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变发生时,戴笠人在香港。他一得到消息,立刻飞回了南京。
那一刻的戴笠,失魂落魄。
戴笠在这之前,本来已经发现了一些异常,但因为事情太大,却不敢随便汇报。
他曾经命令陕西站抓紧调查,但陕西站随后的报告中,除了说张杨与延安往来频繁,并拿不出切实证据。
这样的大事不能乱说,也不可不说,于是戴笠最终没法,就只好春秋笔法,上报备案,让老蒋自己定夺。
蒋介石后来在《西安半月记》里,对他这个报告,是这样说的:
“中正二次入陕之先,即察知东北军进剿部队思想复杂,言行歧异,且有自由进退等复杂离异之报告,甚至谓有非常之密谋与叛乱……”
但老蒋那时非常自信,并没有想到张杨敢于“兵谏”,于是就终于还是去“训诫”他们了。
西安事变发生,全国震动,当时的南京政府更是乱成了一锅粥。那时候,宋美龄、何应钦等人都急于知道蒋介石是死是活,西安那边是什么情况,却因为西安与外界的邮电已经中断,完全不得要领,于是戴笠随即成为各方的焦点。
戴笠是特务头子,在西安设有情报网和秘密电台,他事先没得到情报已经该死,现在什么情况总该知道。
可是戴笠当时更急得团团乱转。陕西站完全联系不上,他这个特务处长(那时还不叫军统),其实也一点消息没有。
而这个一点消息没有,对别人或许还只是决策或前途问题,对他那可是百分百的性命攸关。
第一,戴笠的特务处正如蒋介石在浙江警校训话时说的那样,是“领袖的耳目”。
那时候蒋介石的追随者,尤其是黄埔系的那些骨干们,早在第一时间,就来追责了。
你是负责特种工作的,为何会让校长遭遇如此危险?
你的工作是情报和保卫,校长若有不测,我们一定找你算账!
第二,戴笠是靠老蒋起家,老蒋如果有个闪失,他也就完了。他本来已经失职,如果再没有任何贡献,那老蒋就是能够安全无恙地回来,后面也一定没他什么事。
第三,老蒋被捉,何应钦那几个立刻就要轰炸西安。何应钦什么意思,人人明白,很多大员已经开始向他靠拢,就连戴笠力行社的书记长邓文仪,也已经把组织的核心机密,包括骨干名单,全都献给了何应钦。
这预示着何应钦一旦掌权,戴笠不但要失势,还可能丢命。
第四,戴笠本人及特务处仗着老蒋撑腰,一向跋扈,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大家早就嚷嚷着要杀要剐,这就更加决定了,老蒋如果回不来,戴笠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戴笠那时候吃不下睡不着,暴脾气连续发作。他就是没有宋美龄、何应钦等不断打电话追问,也会把电讯科长魏大铭逼疯。
除此之外,他也早就命令河南、甘肃等特务站,紧急潜入西安打探。方寸大乱之际,他甚至都打算找几个飞檐走壁的大侠,去把老蒋扛出来。
然而东北军的墙不是那么好爬,他最终也只找到了几个能靠着飞爪之类爬墙的人而已,这事完全不现实。
戴笠的特务处,成立于1932年,到西安事变时,已经组织严密,规模不小,那么堂堂的一个陕西省站,为何会在西安事变前,一个有价值的情报没有,又在事变发生后,一个电报都发不出呢?
这事跟戴笠用的那个人有关。
戴笠陕西特务站的首脑,是马志超,这个人很有意思。
马志超是陕西本地人,黄埔一期毕业,而且还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亲自保送的。按理说,他是蒋介石的学生,又是参加过北伐的一期老大哥,资格老,后台硬,应该混得不错不对,但是他混来混去,最终却只能在戴笠门下混口饭。
原因只有一个,能力不够,特别拉低黄埔一期的水平。
但是马志超却有一个好处,很讲情面。当初,黄埔六期都没毕业的戴笠,过得相当潦倒,马志超对他很有些有饭同吃,有难同当的味道。
所以戴笠等后面混出点眉目,就立刻把马志超请到特务训练班,做了教官。
只不过戴笠从来不简单,他对马志超好,并非只为个人友谊,他那里对黄埔系的人,其实照单全收,再草包也没关系。
这里面有三重意思。一,黄埔系是老蒋的嫡系,这可以讨好老蒋;二,黄埔系个个关系复杂,一个牵一串,有助于四处放射;三,黄埔系到了后面几期,已经很叫人瞧不上,何况戴笠还没毕业。你们这些老大哥都得在我手下干活,这忒有面儿了。
说起来,戴笠那“事业”的起步,相当不易,他真是拼出来的,蒋阎冯中原大战那会,他单枪匹马做了不少事。他那特务处早先的重点,是以南京、上海为中心的南方,而他真正重视起西北,是在红军长征之后。
“领袖的耳目”嘛。
但是西安是西北的中心,戴笠要在西安发展,除了要有信得过的人,还得那人在西北有点根基,所以那时候,戴笠就很自然地想到马志超。
超哥,西安警察局长,和陕西站的站长,你来当吧。
马志超后面跟着戴笠,当然也是看中了戴笠的后台,想混出个名堂,但是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于是以退为进。
可我也不懂特务工作啊。
戴笠说没事,你只要会坐汽车,会吃大餐就行。
马志超有点蒙,啥意思?
戴笠说,你内部有督察长负责,外面有侦缉队长干事,剩下的不就是坐坐汽车,吃吃大餐吗?
戴笠应该说对马志超还是挺照顾的,但是不料马志超不但汽车没坐好,大餐也吃坏了。
戴笠给马志超派去实际负责的岳烛远,做事能力还算不错,但马志超自己选的侦缉队长,就不大靠谱。
许忠五虽然是堂堂的黄埔五期生,却最擅长的是跟流氓、帮会打交道,他那个侦缉队,几乎全都是地痞流氓、小偷骗子之类。
马志超曾经派人监视杨虎城身边的人,尤其是杨虎城的秘书宋绮云。宋绮云是老地下党,深得杨虎城信任,他为人警觉,早就有所发现,只是拿不出切实证据,而这时候,许忠五的分队长白冠五,却很“得意”地把这事透露了出去。
杨虎城敢不忠于委员长,哼哼,我们监视他秘书好久了。
这事坐实,所以杨虎城就怒了:宋绮云是政府《西北文化日报》的主编,我的秘书,马志超是活够了。
而白冠五,其实也是我党的老地下,他很早就参加革命,也很早就在潜伏,刘志丹1930年的那场被捕,就是他和南汉宸等人解救的。他当时因为刘志丹牺牲,实际已与组织失去联系,但他还是在积极渗透,积极工作。
白冠五地下工作做久了,早已修炼得嗅觉灵敏,他那“得意”,当然是为了保护宋绮云等人。
马志超,当初就是因此与西北军结下大仇的,但他作为特务头子,还有一个更大的败笔。
中共的地下情报工作,因为周恩来的英明领导,从一开始就将情报获取,与情报传送严格分开,所以敌人往往抓到情报人员,却找不到电台,找到电台,却抓不到情报人员。而马志超为了省事,却把整个陕西站,都搬到西安警察局了。
这就是说,在他那里,特务的公开身份与秘密身份,完全没有分开。
马志超的这种做法,岳烛远起先当然反对,后面也曾一次次打马志超小报告,除了说这样一来,陕西站的特务没人不认识,就是说马志超的各种不行。
但是戴笠起初没管,岳烛远后来也乐得马志超只图省事,他可以大权独揽。只是戴笠后来更换的陕西站站长,却并不是岳烛远。那时候马志超仍旧负其总责,而陕西站也只是搬走了人马,没搬走电台。
所以,这后面等杨虎城起事,要把西安警察局和陕西站一锅端,就毫不费事。然后西北军还因为前仇,非杀了马志超不可。
只可惜西北军冲进西安警察局时,马志超恰好不在。西北军之后全城搜索,还曾把马志超的照片放大,挂到城门楼上,也没抓到。
马志超做事不大行,逃跑有一手,他当时走在路上,一听到警察局那边传来枪声,就知道不好。所以立刻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把黄包车,和车夫的衣服买了下来。
马志超之后在逃跑的路上,几次遇到西北军,都是靠这个蒙混过关。他发现当时很乱,想坐黄包车的人太多,担心自己业务不熟练会露馅,又赶紧扎破了车胎。
马志超本来是打算在朋友家躲藏几天,然而西北军又要挨家挨户搜查,所以马志超最后就只好化装成鸡贩子,冒险逃出西安。
马志超出城之后,据说一口气跑了二百多里,才敢停下。
西北军当时也曾捉拿岳烛远,岳烛远也是化装逃走的。西安警察局、特务站,包括电台,整个被端,马志超与岳烛远又临阵而逃,戴笠那边当然得不到任何消息。
而这,也正是戴笠最终不得不跟着宋美龄等人,亲自去西安的原因。
不去死路一条,去可能会死,也可能不死,不死就是大功一件,他总不能坐以待毙。
但是戴笠能够成就那么大的气候,靠的不只是豁得上,敢冒险,他当然也脑子够用。如此大事,他不知经过多少权衡,大致上的把握还是有的。
第一,他布置在西北军、东北军的眼线,不只是陕西站,就是张学良的身边,也有他的人。他对张学良本人,和西北军、东北军的情况远比一般人了解,他的亲信与他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关键时刻必能发挥一定的作用。
第二,戴笠与张学良的交情很深。张学良当年在南京治病,蒋介石派去保护他的正是戴笠。后来戴笠成立特务处,张学良还送了他一套房子。
这房子在南京洪公祠对面,正是特务处的办公总部。
但是戴笠这些权衡,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他还要做出必死的样子。
首先在特务处礼堂召集部下大哭,说我此去凶多吉少,但我决心与委员长共存亡。
然后把儿子戴藏宜从上海召回,当着全家人留下“遗言”:我此去必无生还之理,但我惟有效忠领袖,万死不辞,望家人勿以吾死为悲……
当时宋美龄去西安,一般人都觉得凶多吉少,所以机场之上,古鼎文夫人才会大哭不止。而那时候的戴笠,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只有一句:“有领袖就有我,没有领袖就没有我。”
戴笠终于到西安了,他去了,立刻就要求面见蒋介石,但是张学良却迅速把他关进了地下室。
讲义气的张学良果然没让戴笠失望,那一刻,戴笠对自己的命运彻底放心。
戴笠是西北军、东北军将士最想杀的人,他实际上一到西安,张学良的部下就纷纷要求:“速杀戴笠,以绝后患。”张学良如果要杀他,不用这么费事,他把戴笠关进密不透风的地下室,正是为了保护。
所以戴笠这时候就敢闹腾了,一再要求见张学良、蒋介石,总是被拒绝,也不罢休。直到张学良亲自来见他,给他看了那些要求“速杀”的报告,他才消停下来,表示绝不随便离开地下室。
不过他也把南京的情况告诉了张学良,劝了一番。更重要的是他还在地下室写下一张纸条:“自昨日下午到此,即被监视。默察情形,离死不远。来此殉难,固志所愿也,惟未见领袖,死不甘心。”
他以后不知道曾多少次把这张纸条拿给人看,这成了他的资本。后来蒋介石当然不但没有怪罪,还在《西安半月记》里提到了他,并给他颁发了一枚“西安事变纪念章”。
所以国民党特务系统的人后来都说,戴笠的得宠,真正是始于此,徐恩曾等人的失势,也真正始于此。他们那些人当时都没站好队。
还有人说,戴笠此后看管张杨的态度截然不同,也与张学良对他的保护关系莫大。这其中只有最了解戴笠的郑介民,从一开始就呸呸呸,说戴笠太聪明了。
戴笠的西安之行,有真有假,有对蒋介石的考虑,也有对自己命运的权衡,但他若论冒险,是一直都有,若论视死如归,则肯定谈不上。
戴笠从西安回来不久,就急性盲肠炎发作,住进了医院。这本来不是大手术,但他却紧张死了,就怕被人暗算。
他一面命令亲信沈醉在外警卫,除非提前预约,或宋子文、杨虎等人,一律不得放进,一面又让特务处的上海督察陈质平,日夜守在病房内陪伴。以至于胡宗南都差点被沈醉挡驾。
众所周知,西安事变是促成国共合作,全面抗战的关键,戴笠军警特系统的发展,后来也到了庞大惊人的地步,所以他就终于“飞机失事”了。
这事如果从正常失事的角度去想,就是千算万算算不过天,从人事方面去想,那就是跟着戴笠混难,跟着老蒋混更难,枕边总放着本《战国策》的蒋介石,其实最懂得戴笠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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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九鸦
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