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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池的火,已经扑灭了。青灰色的烟雾随着山中的空气缓缓飘散而去,只留下满地黑色的粉尘。
摩丹妲站在沙帐之中,烛光摇曳,将她的面孔照的忽隐忽现。脸上的刺符因为她的愤怒而扭曲,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面孔叠加在一起,显得诡异无比。
在她身后,跪着数个遮面,阿氐也在其中。
“尔等泄空闇池之际,甯米乌忽然冲了出来,跳下了归墟之渊……打开了烛阴门。”终于是阿氐说了话。
“甯米乌?不是你亲手将她关进地牢的吗?她怎么能跑出来?”摩丹妲猛地转过脸,看着阿氐。
“你们都是废物吗?!一个小女孩也拦不住?”
摩丹妲的怒气再也安耐不住,一个没有任何能力,与寻常人无异的孩子,这么多身怀绝技的星宿,竟然能眼睁睁看着她跑了。
“甯米乌并不是一个人跑的。”阿氐顿了顿:“她还推着……推着神女……”
“你说什么?”摩丹妲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惊愕之色:“她还带着乌米甯?”
“是。”阿氐和其他的星宿低下头。
“她劫持了乌米甯?”摩丹妲的话刚出口,便意识到不对:“不可能,甯米乌明明已经打入铁牢,即使她有天大的本领,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凭自己破牢而出。”
“族母说的没错,”阿氐轻声附和道:“那孩子绝对没有这种能力,除非……”
“所以你的意思是……”摩丹妲猛地明白过来,深吸一口气,看着阿氐。
“并不是甯米乌将神女劫持。”一直沉默的阿氐突然说话了:“是神女将她的姐姐放出来,并指引她逃走的。”
“乌米甯?”族母想起那个常年伏在轮椅上的身影,目光一缩。
怎么会是她?这怎么可能?且不说这么多年她一直活得和行尸走肉一样,普天之下她应该是最不可能帮助甯米乌的,她应该比谁都明白这场祭祀是为了什么……
“族母,您应该知道闇池并不那么轻易便会起火的,上一次起火……”
“别再说了!”族母冷声打断阿氐,此刻并不愿意回想起十七年前的往事。但她已经明白阿氐这么说的原因,如果闇池起火,唯有一个可能,这个可能只能和当年一样。
“即使闇池起火,凭你们这么多人,也拦不下她们俩吗?”
十七年前出逃的,一个是二十八宿之中的佼佼者,另一个是风族最出色的继承者,阻拦不下,也勉强说得过去。可今天的两个女孩,一个全身残疾,另一个懵懵懂懂,和外面的普通人没有丝毫区别,这样也拦不下,就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难道说你们并未出尽全力阻挡,有心放她们走的不成?”族母厉声问。
不料在场的星宿和家奴听到这句话,第一反应并不是辩解,而是纷纷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你们是要反了吗?”摩丹妲的视线穿过纱帐,敏锐觉察出了异样,声音更加尖锐凌厉。
“……她说话了。”终于,人群中有几人抬头回应。
“我们听见神女说话了。”
“通过传音入耳,”另一个家奴又说道:“与十七年前的族……”
那人说到这里,硬生生把“族母”一词咽了下去,毕竟穆里夕早已成了叛族者,不能以族母来称呼,一时间却不知道用什么词代替好。穆里夕的名字,在这么多年里早就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忌,无人敢提起。
摩丹妲还是听懂了,她对这个回答始料不及,倒吸了一口冷气。
乌米甯……乌米甯竟然能说话?
她竟然有这能力,为何从未向自己显现过?
摩丹妲心中一凛,这个当年没被带走的孩子,从小便由她亲自照顾,摩丹妲喜欢乌米甯比喜欢自己的女儿穆里夕多得多。穆里夕虽然是她生下的,却和她的性格千差万别,哪怕她很早便察觉出穆里夕叛逆的苗头,将她囚禁于高墙之内,可她的心却从不受自己操控。
而乌米甯则不同,她身体残疾,四肢如木偶般不能动弹,终日困在轮椅之中,无论对她做什么说什么,她都只能逆来顺受,任人摆布,在浸纹仪式中继承了神女,却永远不会跟自己抢夺族母之位,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傀儡。
可是她照顾了乌米甯这么久,却不想整整十七年,她竟然一直隐瞒着自己,没对自己说过一句话,没有对自己透露过一丝一毫心中所想,这个孩子的隐忍和城府,竟然如此之深。
乌米甯既然能隐瞒自己会说话的能力,就代表她还能隐瞒其他的事。整整十七年,这个轮椅上的傀儡,究竟还隐瞒了多少东西?
她心底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格?
一瞬间,摩丹妲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与其说那是乌米甯背叛自己的愤怒,倒不如说是失去了支配听话木偶的力量而感到愤怒。
“……她对你们说了什么?”过了良久,摩丹妲咬着牙问到。
“她说她和她的母亲不同。”
“哦?”族母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她还说……她把青蚨带走了。”
族母听着阿氐的话,目光却在迅速地变换着,直到视线落到架子上那两只娃娃上。
那两只一模一样的娃娃。
……原来是这样啊。摩丹妲眯起眼睛,逐渐明白过来。
乌米甯,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摩丹妲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罕见的笑,高傲又神秘莫测:“阿氐,那你现在应该知道怎么办了。”
“是。”
“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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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退下去了,黑白相间的纱帐之中只剩下族母的身影。几只毕方扑腾着翅膀落入帐中,在烧热的碳炉旁吱吱叫着,摩丹妲不胜心烦,一挥手,碳炉咣铛一声倒在地上,掀翻的红色炭火顿时烫得鸟儿吱哇乱叫,抖落满地烧焦的羽毛。
一帮蠢鸟。
摩丹妲冷冷地注视着碳炉中的火光,眼里的金色光芒渐渐褪去。
这些愚蠢的鸟儿,似乎永远都在提醒着她最不愿意想起的事。
摩丹妲唯一从血脉中继承的能力,只是能操控这种叫毕方的禽鸟。
如果放在数千年前,这种神力也许还少强一点,在上古蛮荒已北,毕方也曾与砂砾一般数之不尽,数量巨大,在皴干的荒原占地为王,甚至能生长到如羚羊大小,可以做驱车牵引之用。群鸟齐飞,吞吐火焰,更是可将草木村庄瞬间燃烧殆尽。
但如今毕方常年栖于湿寒蜀地山中,早已没了本性,如普通野鸟一般瘦弱萎靡,毛羽稀疏,种族凋零,仅剩下的也只有风族豢养的十数只而已。
多么讽刺,她明明是最能胜任风族族母的人,却只能号令这些废物。
明明她才是将复兴风族当成唯一目标的人。
明明她才是最接近神的人。
摩丹妲越想越恨,攥紧了双手,直到掌心传来阵阵刺痛,腥黄的浓水染湿了手套,顺着指尖流了下来。
她一直带着黑纱手套,这副手套下面是她付出的代价,作为回报,将她从万劫不复的怨恨中抽离出来,让她能够在岌岌可危的统治中获得片刻安宁。
她不需要再怕了,那种恐惧不会回来了。
没有人可以再威胁她。
天空渐渐出现青蓝,摩丹妲朝窗外望去,十七年了,她已经有整整十七年没看到过闇池泄空的样子,黑不见底的归墟之中,传来隐约的空寮之音,似乎在提醒着她不愿意想起的过去。
穆里夕,她的女儿。风族上一任神女,十七年前曾一袭白衣出现在漆吴塔中,当时她明明已经奄奄一息,但开口仅仅一句话,便如巨石一般将摩丹妲牢牢压在原地,动弹不得。
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声音明明不大,却有着让天地动容的巨大力量,在那一刻摩丹妲已经明白。
她赢不了穆里夕,永远都赢不了。
摩丹妲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再怎么不愿意面对,穆里夕那一瞬间的光芒却像钉子一样钉在了她眼睛里。
那才是神的样子。
摩丹妲输了,输的很彻底,彻底得让她十七年后也忘不了那种落败感带来的恐惧。
摩丹妲绝对不能让那种恐惧再回来。
穆里夕带着孩子走掉的那一刻,摩丹妲以为她是下了决绝的心,誓死也要离开潼风堡的。却不想闇池脂水泻干,摩丹妲带着剩余的星宿寻到池底时,找到的却是穆里夕的尸体。
她没有走。
穆里夕的尸体不远处,还有一个残破的襁褓。
那个从生下来就不被看好的次女静静躺在里面,全身乌青,一动不动,和母亲一样没有任何生命的体征。
为了将角宿和甯米乌追回,剩余的星宿倾巢而出,摩丹妲站在穆里夕身边,凝视着她已经僵硬的身体,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如雪的裙裾早已被血染得通红,明明承受了莫大的痛苦,但那张苍白的脸上,最后一刻凝固的,竟是一个微笑。
一个无憾的微笑。
摩丹妲永远都无法理解那个微笑的含义。
身旁的家奴大着胆子,问族母如何处置这两具尸体。
“穆里夕违抗祖制,擅自洞开烛阴门,没资格跟历代族母一起葬在神归之处,”隔了许久,摩丹妲才挥了挥手:“就让她在闇池底自生自灭吧。”
“那这个婴儿……”身侧一个遮面问。
“随便找个地方埋了。”
“诺。”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狂风呼啸,之间本已泛白的青空忽然乌云压境,明明冬季已过,却骤然下起冰雹来。硕大的冰块夹杂着暴雨从天空落入闇池。
“族母,这孩子……!”其中一个家奴使劲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定睛看去。
只见那个残破的襁褓之中,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快!快把那孩子抱过来!”
摩丹妲突然明白过来什么,急急对身边的遮面说道。
“带她去漆吴塔!”
漆吴塔里一片狼藉,摩丹妲踉踉跄跄穿过掉在地面的碎石,许久才来到祭台旁边,给甯米乌准备的浸纹金盆在巨大的震动中竟然没有受损,此刻正静静地放在上面。
摩丹妲小心托着婴孩的头,深深吸了口气:“如果你活着,如果你想活下去,就证明给我看。”
说罢,她将那婴孩猛地浸入水中。
顿时漆吴塔内光芒四射!
无数的金光从水中迸发出来,借助水纹的反射四散开去,将漆吴塔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与此同时,一直置于金盆一旁的天键,竟然得到了某种感召一般,轻轻震动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摩丹妲盯着天键,眼底露出欣喜的疯狂。
“这孩子活着……不但活着,还继承了比那个女人更强的力量……这才是我们的神女!这才是风族的后代!”
“风族永昌!”
此起彼伏的祝祷声在漆吴塔中久久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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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的帷幔中香气扑鼻,那是风族特制的香料,牡荆落入琥珀研磨成粉,在与千年的楠木一同燃烧,或黄或紫的淡淡香雾在屋内如水墨般晕染开来,里面埋藏着数千年前虚无缥缈的梦境,那是关于神之国度失落的记忆。
摩丹妲头上戴着刻满了风族纹饰的凤凰冠,发髻上插着巢金错打造的金笄,斜靠在软榻之中,出神地看着神龛里的摇篮,良久,忍不住轻轻拂过那婴孩的脸。
虽然心里已然知晓结果,但在碰到那孩子冰冷的脸颊时,手还是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
这婴孩真的算是活着吗?摩丹妲心里的疑问仍挥之不去。
这婴孩在浸纹仪式之后,又恢复到最初的样子——不哭不笑,四肢僵硬,没有一丝一毫生命该有气息。
摩丹妲给她取名为乌米甯,她与她的姐姐甯米乌,同卵双生,就像镜中世界,一切相反,一个继承了健壮的身体,却无任何风族神女该有的能力;另一个继承了神力,身体却如同植物一般瘫痪,甚至连呼吸也若有若无。
她们两个,究竟谁才应该是留在镜子里的那一抹残像?
整个墙内只剩寥寥十数人,角宿叛逃,余下的青龙星宿皆倾巢而出,誓要将叛逃的青龙角宿诛杀,此时潼风堡可以说是内部空虚。
摩丹妲和以往每一代的族母一样,毕生未离开过潼风堡,她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但她并不是没有眼线,这几日她已经放出豢养的毕方,它们会随着风族的战士飞过潼江,及时传递自己的命令。
不计一切代价追回神女,诛杀角宿。
穆里夕的死让摩丹妲长舒了一口气,只要没有她,角宿一个人,绝对无法构成威胁。虽然角宿是二十八宿之中武功的佼佼者,说到底和其他星宿也不过是毫厘只差。双手难敌众人,何况又要分身兼顾婴儿,实在不以为惧。
至于甯米乌,反正就是个没有任何神力的普通人,追回来之后就先囚禁起来,等个几十年,到时天键倘若未开,就将她当成生育机器便是。
重要的是乌米甯。
她可是让天键有所感应的孩子,若是他日天键为她开启,潼风城破,她的使命便完成了。
而我将作为族母,代替她带领风族重回昔日的辉煌。
想到这里,摩丹妲不禁笑了,再次情不自禁地抱起乌米甯,将她冰冷的脸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已然没有恐惧。
哔噫哔噫,随着几声清脆的鸟叫,一只全身沾满血的毕方,踉踉跄跄地跳着一只脚,走进帷幔之中。
族母眉头一皱,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明明派出去十余只毕方,如今回来的却只有一只,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她一边将乌米甯递到帷幔旁的家仆手中,一边朝外走去,用一种特殊的声音问到:“怎么回事?”
那是她与毕方沟通时的语言,便是她从出生就会的能力。
哔噫哔噫……那只毕方用尽了力气,叫了几声,断断续续告诉它的主人,角宿一直不肯交出婴儿,负隅顽抗,打斗中引发了巨大的爆炸,前往追杀的星宿全部毙命。
“怎么可能?!摩丹妲握紧拳头:“那甯米乌呢?她现在在哪里?”
毕方吱吱乱叫,摩丹妲的眉头渐渐拧紧。
“什么意思?他们伤了甯米乌,然后就爆炸了?角宿和甯米乌不知所踪?”她颤声重复道。
那只鸟儿又叫了几声,显然是受了惊吓,体力不支,向前倒去。
“这些没用的东西!连传个话都传不明白!”摩丹妲盛怒之下,反手拿起一个香炉就朝那只毕方砸去,忽然听见身后抱着乌米甯的遮面一声惊呼,似乎被什么吓着了,竟然失手将乌米甯跌在了地上。
“你竟敢谋害风族神女!”摩丹妲尖声叫道,一边赶忙过去讲乌米甯抱起,只是这孩子随从高处落地,却没有一声哭喊,如一块木头一般,莫名有种诡异。
“族母赎罪,族母赎罪,”那名遮面连忙匍匐与地,战战兢兢地说道:“神女她刚刚……刚刚动了!”
动了?
摩丹妲的心忽地一跳,她将乌米甯的襁褓撩开,只见这孩子原本僵直的小拇指,此时竟然如寻常人一般动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摩丹妲思索了一会,忽然转头抓起地上奄奄一息的毕方。
“你刚刚说,甯米乌受伤了,她是哪里受伤了?”
鸟儿吱吱叫着,摩丹妲的眼神瞬息万变,心中光电交错。
同卵双生……
明明是两个灵魂,却只有一具身体……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想到这里,摩丹妲举起手里乌米甯。
“她一出生便抢了你的身体,对吗……那本该是你的身体……”
她将乌米甯的小手贴紧了自己的连,那根唯一能动的小指,此刻正剧烈地挣扎着,似是愤怒,又似是不甘。
“孩子,只要你好好听我的话,你为我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便为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摩丹妲柔声说:“总有一日,我会帮你取回你的身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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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山城仍和冬末一样冷,天没亮透,雨没下透,整个城镇被薄雾和炊烟笼罩着,但这并没有影响山里人早起的习惯。才刚刚六点,街角巷口便开始热闹起来,卖菜的,卖面条馄炖的,卖苕帚板凳的,纷纷撑了油伞,陆陆续续占好了地方,吆喝着叫卖起来。
一辆又一辆脏兮兮的长途客车按着喇叭,穿过街边的摊贩,开进山城客车站里。车上大部分的人还没从一夜颠簸中苏醒过来,唯独有一人,静静盯着窗外,眼里闪过和鹰隼一样的目光。
刘十三几乎没有想太久,就判断出刘凡应该来了这里。
如果是潼风堡的人找上门来,刘凡早就被直接带走了,根本不可能独自一人去当铺当掉那对耳环,除非是她自己发现了什么。但是如果潼风堡的人没有找上门来,刘凡就更不可能知道那个隐秘在深山里的古族。这世上除了潼风堡的人,没有人知道那里的存在。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知道了山城钢厂曾经的爆炸,并因为某些原因联想到自己身上。
长途客车刺耳的刹车声打断了刘十三的思绪,其他乘客也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步伐笨拙地收拾东西下车,车底下早已围着一堆包车的牵头客,其中女人们的叫声最为洪亮。
“盐塘、热河、马鹿有没得?六十块一个人,上车马上就走!”一个面孔黝黑的中年妇女叫道。
刘十三的注意力没有放在她身上,他打算先去钢厂看看,没想到那个中年妇女尤其热情,一直跟着他招呼道:“老兄去哪里嘛?短途还是长途?”
刘十三摇摇头,本想打发她,不料她还锲而不舍:“大哥哦,我们是正规牌照的,出了客运站可都是黑车,你要去哪里撒?去哪里都能给你找到车……”
“我要去的地方你们没有车去的。”刘十三挥了挥手,有些烦了。
他的本意是,钢铁厂就在市区里,不需要做再转中巴,没想到那个中年妇女听了,反而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最近怪人真多撒。”她自顾自低估了一句。
刘十三却把这句话听进去了,他忽然抬手,拉住刚想走开的中年妇女。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女人吓了一跳,以为刘十三要找茬,砸了咂嘴道:“什么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最近你这种怪人多撒,前几天也有人想包车去什么地方,我们这么多司机,没一个人听过。”
刘十三的瞳孔一缩。
“什么样的人?她想去什么地方?”
“你是哪个啦,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中年妇女话音未落,刘十三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两百块钱。中年妇女愣了两秒,连忙伸过手把钱塞进包里。
“一个女娃儿……要去哪里,我想想……好像是什么东风破还是西风坡,总之有个风字。”又想了一下,接着说:“我给她打听了一圈,我们没一个司机听过这个地方。”
刘十三心一沉,紧声问到:“她还说了些什么?你看到她后来去哪里了吗?”
“你是什么人?问这个干什么?”中年妇女虽然收了钱,但或许是看着刘十三的面相不善,还是谨慎地问到。
“……我是她父亲。她是我女儿。”
刘十三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没有丝毫犹疑。
“哎呀,这怎么办……”中年妇女一拍大腿,神奇有些焦虑:“我像是看到她上了黄庆海的车子撒!本来我还想劝住她,可他俩走得快,转个弯就没人影了。那个黄庆海,早几年是个地痞,后来不知道哪弄来一台黑车,套了牌在客运站外面接生意……”
说到这,她看了一眼刘十三阴云密布的脸,又似安慰道:“你莫要太担心,黄庆海那小子最多是坑点钱,拉客绕绕路,但没犯过大事,他没什么大能耐……”
“他在哪里?”刘十三问道。
“现在还太早,那杂皮早上睡懒觉,晚上才出来。”
“他开的什么车?”
“一部白色的桑塔纳。”中年妇女告诉刘十三。
黄庆海把刀握在手上,心里顿时有了底气,说话的声音也大了:“给老子滚下去!”
“听说你知道潼风堡怎么走。”
刘十三仍目视前方,连看都不看他。
“什……什么潼风堡……”刘十三的话让黄庆海想起前两天的事,忽然气短:“老子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没听过,不去,你快给老子滚下车。”
黄庆海眼看刘十三没被自己吓住,恶从胆边生,攥着匕首一挥顶住刘十三的衣襟。
“再不下车老子干死你。”说着,匕首又顶深了两寸。
刘十三抬起手,看似若有若无地握在黄庆海的手腕上,黄庆海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感到一种锥心的疼痛从手腕处蔓延至整个手臂,刘十三仅仅以一根拇指的力道,把他整条胳膊折了回去,再以食指一压,黄庆海攥着的刀就径直插进了自己的大腿根里。
“呀——”黄庆海疼得连声惨叫。
“这刀插进去的是你的腿大动脉,你最好别拔出来,否则五分钟之内就会血流而死。”
刘十三对黄庆海的叫声置若罔闻,淡淡说道。
黄庆海看着这一刀扎得精准,虽然刀刃处开始往外渗血,却不到血流如注的毙命程度,这才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大哥……小弟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大哥,求大哥你高抬贵手……”
“一时半会死不了。”刘十三打断他:“开车。”
“开车?”黄庆海擦了把冷汗,忍痛问道:“大哥,你要去哪里……我……这……”
“去潼风堡。”
黄庆海的汗瞬间又下来三分。
“大哥,真的是个误会啊,我真的不知道潼风堡在哪里,求求你放了我……”黄庆海带着哭腔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刘十三对他的回答似乎毫不意外。
“如果你知道潼风堡在哪,你从知道的那一刻就是死人了。”刘十三转过头,盯着黄庆海一字一顿地说:“所以你也不可能带她去潼风堡,你把她带去哪了?”
“什……什么她?我不知道大哥你在说什么……”黄庆海眼睛一转,虽然心虚,嘴上却仍分辨道:“大哥你肯定是搞错了……”
“她的书包在你的车尾箱里。”刘十三眯起眼:“看来我下手太轻了。”
说着,他一抬手搭在黄庆海肩膀上,只听见肩胛骨咔咔的骨头挤压声,和黄庆海的哀嚎混在了一起。
“她让我带她去潼风堡!我只是忽悠她在潼江的山里转了几圈,说找不到,她就下车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黄庆海只觉得肩膀一松,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得啪啪啪三下,一条手臂瞬间折成了蛇形,虽然仍连着筋肉,但里面的骨头却断成了三四段。黄庆海大呼一声,几近昏厥。
“你如果接着撒谎,下面就是肋骨。”刘十三说道:“手废了不至于要命,但肋骨会刺穿肺和脏器,你不但会死,还会死得极其痛苦。”
“我说!我说!她掉下去了!”黄庆海气急败坏地哭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跟她玩玩,谁知道她性子那么烈,竟然跳崖了……”
刘十三的心猛地一沉。
“你说什么?!”
“她死了!”
她死了,这三个字重重打在刘十三的心上,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睛一瞬间变得通红。
“你找到她的尸体了?”
黄庆海摇摇头,一边喘一边说:“那么高的山崖掉下去,又是深山里,什么人都活不了……”
一股血从刘十三的心里涌上来,他知道黄庆海说的是事实。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潼江一带的深山。
潼江本身地处偏僻,来往极少,加之栾山雾罩,蛇虫猛兽又极多,就算侥幸没摔死,活着找到救援的可能性也极低。
他不应该瞒着她的,他不应该到现在才来找她。
他最终没有保护好她。
和他最终没有保护好她母亲一样。
叮铃铃,叮铃铃。
就在这时,一个老式手提电话铃声打破了车里凝重的空气。
电话响了一次又一次,直到第三次,刘十三才慢慢从怀里摸出来,他茫然按下接通键,虽然他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消息值得被知道。
“喂?”电话那头传来朱莉的声音:“是老刘吗?”
刘十三没说话。此刻他说不出话。
“老刘,刘凡回来了!”
朱莉雀跃的声音此刻显得那么不真实。
“你说什么?”刘十三听见自己问:“你再说一次?”
“我说你家刘凡回来了,我刚刚看见她在小区楼下。”
“真的?”
“真的。但……”朱莉说着,突然像是有什么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看错。”
“你看到什么了?”
“凡凡好像还带着一个女孩……一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
刘十三的目光骤然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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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凡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潼风堡的,只知道自己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外面森林里的一块空地上了。
天才蒙蒙亮,山里的雨雾还没散去,她勉强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有一瞬间,竟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直到她看到身后乌米甯的轮椅,她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
在乌米甯身后不远处的树丛中,隐隐有一座石像,历经了前年如今早已面目模糊,石像的手上托着一块界碑,上面用殷文刻着一个风族的符号。在界碑后面,树木茂密,漆黑不见尽头,宛如阴阳两隔。
这块界碑标明的大约就是潼风堡的地界吧。刘凡心里仍然心有余悸,恨不得早早离开,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回去了。
“你还好吗?”她转身问妹妹。
乌米甯没有回答刘凡,她的脸上与发丝间挂着细密的雨水,虽然表情仍旧木然,但刘凡却隐约觉得她似在仰头环顾着这片森林,心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强烈情绪。
是呀,她在潼风堡呆了十七年,第一次出到外面,多少会有些激动吧。
想到这里,刘凡又轻轻唤了一声:“乌米甯……”
「走吧。」
她听到乌米甯在她耳畔说道。
刘凡拍拍身上的土,刚想站起来,忽然觉得手臂有一丝奇怪的感觉,挽起袖子,只见湛蓝的土布衣袖之下,那条小蛇此刻正牢牢箍在自己手肘下方,抬起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看着刘凡,不过只看了两眼,便又萎靡下去,蜷起身子似睡着一般,看上去十分疲倦。
大抵是刚才强行破开烛阴门,用尽了全力吧,刘凡心里想。
虽说有一条蛇在自己手臂上,一时半会觉得有些别扭,但是刘凡转念想到这条小蛇数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眼神又像是认得自己,一定与自己有着很深的缘分,倒也没有计较,轻轻用衣袖盖住手臂,让它好好休息。
刘凡推着乌米甯走了一会,本来以为会多有不便,却发现乌米甯的轮椅由异常精密的木质机扩组成,轴承之间比普通的医用轮椅灵巧不少,推起来不但不费力,而且十分平稳。她俩没走一会,就听到了远处汽车疾驰的声音。
“有公路!”刘凡激动得大叫:“我们有救了!”
常言道否极泰来,刘凡截下的车子,刚好是一对开SUV自驾游的小夫妻,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两扣子刚绕完了川藏线,打算回南方去,终点站正好是海城往南不到一百公里的南山市。按照他们的行程,只需稍微绕一点路,就能把刘凡送回家。
“我靠,你们怎么会在这么个深山老林里?”小夫妻的老公盯着刘凡和乌米甯,一脸匪夷所思:“你们这是cosplay么?”
刘凡这时候才想起,她和乌米甯俩人此刻都穿着风族的服饰。
“额……对对对,我们就是cosplay,来山里照相的,没想到跟摄影组走散了,钱和书包也丢了。”刘凡赶紧顺水推舟说道。
“你们这是cos的谁?”那男的又问。
“呃……”刘凡一时语结:“就是那个……现在很火的那个……那个……”
“哎呀,现在小姑娘流行的玩意儿,跟你说你能知道么?”老婆白了老公一眼,揶揄到。
这对小夫妻,女方看起来年纪比较小,最多才二十五六,打扮得十分前卫,而男方看上去比女方大了个七八岁,带个黑框眼镜,polo衫配牛仔裤,一脸钢铁直男的保守。
果不其然,男方叹了口气:“也是,现在的小年轻,每天不好好学习,净想着模仿动漫化里的人物,什么杀马特啦,什么二次元啦,还跑到深山里来拍照,啧啧,这不就出事了吗?”
刘凡不敢多说,只能假模假样露出一脸懊悔,不住点头。
“你跟你妹妹长得好像呀……”和老公的关注点不同,老婆却盯着乌米甯越看越奇怪:“她这是怎么了?”
像木偶一样的乌米甯显然让她感觉到不自在,她正想抬手去摸乌米甯的脸颊,刘凡赶紧把轮椅向后一拉,避开了她的触摸。
刘凡不愿她发现乌米甯皮肤冰冷,会多生事端,毕竟自己第一次碰到妹妹,也以为她不是活人。而乌米甯到似是能感知刘凡心中所想,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妹妹她……她有病。”刘凡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什么更好的理由:“她不能动。”
“我的天……这不会是网上说那种渐冻人症吧?”老婆不但没有继续怀疑,反而突然露出一丝同情:“这种病治不好,最后就是全身不能动了。”
“嗯,我妹妹就是这个病,所以碰不得。”刘凡倒是被解了围。
“你啥都不知道,就先把人家数落了一通,”老婆压低声音对老公说:“这种病活不了多久的,或许她只是因为妹妹病了,才想带她出来玩玩,顺便拍些好看的照片,也可以留下点纪念……多懂事的孩子啊!”
说完,又转头对刘凡说:“你们不要害怕,我和我老公都是好人,一定把你们安全送回家。”
刘凡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忙连连点头道谢,幸好这次遇上好人了。
小夫妻开得很快,因为两人都要赶回去上班,夜里也没有停留,第二天早上不到八点,就回到了海城。
刘凡带着乌米甯在小区门口下了车,挥别了那对小夫妻,本想留个电话日后再付车费,但对方说什么也不要,只能作罢。
明明还有几步就到家门口了,刘凡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半会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刘——这个自己名义上的老爸。
尽管她不愿再想,但摩丹妲的话仍反反复复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阿角是杀死你母亲的凶手。若不是他,你母亲不会死。”
刘凡知道不能相信一个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但不代表她能重新相信另一个将自己的身世瞒了十七年的人。
他们两个人,都或多或少骗了她。
刘凡又想起自己离家出走的那天,老刘回避自己的样子,如果说是因为她的身世离奇,老刘刻意隐瞒尚情有可原,可如今她已经去过潼风堡,还带回了自己的妹妹,老刘是否就会将真相全盘向她托出呢?
如果老刘看到乌米甯,又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刘凡越想越心乱如麻,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这才想起自己从黄毛的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已经把书包和钥匙一并遗失,只好深吸了一口气,咚咚咚敲了三下门。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刘凡又大力敲了几下,这才终于确定里面没人。
该不会又去喝酒了吧?
有跑到消防楼梯的窗户旁探头望去,瞥见自家客厅一切如常,连坏掉的桌子都没有修。
刘凡心里顿时一股说不上来的委屈。
换做是别人家的父母,女儿失踪了好几天,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报警、贴传单、网上发信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女儿找回来,可这种事情,似乎永远都不会发生在老刘身上。
刘凡不是没离家出走过,早两年和老刘吵得最厉害的时候,自己就一人跑到小茹家,一住就是好几天,可是老刘似乎毫不担心,自己半夜偷偷回来看,只见他一人抱着半斤白酒在屋里喝得不亦乐乎,顿时也没了赌气的心,第二天便怏怏回家。
人永远能威胁到的,都是最爱自己的人。如果对方满不在乎,你便失去了耍性子的本钱。
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
刘凡擦了擦眼睛,独自走出筒子楼,静静等待她的只有妹妹乌米甯。
“我爸不在家,我也进不去。”刘凡不想乌米甯看出自己的失落,努力保持平静的声音:“我们晚点再回来吧。”
说罢,刘凡推着乌米甯走出小区,外面是熙熙攘攘的车流和熟悉的街道,刘凡历经万难险阻才回来的地方,她本以为自己会很高兴,可没想到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的家,究竟在哪儿?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忽然,乌米甯的声音在刘凡耳畔响起。
她从潼风堡出来便几乎没有说过话,刘凡都差点忘了她会说话了。
“他?什么他?”
「角宿。」
刘凡心中一凛,乌米甯怎么会知道是角宿一直在养着自己?
她可是没和任何人说过的呀!
刘凡本想接着撒谎,却转念一想:现在已经脱离潼风堡和摩丹妲了,乌米甯也不是警察,不会再对老刘有威胁,何况她是自己的妹妹,与自己心意相通也很正常,这件事没有必要瞒着她。
“角……角宿,现在他不叫这个名字了,他叫刘十三。”
乌米甯没说话,刘凡沉吟了一会,叹了口气:“反正他就是个怪人吧。”
「怎么怪?」
“太多了,一时半会我都不知道从哪说起好,”刘凡无奈地笑了笑:“一般父亲会做的事他都不会做,一般人喜欢的东西他都不喜欢。”
「比如呢?」
“比如他从来不像其他人那样爱看电视,但他却非要花大价钱买个65寸的电视机……噢,对了,你不知道电视机是什么吧?”刘凡挠挠头:“这个例子不好,我再想一个。”
刘十三的怪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他不爱看电视,偏偏要买个大电视。早几年每家每户都流行看武侠片,《书剑恩仇录》、《雪山飞狐》、还有港台的功夫片和武打片,一到晚上,整个小区里能听到的电视声都是哼哼哈兮,但是老刘只要是看这种类型的片子,不到两分钟就会睡着,比催眠神曲还有效,别人眼里振奋人心的情节,在他看来就跟看新华字典一样无趣。
他唯独爱看的,却是就是年代迪士尼的一部动画片——《人猿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