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 | 探险的价值和孩子的“飞地”



这次我在云南带着儿子从山里出发前,我们就被当地的领队分成了两队,孩子和孩子一组,大人和大人一拨。“遇到困难,大人最好不要出手去帮忙,尽量让小孩们自己解决。”领队这么告诫我们。但无论我们如何做出置身事外的姿态,有大人的空间和没有大人的空间仍有本质的不同。如果真的有危险发生时,我相信在孩子们有所反应前,家长们早就会采取保护行动。山野仍在,但孩子们的自治空间却大大丧失了。日本学者木村素卫曾写道:“所谓教育,是在他人的帮人下,完成精神上的自觉性自我发展,从根本上说这是一个矛盾的概念。”很多时候大人的参与,都导致孩子自我探索的终止。
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有过一次至今想起来都很怀念的山洞探险。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大规模的工业化尚未开始,很多城镇还保留着依山傍水的格局,山林触手可及。那个山洞就在城里的一座小山脚下,一堆枯藤杂草垂在洞口,望进去黑黢黢的一片。我和一群大约5岁到10岁的孩子一起,一次次走进山洞黑暗的深处,就是为了弄明白一件事情:山洞的尽头到底通向哪里?
每次进洞前,我们都会准备好几支手电,基本做到两个小孩能共用一只。无论手电的数量多么充裕,还一定得配一两只火把。因为火苗可以帮助判断,洞穴深处是否有缺氧的危险。至于准备火把的材料,经过我们的多次实践,牛毛毡被认为最好,容易引燃,火焰茂盛,照明效果好。缺点是烟比较大,沥青一边燃烧会一边融化掉落,所以负责拿火把的小孩必须将火把倾斜,以便不被黑色的粘稠物烫伤。山洞深处有好几条分支,最怕的就是迷失方向,找不到出洞的路。我们每到一个岔路,会用粉笔画标记,或者用火焰在岩壁上熏出黑色的烟灰记号。掉在地上的沥青残渣,也可以作为返程的指引。

之所以想起这件往事,是因为2016年春节,我带着7岁的儿子去了南方的山里。冬天的峡谷已经干涸,满是高低不一的嶙峋岩石,沿着这些岩石向上攀爬,是在城市中长大的男孩最喜欢的游戏。每到达一个有些攀爬难度的岩壁前,他都会露出兴奋又略带紧张的表情,学着将小小的身体像壁虎一样贴在整块巨大倾斜的岩石上,手足并用地向上挪动。碰到一些几乎是90度的障碍时,他就像一条离开水的鱼扭动着身体,手脚不得章法地胡乱踢打,以此从身体中榨出向上的力量,岩壁间的植物被他的“连环脚”踢得东倒西歪。
看着他如此狼狈却兴致高昂地在峡谷中攀爬,我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和小伙伴的山野探险。蒙台梭利分析儿童一些重要的精神时刻,曾提出“皈依”的概念。她描述一群大地震后幸存的孤儿,沮丧、沉默、冷淡,难以进食和睡眠。但在一个有宽敞庭院、宽阔走道、金鱼池塘和美丽的花圃儿童之家中,在一群修女精心但温和的教导下,这些儿童找到了皈依。“他们到处跑和跳,或在花园里提东西,或把屋子里的家具拿出去放在树下,既没有损坏它们,也没有相互碰撞。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们欢快的脸蛋上呈现出一种幸福。”
蒙台梭利所描述的孩子精神皈依的状态,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通过孩子的独立行为,最终与环境和谐相处。我们对山洞的了解在逐渐增加:洞里面有至少4条岔路,在深处已经出现了积水,需要穿高统雨靴才能继续前进,甚至还在一条岔路发现了一个糊着些水泥的小角落。每次都有新的疑惑牵扯着我们进入那里,通过将一系列似懂非懂的常识(比如牛毛毡,火焰)付诸实践,最终与山洞的黑暗和谐相处。峡谷的攀爬则需要利用石头的倾斜角度,石缝的棱角,手边微小的植物,与山间巨大的岩石和谐相处。很难说在一个被技术,数据,资本所主导的现代城市里,这种对自然微不足道的了解到底有什么现实的功用,但我回忆自己作为孩子时,会有一种依靠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征服和了解一个陌生环境的满足和自豪感。这是小孩子成就感的来源。即便成人之后,一度不是个好学生,自信被学校的分数评价系统打击得支离破碎,内心深处却还没有完全地否定自己,我想或许就来自曾经和大自然和谐相处,并不被任意评价的时光。
不同的孩子,依据不同的天赋,有各自的成长道路。但孩子自发组织的探险,或许是千千万万智力和勇气都中等的普通孩子,在童年最具成长性的一条道路。大自然是最宽松适度的老师,它可以让孩子根据自己的能力决定去还是来,开始还是停止。我们每天都以加入了一个秘密组织的兴奋,带着要解决新问题的新工具集结在山洞前,一次次走进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当疲累了,害怕了,对未知的前方有了不确定的恐惧,就自己决定今天的探险该结束了。看到孩子在山里摸爬滚打,浑身沾满泥土树叶却一刻都不肯停下脚步,一直叫着“我们要去找山谷的源头”时,我相信这时的他与6岁时要去山洞深处一探究竟的我有着某种心弦共振。唯一不同的是,我们小时候的探险是孩子独立完成的,整个过程大人都不知情。而在这群怀抱着“要去源头一探究竟”使命感的孩子身后,还跟着一群成年人。

在一些教育理论里,工业革命后创造的巨大物质财富,让绝大部分父母不再以经济价值,而是以情感价值来衡量孩子,大人对孩子的珍视和陪伴,以及作为教育方提供事无巨细的成长指引,是现代社会发展的标志。但日本学者木村素卫曾写道:“所谓教育,是在他人的帮人下,完成精神上的自觉性自我发展,从根本上说这是一个矛盾的概念。”很多时候大人的参与,都导致孩子自我探索的终止。我们的山洞探险就是这么结束的。
有一天出洞时,走到快接近洞口的地方,听到洞顶上有杂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小孩的尖笑。越接近洞口,越是烟雾弥漫,看不清前路。原来另一群调皮孩子知道我们在山洞里,于是捡来一堆树枝树叶,在洞口点起火,往洞里灌烟。被困在灰白色烟雾中的一群小孩,惊慌片刻后居然很冷静地做出了一个决定,男的拉女的,大的拉小的,捂住口鼻往洞口外冲。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拉着谁的手,踩着洞口还呼呼冒火的树叶堆,冲出了烟雾弥漫的山洞。
这是山洞探险的高潮,也是终结。冲出山洞后,两群孩子开始了投石大战,一个孩子头被击中,流血大哭引来了大人,探洞小组被勒令解散。一段时间后等风波平息再去到山洞前,发现洞口已经被水泥砖块封了起来,我们再也无法知道山洞的尽头到底通向哪里。从大人的角度,封闭山洞是为了保护孩子所做的正当决定。但在封闭危险的同时,也封闭了小孩的一条成长路径。适度的危险是最有价值的成长时刻,孩子在这样的时刻所迸发出的勇气和互助,是比任何敦敦教诲都更有价值的勇气和互助教育。

这次我在云南带着儿子从山里出发前,我们就被当地的领队分成了两队,孩子和孩子一组,大人和大人一拨。“遇到困难,大人最好不要出手去帮忙,尽量让小孩们自己解决。”领队这么告诫我们。但无论我们如何做出置身事外的姿态,有大人的空间和没有大人的空间仍有本质的不同:虽然出发分队时,领队就交代了大孩子要帮助同队弱小的职责,但队伍中四五岁的小孩子,仍在行程开始后不久就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在大孩子的心里,如果有大人的存在,照顾弱小就不是自己的责任。而对这些有能力独立攀爬前进的大一点的孩子来说,他们也不大会有自主面对一些紧张时刻的机会。如果真的有危险发生时,我相信在孩子们有所反应前,家长们早就会采取保护行动。山野仍在,但孩子们的自治空间却大大丧失了。
因此,有教育学者在今天提出了寻找儿童的“飞地”这个说法,它是隶属于现实世界,或者说是成人世界,但又不与成人世界紧密相连的区域。它既相对安全,又尽量保留孩子独自探索世界的自由,这是一个颇具乌托邦色彩的问题。也许并不存在这样的‘飞地’,然而追问寻找的意义就在追问寻找的过程中。正是在疑惑并追问寻找的过程中,我们能更清楚地发现儿童的现实处境,觉察到成年人的权力,并探索该如何一点点放松手中的缰绳。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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