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哭,那种呜咽,总让我想起“鬼夜哭”一类的词。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站在她跟前,安慰的话始终说不出口。我想也许等我长大了,成为像孙悟空那么厉害的人,她就不会再哭了吧。她身上有一种气息,黑洞一样绝望,会把周围一丁点的光芒都吸收掉,会拉住每一个妄图逃离的人,将他们拖入她的黑暗深渊。那是所有以爱为生,却爱而不得的女人的气息。
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以为母亲疯了。
一次是我五岁那年,一个傍晚,她忽然对我说:“崽崽,走,我们去找你爸爸。”
幼年时期,我其实对爸爸这个词不太有概念,因为他几乎永远不在家。有几年是工作出差频繁,有几年是莫名其妙的牢狱之灾,剩下的时间几乎全部奉献给了别的女人和一票狐朋狗友。
一件贯穿我幼年每个夜晚的事,就是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和母亲一起等爸爸回来。母亲拿着大剪子和画饼,在布料上画一条直线,再刷地一下划开。我小脸搭在缝纫台上,困得几乎快站不住。每次楼下响起发动机的声音,她总要神经质地问我一句:“快听,是不是你爸爸的车?”而每次她这么一问,睡意深浓的我总会忽然惊醒,像是做了个噩梦,像是后脑勺忽然挨了一闷棍,像是心脏瞬间沉入无底的深渊。
后来长大一些,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应该叫做恐惧。
也许这一天,她受够了等待,决定去找自己的男人。
我们在大街上,一辆车一辆车找过去,最后在一家极其狼藉的发廊找到了正在做按摩的爸爸。一个涂脂抹粉的女人正狎昵地抚摸着他的脸,我心一沉,以为他们会争吵起来,但母亲只是问:“回去么?”
爸爸没有应答,眼睛都没有睁开。
然后她就抄起一把凳子,穿过熙攘的人群,停在我爸车前。她高高地举起了凳子,像课本上高举炸药包英勇就义的烈士,但是她不是想要挽救什么,只是想破坏。她挥舞着那只不大不小的板凳,一下一下往车上砸。
我看着她,逆光的身影在黄昏的模糊天光里落成一抹伤口似的黑。她机械地挥舞着那条板凳,嘴里发出兽类般歇斯底里的嚎哭。那一瞬间,心脏沉没的感觉又潮水般地覆没了我。
我认出看热闹的人群里有我幼儿园的同学,于是把头低到不能再低,脑仁随着母亲砸车的节奏一下一下闷重地跳。
我想消失。
梵高,《哭泣的女人》
一次是某个深夜,睡梦中的我隐约听见有人低声呜咽。转身往侧边一探,发现母亲已经不在。踉踉跄跄地摸索到客厅,借着从仿苏式的大窗户里透过来的月光,我看见母亲伏在一把椅子上哭泣。
我从来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哭,那种呜咽,总让我想起“鬼夜哭”一类的词。那时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站在她跟前。忽然她抬起头问我: “崽崽,妈妈哭了,你怎么不安慰我?”我一时语塞,她却忽然话锋一转:“那我再哭一次,这次你要说‘妈妈别哭了哦。’”
她伏下头,继续哭泣,而我只是木然地站在她身侧,安慰的话却始终说不出口。我想也许等我长大了,成为像孙悟空那么厉害的人,她就不会再哭了吧。
有时候她会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比方说:“你是不是想把我丢到湘江里喂鱼。”我的心又陡然沉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她笑一下继续说: “哈,一定是这么想的吧。把我一刀刀砍碎,丢到河里喂鱼。”想起要失去几乎是自己唯一亲近的人,我吓得哭出了声。她这才抱住我,说妈妈知道了,你不会把我丢到河里去喂鱼的。我一直哭、一直哭,又悲伤又疑惑。我明明很爱她啊,可为什么生活中还是会有那么多时刻,让人害怕得想哭呢。
恐惧,是我童年记忆的底色,如果说我也曾有过的话。
那个时候我不明白她的不快乐,不明白她其实也如同小孩一样,索求着爱的证明。正如我丝毫不知道隔壁的奶奶阿姨们为何经常向我们母子投来怜悯的目光。我们住的那条弄子叫沿江巷,因为出巷口右拐就是湘江。我们的房子,是一座苏联式的红砖房,有着黑色瓦片屋顶、石头楼梯和石头雕花栏杆。窗户很大,用一根根粗壮的圆木撑起,但房间因为背阳,总也不见光。住户沿着走廊排列,最里间就是我们的家。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逆着饱满的穿堂风,从长廊这头飞快地跑到那头。
年幼的我自给自足,对爱也无所希冀,所以并未觉察我们生活的种种缺憾。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总是在这座灰暗的小房子里忙碌着。她把沙发从里屋移到外间又移到里屋,请工匠在本就狭小的厨房里硬是砌出了一个洗澡间,在卧室地面打上朱红的蜡,后来又陆续添置了组合柜和玻璃茶几。小镇上的人是不甚讲究的,所以在所有马马虎虎的住家里,只有我们的家最像样。
母亲一直没有住过太好的房子,和父亲闹离婚那几年便睡在单位简单的公房里,家具只有一张床。即便这样,她也弹了新棉花,买了碎花的新床罩,把单薄的钢丝床堆叠得暖暖和和。
她总是对每一所晦暗破败的房子付出百分百的热情,想把每一座临时的落脚处布置成一个家。这种热情,不知道是认命还是天真。
我忽然觉得这些房子就像她和我父亲之间这段摇摇欲坠的婚姻的隐喻,她到底是天真得近乎痴傻,总以为付出所有就会换得天长地久。
还有一次,也是深夜。我起身想喝水,打开房门,看见被电视屏幕的幽蓝光线照亮的母亲,她陷在沙发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没有节目,一片雪花的电视。她听见开门的声音,朝我望了一眼,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样的眼神。
那种受伤的、被遗弃的猫猫狗狗般,祈求怜悯的眼神。
那个时候我十二岁,父母的关系已经恶化得很厉害,有时候半夜都会被两个人吵架的声音惊醒,然后是碗盘碎裂的声音、肉搏的声音,摔门的声音。我躲在被子里,告诉自己:赶快睡着、赶快睡着。
等一切归于寂静,母亲便推门而入,帮我掖好被子,再擦干我濡湿的眼角。她叹口气,把裤管撩起来,轻轻说道:“喏,你看,你爸打的呢。”我眯起眼,看见呆坐在床头的母亲,昏黄的灯光照得她愈发疲累,那样一张万念俱灰又似嘲讽的脸,似是已经疯了般。
那个时候我已经十二岁,已经懂得了缺憾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时候我才十二岁,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填补这种种缺憾。
我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恨意,这种恨意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恨父亲,恨他的冷血和残忍。但是我居然也恨母亲,恨她的懦弱和隐忍。
我最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我只是我翻过身去,假装已经睡着。
我从来无法安慰母亲,甚至一直妄图从她身边逃走。这是我不能直面的耻辱。
我害怕她神经质地问起我关于父亲的消息,害怕她动物般受伤而无助的眼神,害怕她垂下眼角嘴角却上扬的那种嘲讽似的笑容。她身上有一种气息,黑洞一样绝望,会把周围一丁点的光芒都吸收掉,会拉住每一个妄图逃离的人,将他们拖入她的黑暗深渊。那是所有以爱为生,却爱而不得的女人的气息。
我记得她离开那天,到我房间里与我道别。她一直在摸我的头发,口里重复念着:“妈妈走了。”我听着她行李箱渐渐远去的声音,心里忽然松了绑似的如释重负。打开书包准备写作业,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下来。
还要过多久,我才能变成一个像孙悟空一样厉害的人呢。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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