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次列车从福州出发，经外福、鹰厦、浙赣、沪杭、沪宁线运行，当它驶抵长江南岸时已是1968年10月1日的凌晨三时。列车继续前行，没有人能睡得着觉，乘客们已经知道，他们将见证奇迹——首先听到的是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发生了改变，然后看到车窗外被彩灯照得通明的钢铁构件在不断后退，湿润的风也灌进了车厢——这是第一列通过南京长江大桥的旅客列车。黑夜里，大桥上游2公里外的轮渡码头不见踪影。
两头是飞驰的列车
中间还需要迟缓的轮渡
人和物到了这里
都不得不慢下来
连接上海和江宁（南京）的沪宁铁路于1905年开工建设，1908年建成通车；连接天津和浦口的津浦铁路于1907年开工建设，1911年建成通车。阻隔这两条铁路相连的正是长江天险。沪宁铁路江宁车站（南京车站）地处下关地区，通常人们也叫它下关车站，这里临近长江南岸，历来是南京城重要的航运和商贸中心。
20世纪30年代南京地图局部，下关及浦口隔着长江相望。南岸的京沪车站即下关车站，北岸的浦口车站更靠近江边，站房正对着轮渡码头。另外，该图绘制的“火车轮渡”线路有误，长江北岸的铁路轮渡栈桥应该在更下游的地方。（图片/南京博物院）
津浦铁路则止于长江北岸的浦口车站，这里因为铁路的开通，汇集了走南闯北的客流，火车站周边，邮局、医院、学校、饭店、汽车、煤港、驳运等各种服务齐全，一个新市镇正在不断扩张。津浦铁路通车的1911年，浦口市场局在民间筹集了5200两银子，购得“浦北”号货轮一艘，开办宁浦线轮渡（开办时称关浦线)，专为往来两岸的铁路客、货渡江之用。1913年，津浦铁路局专设轮埠事务所，接办宁浦线轮渡，并于下关、浦口各建码头一座。从此，南京轮渡作为官办企业，承接大江南北旅客中转的渡运业务。在南京长江大桥通车之前，轮渡是唯一的过江方式，宁浦线每日约有航次60对，每日运送旅客1.2万至1.5万人次。
两头是飞驰的列车，各自连着北京、天津和上海，唯有中间的长江还需要迟缓的轮渡，人和物到了这里都不得不慢下来，浦口车站、宁浦线轮渡、下关车站，三位一体，仿佛是这条繁忙路径上的“要塞”。
1934年，沪宁铁路下关站站房。1930 年站房重建时由建筑师杨廷宝主持设计，杨廷宝另外的作品更为人们熟知，比如人民大会堂、北京站。（图片/南京博物院）
20世纪30年代，津浦铁路浦口站站房，由英国人负责设计建造，至今保存完好。（图片/南京博物院）
我且先到浦口去候它一个钟头
再回来赶车去上海不迟
郁达夫创作于20世纪20年代的小说《迷羊》，就记录下一个叫王介成的落魄书生，往返于长江两岸，寻找不辞而别的爱人谢月英。
将晚的时候，我的车到了下关车站，到卖票房去一看，门关得紧紧，站上的人员，都已去喝酒打牌去了。我以最谦恭的礼貌，对一位管杂役的站员，行了一个鞠躬礼，央求他告诉我今天上天津或上海去的火车有没有了。
他说今天是元旦，上上海和上天津的火车，都只有早晨的一班。
我又谦声和气，恨不得拜下去似的问他：
“今天早晨的车，是几点钟开的？”
“津浦是六点，沪宁是八点。”
说着他仿佛是很讨厌我的絮烦似的，将头朝向了别处。我又对他行了一个敬礼，用了最和气的声气问他说：
“对不起，真真对不起，劳你驾再告诉我一点，今天上上海去的车上，可有一位戴黑绒女帽，穿外国外套的女客？”
“那我哪儿知道，车上的人多得很哩！”
“对不起，真真对不起，我因为女人今天早晨跑了，——唉——跑了，所以……，”
我再想起了城里的茶房对我说的话来，今天早晨她若是于八九点钟走出中正街的说话，那她到下关起码要一个钟头，无论如何总也将近十点的时候，才能够到这里，那么津浦车她当然是搭不着的，沪宁车也是赶不上的。啊啊，或者她也还在这下关耽搁着，也说不定，天老爷吓天老爷，这一定是不错的了，我还是在这里寻她一晚罢。想到了这里，我的喜悦又涌上心来了，仿佛是确实知道她在下关的一样。
京沪沪杭甬铁路管理局发布在1935年第一卷第六期《铁道杂志》上的广告，针对游客售卖往返于长三角地区沪宁铁路、沪杭甬铁路各站的车票。
王介成寻遍了下关车站附近的旅社，没有爱人，熬过了难捱的一夜。天刚亮，就跑到了下关码头。
到岸上来静静的一想，觉得还是放心不下，就又和几个早起的工人旅客，走向了西，买票走上那只开赴浦口的联络船去，因为我想万一她昨天不走，那今天总逃不了那六点和八点的两班车的，我且先到浦口去候它一个钟头，再回来赶车去上海不迟。
王介成搭乘轮渡赶到浦口，寻遍了浦口车站里停着的每一节车厢，还是没有爱人。
呆呆的立在月台上的寒风里，我看见和我同船来的旅客一组一组的进车去坐了，又过了几分钟，唧零零的一响，火车就开始动了。我含了两包眼泪，在月台上看车身去远了，才走出站来，又走上渡轮，搭回到下关来。
到下关车站，已经是七点多了。究竟是沪宁车，在车站上来往的人也拥挤得很。我买了一张车票进去，先在月台上看来看去的看了半天，有好几次看见了一个象月英的妇人，但赶将上去一看，又落了一个空。
进车之后，我又同在浦口车站上的时候一样，从前到后，从后到前的看了两遍，然而结果，仍旧是同在浦口的时候一样。
浦口站月台保持着原来的风貌，很多文学故事曾发生于此，不少影视剧包括《孙中山》《国歌》《情深深雨濛濛》等也曾在此取景拍摄。（图片/陈大叔/图虫创意）
我买几个橘子去
你就在此地
不要走动
除了郁达夫笔下的王介成，还有一个更家喻户晓的文学形象也出现在这里，那是一个父亲的背影。
1917年，20岁的朱自清离开南京，准备到北京念书，父亲陪他过了江，送上了停在浦口车站的北上列车，又瞧见了月台栅栏外卖橘子的小贩。
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
连接浦口码头和浦口站的雨廊同样保留完好。（图片/波波which/图虫创意）
不是故事喜欢发生在这里，而是有太多人会沿着铁路汇集于此。清末民初时，沪宁铁路上海至南京间就已经每日运行特快1对，普快3对，慢车1对；津浦铁路天津至浦口每周运行特快2对。1912年1月1日，孙中山由上海到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便是从下关站下车；1929年 5月，孙中山的灵柩则由北京运抵浦口站，然后过江至中山陵。
火车直接开上渡轮
运送过江
大江南北客货运输
大为方便
由于客、货运输需要分别从下关和浦口下车，以轮船驳运过江，装车再运，十分不便。根据1933年编印的《铁道部首都铁路轮渡通车纪念刊》称，“京沪（指沪宁铁路）、津浦两路，环拱京畿，乃由一水之隔，未由街接。其影响于民生、经济、国防者至巨。”火车轮渡的过江方案被提出来，并在1933年9月建成通航。
轮渡与江岸连接处为适应江水涨落，建造了升降式引桥4孔，全桥长约184米，宽约7.6米，临江的桥端放宽至约13.4 米，铺设三股轨道与渡轮连接。引桥升降、栅门启闭、号志连锁均以电气机械作业，同时设人工操作台作为预备。过江轮渡命名为“长江号”，长约113米，载重1550 吨，舱面铺设三股轨道，全船可载40 吨货车21辆，最长的客车12辆。船后设有移车台，有机车1辆，可左右移动，连接装卸各轨道上的车辆。渡轮前置机动式跳板，后置浮箱以保持稳定。
位于下关的铁路轮渡栈桥旧址，现已辟为开放的江边绿地。（摄影/彭童）
“首都轮渡”被称作是“长江五千二百五十余公里棣通南北之第一建筑”。此后，火车直接开上渡轮，运送过江，大江南北客货运输大为方便。1958年至1959年，过江轮渡增加到“江苏”“金陵”“上海”3艘轮渡，日均渡车1200辆。由于火车轮渡过江会耗费数小时，南下的旅客往往会在浦口站下车，先搭乘轮渡到南京城里游玩一番，再从下关站回到火车上，继续旅行，反之亦然。
透过下关铁路轮渡栈桥旧址的引桥，就能看到下游2公里处的南京长江大桥。1973年，南京长江大桥通车5年后，这条铁路轮渡退出了历史舞台。（图片/Jerry歡/图虫创意）
南京长江大桥的建成不仅直接连通了沪宁、津浦两条铁路，也完全改变了南京铁路车站的布局，下关站把自己的正式名称让位给了顺桥对接的新南京站（即现在的南京站），自己更名为南京西站，对岸的浦口站也在若干年后更名为南京北站。1973年，南京长江大桥通车5年后，铁路轮渡停航，2004年，南京北站停止办理客运业务，2012年，南京西站也送走了最后一趟客运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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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的下关站（南京站）和现在的“下关站”（南京西站）。沪宁铁路下关站初建于1905年，在民国时作为南京的铁路门户。南京长江大桥通车后，它的地位被现在的南京站取代，并于2012年停止办理客运业务。（图片/南京博物院/土豆有可爱的小狼牙/图虫创意）
最鲜亮的颜色
是一辆共享单车
大桥、地铁，不断有新的交通方式连接长江两岸，而每一项新工程的投用又将轮渡往历史堆里推了一把。
1928年，当时的南京特别市政府为确保孙中山的奉安大典能如期进行，在下关江边孙中山灵柩登岸处筹建新码头，同时修建从下关江边一直向东与陵园大道相连的中山大道。新码头竣工后，定名为津浦铁路首都码头，后更名为中山码头，并沿用至今。
往返于中山码头和浦口码头的渡轮航次现在只有最高峰时的五分之一，试图来这里体会旧时光的游客远远多于通勤的市民。长江北岸的浦口更是从交通的咽喉变成了这座城市的末梢，曾经的邮局、医院、学校、饭店也相继离开，只剩南京北站的车站大楼、月台，以及连接码头和车站的雨廊保留完好。
往返于中山码头和浦口码头的渡轮航次已大不如前，长江南岸的下关地区临近市中心，已经高楼林立，北岸的浦口则成为末梢，仿佛封印在时间里。（图片/屿梓薏/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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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北站（浦口站）在2004年停止办理客运业务，围绕车站的商店、饭馆也早已关门，不过依然能找到不少铁路的痕迹。（图片/AgentKevinJia/汗牛识途中/阿睿Rick/图虫创意/彭童）
拐进临近的码头街，还能找到不少旧时的招牌，能想象这条通向铁路轮渡的街道过去的繁华，现在最鲜亮的颜色是一辆偶然被人骑来的共享单车。码头街其实是一个意外，围绕着浦口码头和南京北站，很多区域已经圈上了围挡，它还在期待新的旅客，新的故事。
长江北岸浦口地区通往铁路轮渡栈桥的轨道已经很少有列车通过，与它相交的大马路也车辆稀少，一位骑电动车的师傅停了下来，饶有兴致地扭头观看身后一台挖掘机施工作业。（摄影/彭童）
下关及浦口地区保留下非常多的历史遗迹，包括江南水师学堂、民国中央商业银行、邮政部、南京招商局、浦口电厂等旧址，利用公共交通可以非常便利地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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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彭童
视觉/鹿彤
封面素材/solofugue/图虫创意
参考资料：
1/浦口简志. 南京市浦口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 方志出版社. 2019
2/南京百年城市史1912-2012 市政建设卷. 薛恒. 南京出版社. 2014
3/新南京. （民国）南京市市政府秘书处. 南京出版社. 2013
4/印象南京——民国老照片展1912-1949. 南京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