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古老村落的不死迷局:长生》(已出版,现全文奉送·最终定稿版)

  我的思绪如飞,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队长拍拍我的肩:“不舒服吗?”我知道我的脸色多半因为所想的事情而显得难看,忙回答说:“肚子有点不舒服。”
  “那你先回家休息,我屋里还有些治肚痛的草药,张梅,你扶他回去,熬一些,让他吃了。”我点点头,和张梅一起别过大伙,往回走。我脑子里的大胆猜想,实在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
  走回队长家里,我的肚子倒真有一些闹腾起来。张梅去熬药,我没有阻止她。
  屋里的积极实在闲得无聊了,竟然捧了本书在看,一见我回来,慌忙把书塞进了被褥底下。瞧他那模样,就知道书肯定是姜汝明的,他昨天还信誓旦旦地说没调调的书绝对不看,可现在却背着我们看得如此津津有味。可我此刻没心情取笑他,飞快地述说了今天的遭遇。
  积极听完,滚咽着喉结:“不会吧?”
  我说孙老汉是我亲眼看见被咬死的,内脏都被掏空了,埋尸骨的地方又有脚印为证,而且我真的看到了一道红影闪过,弄不好还真存在猰象这东西。
  到了这步田地,要说仍然毫不动摇地坚持无神论,那是吹破天的牛皮。此刻的我,不仅担心真的有猰象,不仅担心长生神是真的存在,甚至还有七八分相信长生神就是被咱们折腾醒的,记得当初它的脖子就是让上进给生生扯断的。我一怔:难道上进失踪,就是因为这个?
  我不禁脱口而出,把这想法说了出来。
  “不可能吧?”积极皱着眉头说。
  “怎么不可能?尸骨明明被咱们挖了出来,可是第二天却无缘无故埋了回去……依我看,它是自己回到土里的!”
  积极结结巴巴地说:“要不……咱们再回去那地方瞧瞧?”
  我头脑有些混乱,没听清他的话,问:“回哪里?”
  “埋尸骨的地方啊。”
  我立马跳起来:“你找死啊!”
  “那怎么办?你又硬说是咱们得罪了它,总得想办法补救吧。”
  我摇头,想了想说:“那咱们每天朝山那边拜拜,磕磕头,祈祷祈祷。”
  “要磕你磕去,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才不干。”他把手伸进被窝里,拿出书来,放回姜汝明的被子上。
  我一瞧那本书竟然是《钢铁》,忍不住问:“这样的宝贝东西,生姜头肯借给你看?”
  “是啊,这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命根子,换了是你,你肯借给别人?”
  “那你怎么拿到的?”我奇怪地望着他。
  他耸耸肩说:“今早生姜头跟你们出去找上进了,书就摊开来放在床上,我随手就拿过来了。”
  我的心底顿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忽地想起来,今天似乎一整天都没看见过姜汝明,甚至早上起床的时候,也没看见过他,只是当时我忙着和村里人出门去找上进,所以没在意,只当他是解手去了。我忙问:“生姜头去哪了?”积极奇怪地盯着我:“不是和你们一起去找上进了吗?”
  “没有,他根本没去!”
  积极也愣住了,想了想说:“或许躲什么地方看书去了吧……”
  我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个疑窦,忙问:“你刚才说,这本书是摊开着放在床上的?”
  积极点头:“是啊,怎么了?”
  我猛地一拍手:“糟了!”
  积极不解:“怎么了?怎么糟了?”
  我想象着可怕的事情,心绪已是翻江倒海。
  姜汝明说过,《钢铁》是他的第一本书,纪念意义很重,因此他到哪都带在身边,生怕弄丢了。平时候,他翻看完这本书后,都会小心翼翼地放回背包里,生怕被人损坏了。有一回余志想借,他死活都不肯。可是,今早他却把如此看重的一本书,随意地翻开来扔在床上,就不见了!
  我压抑的声音终于脱口而出:“生姜头……不会没了吧?”
  积极神情一僵,我说:“平时候不出工,他都一直呆在屋里看书,今天他又没去找上进,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我俩坐不住了,我的肚子也不疼了,赶紧奔出去找姜汝明。把村子找了一通,却没有发现他人在哪儿。我赶紧把这个事情告诉了队长,他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了,发动村里人四处寻找,可还是没有找到。眼见天快黑了,生姜头还没被找到,也没有自己回来,我心里的阴霾越凝越重。
  我站在村口,望着长生山,忽然觉得这山比往日灰暗了许多。我的脑海里闪过昨晚总结出来的一人失踪一人死亡的规律,心开始越沉越深。王二爷的死对应石旭的失踪,黄伯的死对应余志的消失,黄瘸子的死对应上进的不见,而今早孙老汉刚刚死了,那么按照规律,咱们进来插队的知青中,又将有一个人消失……
  我微微张开嘴,想呼吸,可却感觉一股凉意顺喉而下,蜿蜒辗转,直入心肺……
  七、日记

  天完全黑尽之后,还是没有姜汝明的踪影,我们基本可以确信,他是真的失踪了。和另外三个人相比,他的失踪却是如此干脆和彻底。石旭是在我们六个人的眼皮底下,余志是在积极的“跟踪”之下,上进则是在我和积极的背后,可这回,姜汝明却是没有一个人瞧见,莫名其妙地就人间蒸发了。
  晚上回到屋里,诺大的房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有些冷清。我们颓然地坐在铺盖上,心里一阵阵地发寒,悲伤的情绪逐渐被彻头彻尾的恐慌所替代。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好端端的七个人,却接连消失了四个,他们此刻是死是活、身在何处,我们竟连一点头绪都没有。我实在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更加不知道我们三个人之中,谁会成为下一个倒霉鬼?
  积极突然站了起来:“妈的,我呆不下去了!”我和张梅抬起头望着他。“我不想等死,咱们走吧,离开这鬼地方!”他握着拳头,胸口快速地起伏。
  我摇摇头:“上进还没找到,咱们不能一走了之。”积极反驳:“你觉得他还能活吗?他和瘸子哥对号入座,和石旭他们一样,肯定找不到了!”我还是摇头:“你别这么激动,总会有办法的……”“现在还能有什么办法?你俩不走,我一个人走!”说着就开始动手收拾东西。
  我拦住他,扭头问张梅:“梅子,你有什么打算?说出来听听。”
  张梅踟蹰地说:“我觉得……我觉得咱们还是走吧……”积极挣开我的手,横我一眼,继续收拾东西。
  “可是咱们就这样走,不怕那个诅咒应验吗?”
  “管它的,左右是个死,我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积极一说完,就扭头招呼张梅回房去收拾东西。
  到了这一步,我知道是劝不住了,只好答应下来:“就算走,也不能这样走,先把东西放下。”我心里也知道,离开这里,算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上选之策,只是我多少有些放不下上进。
  积极奇怪地看着我:“那怎么走?”
  “就算走,好歹也要知会队长他们一声,人家照顾了咱们一个月,总得先跟人家说了再走。”
  张梅赞同我的想法:“待会儿我去跟队长说,只是……上进他们……”
  我摇头叹气:“积极的话是对的,他们八成活不成了,咱们这样找下去,多半也是白费力气,说不定还会遭遇危险。”
  “那他们的东西呢?要不要一起带走?”
  我捡起姜汝明的书翻了翻,扔回原地,回答张梅的话:“就留在这儿吧,他们人都留在了这里,就让东西也跟着他们。”
  张梅点点头,准备出去跟队长说这事,我拉上积极:“一起去。”
  队长听我们说了想法,极力想挽留我们,我们执意推脱,他见留不住,也就不再劝,叫我们今晚安心地休息,他叫大娘给我们准备路上吃的东西。
  我看着队长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队长真是个好人,可惜了……”我们三人走回房里,开始认真地收拾东西。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都来送我们,临别时,队长给我们倒了三碗酒,好像古人以酒作别一般。我们三人一饮而尽。虽然进来时是七个,走时只剩三个,但我心里一点也不怨恨这个村子,反倒有些不舍,心里酸乎乎的。
  队长叫我们放心地走,出去之后直接回家,不用去公社打招呼。他说等我们走后,隔天他亲自去公社说明情况,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公社的人就算不干,也没半点辙。
  张梅特意去跟王婆婆道别,说了些保重身子的话。
  我们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挥手作别,一直到转过了一个大弯,再也看不见站在村口的村民们了。
  一离开巫村,积极立马显得很轻松,连日的异遇已让他的神经有些承受不住了,他终于可以放开了地手舞足蹈,偶尔还扯下一些花草,望望碧蓝的天空,不多会儿竟敞开嗓子唱起来,是那时在我们年轻人中最流行的《我们走在大路上》。
  积极的嗓音真像是鬼哭狼嚎,我和张梅听得哈哈大笑,张梅笑着笑着就跟着唱了起来,我也敞开嗓子加入其中。
  这一轮歌唱完,灰色的情绪扫掉了大半,天空也变得格外的蓝,野花嗅起来也格外的香,积极还在不停地唱歌,忘词了就自己加滥调调乱唱。
  极度的悲伤之后,这样的一轮发泄显得如此恰如其分。积极没唱几首,因太过卖力,嗓子发哑了。我先是笑出了眼泪,紧接着眼泪就真的止不住地哗哗地流,我还以为是太过高兴,过了会儿才发现是心在振颤。我扭头,张梅也在哭,是真哭。积极嗓子哑了就低呜着哼。劫后之余,上进他们四个人老是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我想回去之后该怎么向他们的父母交代啊……
  或哭或笑了一阵,我们都安静下来,各自想着心事,一路无言。
  这样走了半个多小时,离村子应该有十多里地了,积极突然“咦”了一声,弯腰从侧旁的草丛里捡起了一个白色的东西,惊讶地说:“啊!这不是……”他闭口不言,把那东西递到我和张梅的眼前。
  我一惊:这不是姜汝明的日记本吗?
  白册子的封面有点灰旧,右下角有一块黑黑的墨迹,我记得那是年前我不小心打翻墨盒弄上去的,当时还连带把姜汝明的新布鞋给弄脏了,为此还特意请他吃了顿饭以示赔罪。这本册子就是姜汝明用了半年多的日记本。我惊讶不已: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积极突然恍然大叫:“妈的生姜头,原来自己一个人跑了!害得咱们担了大半天的心!”
  我心里一动:难道姜汝明真是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这日记本是他不小心掉在路上的?但心里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可至于为什么,却是难以说清道明。我想他连那本《钢铁》都没带走,应该不是独自一人偷偷离开了。我看看张梅,她的脸色也有点犹疑不定。
  “狗日的,我倒要看看他写了些什么?”积极把日记本翻开来。
  这一翻正好翻到八月二十六日那天,即石旭在青河里失踪的那天,上面写着:
  这一翻正好翻到八月二十六日那天,即石旭在青河里失踪的那天,上面写着:
  “今天天气很好,可我心情很坏,因为游泳时,石旭淹死了,我们找了半天,也没能把他捞起来。李积极他们认定石旭是被淹死的,可我总感觉这事不光是眼睛看到的这么简单。怎么说呢?感觉像是书里写好的那样,所有的事情都事先安排好了,只等着按部就班地上演。另外,昨晚我半夜起夜,恰好撞见马队长往王婆婆家里走去,他摸着黑没点灯,他们到底要商议什么?这很令我费解。
  李上进正在旁边喊话,叫我们一起去青河边散散心,今天就记到这里了,有时间再补。”
  这一天的描述到此结束,看来姜汝明事后没有再补。
  我忍不住把日记本往最后几页翻,嘴里说:“看最后几天的,最后几天。”我想从日记中看看,这小子是不是真的有独自离开的打算。
  翻到八月三十日上,积极忍不住骂起来,原来这一天正好是余志失踪的那天,上面写了这样一段话:
  “昨晚我又半夜起来解手,回屋躺下时,一直没睡着。不久我就听见余志连续翻身,我知道他今天被害苦了,多半一直没睡着。李积极没有打呼噜,这不是他的习惯,我猜想他也没入眠。过了不久,余志起床了,开门走了出去,接着李积极的位置有了响动,他也跟着走了出去。刚开始我以为他是趁深夜没人时,去找余志道歉。可过了将近半小时,才听见有人走回房里,睡回了李积极的被窝。可想而知,回来的人是李积极。可自此后,我再没有听见其他的脚步声,余志再也没有回来。看来余志今天的消失,多半不是跳河自尽,而是和李积极有关。但我不敢说出来,要不然李积极会找我事的。我该怎么办呢?就这样无动于衷吗?”
  “狗日的,每天装得正儿八经地看书,原来小脑筋这么多!”积极一边看一边骂。我也吃了一惊,真没想到,姜汝明这小子面相呆愣,脑筋却这么灵活,心里藏着这么多事。
  九月二日上是这样记的:
  “昨晚我没敢喝太多酒,假装醉倒了,还好大家喝醉后,李积极没有什么行动。今早一觉醒来,李积极身上全是灰,我想那是余志冤魂不散吧,想找李积极算账。今天蛮牛、上进和李积极陪同瘸子哥进山林里砍木材,我有种不详的预感,觉得要出事。我还是担心李积极。可我不敢告诉蛮牛和上进,他们肯定不会相信我说的话的。但我真的很担心……”
  积极看到这里,骂得更凶了,我忍不住说:“人家说得不无道理,上进出事,你能脱得了干系吗?”我指的是他挖人参、偷拿十权戒指,最终连累我们一起受罪。
  再翻到九月三日这一页上,只见页顶画了三个大大的空心惊叹号,我们顿时意识到这一页的内容非比寻常,赶紧往下看。刚看到第一句,一直叫骂不停的积极,突然就停住了嘴。
  第一句这样写着:“今天我看到了石旭!”我们三个同时深吸了一口凉气,目不转睛地往下看:
  “这件事真的难以置信!
  蛮牛他们一夜没有回来,我想我的担心应验了。今天是阴天,长生山大雾弥漫,队长带人在林子边徘徊,不敢进去。我等了好久。快天黑的时候,我熬不住了,加上昨晚担心蛮牛他们的安危,夜里没睡好,这时候困得很,所以我决定回队长家里休息休息。
  可当我一个人回到房间里时,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石旭竟然就坐在房间里的地铺上!他坐在我的被子上,看样子是在等人回来。我吓得大声惊叫,他赶紧招呼我别叫,说他不是鬼,是活人,还伸手让我摸。我壮着胆子摸了,是人手,软软的,有温度,他果真不是鬼,他竟然还活着……”
  看到这,我们三个都忍不住抬起头互相看了一眼,心里一个存了许久的疑惑刹那间豁然而解:石旭果然没有死!
  “他说他刚来这里没几天,就在青河里游泳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在距离小木桥上游大概半里远的地方,河底埋的有东西。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来不及细说,只粗略地告诉我,他通过河底的东西,找出了村子里的一个大秘密。正是因为这个秘密,他不得不假死。我很想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以及他是怎么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消失的。他显得很着急,不时地张望外面有没有人回来。他来不及回答我的话,只说这个秘密关系到我们知青小组所有人的性命,还说余志是他趁没人时带走的,带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而之所以让余志做出跳河自尽的假象,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叫我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最好一个人偷偷地出谷。我问可不可以告诉张梅他们,他说别,一起走的话,会打草惊蛇。他告诉我他有一个万全的计策,等蛮牛他们从山里回来,就可以实施,保证每个人都能平安无事。跟我说了这些后,他叮嘱我一个人迅速出谷,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我原本想去青河里看看他说的东西是什么,但又怕打乱石旭的计划,只好作罢。我相信石旭的话,这个村子里肯定藏有什么大的秘密,会危及到我们性命的秘密。所以我打算遵照他的话,一个人出谷。
  但愿蛮牛他们都能没事,平安归来。石旭说过,只要他们能从山里出来,就有办法让大家平安无事。我希望不久之后,我们七个人就能在谷外重逢!那时候,我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赶紧往后翻,纸上已是空白,日记记到这一天,就断了。
  我们三个久久地对视,难以言述心中的惊异。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太汹涌澎湃了。原来在我们的背后,还藏着这么多事情。我向来轻视的呆子们,竟然在背后做了这么多事,发现了我们所未能发现的东西,而且石旭早就在采取措施,他的“死亡”,竟然是他自己一手导演的。“感觉像是书里写好的那样,所有的事情都事先安排好了,只等着按部就班地上演。”生姜头这呆子的第六感,竟是如此得准确无误!
  但这个令石旭假死的大秘密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令他只能单独采取行动,连我们六个人,都要全部隐瞒住呢?
  良久之后,积极才打破了沉默:“那咱们还等什么?快往外走吧!日记里都说了,留在这鬼地方有生命危险哩!”
  我们三个情不自禁地迈脚,但才走出十几步,我就忽然停住了:“不行,咱们不能这样走!”
  积极奇怪地回头望着我。张梅也回过神来,站到了我的身边:“蛮牛说得对,上进还困在长生山里,咱们不能走。”我点点头:“不错,日记上面说,只要我们都能平安从长生山里逃出来,石旭就有办法让我们安全脱险。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俩是出来了,可上进还困在山里呢,咱们不能丢下他一走了之!”
  积极脸上露出了不情愿。
  我抓住他的肩膀:“现在情况都清楚了,愚脑壳和生姜头已经安全转移,他俩没事。上进和石旭肯定还在谷里,咱们怎么能丢下他俩呢?再怎么说,石旭为咱们做了这么多,咱们可不能忘恩负义!”张梅点头赞同。
  “可咱们回去,怎么跟队长他们说啊?”
  我也有些踟蹰:“这个……这个嘛,大不了明说,咱们也没道理骗他。” 
  “不能明说。”张梅立马反对,“你们想过没有,石旭为什么要假死?日记上说是掩人耳目,那他是掩什么人的耳目?村子里除了我们,就只有巫村的村民了。石旭肯定不会瞒我们,之所以不说出来,肯定是怕我们人多口杂,泄漏秘密,他的掩人耳目,是针对村民们的。咱们回去之后,绝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就算是队长、王婆婆他们问起,也只能撒谎。咱们可不能给石旭帮倒忙。”
  我暗暗心惊了一下,忙点头称是:“张梅说的对,这事绝不能说。”
  “那就真的回去了?”积极看着我俩。
  我一边把姜汝明的日记往包里放,一边说:“难道还是煮的?”想想又不由自主地叹气,“这本日记出现得太及时了,要不然咱们还傻里傻气地伤心难过,蒙在鼓里呢!积极,以后可别小看石旭、生姜头他们,人家的心思可缜密多了,哪像你,外头花,内里渣!”积极很不屑地看着我:“说我呢,你还不是一样!好意思?”
  我背好包,正准备往回走,突然听见张梅轻轻说了一句:“怎么……我头有点晕……”
  我看她一副翩翩欲倒的样子,赶紧扶住她。可这时我也发觉头有些晕了,连忙用手扶住额头。我看见积极的脸上写满了惊讶,紧接着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我的头如同刹那间吸了水的海绵般,变得异常沉重,感觉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山林远处,上进正朝我狂奔而来,他一路连滚带爬,不时朝身后张望,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追赶着他。他狂奔到我的身前,气都没喘过来,就抓住我的肩膀猛摇:“蛮牛,快救我,救我啊!你别走,不要丢下我……”
  我全身一麻,猛地睁开眼来,原来只是一场梦,我的胸口快速地起伏,额上出了一阵细密的汗珠。
  “爹,醒啦,醒啦!”这声音好熟悉,我微微转头,看见了二翠。二翠是队长的二女儿。眼前的布置再熟悉不过了,是在队长的家里。我们又回来了。
  张梅和积极就躺在我的旁边,我一偏头就可以看见他们,不过都还没有醒来,我的包也放在角落里,那里面有姜汝明的日记本。看到这些都在,我才稍微放了心。
  马队长听见二翠的喊声,冲了进来:“可算醒了,都两天了!你们怎么吸了五香草?”
  我的头脑蒙蒙混混的,不太记得当时是怎么晕倒的,五香草又是什么?
  没过多久,积极和张梅也先后醒了过来。
  听队长讲,第二天他准备去公社说明我们离开的事,没想到路上竟然发现我们三人晕倒在地,忙回村叫来人,把我们抬回了村子。王婆婆诊过,说是吸了五香草发出的味儿。我估计是积极一路上折花扯草,不小心扯到了这种毒草,我们三个吸入了毒味儿,才中毒晕倒。还好这种毒只能使人昏迷,对身体并无其他大碍。
  休息了半天,到了晚饭的时候,队长端来了粥。
  我们三人的身子已经恢复了不少。队长叫我们休息两天再走,我回答他说不打算走了。队长有些微惊,但更多的是高兴。
  “咱们想走,可老天爷不让,又把咱们送了回来,我心里倒有些不舍了,积极、张梅,你们俩呢?”
  张梅笑着说:“其实我本来就不想走,就怕队长不收留咱们呢。”队长乐呵呵地说:“怎么会不收留?欢迎都来不及哩!”
  队长和我们唠了一会儿,有人来叫他,他只好出去了,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个。
  我忽地想起刚才做的梦,就问他俩:“咱们还要不要进山去找上进?”积极摇头说:“我看还是算了吧,石旭肯定在努力了,他晓得的比咱们多,咱们犯不着去做无头苍蝇,没来由给他添倒忙。”我想想也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我之前是太挂心了。现在晓得石旭的事情,头脑清醒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一点魂头都摸不着。这回我更加确信,上进还没有死,他肯定还活着,只是依旧被困在长生山的某个地方,还没有被找到。
  我的四肢没多少力气,尝试了好几下,都站起不来,只好继续躺着。
  “看来咱们只能等下去了。”
  的确,我们只有等下去了。可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月。
  半个月里,石旭始终没有任何动静,我们既没有见到他,也没有见到上进从长生山里回来。这样一来,我们三个又坐不住了,商议了几次,最后达成一致,不能再死等下去了,必须采取一些行动。
  合计了一番,既然石旭是从青河里发现的东西开始,最终找到一个生死攸关的大秘密,才导演了后来的一系列事,那么我们就沿着他的脚印走,首先就把这个事关自身性命的大秘密找出来。因此,我们的第一步,就放在了青河所隐瞒的东西上。
  队长曾经说过,在传说里,青河是发源于长生宫殿的,河水是当年长生神淹死数万工人的水,因此青河诡异之极,村里人久居长生山下,下河去,一般不会出事,但外来人下河去,大多都会出现生命危险。自从队长讲过这番话后,我们再没有人敢下青河去游泳。但这次知道石旭并不是被青河淹死的,而是他自己导演的假死戏,因此对这条河的恐惧也就消减了大半。
  所以,我们准备直接下河。
  我们选定下河的那天,已是九月的中旬。奇怪的是,即将入秋的天气,却忽然闷燥起来,坐着都感到虚热。这给我们下河游泳提供了绝好的理由。
  上午我们照例下田,梳理二季稻,等到接近中午快收工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就来到了河边。
  姜汝明的日记里记道:“在距离小木桥上游大概半里远的地方,河底埋的有东西。”我脱去上衣,从距小木桥大概半里处跳入了河里。张梅不再顾什么男女之忌,在岸上看着,如果出现了危险,立马就喊人来救援。
  我一个人下到水里,全身顿时凉爽不已,闭目享受了几秒。
  积极看见我美滋滋的样子,按捺不住:“蛮牛,我也下来了!”
  我连忙叫住他:“不行,你先在岸上等等。”
  他摩搓手掌,一脸的心痒难搔。但我担心两个人下水,万一都出事了,就不好办了。而我一个人在水里摸索,一旦遇到什么危险,积极也可以立马跳下来救援。毕竟青河这水,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当初我感觉到的异样,以及踢到的软软的东西,都不免让我有几分担心。
  我扶住泥岸,望着身前淡绿淡绿的水,稍微有些紧张,回头看了他俩一眼,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埋头潜了下去。
  青河的水挺清澈的,即便站在岸上,也能看到河面以下一米的地方。
  我潜在水里,往河的中心游去,一边睁大眼睛往水底看。
  河中心的水大概有三米深,我向上方摆动脚掌,努力使上半身贴近水底,借着射下来的阳光,看见平滑的淤泥上拱起了四四方方的一块,像是一块大的石板。我伸手抹了几下,把淤泥抹掉,果然露出了石板面。但淤泥被我搅得翻腾了起来,灰色的颗粒在我身边漂浮,将我包裹住了。水变得浑浊不堪,身处其中,根本无法视物,但通过手上的摸索,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石板上凹凹凸凸,极不平坦。我张开双手把石板抹了个干净,水越发地浑浊起来,我的胸腔也越来越胀,待把石板抹干净了,立马浮上水面透气。
  “有什么发现?”积极激动地问。
  我游到岸边,喘了两口气,说:“发现了一块石板,上面好像刻的有东西。”
  积极着急地问:“刻的什么?”
  我摇头说:“水太浑了,看不清,等水清了再下去。”
  青河的水流动得十分缓慢,过了十来分钟,水才逐渐清澈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又潜入水里。
  我小心翼翼地下潜到发现石板的地方,尽量使身体不再触碰到河底的淤泥。
  这回我看得清清楚楚,抹干净的石板上,刻着一个巨大的正方形,封闭的正方形里,是圆乎乎的一砣,线条很复杂,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我只好返回水上,叫积极回去拿纸笔来,我要把线条全都临摹下来。积极连忙去了。我爬上岸,双腿伸在水里,喘着气休息。
  张梅在我身边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见积极还没有回来,就和我闲聊起来,聊了未来的打算,也聊国家的走势。
  我见她想这么多,就对她说:“你别太担心这些了,未来嘛,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就放心吧。”张梅默默地点了点头。我埋怨说:“眼下救上进要紧,真不晓得石旭在干嘛,半个月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张梅忽地说:“蛮牛,巫村里的事情,我感觉不全是石旭说的那样,还是有很多令我费解的地方?”
  我瞧着她,她解释说:“比如黄伯身前受的冤屈,他死后棺材里怎么还可能有响动?还有孙大爷,他为什么半夜三更跑进长生山里去?”她看着我的眼睛,“最重要的一点,是咱们总结出来的规律,村里死一人,咱们七个人里就会少一人,这太奇怪了!先撇开余志他们被石旭救走的不说,单说这个规律,应验四回了,我总感觉不是巧合,好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我笑着宽慰她:“哎呀,黄伯和孙大爷的事,和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想太多了,这世上有些事啊,就是咱们把它想得太复杂了,它就真的复杂起来了。”张梅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努了努嘴唇:“也许吧。”我撞了一下她的肩膀:“甭也许来也许去了,相信我,只要找出水里的这个秘密,所有事情都会迎刃而解的。”我伸出手,指着身前的水面。
  她的脸忽然红了,我这才意识到撞她的肩膀,有些失礼。她扭开了头,看着斜前方缓缓流动的河水,忽然回头张望村口:“积极怎么还没来呀?”
  她一说,我才反应过来,聊了半天,连积极回去了将近一个小时都没注意到。
  “是呀,往返顶多二十分钟,他怎么还没来?”我望了望远处,还是没人从村口出来。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张梅,她也正看着我。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恐惧。
  我猛地就想到了她刚才话里提及的那个规律……
  两秒钟的沉默之后,我和她一起站起来,往村子跑去。可刚跑出十几步,村口处忽然闪出一个身影,矮矮胖胖,一看就是李积极。他撒开腿朝我们这边飞奔而来。我歇住脚,忍不住骂出声来:“狗日的,害我俩一惊一乍的!”
  他跑到我俩身前,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老人家几十岁了?拿个纸笔还搞这么久!”
  积极皱着眉看了我一眼,把手里提的饭菜举了起来:“队长听说咱们不回去吃饭,特意叫我带过来的,我是在等他做饭呢。”可他的语气有点起伏不定,再看他的眼光,也是躲躲闪闪的。我知道他一定隐瞒了什么。
  但我没有立刻问他,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我潜回水里,记住几条石板上的线条,浮上岸画在纸上,然后再潜下去,记住几条,又再浮上来。
  这样往返了六回,终于把整个石刻临摹了下来。
  中午早就过了,我们三人分吃了饭菜,一边琢磨临摹下来的石刻。
  石刻总体上是一个大正方形包裹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圆形中有不少线条,粗略看起来像是一朵花,但细细看又不是。
  积极问我俩看出什么名堂没有。我和张梅都摇了摇头。积极的嘴里包着一口饭,咕噜咕噜地说:“不是吧?连石旭的榆木脑袋都能想出来,咱们三个人加在一起,还想不出来?”我说:“你慢点,小心咽死,上辈子没吃过饭啊?”积极把脸皮鼓了鼓,一边看图,一边大肆咀嚼。
  我想起他刚才的不对劲,现在石刻已经临摹好了,就问他:“嘿,你老实点,刚才回去,除了拿纸笔等饭菜,还做了什么?”积极一脸正经:“没有啊!饭菜一做好,我就火速赶出来了。”我奇怪地盯着他。他有点不自然:“你这是啥眼神?好像我做了贼似的。”我心想这小子不说,肯定有他的道理,估计也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想想也就不再上心,就说:“咱们把饭吃完,就回去吧。”
  又花了半个小时,三个人一起探讨这个图形究竟代表什么意思,最终没得出任何结果。我把纸揣进兜里,三个人一起往村里走。
  傍晚的时候,天色越发得阴暗,空中开始断断续续地响起了闷雷。
  积极时不时地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探望天色。
  我看他焦躁不安,就问:“你老是走来走去的干什么?”“这天快要下大雨了。”“下就下嘛,又不干你的事。”“怎么不干我的事?”我盯着他:“那干你什么事?”他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忽然背过身去,望着窗外,不再说话。
  我一直躺在床铺上看姜汝明留下的小说,这时天色已彻底昏暗,纸上的字看不清了。
  我起身走到积极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
  天边黑云滚滚,向山谷上空压来,一场暴雨势在难免。
  “看你这么无聊,咱们杀两盘吧!”我把他拉回床铺上,点燃了油灯。他也无事可做,于是坐下来,和我车来炮往,杀了三局。以往我俩都是棋逢对手,可今天他却丢盔弃甲,连丢三局,最后一盘甚至被我杀得只剩下了一个光杆老将。
  我还要再来第四盘,他却摇摇头说太累了,钻进被窝里,侧过身子睡觉。
  我心里奇怪,这小子今天怎么了?他一躺下,我也无事可做,只好吹灭了油灯,也躺下睡觉。但暴雨还没有来,气温仍旧闷燥,好难以入睡。
  过了不知多久,窗外突然一亮,天边开始有了抖动的电光,雷声也越来越响,紧接着疾风骤至,雨声哗啦。我趁着电光瞧了一眼手表,已经十点多了。
  积极又翻了一下身,我无聊时数着,已经是第十三回了,我戳戳他的背:“睡不着就起来,咱俩挑灯夜战,趁着大雨再杀两盘,等空气清爽了,就好睡觉了。”
  他忽然翻身而起,电光一闪,我瞧见他的表情惊恐万分。我猛地往后挪了一屁股:“你……你怎么了?”
  “快,快点灯!”他的嗓音火急火燎。
  我摸到火柴,慌忙点燃了油灯。
  四周的黑暗一驱散,他的眼神才缓和了许多。
  “刚才……刚才怎么了?”我左顾右盼,以为是什么东西飞了进来。
  积极神色凝重,凝重中包含着痛苦。他看着我好一阵,忽然把攥紧的拳头伸到了我的眼前。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忽然把手掌摊开来,露出了一个攥成一团的纸球。
  我奇怪地望着他,他轻轻地说:“你自己看吧。”我从他的掌心拿起纸球,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有一行黑字。
  “凌晨时分,村东口老槐树下见,有要事相商,切记一个人来,不要告诉任何人,瞒住蛮牛和张梅。”落款是“石旭”。
  我大吃一惊,把纸凑到灯下,仔仔细细地瞧了字迹,惊讶地望着他:“这真是石旭写的……哪来的?”
  “今天中午回来拿纸笔时,在我的被子下发现的。”积极的表情有点绝望。
  我想起他中午时回去拿纸笔,的确花了很长时间,回来时心神不定,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你怕得跟要命似的?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积极只是摇头:“我不敢去……”
  “你一直闹心就为这事?”
  他点点头。
  “这有什么不敢的?石旭终于有动静了,这是好事啊!”我又确定了一下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你准备准备,出去的时候小心点。”
  “这么大的雷,我不敢去啊。”积极抓住我的手,“你陪着我去吧?”
  “石旭说了只能你一个人去。”我晃了晃手中的纸条。
  他望望窗外,一道闪电划过,响雷轰隆,风雨声更大了。一个人在这种天气摸黑去村东口,的确怪吓人的。
  “你就陪我去吧?”他还是不死心。
  “石旭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就听他的,一个人去嘛。”我可不想在这种鬼天气跟着他出去遭罪,“你平时候胆子不是挺大的嘛,今天怎么怂了?”我挤兑他。
  “谁说我怂了?”他立马回嘴,他的死脾气和我一样,就是受不了激将,其实大凡男人都受不了激将。他嘟囔着说:“狗日的石旭,挑这种鬼天气,灯也点不上,只能摸黑去。”
  他开始喋喋不休,我推他一把:“石旭半个多月才联系咱们,估计是有上进的消息了,你赶快准备准备,可别错过了时间。”
  “他干嘛只喊我一个人去,却连你们都得瞒住?”他继续抱怨,“这小子到底要商议什么?”
  “避人耳目懂不懂?行动的人越少,就越不容易被发现,知道的人越少,就越不容易泄露。要不然他怎么叫你凌晨才去?”我继续催他,“快去快去!”
  他极其无奈地起身,把雨天出门的东西准备好了,闷声不响地坐回铺上。
  十一点半的时候,我又开始催促他。他拱了拱身子:“赶着投胎啊!”又过了十几分钟,他才坐起身,穿上雨鞋,拿了雨伞。我送他到门口,轻轻地说:“可别被雷劈死了。”他回头横我一眼。我轻笑说:“这是祈祷你平安哩。”他丢下一句:“回来我再跟你算账!”他望望屋檐外的倾盆雨幕,犹豫了一下,撑开雨伞,顶着风雨去了。
  他一走,天空中的雷声就跟响应号召一样,炸得更有劲了。我心想,这回还不把你淋成落汤鸡、掉水狗?想着他走时的无奈样子,以及回来后的狼狈模样,就忍不住发笑。
  但这一阵幸灾乐祸只是两三分钟的事情。
  窗外闪电大作,雷声轰轰隆隆,雨粒砸得瓦片肆虐乱响,我的心里渐渐有些莫名的失落,不禁为他担起心来。我拿起被子上的纸条,瞧了瞧上面的字,的确是石旭的笔迹。但他为什么要瞒住我和张梅呢?我们三个人当中,积极算是最为马虎大意的,有什么事情只能和他商议,而不能让我和张梅知道呢?
  一道夺目的电光划过,我抬头望着窗户,外面是一片漆黑。
  我盯着火苗发呆,再也没法入睡,耳朵也飞向了门外,一直注意着期待中的脚步声。
  我对着手表的刻点,从一数到二,从二数到三,可积极还是没有回来。我开始心生焦急。他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隐隐生出了后悔,刚才真该陪他一块儿去的,这种天气,就算遇到什么危险,好歹也能有个照应。
  雷电已不再发作,但雨势丝毫没有减小。我推开窗户,雨水立马溅了进来,一股泥土的清新味儿扑鼻而至。
  窗户正对着东方,借着好一阵才闪一下的电光,我极目远眺,希望能发现积极矮胖的身影,可一直未能如愿。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我的心里也一分一分地恐慌起来。
  我拿起伞,守在窗前,准备电光再闪一次,就出去找他。可就是这一次的电光亮闪,让我憋了好几个小时的气,终于吐了出来。我看见一个蹒跚的矮胖身影出现在了泥路上。这小子总算回来了!看看表,将近四点了,石旭这一番商议,可真是连老命都要了。虽说有雨伞,可风这么狠,雨这么大,从头到脚肯定要湿个透,积极这一回捣整下来,怕不感冒不发个烧,是说不过去了。
  我轻脚走到屋门口接他,他已经气喘吁吁,连骂天骂地骂我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接过他的雨伞,扶他进屋,给他倒开水、拿抹布。他已经快虚脱了。他吃力地脱掉湿透的衣裤,用热水简单地擦了身子,就蜷缩进被窝里。一直到裹上了棉被,他的身子还在不停地发抖。
  等他喝了几口热水,缓了缓神,我才问他:“石旭跟你说什么了?”
  他用呆滞的眼神望着我,吃力地说:“让我先睡睡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直都没睡觉呢,又在大风大雨里呆了四个钟头,只怕再好的体力都折腾尽了。我想他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那就说明石旭找他商议的事情并非十万火急、攸关生死,否则他肯定要强撑着说出来。所以我也就不再勉强他。
  “那你好好地睡一觉。”我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盖到他的下巴。他闭上眼皮,很快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也吹灭油灯,躺下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有人在推我,一张眼,张梅清秀的脸庞进入了我的视线。
  我抬起手瞄了一下手表,才八点不到,还没睡足四个小时,正想埋怨几句,忽然听张梅焦急地说:“出事了,蛮牛!”
  我的脑子骤然一凉,下意识地扭头,看见积极还裹在被窝里睡觉,这才松了一口气:“什么事?”
  “吴大爷死了!”
  我正在打哈欠,听到死字,愣了一下:“吴大爷?”
  “吴有贵,村里就他一家姓吴的。”
  我的头脑还处在睡眠状态:“他死了你这么着急干嘛?”
  她推我一把:“那个规律呀!”我反问:“什么规律?”话一出口,头脑霎时间如同注入了一股清泉,瞪大眼睛盯着她:“吴大爷怎么死的?”
  “让雷给劈中了,烧死的。”
  我闭上眼吸了一口凉气,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积极,心想这小子真是吉星高照,在雷雨中呆了四个小时,还是在村东口的老槐树下,竟然都没有被雷劈中。
  张梅要去叫醒积极,我连忙拦住她。
  “怎么了?”她奇怪地望着我。
  “他着凉了,让他多睡睡。”
  “咱们三个现在必须时刻在一起,不能分开,我怕又有人出事。”她不顾我的阻拦,硬是把积极弄醒了。
  积极满脸疲惫,摸不着北地抱怨起来,躺倒又要睡。张梅把被子掀起来,正要开训,忽地瞧见他竟然一丝不挂,连条内裤都没穿,连忙捂住眼转过身去,跺着脚大叫:“你怎么睡觉都不穿衣服啊?”
  我赶紧把被子拉回来,笑着说:“都说他着凉了,捂在被子里发汗呢,你硬要弄他起来。”张梅抱怨说:“赶紧让他穿上,咱们得赶过去瞧瞧状况。”说着就跺脚走出了房间。
  “积极,积极!”我揉揉积极的肩膀。
  积极哼唧了两声,翻了遍身子。我只好采取强硬措施,一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正好打到他被老鼠咬中的伤口。他啊呀一叫,从床上跳了起来,精神立马就恢复了,劈开口就朝我开骂。
  我只说:“这是要命的事,必须得去。”死活让他穿了衣服,拉着他随着张梅,一步一滑地往吴大爷的家里走去。
  吴有贵的屋前已聚集了不少村民。
  听旁边的村民们说,吴有贵家的鸡鸭圈前几天拆掉了,准备用泥砖重砌。昨晚雷雨交加,吴有贵担心鸡鸭被淋到,冒雨来到圈口,想把鸡鸭都赶进屋里去。这时候天空中炸开一个响雷,不偏不移地劈了下来,吴有贵当场就被劈死了。我在屋门口看见了吴有贵的尸体,早已经面目全非,四肢箕张着,烧得跟焦炭一样。张梅看见了,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险些作了呕。
  我觉得吴有贵的死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但张梅则点出了一处疑惑,那就是吴有贵的房子处在村子的中部,房屋又比较低矮,周围没有大树,按理说雷不会劈到这里。
  我跟她说,这世间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只能怪他点儿背,命中有此一劫,心里却暗暗想:“积极这回真是命大。”
  但吴有贵的死,还是令我十分担心。按照那个定律,我们三个人中又将有一人失踪,不管是像姜汝明那样被石旭带走,还是像上进那样迷失在长生山里,总之是要失踪,是福是祸,那只能看各自的造化了。
  基于这一点,我们三个决定此后的日子里都不再分开,最好是能时时刻刻都看见对方。张梅跟队长找了个借口,搬到我和积极的房间里住,我和积极睡觉也不敢再脱光衣服,弄得我和积极怪不习惯的。
  此后我们三人吃饭、下地都在一起,就算上厕所,也得提前打声招呼,说清楚是大的还是小的,只要超过时间没回,就得去厕所敲敲门,看看还在不在,洗澡也是如此。如果这样我们之中还会有人失踪的话,那我实在没法解释了。
  从吴有贵的家里回来,当着张梅的面,我问积极昨晚石旭找他商议了什么。张梅还不知道这件事,我把纸条拿出来给她看,她也认出了是石旭的笔迹。
  积极回答说:“也没什么,他问我他不在时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尤其让我详细地说了说在长生山里的经历,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听我说。”
  “那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我问。
  积极想了想:“他只叮嘱了一点,还是最后临走时跟我说的。”我的心微微一紧:“什么?”
  积极刻意到房门口看了看,确定没人,才拉上门,返回来坐下,压低嗓音:“他叫我时刻留神,提防着队长。”
  “马队长?”我和张梅几乎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积极嘘了一声:“小声点,我问了,他说就是马队长。”
  “为什么?”
  “他不肯说原因,只说这事一时说不清,叮嘱一定要提防队长,然后就走了。”
  我忍不住自语说:“队长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提防他呢?”心里骂:“这狗日的石旭,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回忆之前的日子,自从我们进巫村来以后,队长对我们一直悉心照料,没理由会加害我们,如果他要害,当初我们提出想回去时,他为什么不死命挽留,反而准备好食物、清水,亲自为我们送行呢?
  “这狗日的,话也不说清楚,弄得咱们魂头都摸不着!”我略带埋怨地骂。
  张梅想想说:“不管怎么样,石旭这样说,总有他的道理,咱们还是小心为好。”我点点头,但心想队长厚实仗义,有什么需要提防的地方呢?
  八、故事

  虽然我不大相信,但不知不觉之中,还是把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了队长身上。
  当天傍晚,我跟张梅、积极说了一声,然后走进厨房,想看看队长在做什么。他正在切菜,见我来了,就说:“今天大娘不舒服,我来弄菜,再等一下就好了。”我的肚子并不饿,就随口问他:“大娘哪里不舒服?”“她的关节病犯了,在里屋养着。”他笑着说,“这几天吃的都由我来做,难吃了,多将就将就。”我笑了:“哪里会?”
  “这是什么东西?”我看见菜板旁搁着一碗红稠稠的固体。
  “朱砂。”队长回答说。
  “朱砂?炒菜要用吗?”我惊奇不已,没听说过朱砂还能吃的。
  “当然不是,用来调点东西。”他取来一个铁钵,把几只红菜椒放进去,捣成糊状,再把辣椒糊一股脑儿倒进装有朱砂的碗里。
  “朱砂拌辣椒,这能做什么?”
  队长用筷子把朱砂调匀,说:“拿来防点东西。”
  防东西?我心里一阵奇怪。
  队长端起调好的朱砂,从柜子里取了一把长毛刷,往厨房的门口走去。
  他把厨房的门涂上了朱砂,以对角为线,画出一个大叉。我跟在他后面,瞧见朱砂画成的大叉触目得很,血一般的淋漓,心头忍不住打了个突。
  他一路忙活,又去刷其他的门。我不好打搅,等到他把所有的门都涂完了,我才问:“涂这么多,防的究竟是什么?”
  队长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防蛇。”
  “蛇?”我微觉惊讶,立秋都过了一段时间了,还有蛇出没吗?
  队长见我惊诧,知道我在想什么,就说:“咱们这山里有种蛇,叫七秋蛇,性子反常得很,一到夏天,全部窝在洞里睡觉,秋天来了,才钻出来找吃的,经常会到房里来做客,所以涂些朱砂,好把它们拒在门外。”
  “还有这么奇怪的蛇?”我第一次听说有夏眠的蛇,“应该很毒吧?”
  “当然毒,厉害着哩,要不然防它做啥?”
  我点点头。
  队长又说:“七秋蛇的外观看起来和寻常蛇类没什么区别,唯一显眼的地方,是它头上顶着一个十字,你看见了可得小心,给它咬上一口,王婆婆也很难救的!”
  我听到“十字标记”四个字,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想起在长生山挖人参时,撞见的蛇群,全部都头顶着十字,原来那就是七秋蛇。难怪当时大热天的,它们全都躲在地洞里,原来是在“夏眠”呢!我想起黄瘸子死时的模样,喉咙一咽,滚下了一口唾沫。
  “我去看看饭蒸好没,你去叫张梅他们,可以出来吃饭了。”队长拿着瓷碗和刷子,回进厨房去了。
  我愣了愣,猛地想起小时候爷爷讲的白娘子的故事里,白娘子吃了雄黄酒就会现身,可我从来没听说过蛇还怕朱砂啊。转念一想,这地方这么古怪,连夏隐秋出的蛇都有,习性跟寻常蛇类肯定大不一样,怕朱砂也是可能有的。家乡的老人们都说,邪的东西都怕朱砂。
  吃过晚饭,我出去解手。队长正坐在门槛上,抽着旱烟,对着昏黄的暮色发呆。我问他:“队长,看什么呢?”他回过神来,笑着跟我唠了几句。我解完手回屋时,他还坐在那里发呆。我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闹心事,想要问他,但不好开口,最后还是没问。
  第二天一大早,我发现门上的朱砂淡了不少,好像被湿布抹过一般,有些地方的朱砂甚至掉落下来,门脚的地面上落了不少红色的粉尘。
  喝过稀饭,依例该到地里扯草。我们三个人都呆在一片地里,不敢离得太远。
  队长带我们干了两个多钟头,停下来歇气。他热得不行,脱下衣服,露出黝黑的皮肤。我经过他的背后时,忽然看到他的颈部下方,即背部的正上方,有一块乌黑的东西,以为是胎记,凑近点瞧,却呆住了。
  那块黑迹像极了一张黑白色的照片,轮廓清晰,深浅有序,细细端详,是雷雨夜的情景,一道闪电自一片黑色中划过,照亮了两个相对而立的人,一个人站在大树下方,上半身被树荫遮挡,看不见脸,另一个人则站在瓢泼的大雨里,张大了嘴巴,被闪电照亮的半边脸上透露出无比惊恐的神情。画面的线条勾勒得无比生动,仿佛如真的照片一般,而那张惊恐的脸,竟赫然是积极的面孔!
  我惊得挪不动脚了!
  这是纹身吗?可纹身远没有这般栩栩逼真呀;又或者照片,可照片怎么会印在皮肤上?我盯住那块图状,心里忽地感到一股潜在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挪开,在队长的旁边坐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队长见我的脸色不对,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摇头说没事,他说:“要是太累,就回去休息,别在地里忙活了。”
  一听这话,我心里平静了一些,队长这么亲切的人,有什么值得我害怕的?我干涩地笑了笑,犹豫了一下,最后吞吞吐吐地说:“队长,你背上……”
  队长反过手去摸自己的后背,但那图案像是从肉里长出来的,贴着皮肤,单靠手是摸不出来的。他见我的表情有些惊恐,也不禁焦急起来:“我背上有什么?”
  我连忙跟他解释,说没事,就是一个黑色的印记而已。哪知队长一听,反而面露惊讶,似乎有点不知所措,又问:“是什么样的印记?”我跟他描绘了印记上的图案,尤其是其中一个人和积极长得一模一样。
  旁边的积极和张梅都凑过来看,也都惊住了。
  队长见我们三人的表情不像作假,就愣住了。我不知道这个印记代表着什么。他愣了有半分钟,忽然像灵魂回窍似的,猛地站起来,叫了句:“是他回来了!”转过身就往村子跑。我大声问:“谁回来了?”他不理,只顾跑,我们三个人连忙追赶。
  队长一口气跑进了王婆婆的家里。王婆婆正在厨房烧火,被队长的举动吓了一跳。
  “是他回来了!”队长喘着粗气,不等王婆婆询问,立马背转身给她看。王婆婆的身子明显震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淡然,似乎早就猜到了这样的状况:“是他,原来真是他……”
  我们三个都懵头懵脑:“他是谁?”
  王婆婆漫不经心地说:“很久以前的一个人。”她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我们三个更加莫名其妙。
  “黄老大的儿子。”队长补充了一句。
  “黄老大的儿子?瘸子哥?”我们显然料想不到。黄老大就是黄瘸子的爹,前不久刚死了,他的棺材还发生了跳棺的异象。瘸子哥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王婆婆和队长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眉头都皱了起来。
  我们三人越发地莫名其妙了。
  队长叹着气说:“有一个故事,我们一直瞒着你们,因为连我们自己都不敢相信,唉,没想到真的是他回来了……”队长苦着脸,我知道他口中的这个人一定来历非凡,多半并不是黄瘸子。我们都坐下来,队长唉声叹气地给我们讲了这个故事,王婆婆一直在旁安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应该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正值解放战争时期,外面的世界战祸连连,但巫村远隔世事,战乱波及不到这儿。
  某一天,狭小的谷口外,蹒跚地走来了一个浑身邋遢的妇女。这个妇女走进山谷,来到了村口,过于沉重的疲惫与劳累,使她昏倒在了地上。村里人救了她,王婆婆熬了些补气养生的药,使她活了过来。妇女醒来后,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她和丈夫刚刚新婚,却惨遭仇家毒害,丈夫死了,她拖着五个月的身孕,为了躲避仇家和战祸,四处奔逃,最后胡乱闯进这个山谷来。村里人见她可怜,就收容了她。
  四个月过后,村子里响起了哇哇啼哭,一个婴儿降临人世,可他的母亲,却因为难产而死。
  这婴孩一降世便成了孤儿,需要有人悉心照料。那时村里的黄伯夫妇刚成婚不久,尚无子女,老村长就把婴孩交给他俩,嘱其抚养。
  起初的日子还好,黄伯夫妇把婴孩视同己出,照料得十分周全。
  但两年过去后,黄伯的亲生儿子呱呱坠地,事情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黄伯的儿子一生下来,两条腿就一长一短,是个先天跛子。黄伯又是气愤又是心痛,性情中潜藏的刚愎固执,完全爆发了出来。他时不时拿妻子出气,对所抚养的两岁大的孩子,当然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于是,几乎每天,村里人打黄家门口的小路经过时,都能听见阵阵的哇哇哭号。
  村里有人不忍,向黄伯提出想收养这个孩子。但黄伯不干。最后连老村长出马,也碰了一鼻子的灰。
  这个孩子随生父姓秦,因他母亲姓杨,所以取了秦杨作为姓名。但黄伯却只管叫他杂种,成日里打来骂去,养父子之间的关系处得十分糟糕。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二十载。
  这二十载间,秦杨虽然过得很苦,动不动就挨打受骂,但他逆来顺受,压抑自己,倒没有和黄伯发生什么大的矛盾。但村里人都明白,二十岁的大男人,还让黄伯像看家狗一样对待,迟早是要出事的。
  果不其然。
  这一切如命中注定,这一切如在劫难逃。
  秦杨对养父逆来顺受,但他生性好动,又十分好奇,听说了长生神的传说,越发地想去长生山探险。他第一次打算偷偷去时,被黄伯发现了,痛打之下,招了事实。
  黄伯的亲生儿子先天残瘸,用王婆婆的话说,是因为黄伯学了死人,冒犯了长生山巫婆的禁忌,遭了诅咒所致。这一件事,是黄伯二十年来的一块心病。这一回秦杨想偷跑入山,那更是犯了村里最大的禁忌,害了自个倒无所谓,要是因此连累了黄伯,那还了得。黄柏因此勃然大怒,抡起拳头粗的柴棒照准秦杨的双腿猛打,将秦杨的一条右腿活活打折了。这一下,黄伯的亲子和养子,都成了跛子。
  这一次,秦杨同样没有反抗,他默默地流泪,将一切身与心的痛苦担了下来。
  如果说前二十载间的打骂是在挖坑的话,那么这一次断腿事件就是在挖了二十年的深坑里,埋下了一枚炸弹,只要再把导火索点燃,这枚炸弹必然引爆。
  而这条导火索的点燃,也没有等上太长的时间。
  秦杨和村里赵姓家的姑娘一直相好着。秦杨干活很能干,任劳任怨,人又善良聪慧,长相也不差,原本赵家的父母对他挺中意的。但他断腿之后,成了瘸子,赵家父母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女儿嫁给一个瘸子为妇,于是开始冷眼对他。秦杨心志坚韧,腿虽瘸了,知道赵家父母看他的眼光发生了改变,于是更加发奋努力,即便残瘸了,也比村里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能干。这样过了一、两个月,赵家双老又渐渐地重新接受了他。
  但黄伯却把二十年来积聚的怨气发泄到养子身上,在这样的时刻,他生生插了一脚。每次见到赵家父母和其姑娘,黄伯就摆出一副难看的脸色。赵家姑娘上门来找秦杨,他总是找借口将人轰走,还四处宣扬赵家姑娘如何对自己的养子纠缠不放。赵家父母受不了这番气,两家关系彻底闹僵,一桩大好姻缘,就此生生断去。
  爱情,或者说婚姻,是每个人的终身大事,有些至性至情之人,为这东西宁肯六亲不认,甚至舍弃生命。
  秦杨即是如此。
  为了这事,二十年来他第一次找到养父理论。他是言语相问的,但黄伯却不会这样对他。从来对自己逆来顺受的人,却敢反过来质问自己,黄伯恼了,如往常般,二话不说就动起了手脚。秦杨敬他为父,仍然没有反抗。
  但这一顿暴打过后,养子的性情自此大变,变得冷言寡语,如雹似雪。即便过去了很多年,但每当村里人回忆起那段时间,仍然能清晰地描绘出这样一种感觉:那段时间一见到秦杨,后背都会发寒,不知怎么就生出了一种恐惧感,不敢正视他。
  终于在一天深夜,秦杨消失不见了。
  那是个雨夜。清晨,泥泞的田埂上一深一浅的脚印,指向神秘而恐怖的长生山。他最终下了决心,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古老村落。只是他的方向不是谷外的大千世界,却是村里无人敢涉足的长生山。
  村里人都认为秦杨是不欲再存于人世了。因为自来进入长生山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返回。他是去寻死。但黄伯家的门上却留下了四个歪歪扭扭的红字,是用血抹上去的。所有人都知道是秦杨离开前留下的。他会的少许汉字,是赵家姑娘教的。那种歪歪扭扭的笔画,只有他才写得出来。
  “我会回来。”他写道。
  但一晃十年过去了,村里已没人再记起这件事情,也没人再记起这个人。
  即使王二爷突然病危,无法救治;即使黄伯突病身亡,死而跳棺;即使这死掉的两个人是村里最臭味相投的两个。即使这样那样,也没人会记起这个叫秦杨的人。
  于是村里死亡和失踪的事情不断上演,事态越来越蹊跷难解。
  王婆婆已经预感到这一连串的事件不是单纯的偶然,但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在死去的四个人的后背上都发现了黑印,直到黄家的门上又出现了歪歪扭扭的“我会回来”,这时候,王婆婆才想起了当年只身前往长生山赴死的秦杨。
  但她没有想出好的应对方法,所以一直压住消息,除了她之外,只有黄婆婆和队长还知道这件事。
  王婆婆推测,秦杨一定是在长生山里有了什么异遇,甚至学会了一些艰深的巫术。村里人一直相信这世上存在巫术,甚至王婆婆都会一些简单的巫术。所以她吩咐村里各家各户在门上涂抹朱砂,一来防七秋蛇,而来防邪,当然,后者更为重要。
  “肯定是他回来了,他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人了。”队长的神色很凝重,他的背上已经出现了黑印,死去的四个人,背上都有黑印。这些黑印我和张梅等人没机会看到,只有接触过尸体的王婆婆、队长才知道。
  “我记得秦杨的背上也有一个印。”队长用略带绝望的眼神看着王婆婆。
  “我知道,是老二拿香戳上去的。”王婆婆刻满皱纹的脸上仍然没有过于激烈的表情,“冤有头,债有主,他死得该。”老二就是她的弟弟,也就是王二爷。
  “无怪死的人背上都有印……”队长无奈地摇头,“看来他是想把仇恨报还村里的每个人,当年我可是善待他,与他无冤无仇……”
  我听得多少有些揪心,先是有些同情秦杨,最后却生了恼怒。他只是和养父一个人的仇怨,不知这十年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却要报还整个村子的人。
  “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在长生山里?”我问了出来,虽然我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王婆婆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看队长:“现在最要紧的,是救福田。”
  队长叹了声气:“唉,他能不知不觉就害了王二哥和黄老大,我们防不住他的。”
  我看着王婆婆。我知道她既然把这事提了出来,就一定有解救的办法。
  果然,她开了口:“我倒是想到一个法子,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什么法子?”积极问得有些急切。
  “抢在秦杨之前,把福田背上的黑印祛掉,说不定能救他一命。”
  我一愣,觉得这有点匪夷所思:“这能行吗?”
  王婆婆又从里屋取出她那本祖传的铁皮册子,翻到其中的一页:“长生山里有一种腐骨蚯蚓,能把皮肤上的胎记、黑痔祛得无影无踪。咱们用这种蚯蚓把你背上的黑印祛了,说不定能救你一命。”队长还没发话,积极就抢着问:“这种蚯蚓哪有?”王婆婆叹着气说:“这蚯蚓叫腐骨,因为喜欢食骨髓,所以大都聚集在埋有棺材的泥土里,可是……”她看着我们,没有往下说。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册子上写的很清楚,这种蚯蚓只有长生山里才有,村子里的棺材都送到长生山林的边缘停放着,若是要寻找这种蚯蚓,就意味着必须有人进长生山林里去。以前倒无所谓,只需选个不起雾的天气,进去就行,毕竟只是在山脚下,不用上山。可现在不同了,自打猰象一说传开来,甭管其是真是假,村子里却再没人愿意去长生山林里,就连山林边上都不敢停留太久,连一直寻找上进的事也彻底中断了。现在队长成为了下一个目标,更加不能让他一个人去长生山,否则落单就危险了。可是在身家性命跟前,又有谁会愿意替队长去冒这个险呢?
  队长站了起来:“罢了,一开始我是害怕,现在倒无所谓了,生死有命,我活了五十多年,不枉,不枉。”他摇摇头,打算离开。
  “我去!”
  这时候,坐在我身边的积极突然把手举了起来,嗓子里喊出的这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队长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积极拉住我的胳膊:“我和蛮牛在长生山转悠过了,不也活着回来了吗?还怕它个鸟,我俩去挖这鬼蚯蚓!”
  我一愣,他怎么把我也拉上了?但却不知拿什么话推脱好。积极盯着我:“对吧,蛮牛,咱俩一起去!”他见我迟疑,立马将了我一军:“你不敢?”“谁说的?”我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句。
  “不行,你们是知青,不是本村人,不准去。”队长立马驳住。我的心情松了松。
  “没事,我才不怕什么猰象,你放心吧,我和蛮牛一定能把那蚯蚓挖回来!”积极撞撞我的肩,我只好跟着挤出颇有信心的表情,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情愿。虽然我不愿意见到队长出事,可我更不愿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冒险。
  队长还要婉拒,却被王婆婆阻止了:“既然你们两个执意要去,那我给你们画几道符避避邪……”
  这时,张梅忽地说:“我也去!”
  我们都一惊,诧异地望着她。张梅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村里吴有贵死了,按照规律,咱们三个人中必有一人会失踪,张梅不敢独自一人留下,所以也自告奋勇。
  队长和王婆婆都劝她别去,可最终熬不过她的执拗,只好应允了。
  “那我去挨家挨户问问,找两个人陪你们一起。”队长转身要出门去。
  积极拉住他:“不用了,咱们三个就行了。”我奇怪地盯着积极,心想这小子是不是前天在大雨里把脑袋淋坏了?以前他可从没这么积极过,这回不但名符其实,而且还过头了这么多。我忽然微微皱眉,心里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不好的感觉,可具体是什么,我却说不上来。
  积极把话说得这么满,事情只好这样敲定了。队长本想要跟我们一起去,但王婆婆死活把他劝住了。他的确不能进入长生山,呆在村里,被害的可能性会小很多。我们准备好了铁锹、斧子,每人配备一把防身的短刀,脖子上挂了王婆婆画的避邪符,各人再装上一袋朱砂以避七秋蛇,才算万事俱备。只待明天天一明,天气晴好,不起雾,我们三个人就可以进山去。这一回是救命的事儿,不宜过多地拖延,越快越好。
  我心里有些忐忑,莫名其妙地又要进山,真不知会发生什么。我的脑子里始终有一种感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隐隐觉得事情在某一环上出了问题。这种感觉很朦胧。但我不知道是哪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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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火红色的太阳从天边升起,昭示着又是一个十分晴好的天气。
  我们三个人带上备好的东西,在队长和王婆婆等人的陪送下,来到长生山林的边缘。队长叮嘱我们一旦遇到危险就往回逃,千万别拿性命开玩笑。我们都答应了。走入树林,走出三十多米,身后树木遮挡,我们就瞧不见他们了。
  清晨的长生山林远没有往日诡秘的气息。林间禽鸟轻啼,草木昌荣,鼻尖吸入的空气也格外清新,稀薄的阳光从枝桠的缝隙间漏下来,令人觉得时光静好,万物鲜活。
  但我们不敢大意,三个人迈着小心谨慎的步调,相互间紧靠的,话也不敢说,生怕惊扰了山林的清静,一列纵队地往长生山林的另一端走去。我们都清楚,在这片树林里,貌似万物美好,却很有可能已经危机四伏。
  不过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穿过长生山林的这段路,我们走得出奇的平静。我们一直紧绷着心弦,尚在提心吊胆之际,眼前忽然豁然开朗,阳光弥漫,不经意间竟已走出树林,来到了山林的另一端。
  眼前是一片青绿色的草甸,倾斜的坡度自脚底往上延伸,仰头就可以眺见长生山巅高高在上,透着一种不可一世的气魄。
  不远处的草丛里,露出一排圆木的端头,延伸开去,一眼望不到头,不知有多少口。
  这些就是长生山的棺材,这些就是我们冒险来此的目的。
  这一切来得太顺利太迅速,我们都有点回不过神来,隔了几秒才相互击掌相庆。
  棺材历来被视作晦气的东西,大抵中国人见着这东西,都尽可能避而远之,相信每个人路过坟地,也都会尽量绕开。可我们见到这一群棺材却很兴奋。我想见着棺材也能高兴起来的人,除了疯子、棺材铺老板和盗墓贼之流,大抵也没几个了。
  “现在就动手吗?”积极显很激动,不光是他,我和张梅也从来没有撬过棺材,这是人生的第一次,当然,我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我想想说:“这东西到底晦气,咱们还是拜拜吧。”
  于是我们在草地上跪了下来,面向长生山的棺材群,伏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选个最大的动手。”积极站起来,看着我。
  “也行,棺材大,里面的蚯蚓肯定不会少。”我的目光射向了身前的一口口圆木。
  积极顺着棺材群小跑,挑选着最合适的棺材。他的兴奋显露无遗。我忍不住骂他:“你挑老婆啊?用得着这么激动?”他回头说:“你懂个屁,棺材里说不定还有值钱的东西,我是第一次开棺材,可不能折本!”我明白他说的是陪葬品。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古村落里,外面的物事流不进来,而这些棺材又全都这么简陋,多半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想起上一次他偷拿了一枚十权戒指,害得我们险些丢了性命,他也差点断送了命根子,这次说什么也要阻止他:“狗日的少来,你那玩意儿还想不想要了,真想断子绝孙?”他被我抓住胳膊,甩了一下没甩开:“好好好,我开个玩笑还不行吗?”他这话说得漫不经心。
  这群棺材暴露在野外,这么些年月遭受日晒雨淋,全都腐朽得不成样子,有些甚至裂开来,可以看见里头黑糊糊的淤泥。
  我们挑了两分钟,选定了一口棺材,虽说未必最大,但至少在我看过的十几口里算是最粗壮的。我们不敢有丝毫拖延,否则又得在这里过夜,可就丢大了。
  我拿起斧子,小心翼翼地砍斫棺材的边角,想把棺材盖捣松,然后掀开。可十几斧子下去,还是没见效。看来这口圆木的年龄不长,尚还有些坚挺。
  “让我来,让我来!”积极不耐烦了,从我的手里夺过斧子,抡起来就砸向棺材盖的正中。
  我一惊,刚想阻止,就听见喀啦一声。
  这些棺材毕竟经过千万日的风吹雨浸,质地已有些酥脆,即便尚且坚挺,可哪里经得起积极这用尽全力的一砸?
  我骂了一句,一把推开他,抢到棺材前,只见棺盖从中破开,裂成了两半。我赶紧朝棺材合了合十,目光却一下子射进棺材内里,只见里面黑乎乎的,没有看见骸骨,连半根骨头也没看见。
  我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把铁锹伸进去,铲了一些淤泥出来,摊开在草地上。淤泥里没有任何东西,既没有骨头渣子,也没有队长需要的腐骨蚯蚓。
  “怎么会没有骨头?”张梅凑上来看了一眼,她似乎对棺材里没有骸骨这件事更感兴趣。
  我又铲了一块泥,还是什么也没有:“换一口棺材试试。”
  积极抡起斧子,砸开了旁边的一口圆棺。这一回我没心情再阻拦他,我也没再合十拜什么,直接往棺材里瞧,一如刚才,空空荡荡,没有骸骨。铲了淤泥,也没有腐骨蚯蚓。
  我发现事情有点玄妙起来,棺材里没有骸骨,这的确是件严重的事。我又叫积极接连砸开了四口圆棺,无一例外,里面都空无一物。积极还要砸下一口,我失望地说:“算了吧,省点力气。”张梅自言自语地问:“这棺盖没有打开过啊,里面的骸骨呢?”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身前是一排空空的棺材,微风贴着草皮吹来,在草地上荡起奇怪的波纹。我感觉冷飕飕的。
  想了想,我拿过斧头,又砸开了一口小号的圆棺,仍然空无一物。
  “你两个别想了,挖蚯蚓要紧。”积极接过铁锹,从棺材内铲泥,很快他就嘀咕着说,“怎么都没有啊?”
  “棺材里没有,看来只能挪开棺材,挖下面的土。”
  挪开棺材,棺材当然越小越好。半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在寻找最大的棺材,半小时之后,我们又寻找起最小的棺材来。
  我们挑了一口最小号的圆棺,看样子是埋小孩的,长度只有一米出头。我和积极合力把棺材抬起,挪到旁边,露出了底下淤黑的泥土。我抄起铁锹,薄薄地铲土,一直铲到三十厘米深,却连寻常的蚯蚓都没看见一条,更别说什么腐骨蚯蚓了。
  我越铲越着恼,终于把铁锹往地上一抛:“这里面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嘛!”
  积极亲自去铲了几锹,也放弃了。
  “这怎么办?什么都没弄到,难道空着手回去?”我们面对着一口口圆棺坐了下来,积极问出一句。
  张梅凝着神,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忙活了半天,竟是这样的结果。我感到饿了,从包里掏出队长烙的饼:“先吃点东西,吃完咱们就走,反正也尽力了,这不怪咱们。”
  在这片阳光倾洒的草地上,三个人面对着一排空棺材,静静默默地嚼起了饼。
  “你俩真相信有腐骨蚯蚓这东西?”张梅嚼了一点就吃不下去了,她望着高高在上的长生山巅,忽然问了一句。
  我扭头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当然相信。”积极接了一句。
  张梅轻轻地摇了摇头,但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我追问她。
  “没什么,只是有些东西想不明白。”
  “是什么?”我知道她的脑筋比我们都灵活。
  张梅仍旧望着长生山,轻轻地叹了声气,忽然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这两天的事情古古怪怪的,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我忽地想起昨天定下要进山时,我也曾有过一种朦胧的奇怪感,便看着她:“什么地方奇怪了?”她扭回头,望着积极和我说:“还记得吗,队长背上的黑印……”
  她这一说,队长背上的那块黑印,就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那是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漆黑色的夜里,一道闪电自雨幕中划破夜空,一个看不见脸的人站在大树下,与他相对站立的,却是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积极。
  是啊,队长背上的黑印,怎么会出现李积极呢?
  “那块黑印,那棵树……”张梅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了后半句,“好像是村东口的那棵……老槐树。”
  这句话如同一道霹雳刺进了我的脑海,我猛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盯着张梅:“你是说,那场景是积极和石旭……在那个晚上见面的场景?”乍然间,我明白了为什么会有种朦胧不清的奇怪感。仔细想想,积极前去赴约之夜,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吓得他连门都不敢出,而他所去之地,正是村东口的老槐树。这样一想,队长背上的黑印,分明就是积极赴约的场景,而树下那位被树叶遮住脸的人,十有八九就是石旭。
  这太不可思议了!我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怎么可能会这样?”积极也惊住了:“不会吧?我和石旭见面,怎……怎么会烙在队长的背上?”
  “我也不明白,皮肤上的印怎么会那么清晰,好像跟真的一样,难道……”张梅望着我,她的脸上写满了不信,“这世间真的有巫术?”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以前我不相信,可……可现在我有点拿捏不定……”
  张梅想了想,忽地又说:“还有一件事,石旭潜藏了那么久,终于找了咱们一回,他提醒咱们要提防队长。我想他冒着危险来传达这一句话,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是,他究竟要我们提防队长什么呢?”积极接过口:“队长那么好一人,我也想不明白石旭为什么要我们这样做?”张梅说:“石旭毕竟是和咱们一起进来的,到底是站在一条线上,眼下这种危险不明的时刻,他的话,我们只有相信。他叮嘱咱们提防队长,换句话说,队长肯定对咱们有危险!只是,这种危险也许还潜伏着罢了。”
  是啊,石旭和我们好些年的同学了,他断不会无缘无故地欺骗我们。再说,他率先发现了这个村子里事关生死的大秘密,一个我们尚且不知道的大秘密,他掌握的东西比我们多,他的话,必定是极有用的忠告。
  “如果队长对咱们有危险,那就是说,王婆婆对咱们多半……也有危险?”我继续往下推测。虽然我来到巫村不久,但也知道,村里但凡有事,都是队长和王婆婆一起商议怎么解决。
  张梅接过话头:“今天只有我们三个人在这里,没有外人,也不可能有人偷听,所以有些话,我才敢说出来。”她做了一个轻微的停顿,“还记得吗,我们原本不是来这里插队的,那位青沟村的队长,早就跟咱们提醒过,这个巫村好几百年来都是诡秘之地,进来的人都出不去。那时候我们不信,偏偏赌气进来了,现在七个人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虽然石旭说了姜汝明和余志是他带走的,可我心里还是不放心。这个村子既然被传为诡秘之地,自然有它诡秘的地方,而这地方又只村子里才有人,所以我想,我想说不定……这整个村子里的人,对咱们都是一种……一种危险。”她说完,眼神明亮地望着我。
  我愣住了,张梅的这番话,彻底震住了我。
  “我知道我的想法很大胆,可自从石旭叮嘱我们提防队长开始,这些天,我的脑子里盘旋的都是这样的想法。”她又抬起了头,仰望着长生山,“也许,一切真如姜汝明感觉的那样,像是一本书搁在那里,有人已经事先写好了所有的情节,而我们,只是误闯入其中的角色罢了。”
  她的语气已有些悲观的情绪,我想开导她,却发现开不了口,默然了片刻,终于轻轻地说:“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仍旧轻轻地摇头:“这地方太诡秘了,不能解释的东西太多了,”她猛地抬起手,指着草地上一线排开的棺材,“你们看,这些棺材里全都是空的,里面的人呢?难道,难道这村子里就从来都不死人吗?”
  我发现她的情绪越发地激动了,赶紧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梅子,你不要乱想,我们一定会没事的,只要我们努力,一定会平安没事的!对吧,积极?”积极怕是被张梅的状态吓住了,愣在了那里,经我一推,才猛地还回神来:“对,对,我们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
  我和积极合力把先前挪开的棺材移回了原位,收拾好地上的工具,等张梅的情绪平静下来,我们三人才沿着原路返回。
  这时候快接近中午了,日头高悬,可树林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湿冷。
  积极走在最前面,我身前是默默走着的张梅,她低垂着头,沉然有思。我想起她之前说过的话,倒是不无道理。石旭发现一个大秘密躲了起来,这山谷里除了巫村的村民外就没有其他人了,所以石旭躲避的必然是巫村的村民们。这个村子肯定还对我们隐瞒了不少东西。我这样想着,一路上踩着软绵绵的枯叶层,心不在焉,直到最前面的积极忽然惊声叫了起来。
  我看见积极的身子往前扑了下去。他的脚绊住了一根树藤。
  张梅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勾住了积极的胳膊,但积极肥厚的体重却带着她一个踉跄往前面栽倒。我赶紧跃上一步,拽住积极。若非我和张梅手快,他的头已经撞上了一棵大树干。
  “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数落他。
  他站起来,回身踢了一脚绊他的树藤,仍觉得不解气,抡起斧子把它劈成了两段,才算作罢。
  我和张梅相视一眼,不觉笑了。
  积极把斧子递还给我:“你以为我想啊,差点就破头了!”说完,他忽然蹲下身去,盯着眼前的树干。那是他刚刚差点撞上的树。他举起手,向我和张梅招了招。
  我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凑上去,只见树干离地面一米处,拴着一根枯黄的草茎。草茎在树干上绕了一圈,相接处打了一个蝴蝶结,显然是有人故意绑上去的。
  这片山林位于长生山脚,村里人若非有要事绝不会涉足半步。这根草茎虽然枯黄,但瞧它枯萎的程度,大约隔了有五六天。这段时间,因闹了猰象的传说,村里一直没人敢进山。那绑这根枯草的人,会是谁呢?若非积极绊住一根树藤往前栽倒,我们实难注意到这样小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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