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社团:大学里的权势,友谊与名利场



常青藤大学高年级学生的“顶级社团”,往往是权贵阶层青年时代的社交场所。
位于High Street 64号的耶鲁“骷髅会”总部,又称“墓穴”
最初对常青藤名校的俱乐部与社团发生兴趣,源于多年前所看的一部虚构电影《特务风云》(A Good Shepherd)。电影讲述的是中情局诞生的故事,虚构的成分居多,但有松散的人物与事件原型。片中两位情报人员的原型是詹姆士•安格列顿(James JesusAngleton)和小理查德M•比塞尔(Richard M. Bissell, Jr),两位都是耶鲁毕业生,中情局官员。现实中,安格列顿是1954年至1975年中情局的反间谍官员。在耶鲁的时候,他是一个诗人,也是耶鲁文学杂志Furioso的编辑。在片中,他是耶鲁最古老的秘密社团“骷髅会”的成员。现实中的比塞尔在耶鲁读历史,1932年本科毕业,1939年又在耶鲁获得了经济学博士,毕业后去了中情局,1961年至1962年任国家侦察办公室主管。他本人曾拒绝加入耶鲁“骷髅会”,影片中的“骷髅会”成员身份是虚构的。不过,真实的比塞尔有位哥哥,叫威廉•比塞尔,他的确加入过“骷髅会”。剧中的中情局局长原型,则是艾伦•杜勒斯(Allen Dulles),美国第5届中情局局长。杜勒斯在普林斯顿读大学时,是普林斯顿最古老的学院社团American Whig-Cliosophic的成员。值得一提的是,杜勒斯的哥哥约翰•福斯特•杜勒斯(John Foster Dulles)也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生,同为两个大学社团Phi Beta Kappa和Whig-Cliosophic的成员,后来成为美国总统。这部电影把耶鲁“骷髅会”描述成美国情报共同体的孵化器。作为对电影的回应,中情局的历史研究共同体后来发表了一篇文章,指出电影里历史事实的不准确之处。但这些人物真实与虚构的身份中有一个共同点却引起了好奇:他们在耶鲁或普林斯顿读书期间,都与某种组织紧密的古老学生组织,或叫俱乐部,或叫秘密社团,发生过联系。
耶鲁毕业生詹姆士·安哥列顿,描写“骷髅会”与美国中情局的电影《特务风云》中的情报人员原型。图为他作为前中情局反间谍部门主管,正在华盛顿接受质询
耶鲁毕业生小理查德·M.比塞尔,《特务风云》中的另一角色原型
2013年踏访哈佛大学时,第一次远远领教了哈佛的“终极俱乐部”。八大“终极俱乐部”之一的“飞行俱乐部”离本科生宿舍楼“洛厄尔楼”不远。碰上周六傍晚,正是聚会时间。美国国旗在俱乐部白色罗马式的门廊上飘扬,室内歌舞升平,大门掩着,私家护卫站在门廊台阶上。白天秋日里本裹在大衣里的女学生,这个时候都打扮起来,身着短裙和高跟鞋在俱乐部出入。他们一定还喝酒——哈佛校方曾试图推行禁酒令,却无法执行。哈佛高年级本科生的“终极俱乐部”还有“烤猪”、“蜜蜂”、“凤凰”、“德尔菲”、“猫头鹰”等。这些俱乐部在选择会员的时候,都有偏好:男性,出身世家,有权,富裕,人脉深广,排外,私密。它们是顶级名利场。被相中的高年级学生会被“拍肩膀”,经过筛选,新会员会收到古希腊或拉丁古文封印的手写邀请函。哈佛毕业的美国保守派作家罗斯•格里戈利•道特哈特(Ross Gregory Douthat)在他的回忆录《特权:哈佛与统治阶级的教育》中写道,这些俱乐部奉行严格的等级秩序,“非会员男性被分流到地下室里,喝桶装啤酒,竞争派对上外貌相对差一些的女性。但若是‘猫头鹰’、‘蜜蜂’、‘飞行’的盛大节日派对,连最有魅力的姑娘都得争宠了”。今天,在愈加全球化的哈佛,其“终极俱乐部”的成员更加多样,家族背景从曼哈顿上西区的“老钱”、犹太律师、非裔新贵、大使子女、印度医生、亚洲大腕儿、到王室后代,不一而足。一些美国上流社会的学生认为“烤猪”特别重要,甚至一旦被这个俱乐部拒绝,就干脆离开哈佛。当西奥多•罗斯福告诉德国的威廉皇帝,他的女儿爱丽丝与尼古拉斯•朗华兹(Nicholas Longworth)订婚的时候,他特意说:“你知道,尼克和我都是‘烤猪’的”。
Mory's餐厅是只提供给耶鲁校友的饮食俱乐部
如果说哈佛的“终极俱乐部”很名利场,势利、张扬和浮华,那么安居于小城纽黑文的耶鲁,其“秘密社团”就要保守和内敛很多,也更具宗教情结。不过,最初给局外人的印象,还是免不了一点精英主义社团的排他性气质。一位耶鲁英语系的老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他和一群年轻的耶鲁同事去校园中心会员制的Mory’s俱乐部吃饭。“我们这群教师中有一个耶鲁本科毕业的同事,她邀请我们去那儿吃饭。她来自一个南非家庭,非常政治正确,她的学术立场也是左派的、进步主义的,她有所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当我们在席间谈到耶鲁的时候,她提到她也加入了一个耶鲁的秘密社团。我问她是哪个社团。她说秘密社团的规矩是,你不能说。在那个时刻,我感到她就夹在秘密社团的规则与她的进步主义政治观点的裂缝之间。她非常尴尬,最后不得不向我们说出这个社团的名字。但这对她来说,这无疑是一件极为沉重的大事”。
耶鲁“骷髅会”总部(网络图)
9月踏访耶鲁时,我决定去探访一下“骷髅会”被称为“墓穴”的总部。大概是那天阳光明媚,那座楼没有表现出阴森的样子,却冷冷的。“穴址”位于高街(High Street)第64号,地处耶鲁校园特别核心的位置。从老校区的门一出来,街对面正对着的就是,与耶鲁大学美术馆毗邻,和英语系大楼临街对望。这是一幢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希腊埃及式褐色砂岩石楼,三层楼高,带有阁楼。它的石墙上果然如很多文章里所描述的那样,仅有很窄很暗的窗户,根本看不到里面。事实上,如若不是窥探者,我想是不会想到要走近它的:和这条街上的其他建筑不同,这座楼不是直接临街的,而有一片并不宽阔的前院,需要穿过前院的小径,才能到达它深凹进去的大门。更何况,那些狭窄的窗户都很高,超出了一般人视线可及的范围。在耶鲁大学书店里,我找到唯一的一本写“骷髅会”的书,叫《墓穴的秘密:骷髅会,常青藤和权力之路》。书的作者是《纽约客》撰稿人、耶鲁毕业生亚历山大•罗宾斯(Alexandra Robbins),她本人也曾是一个耶鲁秘密社团的成员。她既是耶鲁校友,又是秘密社团成员的身份,使她能匿名采访到很多“骷髅会”的成员,阅读到耶鲁大学图书馆关于“骷髅会”的文献档案。她这样描写“墓穴”的内部:“墓穴里堆着很多东西,里面就像个多层楼的储物空间,到处都是些驼鹿头、蜡烛、套着盔甲的骑士模特、鹿角、中世纪的艺术品、老照片、手稿等的混杂物。有一套俄式的茶壶,有一尊大象背着的佛像,一口装满毛织毯的箱子,一尊希腊雄辩家德摩斯梯尼的小雕塑。很多物件都是‘骷髅会’校友的赠品,看上去就像个维多利亚时代有收藏癖的人的家”。骷髅会大楼有一个房间被称为“德国屋”,“摆满了德国的古器物,很多早于普法战争,房间内暗色的木墙上刻着德语词。墓穴内的一幅画上描绘了一个敞开的墓葬:四个骷髅躺在石板上,周围放着一顶小丑帽,一本打开的书,几件数学仪器,一个乞丐的袋子,还有一顶皇冠。下面有一行字:‘谁是傻子?智者,乞丐,还是国王?无论贫穷或富贵,死者皆平等’”。这些内部装饰,表明了“骷髅会”最初的德国渊源,虽然如今它与德国的联系早已不复存在。时间与死亡是“墓穴”里内饰的主题。墙上有一处刻着拉丁文“Tempus fugit”,意为“时光飞逝”;墙上挂满了人、麋鹿和野牛的骷髅;一面墙上挂着一幅题为《死亡与拿破仑》的彩色木版画;门厅放着一块匾,刻着“Memento mori”(记住你必将死亡)。一位20世纪70年代的“骷髅会”成员这样解释“墓穴”里的死亡意向:“这不是关于恐怖,而是一种让人在年轻时体验到存在之有限的环境”。不断被提醒的死亡,让成员们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成就自己,必须要抓紧。成员聚会的时间是每周四和周日晚7点55分;按照“骷髅会”的计时方式,则是整八点。“骷髅会”有意把时间调快了5分钟,让“墓穴”里的时间与外面世界的时间有所不同。
位于York Street 214号的耶鲁第三古老的秘密社团“狼头”总部
通常,这些大学精英社团的成员人数仅占高年级学生人数十分之一不到,他们每周四和每周日晚上聚会。直至20世纪中期,像耶鲁“骷髅会”这样的社团,其理想的社团成员都是“格林威治出生,安多佛长大”的东海岸精英。秘密社团与“耶鲁老贵族”几乎是同义词。1871年,一位耶鲁人曾写道:“要仅用社会联系来评判一个人,实在很愚蠢。但如果仅用他的奖状或者奖学金来评判一个人,也更加愚蠢。用一种武断的标准来评价一个人无疑是不公平的,但如果一定要用仅有的一条标准来判断一个人,那么,没有什么比加入社团体系更能掂量一个耶鲁人的份量了”。一位“骷髅会”成员曾这样说出秘密社团能够在东部常春藤大学诞生并发育成为一种传统的原因:“那些社团的创建者都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大学生。他们是统治精英阶层很成人化的一群年轻人,喜欢用制度化的方式来实践他们所理解的高尚行为”。1933年“骷髅会”成立一百年时,其纪念手册的第一页上,写着这样一段话:“骷髅会没有历史。怎么会有呢?我们传统的精髓正是不做改变。野蛮的20世纪思想家被时间与空间的问题所困扰,但女神知道,只有一种时间,‘骷髅时间’;只有一种空间,她的‘神庙’。外物皆不存在”。一位耶鲁大学的学生告诉我,今天,社团已经变得不像过去那样重要。在校园里,也有更多的机会和渠道能够脱颖而出,兄弟会似的社团,已不是21世纪大多数耶鲁人的选择。尽管如此,耶鲁的社团系统于校园存续了170多年,如今,其成员身份对学生们依旧是有吸引力的。据说,曾有一位很杰出的耶鲁高年级女孩,因为没有被秘密社团选中,羞愧万分。每到周四,她都会躲在斯特灵图书馆顶层的一个罕有人至的角落里,好让周围的人以为自己正在参加某个秘密社团的聚会,直到快毕业前的某一个周四,她在图书馆被自己的室友撞到,才暴露了真相。
耶鲁“骷髅会”精英会员:美国第27届总统威廉·霍华德·塔夫脱
“骷髅会”的成员中有很多权势人物,比如美国总统威廉•霍华德•塔夫脱(1878会员),国务卿亨利•史汀生(Henry Stimson)(1888年会员),富豪、银行家、船王、外交官,纽约州州长、马歇尔计划主持人威廉•埃夫里尔•哈里曼(W. Averell Harriman)(1913年会员),参议员、现任国务卿约翰•克里(John ForbesKerry)(1966年会员),老布什和小布什总统(分别是1948和1968年成员),耶鲁大学前校长亚瑟•哈德利(1876年成员)和另一位校长蒂莫西•杜威特(Timothy Dwight)(1849年成员)。正因如此,“骷髅会”与美国的权力精英有着特别紧密的联系。耶鲁的第二大秘密社团,“卷轴与钥匙”(Scroll and Key),也有像美国前国务卿迪安•艾奇逊(Dean Acheson), 音乐家科尔•波特(Cole Porter),美国铁路和航运大王、海军准将科尼利厄斯•范德比尔特(CorneliusVanderbilt)等这样的人物。“卷轴与钥匙”是耶鲁最富有的秘密社团,不过一直处在“骷髅会”的阴影下。过去,这个社团基本只招募纽约来的会员。不过近些年,它也开始越来越像“骷髅会”那样,把课外活动的突出表现作为招募标准了。虽然耶鲁的秘密社团已经很贵族化,但它与哈佛的“终极俱乐部”和普林斯顿的“饮食俱乐部”略不同的是,它相对还是更注重能力和才华,而不仅是家庭背景。20世纪20年代,耶鲁学院引入了住宿学院制度,为本科生提供了社交场所,加入秘密社团也就不再是一个必要的选择了。在耶鲁,从宾夕法尼亚乡下来的奖学金生也可以在高年级时加入秘密社团,但在普林斯顿和哈佛,来自正确的家族和私立寄宿学校谱系更加重要。
与“骷髅会”联系最深的,当属布什家族。1989年,当乔治•H•布什被问到,他为何选择耶鲁。他回答:“我的家族有耶鲁传统。我的很多叔叔,我的哥哥,还有我父亲都去了那儿。我的很多朋友也在那儿”。乔治•H.布什的父亲参议员普利史考特•布什,哥哥约翰•布什,舅舅约翰•沃克尔和乔治•赫伯特•沃克尔三世,以及舅公小乔治•赫伯特•沃克尔,侄儿雷•沃克尔,全部都是耶鲁“骷髅会”成员。普利史考特从耶鲁毕业后,加入了“骷髅会”成员威廉•哈里曼创立的美国当时最大的私有银行W.A.Harriman& Company;而当哈里曼创立W.A.Harriman & Company的时候,他得到了“骷髅会”成员培西•洛克菲勒的资助。当乔治•H•布什从耶鲁毕业的时候,他去了“骷髅会”成员尼尔•马龙(Neil Mallon)管理的做能源设备的德莱赛工业公司,离开德莱赛后,又从“骷髅会”成员的亲戚和朋友那里融资成立了石油公司。
美国金融家、政治家、船业大亨威廉·埃夫里尔·哈里曼
沃尔特•艾萨克森和伊凡•托马斯在他们的《智者:六个朋友和他们所创造的世界》一书中写道,威廉•哈里曼以为,是耶鲁骷髅会给了他意义。“我瞧不起哈佛的‘烤猪’俱乐部。它太自鸣得意。但在骷髅会里,你必须为耶鲁做些什么”。“他经常回到高街的‘墓穴’,有一次甚至哀叹他在巴黎和会谈判越南战争的职责阻碍了他回来聚会。他对‘骷髅会’完完全全的信任,以至于在年度晚宴的交谈中,他会公开谈论国家安全事务。但是他拒绝告诉他的家人任何关于‘骷髅会’的事”。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当哈里曼提着装满秘密协议的箱子在伦敦和莫斯科间穿梭时,他选择的外交公文箱数字是322。一位1948年的“骷髅会”成员曾这样告诉名记者鲍勃•伍德沃德(他现在也在耶鲁任教):“家庭,耶鲁,国家,骷髅会,这就是推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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