过半勺冰淇淋。
  诸如此类“一两等于3克,15克量大害死人”、“伤寒原方原量提前透支肾气”等等言论,以身验之,始明,人不会被他误,皆自误。
  基于此,学医生涯迎来高光时刻。在那小半年的时间里,十个患者,至少三个会出现暝眩反应。柴桂服后,全身冒冷气。四逆汤去斑美白。甚至用大柴胡正过骨(服后十分钟,屁响,胸椎咯噔一下,心慌消失,当夜大便堵了马桶,神清气爽)。
  在主席日月同辉、文成武德的伟大思想指导下,临床追求覆杯而愈,如入无人之境。每当夜晚降临,读破条文,观想主席音容,顿生晚生两千年之感,万户侯何足道哉之慨。
  临床若有不愈,毫不见效者,必定认为,是自己不够刻骨努力,对条文领悟得还不够。我党永远正确,永远伟大,一切问题都是自己的问题,绝对不是主席的问题。主席唯一的问题就是思想太伟大太通透,普通党员的境界根本不配达到。
  于是更加奋发图强,头悬梁锥刺股(作为主席的接班人,怎么可能傻到自残呢,不打游戏不谈恋爱而已),灵魂深处,深深相信,若有再悟,必能令主席复生,六经重光,千秋一统。
  啊,那是多么愉快的一段青葱岁月啊!鸟儿在水中游,鱼儿在天上飞!啊,全世界只有仲景主席一人是完美的神啊!留下了那么完美的条文让我们爱啊!不爱,我们就有罪啊!
  以上心得体会,对我党的无尽赞美,溢满字里行间,感动哭了每一个标点符号。相信,也能让任何一个曾经、此刻、将来有志于《伤寒论》的同志产生血脉相连的共鸣。
  剧情至此,是时候开始翻转了。
  咳咳,作为一名加入温党不超过半年的新晋党员,对我党诸位领袖,尤其是叶总裁吴总裁,不论是人品还是技术水平,满怀感动,高山仰止,一派溪山千古秀,三合河水万年流。
  为了拉进和温党资深人士——亲爷爷的距离,重拾一些曾经因为党见不合而一度濒临破碎的爷孙感情。不怕尴尬,特意写了这篇充满着各种崇拜心情,对温党老一辈革命家表达深深敬意的文章。同时也是作为曾经的一名伤寒党决定重新做人,洗心革面,彻底和旧世界决裂的心路见证。
  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各种经历,个中滋味,不再一一表述,爷爷的传奇故事以后再吹。总之国共相争不止于当年的国共相争,历史总是天天被总结着,又无可避免的重复发生着天天的总结。
  作为曾经张主席梦里的小棉袄,深深懂得有表证一定恶寒,恶寒不一定表证的道理。所以见到一个人恶寒,桂枝汤、麻黄汤、柴胡桂枝汤搞不定,至少会想到白虎汤,四逆散,四逆汤,肾气丸等等。用之不效,立马想到一两按3克不够,15克走起。15克还不能覆杯而愈,那是病情严重,先喝十天再说。十天过后要一点反应没有,必定是还没有深入领会主席的思想,学艺不精。当晚就不要睡觉了,挑灯夜战。
  这种经历,过来的党员应该非常熟悉。我党吃苦耐劳的光荣传统,无数前辈护法、堂主的钻研精神,时时刻刻激励着我们向前进,向前进,肩上的担子重啊。最终前到了沟里,泥巴进到了嘴里,心里面还惦记着世上只有主席好,生怕他老人家的光辉思想没人看见,没人领悟,没人传承。
  作为一个认真吃过两年泥巴,并且立志余生时不时还是要吃一吃,忆苦思甜的人,一旦跟叶总裁喝上汤,那怕是小白菜豆腐汤,一旦跟吴总裁吃上肉,那怕是吃剩下的骨头渣,也是打死不回去啃泥巴的。
  先上一道我党的开胃小菜。希望还在苦啃条文,味同嚼蜡,疗效怎么都出不来的寒党同志们放下泥巴,尝一尝。毕竟泥巴苦啊。实在改不了口,回去接着啃。好歹给自己一次机会吧。不心疼自己,也替牙齿着着想啊。
  男,换成女也行,四十而立,五十而知天命也行。在套路面前,这些数据的意义不大,包括下面的症状。
  怕热,怕吹空调,吹了五分钟以上就觉得头痛,坐着不动就能出汗,晚上醒来也有一身汗,时不时觉得身上一阵热,不午睡整个下午就感到昏沉,口渴,胃口超好,但是却没有饥饿感,大便三天一次,黏不黏马桶不知道。左右关浮,左右寸关尺沉取空。
  就这么一个案子,从伤寒的角度看,可以搞出很多事来。头痛、发热、汗出、恶风占全了,还脉浮哟,是不是可以搞一下桂枝汤。再考虑一下过午昏沉,加点黄芪补一下,黄芪建中汤主之。
  换一个角度。怕热,自汗,口渴,可惜了,就差脉洪大,要不然白虎汤主之。嗯,这就是传说中的舍症从脉啊!高手才搞得出来的事啊!
  且慢,死撸条文的同志有疑义了。176条:“伤寒脉浮滑此以表有热里有寒白虎汤主之。”条文说的是“浮滑”哟!
  本着我张主席永远不会错的绝对真理,即便有错,也是抄书的人抄错了。“表有热里有寒”不就达成了一致意见吗!白虎汤一定是表有寒里有热啊!
  于是一个推陈出新的角度诞生了:舍教条从眼前怪瞎子。可是啊,“浮滑”就不那么容易舍了啊!
  再说一下高手的看法。我党各路堂主牛过两千年,不乏自创套路的高高手。有一路堂主从不问症状的,单凭脉象就主之啦。沉空哟,里虚啊,肾气丸走起来啊!舍症从脉是这路堂主的低配啊!
  这路堂主们出了不少书啊,黑纸白字写着的,随时可以截图,甚至还鼓吹,明清时期的中医没什么疗效没什么发展,充分说明了中医不总是在发展的,历史也会开倒车,后来跟了张主席,学医才学出一点劲头。
  诸如此类的一家之言,本着善良的发心引导着无数很傻很天真的白纸们踏破了张主席家的门槛。以为举世皆浊,唯主席独醒。
  我曾经就是那张善良的小白纸,经历过完全倒向汉代的过程。最终深深体会到,一颗多么善良的心会把一件事情搞得多么糟糕。究其竟,有机会人品跟医术不搭一点边。
  今天作为一张被染黑过,却没黑完的小白纸,拿出一点良心发现,反吹一下叶总裁吴总裁是如何的两小无猜,冠绝群雄,扛起了中医的大旗,再创两千年来的新辉煌(具体高法以后再续)!
  写到这里,多少有一点前浪总要死在沙滩上的感慨啊!
  这个案子不管是黄芪建中,白虎汤,肾气丸都有机会搞出一点效果。因为个体差异。这里就不再详写了(本文主要谈两个大问题,我是张主席的小棉袄,我是叶总裁的小白纸)。有这么一句话,可以品一下。一开始跟着症状走,慢慢上路了,被疗效牵着走,至始至终我不知道我是谁。
  女,五十而知天命,不怕热不怕冷,怕吹风,吹上五分钟,肩膀发沉,口渴但是不想喝水,每天晚上三点醒一次,醒来之后难以入睡,小便黄,大便黏马桶,脉沉微。
  无论男女、年纪、症状如何变化,有机会两种套路的病机是一样的,湿热内蕴、湿阻中焦、痰热互阻。药如半夏、厚朴、陈皮、藿香、佩兰之类,挟风则加入薄荷、牛蒡之属,挟湿加芦根、滑石之流。
  无论温热、湿热都可能产生恶风、恶寒的症状。有机会其病机、用药和伤寒的恶寒截然不同。
  麻杏石甘汤,葛根芩连汤,白虎汤,四逆散都可以应对温病,然而应对的广度和深度都难以达到叶吴的高度。这是历史客观条件使然,并非个人聪明才智所能企及。
  温病学说全面继承了伤寒的学术思想,完全突破六经体系,将张仲景的思想理解得一丝不挂,别开生面,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巨人。
  曾从易理,先后天八卦,三部九侯,河图洛书,东瀛腹诊,药证等等角度进入伤寒,奢求一窥理法,死可瞑目。然而全军覆没,毫无寸功。所谓“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之绝望,唯有痛者自知。
  及至有机缘一探叶吴(具体方法以后再写,本文主要谈小棉袄和小白纸这两个大问题),方知两千年来的医道绵绵不绝,绝无断绝之理,一浪高过一浪,岂是几个遣唐使可以拿走。
  经云:愿闻要道,以属子孙,传之后世,著之骨髓,藏之肝肺,歃血而受……
  此种精神在上下五千年来的血脉中流淌,所形成的文化氛围,胞胎之时已在发生影响。
  写到这里,不免有一点伤感。两千来能看穿张仲景的,也许只有叶天士、吴鞠通这样的人物。可惜,这样的人自带天赋加成,并不是一点努力,知道换几下方向就可以成为的。
  我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对中医将有何等程度的深入。现下所能把捉的,只是随着波涛汹涌而起伏。在内心深处,背着自己的性子,将汹涌视作一种好奇。任凭精神上的孤独,以此激发思想上的自由驰骋的可能。同时怀揣着一个美好愿望,曾经自告奋勇跳过的坑,可以少一点人跳。
  所谓流派,目之,不视,而已。

金庸·《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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