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凡眼中的金色光芒终于褪去，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逐渐溢满眼泪。
“我爸爸不是骗子，他没有说谎，他说妈妈爱着你……那她就是爱着你！”
刘凡攥紧双拳的鲜血，用尽所有力气大吼着，父亲临死前那句呢喃，回荡在她耳边。
“……那孩子是你妹妹。”
那是刘十三最后交代给她的话。
她听到了。
“我恨你杀了爸爸，但我也没有忘记他说过妈妈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才换你活了下来！也正因为这样，无论你怎么攻击老爸，他也从来没有真正出手伤过你！那怕他因为你死了！因为他记得妈妈有多爱你！他记得！！你到底懂不懂！”
刘凡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声嘶力竭地大吼：“我是恨你！！恨死你了！！但我也爱你！！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啊！！！！”
乌米甯一凛，身体宛若电击般怵了一下。
刘凡的吼声冲击着她的耳膜，宛如一个扬声器在脑海里炸响。
在这之前，她似乎从来不知道“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然后，她“听”到她叫她妹妹。
妹妹。
原来这个词，“听”起来是这样的。
就像一道星光，在漆黑的夜空划过，成为黑暗荒原中的一颗火种；就像一只手，无声抚慰过，某个溃烂流脓的伤口。
就像投进厚重窗帘的一丝阳光，唤醒被梦魇困住的人。
从噩梦中醒过来的人，通常会流一滴泪。
乌米甯从来没有流过泪。
沉重灵魂的某个碎片，在黑暗中沉淀，升华，蒸发，结晶，然后从玻璃一样的天窗中坠下。
原来哭的时候，鼻翼会跟着一起颤动。
“不会……再把你扔下了。”
刘凡停在乌米甯脸上的那只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然后她俯下身，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
很多年以来，刘凡都觉得自己是不完整的。
她和同龄的孩子一块玩耍，一块上学，一块吃着同样的零食看着同样的漫画。
可她总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就像一只表面完好无损的搪瓷壶，内部却有着无声无息的残缺和裂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缺失的是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以为这种感觉，是来源于她残疾的小指。
可这么多年，她的潜意识却在人群中寻寻觅觅着，寻找着跟她相似的灵魂。
她模模糊糊的知道，她需要一个人，她少了一个人。
她想抓住失落的问你，就像身处黑暗的人，拼命想抓住看不见的光。
她以为自己找的只是朋友。
她以为那个人是小茹。
原来都不是。
她找的是妹妹。
那才是她缺失的部分。
早就被同一个身体和命运绑定的，另一个灵魂。
“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刘凡的啜泣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如果你的快乐真的是我夺去的，我还给你就是了……连同这个身体，一起还给你……”
乌米甯吸了吸鼻子，努力闻了闻姐姐身上的味道。
“真的吗？”
“真的。”
刘凡的话在乌米甯耳边响起，她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决绝一闪而过。
轮椅不知不觉朝断壁的筒子楼移动了两分，乌米甯忽然不知道被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站了起来！
刘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乌米甯狠狠向外一推，朝楼下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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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凡只听到风声在耳边呼啸，还来不及喊叫，就从筒子楼的裂缝摔了下去。整个人碰地一声掉在了二楼的隔雨棚上，塑料棚和泡沫板形成了一个柔软的缓冲，将她的身体弹了几下，再次下落了三四米，这才滚落到地上。刘凡的脑袋嗡嗡作响，只觉得身上哪哪都疼，皮肤又多了好几十处大大小小的划伤。她咬牙撑了好几次，都无法撑起身体。
抬头望去，乌米甯的轮椅平静地在断层的边缘，凝望着她的姐姐。
「你走吧。」
半晌，乌米甯的声音在刘凡耳蜗中想起。
“为，为什么……”
刘凡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让你走。离开这里，现在。」
“离开这？什么意思？那你怎么办？”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刘凡显得无措，只拼命摇了摇被摔痛的头：“我不会一个人走的，我不会再扔下你……”
「他们已经到了。」
乌米甯打断刘凡，抬头看着一片漆黑虚无，似乎在聆听着什么。
“谁……”
刘凡话刚出口，一个不好的念头在心中浮现。
「第一批遮面有人吹响了玄武哨，蛰伏在城外的人便会闻声赶来。」乌米甯“看”着远方。
玄武哨……
刘凡想起自己刚回到筒子楼的时候，听到那一声凝涩粗粝的哨声，音色吊轨，明明分贝不高却有着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当时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知道她在自家客厅看到一个死去的遮面嘴里含着一只像哨子一样的青铜口器。
“他们有……多少人？”刘凡想了想，咬着牙问。
乌米甯没说话，漆黑无神的双瞳却直直盯着远方。
「……倾巢而出。」良久，她道：「风族所有的刺客，连修罗场的学徒都来了。」
刘凡忍不住全身一颤。
“那我就更不能走！”不过下一秒，她就做好了决定：“我更不可能离开！我绝对不会任由它们把你带回去！！”
「他们的目的不是我，是你。」
乌米甯的声音似乎有一些犹豫，却转瞬即逝。
「他们只会带回去一个神女，完整的一个。」
刘凡愣住了，她这才记起在潼风堡的遭遇，自己刚刚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们是来杀我的……”刘凡喃喃自语，露出一个苦笑：“那我再怎么逃也没用了……或许这是件好事，至少我死了，你就能……”
「我不想要了。」乌米甯的声音淡淡的。
“你说什么？”刘凡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不想要了！你聋了吗？脑子里装的是稻草吗？你明明是我的双胞胎姐姐，却愚蠢至极、头脑简单、一无是处……你这样的人的身体，不要也罢！」乌米甯突然就怒了，不耐烦地吼起来。
刘凡愣得猝不及防，她完全没预料到乌米甯的情绪比小孩子的脸变得还快。
「刚刚不是说要为了爸爸活下去吗！？刚刚不是还说要为了他们报仇吗？有人因为你死了，有人他命来换你活下去，结果你呢？现在随随便便往地上一躺，就说要一死了之，还想以这种方式把身体还给我，送我我都不要！你以为你这么做我就会原谅你？对你感恩戴德？赶紧收起你那些蠢到家的想法，给我滚！」
刘凡睁大眼睛，看着妹妹。
“我不走。”她还是摇头。
「你不走，我现在就杀了你！」
乌米甯的双瞳中金光一闪，顿时三四道闪电从空中劈下来，落在刘凡身边。她下意识闪躲，失血过多的双腿却使不上劲，咕噜一下就摔进一片瓦砾中。
“你到底要干什么！！”刘凡也怒了，挣扎着从瓦砾中支起身来：“你是要再打一场吗？！来呀！我这次不扇你一巴掌我就是乌龟王八蛋！”
闪电无声无息地消融在空气中，连风都平息了。
「我不想再跟你打了。」
乌米甯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左臂和双腿忽然同时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
一瞬间，刘凡忽然感觉自己身体上同样的部位，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环绕着，那些失去的生命，正逐渐回到自己的体内。
「你的身体，还给你了。」乌米甯淡淡地说。
「现在你可以走了。」
刘凡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脚，撕裂的伤口开始愈合，鲜血也渐渐汇流，她一时间没有想明白，乌米甯执着了十七年的东西，为什么突然不要了。
「你可别搞错了，我没你那么傻，我把身体还给你，是为了把风族的力量拿回来。」
乌米甯不过说话的短短一瞬间，原本才有了些许红润的脸颊再次苍白了下来，她又变回了最初木偶一般的模样。
“我说了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刘凡站直了身体，伤口已痊愈，她拔腿就要往楼上冲。
「别逼我杀了你！」
乌米甯一声大吼，地动山摇，登时周围所有的金属碎片腾空而起，形成一面巨墙将刘凡挡了下来。
「你现在已经没有力量了，不过就是个普通得跟蝼蚁一样的平凡人。你斗不过我的。」乌米甯的声音中充满着警告。
「趁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给我滚！」
“我不走！我不走！！”刘凡一边吼一边撞向空中那面铜墙铁壁，很快身上又被无数的金属碎片刮出了伤口。
「快点走！！」
“我就不走！！”
俩人就这么僵持着，刘凡咬着牙一遍又一遍朝墙上撞去。
忽然间，空中的金属碎片都坠落在地上，风吹起瓦砾的尘埃，空中弥漫着白色和黑色的碎屑。刘凡拼命揉搓着疼痛的双眼，风中只有轻轻啜泣的声音。
「姐姐……你走吧，求你了，我不想你死。」
那一瞬间，刘凡似乎听到乌米甯的哭泣。
「你只有逃出去，我们俩才能都活下来。你放心，不用担心我……我是风族的神女，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刘凡的眼圈也红了，无声地握紧拳头。
「他们真的会杀了你的，我们俩的能力都快耗尽了，而他们则是有备而来，我只能救你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快点走，我会拖住他们的。」
「好好活下去，我们的生命很快……很快就会再交汇的。」
一阵大风，吹迷了刘凡的眼睛，她只觉得自己被卷了起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在距离筒子楼几百米外的小区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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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仍旧黑压压的，当刘凡再次回头看去的时候，只见烟尘弥漫，筒子楼还笼罩着一片雨雾和火光交织的奇景里，只是天空中原本狰狞恐怖的乌云已经开始消散，现出一片疲软的灰霾。刘凡拭去脸上的泪痕，或许乌米甯说的没错，血脉的力量并不是无穷无尽源源不断的，在刚才她俩的打斗中，双方的能力都耗尽了绝大部分，而潼风堡倾巢出动的都是刺客中的佼佼者，她们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两个人全身而退的。
乌米甯是风族的神女，潼风堡的人自然不会伤害她，可换成刘凡，那无疑就成了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自己能活下来，是爸爸和妈妈用命换来的，眼下除了逃，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可遗憾的是，经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找到的妹妹，又再次分开了。
连再见也没来得及说。
刘凡到现在还无法准确形容出自己内心对乌米甯的感情：明明如此陌生却又熟悉，明明生活千差万别却又殊途同归，明明让自己恨的切齿却又深深爱着……她们的生命在经过十七年的时光后短暂交汇，在漫长的生命直线中相交了一个点，却又匆匆分离。可她们带给彼此的快乐和彻骨的伤痛，却历历在目。
刘凡久久无法平复自己陈杂的情绪，只好深吸了一口气，转头朝远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