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呼啸山风(8059 on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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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上最初的连夜偷袭,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决战并没有如大家所想,就此完结进行多年的战斗。实际上只有亲身经历后,才能承认那句“唯有死人能看到战争终结”是非常明智的绝望。输赢都不会太长久,只有死亡算得上永恒。战斗双方数量太多,规模太大,也不好说最后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两败俱伤是比失败更难承认的结果,因为这相当于从根本上讽刺了战斗的无意义。

  自然没有谁比彭格列更不愿意承认两败俱伤是结局。这不仅讽刺了战斗是无意义,更嘲笑了死亡和牺牲是廉价。以为早就见惯了杀戮的山本,面对这一个生命的消损终于有了些正常人的表现,从震惊颤栗到麻木迟钝,从拒绝接受到陷入绝望,唯独最后该有的接受事实,始终做不到。

  外表依旧的总部,此时露出和纲吉一样伤痕累累的窘态,尚未恢复元气的彭格列,对于岚守的安葬都有些手足无措。葬礼当天彭格列家族墓地前聚了不少人,全都身着黑衣,带着白花,空气中弥漫的全是药味和血味的混合体。纲吉站在最前面,不用担心被部下看到面容的他,此刻也绝对哭不出来,不如说是还没完全适应现实。这个时候真该下场雨,一来死者的灵魂能够顺利去到天国,二来雨天更接近在场每个人的心情,还可以顺着雨水淌些泪,让心里舒坦些。这个时候真该有雨守在。清算战场的润雨一天不下,彭格列的战斗就一天不会终结。

  家族重要干部的葬礼,同为守护者的雨守没有参加。更有真实感的表达,是狱寺的葬礼,山本没有去。实际上,山本曾拼命说服自己去看一眼狱寺,可是每走近一步,都有一块建筑好的幻觉在崩塌。像是生怕走得太近看得太清,那个人的死就成了事实,山本拒绝一切昭告着这个事实存在的可能性,最后就连葬礼也错过了。

  战斗刚结束的这段日子,纲吉他们总是在参加葬礼,奔波于一个又一个墓园,除了第一次,其他都是该到的全员到齐。回到总部,各个部门都在总结战斗,统计数据,收拾残局。雨部派出的跟着山本的大部分分队,和岚部跟着狱寺一起出击的分队,一下子少了许多人。好在是岚守的部下,制度完善的部门没有陷入群龙无首的困境,一切工作安排仍由总部直接下达。花了好些天才把雨部的工作安排妥当,山本第一次回了主宅的四楼。

  睡了多天的办公室沙发,此刻无论臂伤腿伤还是腰板,通通都在叫嚣着疼痛。山本尽量摆大幅度地上着楼,借此掩盖心中就快喷涌而出的不知名的痛苦——无论何时,想不折磨心都要折磨身体。山本得意着自己“成熟”的做法,脸上露出想要把得意分享给狱寺的笑容,一抬头不禁惊讶比起一般民宅长得过分的楼梯居然这么快就走完了。他和狱寺的房门就这样出现在走廊前方,一览无余,此外只有铺满走廊的地毯、墙壁上挂的油画和透过天窗洒下的阳光。
  好几次都是走到房门前突然累倒的狱寺,曾不止一次把走廊的地毯点着,再加上总在走廊抽烟,地毯和墙壁都凝固着独特的狱寺的混合气息。山本笑嘻嘻的,自然而然地转过头,说出“狱寺我们到家了哦”时的语气一如往常的轻松,声音却在说出口后旋即消失在了空荡荡的走廊上方。山本心中堆积厚重的名为幻觉的土地,顷刻间被一股直冲云霄的气体冲裂了一个口子,那股痛苦的名称就像战场上突如其来的子弹,瞬间击中他毫无防备的大脑。

  被痛苦和恐惧从头到脚袭中,那片怎么跑都跑不出的山林又出现在眼前,永不停息的炮火和子弹,不断倒下的同伴,不断击中的敌人和敌人的同伴,都不能多看一眼,只得拼命跑。跑出那片山林,跑出脚底怎么下都下不完的楼梯,跑出这个漫长的痛苦时光。

  这天清晨,山本从主宅落荒而逃。把曾经握过无数次的门把手,和门后此刻宁静如画的早秋美景,全都丢在了身后。之后,西西里的总部之于山本就像初到意大利时的并盛,从飞机上俯瞰了无数次,再没有踏入的一天。

  总部的工作全部远程指挥,山本带着几个部下和定时轮换的队伍,辗转了许多彭格列的分部,去过几次日本,待得最久的是狱寺曾坐镇指挥的南美分部。当然不是为了睹物思人,而是山本一直是追踪当年决战后下落不明的敌方一号家族首领的负责人。主动提出担此任务时,阿纲沉默了许久,然后坚持拉着山本大喝了一场。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善待自己,最后不放心还是派了山本最得意的部下跟着一起。与自己关系最近的两位守护者突然都不在了身边,纲吉不适应得仿佛丢了甲胄的士兵。

  南美分部多次截获情报,认为敌方首领有在此逗留的计划,山本接到消息就立即从欧洲飞了过去。南美分部依旧保留着狱寺领导时的作风,人员全都脑袋灵光、吃苦耐劳、工作高效,山本特别喜欢这一点。来到之后,才听这边的部下说起,原来当初狱寺在南美的工作并没有结束,听说自己在战场受了重伤一直不见好,火急火燎地跑回去看。一个多月后自己出院,被强行扔回日本后,狱寺就又来了南美分部,断断续续一直待到自己回意大利。

  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山本一直感到亲切,和自己不一样肤色的人们,说着和自己不一样的语言,过着和自己不一样的生活,脸上洋溢着和自己不一样的神情,什么都不一样,却到处都能闻到淡淡的烟草味。

  这里和日本几乎隔在了地球直径的两端,白天黑夜完全颠倒着,却意外地让他觉得能够和故乡共通着,狱寺当年也是这样感受着远在日本的自己么。那个曾让自己恐惧的,关于一生只能再回日本一次,就是魂归故里那一次的预感,居然是狱寺的真实故事——从两人一起离开并盛后,狱寺再没回过日本。狱寺会想念和大家相识的并盛么,会怀念相伴左右的学生时代么,还记得只属于两人的临行前的时光么,自己现在站在他待过的土地,他又在哪里呢,还在想着自己么。

  一方面时常念叨狱寺早逝的可惜,另一方面却没有真正意识到狱寺真的已经离去,这样矛盾又谐和的思想彼此支撑着山本的这几年,倒也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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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上铺满了演算纸,没有地方山本就把阵地转移到了地板。就像从前去狱寺公寓时满地的危险物一样,自己的办公室此刻也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山本就这样呆坐在地上好久,突然笑出了声,声音回荡在四壁,笑着笑着就笑弯了腰,刚弯下腰就哭了。从来都没有提过手册存在的狱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把密码编得如此复杂,这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的密码,从头到尾就只有自己听说过。像是料到自己不会猜出嵌套一样,密码设计得只要思路对也能歪打正着地译出密码的真相。那句自己久久不能释怀的没有亲口说出的宣言,原来早在不知情的多年前,就对着狱寺敲了无数遍。

  山本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哭声是这样呜呜的,像个受伤了的动物。也是第一次发觉,爱了多年的狱寺,是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存在。相识十年,狱寺从不与自己交心地谈天,说出的话从来都是不屑带着凶狠,要不是临去意大利前自己越轨的举动,或许一生都不能知道狱寺对自己的想法。费尽了心血编出这无人知晓的密码,为的就是别扭地听一句告白么,难怪狱寺你从不回敲我。山本有些生气,身体连同哭声都止不住地颤抖,是为了两个月来饱受摧残的精力,更是为了多年来狱寺不坦诚的“欺骗”。

  要是再见面,一定要用力抓紧那单薄的肩,一定要用力捶打那倔强的脸,一定要用力高喊一句“隼人你别得意,我早就爱你了,比你爱的早得多得多!”一定要认真问他一句,黑手党世界的这几年是不是和自己一样过得痛苦。然后委屈地抱怨着,把他拥进怀里,让他知道这三年的自己是多么苦不堪言,然后还要……该有多好,要是还能再见面。

  最后一声呜咽化作悲鸣,不断回响在耳边。自欺欺人地度过了三年,那堆盖了三年之久的名为幻觉的土地和建筑,被漫天下起的雨水冲刷得荡然无存。事实褪去了伪装的外衣,裸露在地表外面,山本只看了一眼就痛到肝肠寸断。那场战斗无论臂伤还是腿伤都没有留下疤痕,已至于现在他想去疗伤,却浑然不知究竟伤到了哪里。

  想象着狱寺编纂密码彻夜不眠时的心情,山本在铺满演算纸的地板躺了不知有多久,久到他把自己和狱寺从十四岁起,相遇相识的十年多时光,一幕不落地全都梦了一遍。梦里的狱寺依旧生气勃勃,湖水般碧绿的双眸闪着波光,看向自己的眼神依旧坚定,像是在说着“抓住我,山本”,下一秒就会变成“我爱你,山本”。山本伸出手,想要再次覆上那只带有怀念气息的手碗,感受仍旧流淌着生命力的脉搏,与那细长的五指交握,拉它到脸庞,用细腻光滑的手背,抚去自己眼中不断淌出的无声的泪水。

  相识的漫长的三千多个日子,自己都没能长成狱寺身边可以依靠的人,比自己更早独立的狱寺,在感情的道路上,始终比自己走得靠前。世界上有谁,会拼命灌酒给你喝,只因怕你离别时会伤感;世界上有谁,会整月坐在病床前,寂寞地念着不会被传达的爱语;世界上有谁,会看到你黯淡的神情,就能狠下心说告别;世界上还会有谁,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只想着那句你最在意的宣言。就像孤单的人坐在牌桌前一遍遍喊着“快来打牌啊,一缺三”,狱寺也在早就布好了局的爱恋前,寂寞地叫嚣了许多年,只等一个叫山本的白痴出现。

  不同于自己对狱寺的了解,雷区探险般轻易就能驾驭,狱寺对自己的了解要笨拙上许多,多年来依旧不得要领,只得摆出高高在上毫不在意的姿态,却又处处都能触到根本。

  那之后好些天,山本都整晚整晚地做梦,梦里他始终在赶车。每当气喘吁吁地赶到一个车站,要乘坐的那辆列车都刚好鸣起汽笛,缓慢开动着,霎时就不见了踪影。他不断地跑,不断地追,每次都只能看到列车绝尘而奔的背影,就像他想要追逐的银发的步伐。十年来一直是自己拉着狱寺在跑,如今想来倒不如说是因为有狱寺的目光在身后推着,自己才能对着旧时光豪迈地说再见,一路向前。那道目光是让自己所向披靡的铠甲,也是让自己泥足深陷的负担。

  然后三年前的某一天,那个头发闪着银光的青年,在以一句“我爱你”标示了他与自己感情上的绝对距离后,带着永远无法被超越的胜利沉睡了。三年里自己在时间的洪流中冲来飘去,离那天越来越远,却怎么都赶不上那段距离。原以为发现了密码的真相,那句没说出的遗憾就能被补偿,谁知遗憾却愈发强烈。让一直单方面以为爱得深、爱得怡然自得的自己终于体会到,接受一份爱竟是这样沉重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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