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经历时懵懂无知。时光将之推得愈远,反而愈加怀念。
十几年来,一直想写写我的大嫂子,可就是不知该从哪里写起。夸她好看吧,又不好意思说假话。你想想,一米四几的身高,瘦的像掉了毛的鸡毛掸子,头不比成年男人的一个拳头大多少,嘴唇又那么厚……倒是喜欢笑,嘿嘿一笑,大牙小牙都往门外跑,感觉特别的憨。眼睛长得本来还算正常,可她却喜欢斜起来看人。哎,真要命,你就不能把身体转一下,或者稍微扭一下头再看吗?
如果非要给她找个闪光点,也有,就是“黑”。我读初中时,有一次历史老师在课堂上讲到意大利“烧炭党”,我当时就憋不住笑了出来。周六回家,立刻跑到大嫂子家里,对她说:“大嫂子,有个组织很适合你,想不想去,我介绍你加入!”她一头雾水:“加什么?”“烧炭党!”我笑的前仰后合。大嫂子没读过书,我的话她听不懂,即使听懂了,她也不会介意。
听母亲说,大嫂子三岁的时候,她妈妈就去世了,是她父亲把她拉扯大的。她有一个姐姐,是她父亲抱养的,听说大脑不太好,反应有点迟钝。母亲说大嫂子十七岁时就嫁给了大哥,我父亲成分不好,那个年代,我们一家在当地抬不起头。再加上兄弟多,父母怕几个儿子打了光棍,就赶快给大哥成了家。大嫂子刚到我家,就招来了很多人的指指点点,“好矮啊!”、“黑得像锅铁,哈哈……”,当时有个在供销社工作的人当面对我父母说:“你这种成分,只适合用矮媳妇。”……
我的母亲很要强,她根本不理睬别人的闲言碎语,把大嫂子当亲闺女一样。她手把手地教大嫂子和面、擀面条子、拌面疙瘩。上世纪70年代,我们那地方大人孩子穿的鞋都是手工做的。母亲就教大嫂子怎么量脚、怎么放鞋样子、怎么纳鞋底子。大嫂子很能吃苦,学的也很快,我小时候穿的布鞋,基本上是她做的。
我那时五六岁,母亲看大嫂子瘦小,又是刚过门,就让她在家里做饭和照看我,其他人都去生产队里挣工分。我小时应该很调皮,成天和大嫂子吵架、打闹。大嫂子很喜欢我,每天带着我屋前屋后藏猫猫,满大路疯跑。每年的三四月,队里的麦田里就会长出一种叫“劳豆秧”的植物,劳豆秧上结出的细长细长、扁扁的果实,我们叫它“劳豆”。大嫂子经常带我去麦田里摘劳豆。她把劳豆的一端用指甲掐去一小截,剖开,去掉里面的小豆豆,再用指甲刮两下,一个小口哨就做成了。大嫂子每做成一个小哨子,都会先放嘴里吹两下,不满意的,就随手扔掉,声音悠扬洪亮的,就递给我。我经常嘴里并排放四五个哨子,在春天的风里边跑边吹。
大嫂子的娘家在灌河的北边,和我家一河之隔,只有两三里地。印象中大嫂子带我去她娘家几次。有一次是在下午,我们去到的时候,她父亲好像生病了,躺在细竹杆编的床笆子上。床笆子一端用大板凳支撑着,一端就放在地上,他就那样倾斜着躺在上面。现在想来,他家可能就一条大板凳,因为我们当时坐的凳子都没有。
见女儿回来了,老人慢慢的从床笆子上滑下来,再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背很驼,和大嫂子一样的黑一样的瘦,嘴唇也一样的厚。
我俩待了不久就回来了。那时是下午,太阳暖暖地照着,灌河里的水很清很浅,闪着耀眼的光。我俩没急着回去,就在河里玩水、打闹。我用手不停的往大嫂子身上击水,大嫂子边躲避,边用脚朝我身上踩水花。我们玩到日头快要下去了,大嫂子说:“不玩了,要回家烧稀饭锅了!”我的裤衩、背心全湿了,她的衣裤也湿了。还好,夏天温度高,等到家的时候,已经干的差不多了。
那年入冬的时候,大嫂子的父亲得了一种很吓人的病,每天夜里不睡觉,肩膀上挂着一把镰刀到处乱跑。母亲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做饭,有一次,我被母亲的惊叫声吵醒了,起来一看,大嫂子的父亲肩膀挂着镰刀、嘴里说着有人要杀他的胡话,站在我家门口。这时大嫂子也过来了,母亲害怕她受到伤害,就不让她靠近她父亲,大嫂子就不停的嘤嘤地哭。这种情形出现了很多次,直到有一天,大嫂子父亲的一个邻居跑来我家,对我父母说大嫂子的父亲去世了。
土地下户后,父母带着孩子们拼命地种地,平时一家人也低调行事,可我家被欺负的现状一点也没有改变。我那时已在生产队上一年级了,依然喜欢和大嫂子吵架、打闹。有一天下午放学回来,大嫂子在厨房里烧锅,我就在院子里边玩边和她斗嘴,大嫂子也笑着回应我。我俩正在你一句我一句的时候,一个老女人就过来骂我大嫂子,她说我们是在骂她。这个老女人欺负我家很多年了,因为我父亲是右派,我们一家都忍气吞声地过日子。老女人在我家骂了很久,我和大嫂子都不敢吭声,直到我大哥回来。大哥害怕把事情闹大了,就打我的大嫂子。队里很多人围过来看,大嫂子不还手,只是坐在地上埋着头不停地哭。我当时感觉特别热闹,就在人缝里不停地钻进钻出。
我去大队读三年级的时候,二哥也结婚了,人一多,家里的房子就住不下了。父母就在我家南面四五百米远的地方给大哥一家垒了两间低矮的土坯屋,把大哥大嫂子分了出去。这期间,大嫂子相继生了三个孩子,但有一个夭折了。因为我家一直贫寒,大嫂子分出去的时候,父母也没有财物给他们,他们也没有一句怨言,只是拼命地种地,勉强养活一家四个人。
小学毕业后,我考入了县城二中。因为我和四哥、五哥同时读书,家里经常断炊。记忆里总会出现母亲东借一碗米、西借一瓢面的场景,就连一毛钱一斤的粗颗粒食盐,母亲也是经常借。有一次,我周日下午要返回学校,母亲说:“这咋办,孩子没米交食堂……”。那时,我每星期都要从家里带十几斤米交到学校食堂,换取饭票。这时,刚好大嫂子来我家,就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末子要去城里上学了,家里没米了。”大嫂子就说:“俺家还有。”说完就朝家里跑。不一会儿,她就“呼哧、呼哧”地跑来了,肩膀上背着一个白色的蛇皮口袋,红黑红黑的脸上全是汗。母亲从屋里拿出一杆秤,大嫂子说:“不称了,给小叔子吃。”母亲说:“还是要称一下,到时好还你。”母亲一称,14斤。母亲问大嫂子:“你都拿过来了,你家晚上吃啥子呢?”大嫂子咧开厚厚的嘴唇,嘿嘿一笑,说:“我不知道,等他大哥回来再想办法。”母亲两眼直直地盯着大嫂子,看了很久。
每年的五六月,是灌河流域的雨季,那些日子里,雨下的昏天暗地。读初三那年的一个周六,我刚到家,母亲就对我说:“你大嫂子的屋前天倒了,半夜里倒的。”我连忙问:“人砸到没有?”“人没砸到。”母亲说。我转身就朝大嫂子家里跑。远远的就看见倒塌的房子,屋山还在,整个屋顶都塌了。我见到大哥大嫂子时,心情有点沮丧。大哥却笑着说:“没事,幸好人没砸着。”
大哥大嫂子用塑料皮纸在门口宽敞的地方搭了一个棚,一家人吃住就在棚里了。我想,那个夏天,大嫂子一家人最盼望的可能就是下雨了,因为太阳一出来,棚里热的就像蒸笼。
因为没有钱建房子,大哥一家人在透明的塑料棚里一住就是两年。
读高一那年的中秋节,因为想和父母一起过个节,我就借了同学的自行车匆匆地赶回去。走到半路上,天突然就暗了下来,我知道要下暴雨了,就拼命地蹬。一口气跑到家,见母亲和大嫂子正忙着收集晒在门口地上的稻谷,我就赶紧放好自行车,和她们一起收。刚把稻谷装进口袋,大雨就瓢泼下来。等我们把口袋都抬进屋里,已经是一身水了。我正准备找毛巾给大嫂子,她却扭头就朝她家跑。母亲忙喊:“苏文英,回来,雨大!”大嫂子头也不回:“俺家的稻还没有收。”转眼就消失在雨中。母亲立刻就明白过来了,说了句:“好憨的孩子!”又回过头大声地对我说:“赶快去帮你大嫂子收稻!”我一头扎进雨地里,朝大嫂家的方向就跑。
十月中旬,白天依旧很热。有天下午我正在上课,五哥火急火燎地找到我,“快回家,大嫂子喝药死了!”说完,他转身又火急火燎地骑上车就跑了。我当时一愣,但立刻就出奇的平静。我在原地站有十几秒钟,然后找到班主任请了假,骑上同学的自行车朝家里蹬。刚开始我走的很慢,走了一段路后,我突然感觉心里有种很可怕的东西,便加快了速度,越骑越快,嘴里还不停地呢喃着:“大嫂子、大嫂子”……
我很快就到了家,自行车一下子没扎稳,哐当一声倒地上了。父亲一个人在屋外站着,我带着哭腔问他:“我大嫂子怎么了?”父亲铁青着脸,两手一拍:“谁晓得吔,她咋就……”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现在在哪?”“抬回她家了。”我边哭边向大嫂子家跑去。
她家里已经聚集了好多人,沾亲带故的都来了。大哥站在边边上,见到我,悲伤地说:“你回来了。”我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哭着大声质问他:“你是不是打她了?”大哥叹了一口气说:“我没打她啊,就是我这几天我心里烦……谁算到她拿了一瓶药,去河边喝了……”
我扒开人群,大嫂子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张床单把她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我哭喊着蹲下,要掀床单看她,立刻过来几个人把我拉住了。
三十八岁的大嫂子,三十八个春天,开了三十八次花。你像一棵劳豆秧,宽阔的田野安下了美丽的家!
总习惯在静静的夜里,一个人听李娜的《嫂子颂》,那一声声呼唤,遥远,撕心裂肺:
噢,嫂子,憨憨的嫂子;
噢,嫂子,黑黑的嫂子;
……
你听到了吗,我亲亲的大嫂子!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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