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纪事(暂续)

  岭南与安南 十五
  2021-062


  刘䶮不再重视会向他提反对意见的士人,更多重用看起来更听话的宦官吴怀恩和邵廷琄等,以及自己的儿子们。以黄损劝谏的南薰殿为代表,刘䶮给自己兴建了大量离宫,其数量据说达数百处,处处装修豪华,满目金银珠玉,反正南汉正好盛产这些奢侈品。住着当时最上档次的宫殿,刘䶮对着左右自我陶醉说:“纵不及尧、舜、禹、汤,亦不失作风流天子。”

  如果只是铺张浪费,还不算糟糕,更可怕的是刘䶮有一种不同于常人品味的特殊嗜好:他特别喜欢看别人受罪,喜欢看那些人在种种酷刑的凌虐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状。

  为了追求这份特别的享受,刘䶮制作了大量的专业设备,并配署熟练的行刑人员,具体刑法有灌鼻、割舌、支解、刳剔(就是开膛破肚)、炮烙、烹蒸等等。除了这些前人用过的旧刑,刘䶮及其团队还弄出了一些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新刑:比如挖一个大水池,往里面塞满毒蛇,再把人投进去与蛇共浴,称之为水狱!又比如将人投到大锅里,煮到全身肌肤溃烂,但还剩一口气时赶紧捞出来,用盐腌制,曝晒于日光之下,久之方死!

  据说每当刘䶮兴致上来,想放松放松,“娱乐身心”时,有关部门就会马上从牢中提取囚犯,送到便殿行刑。不一会儿,随着刑具启动,便殿内血肉横飞,呼冤惨叫之声充斥!刘䶮则瞪大眼睛,兴奋地摇头晃脑,甚至连口水都滴下来,怎么看他都应该是从非正常人类研究中心里跑丢的。

  后晋天福七年(公元942年)四月,刘䶮这种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快乐时光即将走向终点,他身染重病,卧床不起。

  此时,刘䶮有记载的十九个儿子中,除掉早夭的老大刘耀枢、老二刘龟图,以及战死的老九刘弘操,剩下十六个还活着。刘䶮认为,里面最年长的秦王刘弘度(老三)、晋王刘弘熙(老四)都不是合格的继承人,唯独越王刘弘昌(老五)孝顺恭谨且有智谋,可以继承大业。于是,刘䶮打算下一道诏书,让刘弘度出镇邕州(今广西南宁),刘弘熙出镇容州(今广西容县),以便立刘弘昌为太子。

  就在诏书拟好准备发下时,曾在白藤江会战前劝刘䶮要谨慎从事的萧益入宫问疾,见刘䶮有此意,急忙劝阻:“立嗣当以嫡长排序,如果废长立幼,一定会出大乱子的。”于是,刘䶮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从事后看,很可能这是一个错误。

  四月二十四日,刘䶮逝世,享年五十三岁,归葬康陵,谥号:天皇大帝,庙号:高祖,这样他就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二个正牌的“汉高祖”。(注:第一个正牌汉高祖是十六国时的刘渊,而非我们熟悉的刘邦。刘邦真正的庙号是“汉太祖”,谥号“高皇帝”,将刘邦称作汉高祖,其实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性错误。)刘䶮的才干高于他的兄长刘隐,但身上的毛病也远比兄长更突出,更糟糕的是,他之后的南汉君主,没一个继承了他前期开疆拓土的才干,却全都继承了他残忍凶暴的变态基因。

  刘䶮认为不行,后来也证明确实不行的老三刘弘度改名刘玢,继承了帝位,南汉的历史掀开了新的,也是更加黯淡无光的一页。

  刘䶮死后六年,隐居于永州乡间的黄损病逝。在辞官隐居期间,黄损不改其轻财重义的习性,常常接济贫民,还出资帮助当地兴修水利,附近十里八乡多受其恩惠。知道的人,都十分敬爱这位曾经为民请命的长者。也许正因如此,在他死后民间出现传言,说黄损其实没有死,而是得道成仙了!不信?你们可以去看黄老爷留在自家墙壁上的遗诗:

  一别人间岁月多,归来人事已销磨。
  惟有门前鉴池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南唐代吴 一
  2021-063


  说过桑维翰、黄损,以及他们各自孝忠势力的事迹后,就让我们转一下视角,看看“庐山三学霸”中出道最早的宋齐丘,和他侍奉的主公徐知诰,在这些年中,又经历了些什么事。

  话说在吴国权臣徐温死后,他留下的基本盘便分裂成了敌对,但还没有撕破脸的两大集团。一派以徐温的养子徐知诰为首,控制着扬州吴国中央的行政大权,能挟天子以令老弟,总体居于优势;另一派以徐温的次子徐知询为首,大本营在徐温晚年的驻地金陵,虽整体处于弱势,但手中也握有相当强大的军队,甚至有可能比扬州的兵力更强,故而也并不甘心向一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名义兄长低头。于是,两派开始了明争暗斗。

  引爆双方开斗的第一根导火索,在后唐天成四年(公元929年)八月被点燃。“三十六英雄”之一的吴国老将,武昌节度使李简去世了。李简还有一个身份,他是徐知询的岳父,因此,他的死是徐知询派的一个损失。为了止损,徐知询上疏,推荐李简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大舅哥李彦忠接任,反正父死子继,天经地义不是?

  谁说的?朝廷名器,就应该大公无私,论功行赏。很快天子杨溥下诏,以战功卓著的另一老将,与徐知诰私交不错的龙武统军柴再用接掌武昌。这下没法子了,且不说人家打着天子的旗号,名正言顺,就算不要脸不讲规矩武力抗拒,李彦忠显然也不是柴再用对手。徐知询只好暂时认栽。

  输一招不代表胜负已分。同年十月,徐知询再出奇招,他给已经死去两年的父亲徐温补办盛大的葬礼,然后派人到扬州通知徐知诰:“咱们的父亲过世之时,你一个当儿子的,不在身边侍候也就罢了,现在父亲要再下葬,你还不来金陵奔丧,怎么也说不过去吧?”很显然,假如徐知诰真的来金陵参加徐温的葬礼(除非带着一支大军来),那他十之八九就别想再回扬州了。

  因此,徐知诰没来,只送来了一封“感情真挚”的回信:“在惊闻父亲过世的那一刻,我就悲痛万分,恨不得立即赶至灵前尽释哀思。但当今天子因国事艰难,政务繁重,强令我移孝作忠,圣意不可抗,皇命不可违,故愚兄实在是万般无奈,无法分身。”那个偷走了自己东西的假兄长不上钩,让徐知询非常生气:靠!这种理由都说得出口!老拿你手中的傀儡当挡箭牌,你骗哪个傻帽呢?

  好在这时,也发生了一件让徐知询高兴的事,稍稍抵销了他心头的不快。父亲徐温多年的老对头,吴越王钱镠给徐知询送来了一份大礼,有装饰着龙凤图案的金玉鞍勒,和各种金器、玉器,全部都是按照帝王使用的规格制造的!这难道是说:吴越王已经认可,徐知诰是冒牌货,自己才是吴国合法的主宰者,故早早进贡讨好么?嗯,这个老头还算知趣。

  徐知询也不想想,那姓钱的老头是哪个级别的老狐狸,一高兴,就全部收下,部分地享受起帝王待遇。轻轻松松间,便授人以柄。原先支持徐知询的一些人,也渐渐认为徐知询必然不是徐知诰对手,暗地里重新站队。例如,在徐温生前,力劝徐温用徐知询换下徐知诰,差点儿让徐知诰一夜回到解放前的行军副使徐玠,此时便悄悄遣人向徐知诰表归附之意,并且将徐知询一方的虚实全盘密告。

  徐知询另有个心腹,名叫周廷望,假装急主人之所急,建议说:“其实徐知诰资历浅薄,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功业,您要和他一决胜负的关键,在于谁能够拉到更多朝中老臣的支持。您不妨准备大量金银珠宝,让我带到扬州收卖那些朝中勋旧重臣,让他们都归心于您,您便可不战而胜!”徐知询一听,有道理!那你好好做,办好这件事,绝亏待不了你!
  南唐代吴 二
  2021-064


  没想到周廷望一到扬州,就秘密与徐知诰的心腹周宗接上了联系。周宗,字君太,广陵人,本是乱世中的一个家破人亡的孤儿,后被同病相怜的徐知诰收留,因他口齿伶俐,精明机警,渐渐得到徐知诰的宠信与重用,他在徐知诰心腹圈中的位置,一般来说,仅次于宋齐丘。

  起初,徐温刚去世时(不是两年后徐知询给父亲补办葬礼那次),徐知诰就派周宗当自己的代表去金陵参与治丧。徐知询正窝着一肚子火,见只来了个周宗,怒道:“仆射大人(指徐知诰)真是公务繁忙啊!来不了的话就不用来了!”周宗一听,赶紧拿了张纸,恳请徐知询将这重要指示写下来,自己好回去禀报。徐知询赌气,立即写下了“不必奔赴”四个大字,扔给周宗!二公子当时是痛快了,却正好为他的义兄不来金陵增加了口实。

  现在周廷望找到周宗,表示自己愿意弃暗投明,秘密投靠徐知诰,并将徐知询方面策划过的阴谋全部一一告之。但周廷望一回到金陵,为了表现他在扬州的工作卓有成效,他又告诉徐知询:自己已经成功收买了徐知诰的心腹周宗,打听到了那边的种种阴谋,咱们正可以将计就计。于是,徐知询大喜,对周廷望仍然十分信任,让他再回扬州布局。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看起来不太合理的事。周宗与周廷望再次会面,周宗对周廷望说:“现在朝中人都在传言,说侍中(徐知询)犯下七项不臣之罪,侍中最好能来一趟扬州,将事情解释清楚。”周廷望马上回报金陵,结果当年十一月,徐知询便真的离开自己的大本营金陵,前往扬州而来朝见吴帝杨溥。

  对于这条记载,我感到十分疑惑:徐知询刚刚在金陵给义兄设了个套,义兄不肯钻,现在很明显,是义兄在扬州给他设了个套,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就钻进去?徐知询虽然算不上多聪明的人,可也不能笨到这种程度吧?所以,这件事背后很可能藏有未被史书记载下来的内情,我猜想,真相也许是这样的:

  周廷望对徐知询说:朝中元老们,早对徐知诰一伙的倒行逆施积怨已久,经过我秘密联络,都愿意拥戴二公子。只要您一到扬州,大家一起发动,立即可以将徐知诰拿下!(也在记载说,周廷望反对徐知询入朝,但这似乎太不符合逻辑)

  另外,徐温的第四子徐知谏,虽然是徐知询的亲弟弟,但私下一直与义兄徐知诰交往密切,早就成为徐知诰安排在徐知询身边的卧底。在鼓动徐知询前往扬州这件事中,徐知谏肯定参与了,只是具体做了什么,缺乏记载。我们只知道,两年后,徐知谏病死,徐知询抚着他的棺材大哭:“兄弟你用心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但你有何面目见先王于地下啊!”

  总之,徐知询很可能是在周廷望、徐知谏(可能还有别人)的轮番忽悠下,来到扬州。毫无意外,徐知询期待中的政变没有发生,只有在徐知诰指使下,群臣对他的弹劾。到了人家的主场,徐知询只剩下了任人摆布的份,想后悔也晚了。

  徐知询原本有一大堆显赫的官位:诸道副都统、镇海和宁国两镇节度使、侍中、辅国大将军、检校太尉、守中书令、金陵尹。一番论罪后,由杨溥下诏,徐知询只剩下禁军统军和镇海节度使。更要命的是,徐知询不能回金陵了,父亲徐温在那里经营多年积攒下的班底,从此与他无关。

  徐知询气不过,当面质问徐知诰:“先王逝世的时候,你身为人子,丧礼时却连面都不露一下!像你这样的不孝之人,还想给我论罪?”

  徐知诰不慌不忙,拿出一张纸片,就是当年周宗带回来,那张徐知询亲书的“不必奔赴”,徐知询顿时语塞。然后,徐知诰道:“听说你在金陵拔出剑来等着我,这是欢迎我去的礼节吗?当然,我没去也不是因为怕你,实在是迫于君命,不得前往。”然后,徐知诰话锋加重,责问徐知询:“可你呢,身为人臣,无视君上,竟然使用天子级别的器具,难道想要造反吗?”

  徐知询愣了,赶紧甩锅:“这些都是谁说的?我本没那个意思,那些是周廷望给我出的主意。”徐知诰一听也火了(怀疑是装的):“对我说你要设计害我的,也是周廷望!”好家伙,敢离间我们兄弟!于是,徐知诰下令,将周廷望逮捕斩首!自以为聪明过人的周廷望,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悲惨的双面间谍生涯。

  杀掉了周廷望,徐家兄弟们假装和好如初。但是和好归和好,已经从弟弟手中剥夺走的权力是不会再还回去的。由徐温之死开启的吴国权力内斗,至此告一段落,徐温的亲儿子大败亏输,再也没有与徐温干儿子一较高下的可能性。
  南唐代吴 三
  2021-065


  然而,徐知诰好像一时还没有想好,要怎样发落自己的手下败将,以至于干了一件画蛇添足的事。

  徐知诰与徐知询这对假兄弟,在扬州又相聚了十来天,每日都是说不完道不尽的手足深情,场面动人。不过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终于,到了徐知询即将离开扬州,去润州(今江苏镇江,镇海节度使驻地)上任的日子,徐知诰再次设宴,为兄弟饯行。

  酒宴上,徐知诰取过一只金杯,斟满了一大杯酒,满含深情地敬给徐知询:“愿吾弟活到一千岁!”虽然这些天两人一直在谈感情,但徐知询还是起了疑心,便又取过一只空杯,把酒平分成两份,然后将其中一杯反敬徐知诰:“愿与兄长各活五百岁!”

  徐知诰一下子愣住了,他好像没想到会出此变故,支支吾吾就是不肯接酒,徐知询更加怀疑,捧着酒杯往上递,徐知诰不接他就不退。就在尴尬的时刻,一个叫申渐高的伶人主动凑了上来,先说个笑话逗得众人一乐,随后抢过两杯酒一饮而尽,说是要独享那一千岁的寿命,然后再把两只金酒杯揣怀里,仿佛偷盗得手似的飞奔而出,惹得众人大笑,这场酒宴危机方得以化解。

  稍后,徐知诰瞅了个空子,悄悄派人给申渐高送去解药,但晚了一步,申渐高已毒发身亡!

  这个申渐高的为人,与后唐的敬新磨类似,他原本靠采药卖药为生,见惯了小商贩们如何被税吏勒索,一次,吴国大旱,好容易等到降雨,雨水却只下到扬州郊外就停了。徐知诰很忧虑,问左右:“雨都下到郊外,却不进城,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冤狱?”申渐高在一旁道:“我看不是冤狱,而是进城要抽税,所以雨不敢来!”徐知诰被逗得大笑,第二天便开始整顿杂税,减少关卡,扬州的小商贩们经营环境大为改善。很可惜,为了给一次蹩脚的谋杀计划擦屁股,一个好人就这样没了。

  不过很明显,以徐知诰此时达到的权势,如果他真要徐知询死,那徐知询几乎是不可能逃脱的,大不了直接撕破脸,再打造一桩谋反大案就行了。但事实是,在这次失败之后,徐知诰就收了手,他再没有对包括徐知询在内的,徐温的任何一个儿子进行过迫害。

  徐知询认栽服输,去润州上任后没多久,徐温生前的头号谋士,徐知诰曾经的大敌,以神机妙算著称的严可求在扬州去世,徐温时代的余波,渐渐平息。关于严可求的死,有一种说法,称他其实是被吴国新一代头目的头号谋士宋齐丘给害死的,但真假难辩。不过仅从利益上判断,宋齐丘确实有足够多的理由,渴望着严可求早点儿死。而徐知诰,多半也不希望那个忠于义父的谋士老活在这个世上。如果这是真的,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徐家兄弟相争的关键时刻,吴国的两代大谋士却好像双双隐身了的原因。

  不管真相如何,反正严可求死了,他在朝中辅政的位置空了出来,自然而然,徐知诰打算用宋齐丘来接任。但宋齐丘是讲究逼格的,他认为徐知诰不能没有自己,但自己的资望还比较浅,服自己的人不多,欲升高位,还需要好好包装,打响品牌!

  于是,宋齐丘决定以退为进,他先请了个长假,表示要回洪州好好安葬自己的父亲(宋齐丘的父亲宋诚早死了很多年了,并非丁忧)。徐知诰表扬了他的孝道,批准。谁知等宋齐丘给父亲重修大墓之后,却不肯回扬州,而是转身上了九华山,住进一个叫应天寺的庙宇中。在这里,宋齐丘给扬州朝廷上了一封表面谦逊,实则牛哄哄的请辞表章:

  “想当年高宗(商王武丁)梦到筑城的苦力傅说,西伯(周文王)遇到渭水垂钓的非熊(姜子牙),可见上古先贤都可以隐没于乡间,何况臣的才能没法与两位先贤相比,更不应该贪图䘵位,还是隐居于山野更好!”

  果然不出宋齐丘所料,徐知诰需要他,先是让吴主杨溥下诏征召他入朝,宋齐丘不从,表示自己无意功名,只想当个隐士。徐知诰又写亲笔信请他回来,宋齐丘再次拒绝:富贵于我如浮云,我是真的没有兴趣啊。最后,徐知诰再派自己的长子徐景通赶到九华山应天寺,殷勤备至地将“宋叔叔”请回来。宋齐丘展示够了自己的“高风亮节”,在人前挣够了面子,这才“万般无奈”的重新入朝为官。随后,杨溥下诏,改“应天寺”为“征贤寺”,这让宋齐丘在吴国一时风头无两,好像“公若不出,唯天下苍生何”?

  南唐代吴 四
  2021-066


  但其实,就像本文开头提到过的卢携,随着宋齐丘官位的增高,年资的增长,那个曾经关心天下苍生,并且为此做出过巨大努力的热血青年已经不在了,今后留下的,是一个越来越自私,越来越不要道德底线的官场老油条。宋齐丘回到朝中干的第一件大事,是参与探讨如何满足另一个人的私心。

  徐知诰的志向可是要比他的义父远大,徐温满足于当个权臣,而徐知诰当上完整版的吴国权臣后不久,心思就已经放在了比权臣更高的位置之上。于是,他在私下与自己最倚重的宋齐丘商议了此事。

  但宋齐丘认为:杨溥这个皇帝已经在位十余年,其间的表现实在是太听话、太本份、太人畜无害了,没什么把柄可抓。与此相对应,徐知诰虽然在摆平徐知询后,完全掌握了吴国的大权,但当政时间并不长,也不曾建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功业,如果就这样冒冒失失地篡位,恐怕人心不服,会出乱子。因此,宋齐丘建议:篡位这件事不宜操之过急,最好等杨溥去世,立一个幼儿为帝,然后再动手。

  徐知诰想了想,同意了宋齐丘的建议,这事儿便暂时搁置。同时,按照这个以退为进的方案,徐知诰多次拒绝臣下劝进的暗示,表示自己将尽忠杨氏,矢志不渝!宋齐丘也在朝内尽力配合,发动舆论,赞颂徐知诰的盛德,帮助他打造一副忠义千秋的光辉人设。

  后唐长兴二年(公元931年),徐知诰上表,表示自己辅政的时间已久,年岁已高(其实只是四十二岁),想激流勇退,回金陵退休养老,朝政的事就交给年轻人了。咋一听,这真是太不图名利,太高风亮节了!吴主杨溥在“被感动”之余,给徐知诰加镇海、宁国两镇节度使(原镇海节度使徐知询不久前调任镇南节度使),坐镇金陵,原有官职的不变,一切依徐温的前例。而在首都扬州,由徐知诰的长子,司徒徐景通,还有中书侍郎宋齐丘,门下侍郎王令谋等三人都加同平章事,组成吴国新一代宰相班子,事实上向徐知诰负责,替他管理吴国朝政。

  本来,一切都在按照着宋齐丘建议的既定方针稳定推进,但随着岁月流失,徐知诰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毕竟自己比杨溥大了十一岁,按正常情况,自己参加杨溥葬礼的可能性,可没有杨溥参加自己葬礼来的大!怎么办?难道自己也要像义父一样,一辈子当个臣子,把开国称帝的好事再留给儿子吗?唉,不甘心啊……

  后唐应顺元年(公元934年,李从珂被逼反干掉李从厚的那一年)初的一天,四十五岁的徐知诰正对着镜子,用镊子拔去腮旁的白胡须,身边只有心腹周宗。徐知诰突然一声叹息:“国家虽然获得平安,我却已经老了,该怎么办呢?”

  周宗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听出徐知诰的弦外之音,马上提议:自己马上回一趟扬州,提醒杨溥,让他赶快下诏禅位,至于之后陛下如何登基的具体操作,可以通知宋齐丘,让他好好安排。

  于是,周宗来到扬州,上下活动,并告诉宋齐丘,咱们要好好配合,干好这项大工作!宋齐丘先是大惊,既而大怒!虽然同为徐知诰的心腹,但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宋齐丘,一向看不起少年失学的周宗。何况暂缓篡位出于自己的谋划,周宗却将其否决,不是在扇自己的脸吗?就算水到渠成,主公将登基称帝,排在劝进功臣榜首的,也应该是我宋齐丘!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小的周宗?

  妒恨交加的宋齐丘决定将这件事搅黄,他马上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人送至金陵。在信中,宋齐丘笔若悬河,摆事实,讲道理,反复论证现在天时、人事都还没有满足条件,决不是称帝的最佳时机,您千万不要被周宗的歪理邪说所迷惑!

  原本徐知诰以为,凭自己和宋齐丘的交情,宋齐丘一定会支持自己称帝,现在见他竟然是反对最强烈的那个人,大吃一惊。还没等徐知诰做出决定,几天后,宋齐丘亲自赶到金陵,晋见徐知诰,指控说:周宗在朝中散布谣言,说什么“天子必须禅位,神器归于有德”,严重败坏了您的忠义清名!请斩周宗以谢天子!
  一而再,再而三,要删我多少次?
  南唐代吴 五
  2021-067


  杀周宗?那当然不行,否则以后谁还帮自己做事?但宋齐丘说的这么义正言辞,徐知诰也不好当作没听见,只好妥协一下,将周宗贬为池州团练副使,这样可以了吧?

  宋齐丘赢得了这个回合的表面胜利,凯旋回扬州去了。但这个胜利显然并不稳固,因为等得不耐烦,想要快一点儿改朝换代的那个人并不是周宗,你搬倒周宗容易,你还能搬倒周宗背后那个人吗?

  结果等宋齐丘走后,金陵的官员们,如镇海节度副使李建勋、行军司马徐玠等,马上将周宗未完成的工作继续下去。他们一致盛赞徐知诰的盖世功德,认为应该尽早顺应人心,将上天授予的重任担下来!另外,周宗只不过是说出了天下人的心里话,有功无过,不该被贬官。

  于是,过了没几天,徐知诰又将周宗召回金陵任都押牙,从此以后,徐知诰与宋齐丘之间的友谊,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开始渐渐疏远。但经过这一事件,徐知诰篡位的进程还是被推迟了,因为宋齐丘已经用事实证明,反对他称帝的力量仍然不容低估,需要花一些时间来慢慢消除。

  周宗回到金陵后的第三个月,徐知诰曾经最危险的敌人,镇南节度使徐知询在洪州去世,可能的隐患减少了一个。徐知询可能是自然死亡,反正他没有任何死于谋杀的证据。第四个月,徐知诰动手对付另一个隐患。有人告发,昭武节度使、兼中书令、临川王杨濛,在驻地藏匿亡命,私造兵器,图谋不轨!然后由吴主杨溥下诏,将其削去一切职务,贬为历阳公,安置于和州,并派了控鹤军使王宏率两百名士兵加以看管。

  这临川王杨濛,本是杨行密的第三子,现任吴睿帝杨溥的亲哥哥。本来,在吴高祖杨隆演死后,继位的本应该是杨濛,但之前,杨濛在私下里说了句犯忌讳的话:“我们杨氏的国家,就这样为别人所占有了吗?”当时徐温听到风声,觉得这倒霉孩子不会是个安分的主,就撇开他,立了他的弟弟,绝对老实听话的杨溥。

  但杨濛可能是杨行密的儿子中最有心振作的一个,犯忌讳的话他不说了,但仍在私下为恢复杨氏之国做着慢慢的准备。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徐温死后,徐家兄弟们都将主要精力用于防备对方,忽略了杨濛,竟然让他又有了一定活动的能力。吴国的昭武镇位于今天江西东部,辖地包括抚、信(今江西上饶)二州,杨濛当节度使坐镇抚州,而信州刺史,是杨行密的女婿,杨濛的姐夫(或妹夫)蒋延徽。乘着没人注意,杨濛与蒋延徽倾心结交,渐成同盟,并悄悄招揽勇士,积蓄军力。正好,在他们秘密准备期间,吴国昭武镇对面的闽国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乱子,让杨、蒋二人怦然心动。

  闽国发生的事,还得让咱们从头说起。自从用诈术干掉义兄王延禀,自认为坐稳了闽王之位后,闽主王延钧就开始放飞自我,尽情享受人生了。但闽国是个仅有五个州的小国,经济也不算发达,稍微铺张浪费一点儿,光靠正常税收就有点儿不够花了。

  为了缓解不能敞开了花钱的痛苦,王延钧“求贤若渴”,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善于敛财的人才,连名字听起来都很杰出,叫作薛文杰。王延钧任命其为国计使,帮他弄钱。于是,一位颇有造诣的奸臣,在福建地区上线。

  薛文杰创收的方法,类似于当年的吕用之,先派人探听谁家有钱,然后指使人诬告,给那家人弄一个严重的罪名,再抓起来酷刑拷问。一番操作过后,运气好的,破财消灾,运气差的,抄家灭门!在很多起家破人亡的悲剧作为基石的支撑下,王延钧高兴发现自己不缺钱了!他对薛文杰越加宠信,毕竟人才难得嘛。

  但伤天害理的事干多了,薛文杰就不担心仇家报复吗?就不担心其他大臣向王延钧揭发他的罪行吗?对此,薛文杰认为,只要牢牢抓住君王的宠信,同时先发制人,提前把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干掉,那危险就是不存在的!

  南唐代吴 六
  2021-068


  薛文杰先是贴心地提醒王延钧:宗室往往最危险,最不可信,需要小心提防。想想自己和王延禀的往事,王延钧深以为然,加大了对王氏宗族的限制。王延钧的一个侄子王继图气不过,想发起兵变诛杀薛文杰,事泄失败,被杀。薛文杰乘机兴起大狱,株连了上千人,一举清除了不少潜在危险。

  不过,闽主王延钧是个有追求的人,除了薛文杰帮助他实现的物质追求,还有更高层次的精神追求,而这方面追求,好像薛文杰帮不上忙。因此,在薛文杰之外,王延钧还有一个更宠信的人,一个大名叫陈守元的道士。准确的说,在王延钧看来,陈守元已经不是个人,而是位大仙了,王延钧为他修建了豪华的道观“宝皇宫”,尊其为“洞真先生”,相信他能洞察天界的真理!

  那天界有什么新动向啊?洞真先生说了,他接到宝皇大帝(可能就是玉皇大帝吧)的仙旨,请王延钧暂时退位当几天的道士,然后还位,可以当六十年天子!好家伙,六十年,在此前的中国历史,排除那些不可信的上古帝王,只有南越王赵佗达到过。王延钧一听大喜,但想了想,仍然不满足,又请洞真先生向宝皇大帝问一问:那六十年之后,我将如何?洞真先生和宝皇大帝果然交情不浅,很快又从仙界带回来答复:“六十年后,大王将功德元满,飞升上天,为大罗仙主!”

  精神得到极大满足的王延钧,便按照洞真先生的指示,开始执行自己先当皇帝后升仙的辉煌计划。后唐长兴四年(公元933年),有人向王延钧报告:在王延钧称王前的旧居真封宅,看见一条真龙。王延钧大喜,下令将真封宅更名为“龙跃宫”,前往宝皇宫感谢宝皇大帝赐予的仙恩,随后停止了向后唐的朝贡,以闽王之身登基称帝,定国号“大闽”,定年号“龙启”,并更名王璘(今后本文仍用其原名王延钧),后世称之为闽惠宗。

  闽惠宗王延钧组建了闽帝国的中央政府,如以自己与南汉公主所生的长子王继鹏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掌管朝政;以心腹亲吏吴勖为枢密使,掌管军队;薛文杰继续管财务和刑法等等。

  看着这些人上位,自己不能一枝独秀,薛文杰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他没有气馁,毕竟饭要一口一口吃,政敌要一个一个对付。王延钧不是非常喜欢鬼神之说么?那就投其所好,天上的事已经让陈守元那个臭道士给垄断了,但人间事还有竞争的机会。

  薛文杰向闽国皇帝推荐了一个名叫盛韬的巫师,推荐词是这么说的:“陛下身边可能会有很多奸臣,但奸臣这玩意儿又不会把‘奸臣’两字写脸上,要分辨很不容易,除非请示鬼神。盛韬身为异能,可以看见鬼神,帮助陛下铲奸除恶的重任,非他莫属!”

  过了一段时间,枢密使吴勖生病请假,薛文杰灵机一动:下一个待清除目标出现了!薛文杰来到吴勖家探望,假装好心的对吴勖说:“陛下听说你病重,已经不能履职,打算免去你枢密使的职务。我赶紧奏报说,你只是有一点点头痛,马上就要痊愈,这才让陛下打消了念头。如果陛下派人来探问,你可要和我统一口径,就说有点儿头痛,不要说漏了。”吴勖大为感激,答应下来。

  第二天,在薛文杰的指使下,盛韬向王延钧奏报:“昨晚上,我看见北庙崇顺王在审理吴勖谋反的罪行,用铜钉钉他的脑,又用金锤击他的头!”王延钧大吃一惊,吴勖可是我一手提拔的心腹,表现一向不错,他怎么也会谋反?薛文杰道:“我也觉得吴勖不是会谋反的人,此事决不能轻信!不妨先派人去问一问,他的病情怎么样。”

  不多时,派去探问的人回来禀报:吴勖果然是头痛!王延钧叹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下令将吴勖逮捕入狱,交由薛文杰审理。让人们承认自己都不知道的“罪行”,这本来就是薛文杰的强项,他让狱吏用烧红的熨斗同时烙吴勖的前胸与后背,没费太大功夫,吴勖就在惨叫声中,按照薛文杰的要求,全都招了!既然谋反大罪你都敢犯,那满门抄斩,也就理所应当了,吴勖遂全家被杀!

  但吴勖不是一般人,他长期替王延钧管理军队,在军中名声不错,人缘很好。他被冤杀,使得闽国军队的上上下下,都对制造这起冤案的薛文杰攒满了怒气!
  南唐代吴 七
  2021-069


  就在吴勖事件发生后不足一个月,又一起大案波及了闽国军界。以前薛文杰提醒王延钧要防备宗室,王延钧一直不曾忘,那么自干掉王继图之后,哪个宗室看起来最有造反的可能性呢?应该是那些比较能打,因而在军队中比较有威信的人吧?按照这个标准一排查,王延钧的从子,曾在平定王延禀之乱中立下头功的亲从都指挥使王仁达,便落入了王延钧的清洗目标。

  一天,王延钧试探着问王仁达:“我听说赵高指鹿为马,来欺蒙秦二世,这件事是真的吗?”王仁达没有领会皇上的不怀好意,答道:“秦二世是个笨蛋,所以赵高才有可能指鹿为马。如今陛下这么英明,朝廷内又官不满百,每个人是贤是愚,做了什么,陛下全都知道。如果真有哪个逆臣敢作威作福,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杀他个满门!”

  这个充满霸气的答案让王延钧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在表面夸奖了王仁达一番,退朝后却对左右心腹说:“王仁达多智略,我还能驾驭得住他,但看他的言词,不可能成为将来幼主的忠臣!”

  问题是:大哥,你不是要当六十年皇帝么?现在着什么急啊?但一到这个时候,王延钧就忘记了自己向神仙预订的高寿,立即动手铲除这个骁勇善战的子侄!

  有薛文杰这位专业人士在,这一切办得十分干净利落。马上就有人出面举报:王仁达密谋造反!然后没等亲从都指挥使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被逮捕入狱,一番拷问,得到了“确凿”的罪证,然后王仁达一家像他自己说的那样,被杀了个满门!消息传来,又一次震撼了闽国军界。

  短短两个月之内,连续发生吴勖与王仁达两起重大冤案,还直接引爆了闽国潜在的边境危机。

  之前,闽国有个叫吴光的官员,本是建州(今福建建瓯)的大土豪,曾经是反贼王延禀的旧部,在闽国西北一带很有影响力。吴勖案发生前五个月,吴光按程序前往福州朝见皇帝王延钧,薛文杰早听说吴光家资丰厚,又有历史问题,是一个不错勒索目标,就准备乘他来福州的机会将其扣压,然后问出个大罪抄他的家!

  但那一次,薛文杰的保密工作没有做好,他还没动手,已有人将这阴谋泄露给吴光。吴光大惊,急忙逃出福州,奔回老家建州。到家后再一想,以薛文杰的心狠手毒,多半不会就此放过自己,于是吴光心一横,带着宗族、部曲共一万余人向西北越过边界,投奔吴国。随后,他们被吴国的昭武节度使杨濛、信州刺史蒋延徽等收留。

  吴光人虽然到了吴国,但他在闽国内部仍留有大量眼线。半年过去,吴光得知闽国连续有两位军界高官遭冤杀,军心哗然,仿佛看见了打回老家去的希望,便向蒋延徽建议:由自己的人带路,进攻闽国!

  蒋延徽心动了,如果能乘着福建内部不稳的机会一举灭闽,这将是杨吴自立国后最辉煌的武功!自己与杨濛的发言权将大增,徐家的专权将有可能被动摇!

  想到此,蒋延徽下定了出兵的决心。同时他一不向扬州的朝廷奏报,以免徐知诰的阻挠。二也不与杨濛协商,以免事若不成时牵连到杨家最后的希望。因此,对闽国的入侵,将只动用信州的军队,以及吴光的部众。

  后唐应顺元年(公元934年)正月,由蒋延徽、吴光指挥的吴军跨过武夷山,攻入闽国境内,兵锋直指建州。当时在闽地,建州是仅次于福州的第二重镇(所以那个地方后来才会被叫作“福建”),而且原先是王延禀盘踞多年的大本营,又是吴光的老家,对王延钧政权的忠诚度是要打折扣的。王延钧闻讯也很惊慌,他一面命建州当地的军队固守待援,一面在福州组织援军,一面又紧急向邻国吴越求救。

  两军很快在建州之北的浦城爆发了第一次会战,吴军击败闽军,乘胜南下,一举包围了建州。形势危机,王延钧急命自己的弟弟,骠骑大将军王延宗,以及上军使张彦柔,率领匆匆集结好的一万军队,北上救援建州。
  南唐代吴 八
  2021-070


  出于很好理解的原因,王延宗是很痛恨薛文杰的,军中上下也都蓄满了怒槽!于是,援军走到中途,突然全军大哗,不再前进,公开宣称:“如果不把薛文杰交给我们,我们就不打仗!”消息传回长乐府(王延钧刚刚将福州改名长乐府),闽国朝野震动!

  此时,爱岗敬业的薛文杰刚刚完成一项重大科研项目:一种能够加快嫌疑人认罪效率的囚车。之前,薛文杰认为,传统的囚车内部空间,犯人坐在里边太过于舒适,起不到惩戒效果。于是,他重新设计,制造了一辆新式囚车,车内空间狭小,仅能容身,四壁装满铁钉,钉尖朝内,车辆只要在行进间一有颠簸,里面的犯人就会新增几个血窟窿眼!

  薛文杰满意的看着自己的科研成果,估计有些犯人,只要让他们看一眼囚车就会招了吧?但没等他享受完自己的成就感,一道紧急通知召他入宫,参加御前会议。薛文杰忙带上他的新发明,入宫参会。

  这次会议的主题,是怎样应对前方援军发生的事变。薛文杰这才知道,出大事了!薛文杰立刻义正辞严地提出:对于这种犯上作乱的恶劣行为,应该严厉打击!坚决镇压!绝不能将国家的高级官员交给这些乱兵去处置!

  但他的话没有引起在场的,哪怕一个人的共鸣,更多的人主张接受前方将士的请求,其中有两个人的份量特别重。一个是王延钧的生母黄太后,另一个是王延钧的长子福王王继鹏,他们向王延钧哭求:“薛文杰捉弄权柄,残害无辜,国家上下对其痛恨已久!如今吴兵深入,而将士们不愿出战,一旦社稷倾覆,纵然留下薛文杰一条狗命,又有什么用!”

  王延钧舍不得薛文杰的“人才”,但也感到众怒难犯,便对这位宠臣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你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薛文杰一看形势不妙,急忙出宫,想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但他刚出宫门,就被王继鹏伏下的人抓住,然后顺势塞进了他带来的新式囚车,让他第一个亲身体验自己的科研成果!

  城中百姓听说薛文杰被抓了,纷纷兴高采烈地出来看热闹,并抓起石头瓦砾,雨点般地投向囚车,为害人精送行。

  虽然又被瓦砾砸,又被钉子扎,鼻青脸肿,一身窟窿眼的薛文杰真是个人才,依然处变不惊,警告押送他的人:“我算过一卦,顶多三天,皇上就会下诏大赦,我就会官复原职!所以你们对我好一点便罢,否则有你们的好看!”

  众人一听,这确实是个问题!于是押送他的人不分昼夜,加快赶路,仅用两天时间,就将薛文杰押到王延宗军的前方大营。闽军众将士见薛文杰被押到,全军欢呼!纷纷自己动手,上前一人一小刀,伴着薛文杰震天的惨叫,将他活活剐了,并且吞吃下肚!等第三天,王延钧派来的使节,果然带着赦免令赶到军营时,薛文杰已经只剩下一付血淋淋的白骨!

  王延钧得知薛文杰已死,虽然可惜但也没办法,事已至此,为不让薛文杰白死,只能牺牲他的党羽来换取人心,于是又下令将盛韬斩首。闽军的要求得到满足,士气重振,重新开拔北上,杀向建州。与此同时,吴越王钱元瓘已接到闽国的求救,为避免唇亡齿寒的危险,已发兵入闽,救援建州。

  不过,这时最担心吴军在建州取胜的,还要数吴国权臣徐知诰。在他看来,如果让蒋延徽得手,使得杨氏复兴,那危害可比吴军在前方打一次败仗大多了!徐知诰马上让杨溥下诏,命吴军立即撤回国内!不得再战!违令者军法从事!

  蒋延徽军的胜利,没有得到任何嘉奖,反而遭到本国打来的这当头一棒,士气顿时大为跌落。同时,听说闽国与吴越的援军都已经接近建州,蒋延徽无奈,只得下令撤军。在撤退途中,吴军被闽军追上,大败,士卒死伤惨重,狼狈逃归。事后,蒋延徽归罪于都虞候张重进,将其斩首,想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但哪有这么便宜?徐知诰已经看清,决不能对杨氏余党掉以轻心。蒋延徽先被免职,降为右威卫将军,然后就是前文提到的,免去杨濛的一切职务,囚禁和州!

  自制地图:934年建州之战

  
  南唐代吴 九
  2021-071


  徐知询已死亡,杨濛已罢黜,还有一个重要的反对者在朝,不过对于那个人,徐知诰的处理要温和的多。

  后唐清泰元年(公元934年)七月(杨濛被囚的第二个月),徐知诰将宋齐丘由扬州调到金陵,名义上原有的职务一切不变,还加授了诸道都统判官和司空两个显赫的新职。但在实际上,宋齐丘不在扬州,扬州朝廷的事儿,他自然是没法管了,而金陵幕府有什么大事小情,徐知诰也再不让他参与。宋齐丘就这样被明升暗降地挂了起来,只能偶而充当一下顾问。宋齐丘十分恼火,一再请求退休归隐,徐知诰为安抚其情绪,将旧居南园赐给他,但不同意他退休。

  没了宋齐丘在朝阻挠,篡位程序重新启动,慢慢进行中。当年十月,杨溥下诏,加授徐知诰为大丞相、尚父,继承徐温的齐王爵位,并加赐九锡!

  徐知诰非常“恳切”地表示,自己德行浅薄,功业未建,实在是担当不起如此崇高的荣誉,所以坚决推辞。当然,大家都知道这是常规程序,谁也不会把徐知诰的那几句客套话当真,所以徐知诰每推辞一次,扬州的提线木偶杨溥就复读机般地再下诏一次,而且是一次比一次加码。这样折腾了足足一年,徐知诰才勉为其难接受了杨溥的奖励。

  此时,这份重奖已经加码到让人瞠目的高度:不旦又增加了太师、天下兵马大元帅两个荣誉官职,更厉害的是,从总计二十八个州府的吴国领土中,划分出十个州府(金陵、润、常、宣、池、歙、江、饶、信、海)成立齐国,作为齐王徐知诰的领地,真正的裂土封疆。

  显而易见,吴国快要变天了,去年刚与吴国打了一战的闽和吴越两国,都遣使至金陵,对齐国的建立表示了祝贺,并衷心地劝徐知诰再进一步,早登大位!说起来这也挺合理,毕竟两国能够取得建州之战的胜利,徐知诰的配合功不可没!而且战事一结束,徐知诰马上采取措施,与两国恢复正常邦交,也是和平的功臣。不过,徐知诰并没有马上称帝,他还是要等等,把切香肠的动作尽量拉长,尽量温和过渡。

  在此期间,天天嚷嚷着要退休养老的宋齐丘,却并不甘心就此退出政治舞台,他用心思索自己怎么跌得跤,以及要怎么再爮回去。思来想去,宋齐丘决定把宝押在徐知诰的次子徐景迁身上:如果我不能左右主公,那就放长线,钓大鱼,制造一个未来的新主公。

  从当时表现来看,徐景迁是一个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生得聪明伶俐,读书号称过目不忘,长得还特别帅,风度翩翩,性格温和,是位智商与情商俱佳的气质型的美少年。稍长,美少年娶了杨溥的女儿上饶公主,为驸马都尉,尽管身份高贵,徐景迁平日仍生活俭朴,不尚奢华,几乎是将一个贵族子弟所能有的优点的集于一身!

  但宋齐丘与徐景迁接触较多,深知这位贵公子在种种优秀的表像下,还有一个让所有喜欢操弄权柄的手下都非常喜欢的“优点”:个性软弱,缺乏主见,容易被旁人的意见所左右。正好,宋齐丘手下有个叫陈觉的门客,以其博学多才,出任过徐景迁的家庭老师,与这个学生的关系十分良好,正可以用于帮助自己遥控徐景迁。而与之相比,徐知诰的长子徐景通就太有自己的想法了,不像是一个容易被操纵的人。

  宋齐丘决定发动自己的全部资源,设法扶植可控的徐景迁夺嗣,取代难控的徐景通。一次,徐知诰想请人给儿子们看看相,宋齐丘便事先悄悄买通了相士,于是,相士得出的结论是:诸子中唯徐景迁的相貌最为尊贵,而且也最为长寿!

  徐知诰本来就最喜欢这个次子,听了相士的话,更加心动,起了易储的念头,于是便将徐景通召回金陵,给徐景迁加了同平章事的头衔,代替哥哥管理吴国的朝政,锻炼其政治能力。

  不过,这时的徐景迁才十六岁,显然还没有能力独担大任,必须要有得力的人辅佐。宋齐丘乘机推荐:尚书郎陈觉,品行端正,才气过人,又与徐景迁相知,是合适的辅臣人选。

  徐知诰是念旧情的,他知道陈觉是宋齐丘的人,但还是接见的陈觉,并且对他说了一段可能还想让第三人知道的话:“我年轻时,喜欢与宋子嵩(宋齐丘)辩论,常常为了一个观点而争执不下,吵得面红耳赤,末了不是我把子嵩扔下,自己气呼呼地回府,便是子嵩拂袖而起,调头就走!有几次,他收拾好行李,直奔秦淮门,想离我而去。而我则会早早地吩咐守门官员:不许放他出城。我现在老了,也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向子嵩请教,何况景迁这么年少,便主持政务,太需要人教导,所以委屈先生了!”
  @绛云旧友08 2021-06-07 13:08:31
  请问麦老师的书叫什么名字呢?之前的内容看不到,我想买实体书,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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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代十国全史》,这是其中第二册。
  
  应朋友之请,补发从《二安之乱》之后的内容。
  二安之乱 一
  2021-028


  面对安从进近乎挑衅的答复,石敬瑭害怕引发新的叛乱,也只好听之任之,不敢稍有责备。但就是这样的软弱,也没有让安从进暂停自己预备造反的脚步,他开始四面寻找盟友,试图组建对抗后晋朝廷的同盟体系。

  安从进看中的第一个潜在盟友,是与其辖区相邻的后蜀帝国。然而,此时的后蜀,根本没有资助中原内乱,进而扩张领土的念头。这不是说后蜀对更大的国土毫无兴趣,而是因为它的内部正在经历着一轮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大规模权力重组,富有实战经验的开国元勋们,有的被逐步架空,有的甚至被消灭,他们留下的空位正在由缺少军事历练的新人们填补中。

  创建后蜀的一代英主孟知祥,早在李从珂当上皇帝的当年(公元934年)七月便已病逝。临终前,孟知祥曾召见由宰相赵季良、武信节度使李仁罕、保宁节度使赵廷隐、枢密使王处回等重臣,命他们辅助自己的太子,年仅十五岁的孟仁赞继位。

  当晚,孟知祥病死,尚未得到主上死讯的李仁罕却已在私第集结军队,似有异心。赵季良和王处回便决定暂时封锁消息,安排布置,在孟知祥逝世后第三天,将刚刚改名为孟昶(读音:“厂”,用生僻字方便臣民们避讳)的孟仁赞,拥立登基,成为后蜀的第二代皇帝。

  心高气傲的李仁罕,这才发现自己被老同事们算计,错过了最佳的夺权黄金期,颇为懊恼。但他还是看不起皇座上那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又仗着自己在后蜀诸武将中排名第一的战功及老资格,便带着几分气势凛凛的威压向小皇帝提出:要求加授自己为判六军诸卫事,即统领全体皇家禁军。让忠心耿耿的老臣来保护陛下的安全,陛下是同意呢?还是同意呢?或者是同意呢?

  孟昶,字保元,是孟知祥的第三子(另一说第五子),生母为贵妃李氏(据说原为李存勖嫔妃,又一说为琼华长公主婢女)。除去早夭的兄弟,孟昶其实至还少有一个由李皇后(李克用之女,后唐的琼华长公主)所生的哥哥,论嫡论长都比孟昶更有资格继承孟知祥的大位。但那个人被留在中原当人质,之后便下落不明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被史书记下来。而孟知祥来到蜀地的其他儿子,记载中都比孟昶小。

  注:如果朋友们去查百度百科,孟昶的百科会告诉你:孟昶有个哥哥名叫孟涛。而孟涛的百科会告诉你:在孟知祥死后,孟涛当过三个月皇帝,后主动让位给弟弟孟昶。因为百科中孟涛的生卒年月,生平事迹等等都非常完整,我见网上好多人都信以为真了,但这一说法其实源自今人的一部电视剧《刁蛮公主消遥王》,此孟涛在历史上实无其人。

  不过,李仁罕可能不太了解的是,孟昶能毫无争议地当上孟知祥的继承人,除排行原因外,还由于这个孩子非常聪明,尤其对政治的敏感度,拥有超出其正常年纪的成熟。在李仁罕的要挟下,孟昶批准了李仁罕的请求,任命其判六军,但同时又任命后蜀军界另一元老,与李仁罕一向不和的赵廷隐为六军副使,牵制李仁罕的权力。

  即便如此,为防备李仁罕万一发难,孟昶又马上在皇宫新设了一支护卫亲军,号称“殿直四番”。为了让只服父亲不服自己的诸位元老们相信,新君是体恤老臣的,他们已经获得的权力不会受到挑战,孟昶特别挑选李仁罕的儿子李继宏、赵季良的儿子赵元振、张业的儿子张继昭、侯弘实的儿子侯令钦、赵廷隐的儿子赵崇韬等功臣子弟担任殿直四番的指挥官,一时间皆大欢喜。
  二安之乱 二
  2021-029


  后蜀的昭武节度使李肇,原本对孟知祥都没有多少忠诚,此时听说新君即位,便按常规离开利州(今四川广元),前往成都朝见新君。一路上,李肇心存观望,一路走走停停,光在汉州(四川广汉)停留了十几天,与亲戚朋友们欢宴聚会,顺便探听成都传出的各种消息。

  孟昶最初的表现让他放心了:新君就是个懦弱无能的小孩子罢了,对自己毫无威胁。在得意忘形之余,李肇大摇大摆地来到成都,晋见新主孟昶,声称自己有足疾,所以拄着拐杖,不肯跪拜。

  李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眼中的小孩子孟昶,向所有元老功臣们示好,显得那么温良无害的同时,其内心却十分清楚:元老功臣们虽然强大,但从来不是一个集团,是可以被分化的。有些需要严加防备,尽早清除,比如现在最冒头的李仁罕;有些可能依靠或至少暂时利用,比如与李仁罕不和的赵季良和赵廷隐。

  孟昶不动声色地派了一个与自己关系亲密,但又不容易引人注目的医官韩继勋,借着给老干部们看病的名义,在私下穿针引线,秘密联络赵季良和赵廷隐,取得了这一文一武两大佬的明确支持。然后,孟昶在二赵支持下,于某日上朝时突然逮捕了毫无防备的李仁罕,向天下公布其未必属实的谋逆罪状,与此同时,李仁罕刚刚被升任殿直军官的儿子李继宏也被同时拿下,父子俩一并被诛!

  还在成都的李肇突然听闻李仁罕被杀,大惊失色,急忙晋见孟昶请罪。第二次见面,李肇将手中的拐仗扔到了一边,头叩得又响又标准!

  哟,李公的足疾好得这么快啊!孟昶的左右显然不相信本国的医学水平已经如此发达,弹劾李肇:对君上倨慢无礼,其罪当诛!但孟昶很明智,知道过犹不及,于是下诏:鉴于李肇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就不再拿昭武节度使的繁重工作来辛苦老臣了,任命他一个没有实际工作的高官太子少傅,全家搬到成都旁边的邛州养老。就这样,又一个可能潜在危险被孟昶清除。

  当然,集权尚未成功,孟昶仍需努力。虽然相较之下,二赵比较忠诚,李仁罕比较跋扈,但让某一派重臣一家独大,显然是不符合平衡原则的。所以,孟昶又不计前嫌地特别优待了李仁罕的外甥,另一员大将张业。于是据调查:张业虽然的李仁罕的至亲,但确实没有参与谋逆。孟昶便提升张业为武信节度使兼同平章事,让他重新整合被大大削弱后,危险性没那么大的李仁罕集团,以便平衡赵季良和赵廷隐在朝中的影响力。

  对赵季良和赵廷隐两位大功臣,孟昶表现的虽极为尊敬,但对于能够减轻二人工作负担的机会,也从不放过。赵季良是聪明的一代贤臣,看出新主想干什么,便帮他一把,主动请求,将原本由自己独掌的三司(户部、盐铁、度支,其中户部掌管国家税收收入,盐铁掌管国家专卖的收入,度支掌管国库的支出,三司合起来便是国家的财政权)大权分摊给孟昶提拔的另两位新宰相(张业、毋昭裔)。于是孟昶顺水推舟,让赵季良继续管理户部,让毋昭裔判盐铁,张业判度支,实现财政的三权分立。

  对于赵廷隐,孟昶将其尊为太傅,据说每遇国有大事,孟昶都会亲自到赵廷隐府上征求老将的意见。但换句话说,如果国家没遇上大事的话,老将军也就不必太辛苦了。

  后来,等赵季良病逝,孟昶又遂步设计除掉了张业,罢免了王处回,安排赵廷隐退休,将元老功臣们的权力全部收回自己手中,再分配给自己提拔的新人。孟昶的整个重新集权的过程长达十五年,其间竟没有发生一次大的动乱,手腕不可谓不高明。不过在安从进向后蜀请求结盟反晋的时候,这个进程才进行了不到一半,对于此刻的孟昶而言,当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后晋作战,且不说胜负难料,就算胜了,难道让赵廷隐、张业这些人再建大功?那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二安之乱 三
  2021-030


  于是,孟昶便以出川的路途遥远而险峻,无法保障军队供给为由,拒绝了安从进的结盟请求。

  安从进不肯就此罢手,咱拉不到大的外援,那就拉个小一点儿的,他再派使者到江陵(今湖北荆州),请求与南平王高从诲联手。安从进认为自己这么做是有道理的,因为此前高从诲曾主动派人来襄阳,与他有过私下联络,还拍过胸膛:有道是远亲不如近邻,你有事尽管说,咱俩谁跟谁啊?

  但这位兵微将寡的近邻,一看安从进送来的密信,不禁大吃一惊,咱说的“有事”里边可不包括这种要命的事啊,这不是给自己招祸吗?何况南平刚刚才与后晋强化过双边关系。

  不久前,石敬瑭曾派翰林学士陶谷出使南平,给高从诲祝贺生辰。高从诲在长江边上的望沙楼上宴请后晋使臣,同时举行了一次水上阅兵,让南平的战船都驶到楼下,排成战阵,请陶谷观看,暗示咱南平虽小,还是有些武力的。当然,暗示不能让大国理解为示威,不然真要引来讨伐,会让小小的南平国吃不了兜着走。所以高从诲又解释说:“江南和蜀地一直不肯向大国臣服,我很义愤填膺,故而在此整修武备,就是为了在大囯兴师的那一天,出兵助战。”

  陶谷回报石敬瑭,石敬瑭装作对高从诲的“忠贞”深信不疑,大喜,赏赐南平王盔甲一百套、战马一百匹。高从诲也忙进贡金器一百两,御衣锦缎一百五十匹,白银五百两,还有白龙脑香、金花手剑等回礼谢恩。后晋与南平的关系,至少在表面上正十分融洽。

  这里简单介绍一个人。此次出访的后晋使臣陶谷,他其实原姓唐,字秀实,邠州新平县人,虽早年丧父,但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十几岁时已以文章知名,自负甚高,对功名富贵充满了渴望。后晋建立后,因为新皇帝叫石敬瑭,其中“瑭”字与其姓氏“唐”同音,虽然按常理这根本不用避讳,但为了最大限度避开有可能阻碍自己仕途的隐患,他还是抛弃了自己的祖姓,改名陶谷。

  然后,改了名的陶谷主动写信给当朝宰相李崧,自我推荐。李崧发现这个年轻人很有才华,也愿意当伯乐,就将其提拔为集贤校理,官虽然不算大,但容易接近最高层。同时,李崧还常常向石敬瑭提起这个很有前途的新人,更使其在皇帝心中留了一个好印象。总之,陶谷遇上他的贵人李崧,从此走上人生的快车道。关于陶谷其人的故事还很多,咱们以后会提到。

  让咱们回到主线。话说身为“高赖子2.0版”的南平王虽然并不是什么至诚君子,但人家赖也就是赖点儿小钱,绝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权衡利弊,高从诲认为安从进造反成功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于是写信给安从进,帮他分析天下大势,力劝其不要造反,尤其是不要把南平拖下水。

  安从进大怒,那姓孟的叫不动到也罢了,反正我和他原本也没交情,但你姓高的可是和我拍过胸脯的,怎么一到关键时候也掉链子?一怒之下,安从进上奏石敬瑭,反过来诬告高从诲企图背叛大晋!

  高从诲与安从进的塑料兄弟情就这样走到了头,便也将安从进企图谋反的事密奏后晋,并表示:如果朝廷要讨伐叛徒,南平愿出兵相助!
  二安之乱 四
  2021-031



  如果说,石敬瑭对安重荣的再三宽容,还可以说成是厚待有功之臣,那么像安从进这种对后晋朝毫无寸功的大刺头,行事如此嚣张,意图谋反的证据又已经如此确凿,是不是该到重拳出击,修理修理的时候了?

  然而,既使收到高从诲的密奏,石敬瑭依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对安从进的策略,仍然是执行了多年的姑息养奸。难道后晋皇帝不知道在条件许可时应该防患于未然?非要等到叛乱发生才想起动手吗?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石敬瑭的智商,比咱们大多数人都要高,虽然类似汉末袁绍,有些“好谋无断,多疑少决”的犹豫,但在桑维翰等智谋之士的辅佐下,石敬瑭做出的各项决策、选择,如果站在他自身的立场,一般还是算得上理性最优的。

  个人觉得,石敬瑭之所以一直有意无意地纵容安重荣与安从进,既是因为后晋朝的得国不正,对外软弱,导致软实力偏弱,不敢轻易对藩镇用强,更是因为在他眼中,还有一个比二安更具危险性的藩镇大帅,需要优先对付。而那个人,就是在平定范延光之乱中,为后晋朝立下大功的杨光远。

  早在讨伐军仍在围攻广晋,范延光尚未开城投降之时,石敬瑭就已经从杨光远的一些作为中嗅到了让人不安的痕迹。那时,借助前线主帅的身份,杨光远经常通过宣徽使刘处让向朝廷提出很多要求,有不少要求甚至超出他的职权。对于这种过份的索取,石敬瑭不想让自己当恶人,于是便装糊涂,不置可否,将皮球踢给当时身兼同平章事和枢密使的桑维翰和李崧。

  两位宰执大臣中,李崧地位比较软,只能顺从桑维翰的意见。而桑维翰则是公事公办,凡是不合理的要求,一律不予批准。见自己的要求一次次被驳回,杨光远十分恼火,便对刘处让发牢骚,抱怨朝廷不公。正好刘处让也对桑维翰和李崧不满,便来了次大爆料:“其实皇上对你是非常支持的,请求被驳回,全是因为桑维翰、李崧这两个宰相从中作梗!”

  真的如刘处让所言,石敬瑭非常支持杨光远吗?明显不见得,大家别忘了,早在张从宾被消灭时,范延光就曾将造反责任推给替罪羊孙锐,想借他的脑袋向石敬瑭服软求饶。然而石敬瑭拒绝了范延光的请降,指示杨光远要攻下广晋,彻底将范延光消灭!然而,在平叛战争的最后阶段,范延光已陷入绝境,灭亡只是时间问题时,石敬瑭却突然完全改变了态度,主动赦免了范延光,让杨光远的功绩大打折扣。现在来看,你还会觉得石敬瑭的这个改变很突然吗?

  不知道杨光远是没看出来,还是他已经不再乎那位不够强势的皇帝的猜忌,等平定范延光的战事结束,便上奏抨击桑维翰、李崧的“误国之罪”。石敬瑭当然知道桑维翰、李崧是在替自己背锅,但鉴于形势,不能说破,便解除了桑维翰、李崧二人兼任的枢密使之职,由与杨光远有交情的刘处让担任枢密使,以免激化与杨光远的关系。

  但与此同时,在桑维翰的建议下,石敬瑭乘胜将范延光的根据地魏博镇一分为三:将贝州、博州,以及从成德镇割出的冀州,组成永清镇;魏州(广晋府)再次改名邺都,单独设置留守;以相州、卫州、澶州设立彰德镇。

  经过这次分割,使魏博这个从唐朝中叶以来最主要的动乱策源地不复存在,石敬瑭做到了当年朱友贞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同时,它也使得杨光远接替被他打败的范延光,成为了新的魏博节度使的理想落了空。当然,石敬瑭也没敢亏待杨光远,马上又将他转任西京留守,使他有机会在不久后帮助范延光“自杀”。
  二安之乱 五
  2021-032


  既然洛阳已经不是首都,又位于内地,就没有必要配备太多军队了。石敬瑭以此为由,削夺了杨光远的部分兵权。杨光远非常窝火,虽然石敬瑭将女儿长安公主,嫁给杨光远的长子杨承祚,表示彼此君臣亲如一家,但杨光远还是觉得自己亏大了,内心开始蕴酿着更大的贪念。

  他悄悄派人携带着不少珠宝出使契丹,贿赂上下,并找机会向契丹皇帝申诉自己在后晋遭到了如何不公正的对待,甚至尝试与石敬瑭争夺干爹的可能性!

  要与 同台竞技,去异族主子那里比试行贿的功力,那当然需要很多很多钱。于是杨光远在洛阳巧立名目,出台了各种横征暴敛的土政策,狂刮地皮,使其辖区内百姓的负担大大超标。石敬瑭听说这些事,让伶人编成戏剧讥讽,但杨光远顶着一张刀枪不入的厚脸,对此毫不再意!

  另外,在被迫裁军之时,杨光远挑选悍勇军士一千余人,组成一支只忠于自己的私人部曲。为了让这群蛮横武夫死心塌地地跟随自己,杨光远不再乎啃光窝边草,放纵他们在洛阳、河阳境内任意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和土匪的唯一区别,是他们作案之后,不用担心受到官府的追捕。

  杨光远这一系列举动,让后晋皇帝如坐针毡,看来还得出手,否则后果难料。

  于是,在范延光被“自杀”之后一个多月,杨光远受邀入京朝见,石敬瑭非常高调地设宴款待这位亲家公。席间,满面春风的后晋皇帝追忆功臣,关切地问:“之前围攻邺都之时,爱卿的左右部将多立功勋,可好多人现在还没有得到应得的赏赐,这是朕的过失啊!这个错误现在就改过来,有功诸将各授刺史,让他们也有机会光宗耀祖!”

  杨光远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或者是当时喝醉了,只觉得提拔自己的手下,不就等同于增强自己的影响力吗?便欣然同意。石敬瑭马上将杨光远的几个心腹部将都任命为各州刺史,天南地北分散安插,让这些人离开杨光远的直接管辖。

  然后,等入见完毕,杨光远刚离开汴梁准备回洛阳的路上,石敬瑭突然派人追上去,一道圣旨便将安从进不要的平卢节度使之职送给杨光远,同时自然而然地解除其西京留守兼河阳节度使的职务。自当年王师范让朱温灭掉之后,平卢镇的额定军力就比较弱,《旧五代史》称之为“素无兵众”,所以为了让这次调动看上去不像是降级,石敬瑭还加封了杨光远一个“东平王”的高贵头衔。

  杨光远这才发现,自己被算计了。他通过晋安投降和讨伐范延光构建起来的小集团,基本上被石敬瑭拆散。没奈何,杨光远只好压下刚刚萌芽的野心,老老实实去青州上任。如果说与从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在洛阳任上,杨光远发财了。他的儿子杨承勋组织搬家,为将杨家的钱财、妓妾、仆从等运到青州,竟动用了一千多匹马,号称“满盈僭侈,为方岳之最”!

  杨光远是有追求的,并没有满足于自己在富豪排行榜上已有的显赫位次,到了平卢节度使任上,仍以搜刮民财为工作重点!但石敬瑭就不管了,他对杨光远的压制到此为止,只要杨光远对朝廷的危胁程度缩小到可控范围,那他想贪点儿财,就让他去贪吧!

  其实,石敬瑭对各地藩镇的各种不法行为,只要不是造反或预谋造反,基本上都是听之任之,哪怕那个藩镇没什么功劳,也并不强大。

  比如当年在爬墙时,被皇甫晖抓住腿拽下来,而被迫成为革命领袖的草包赵在礼,此时正在宋州(今河南商丘),任归德节度使。赵在礼可能因为能力有限,没什么野心,当上节帅就是一心一意地盘剥百姓,宋州百姓对此苦不堪言,都盼着他早点儿离任。

  一次,石敬瑭打算调赵在礼去长安任永兴节度使,消息传来,宋州百姓喜出望外,奔走相告,彼此祝贺说:“赵在礼要走了,眼中钉总算可以拔去了!”

  赵在礼也听说了民间对他调动的反应,勃然大怒,于是上疏,请求在宋州多留一年。石敬瑭对藩镇总是宽宏大量,便欣然同意。得到了最高领导的默许,赵在礼马上开始对民众展开报复,他命在归德镇内清查户口,然后每户强征一千文铜钱,号称“拔钉钱”。拔钉钱的催逼力度远超过皇粮正税,胆敢不交或交不齐的,一律抓起来,大刑伺候!很快,在小民们呼冤喊痛声中,一百多万的拔钉钱被强征上来。赵在礼一面得意洋洋地,将这笔赤裸裸的不义之财全装进自己私囊,一面居高临下渺视着治下的小民:看你们以后谁还敢说拔钉?
  二安之乱 六
  2021-033


  又比如,因追随杨光远,在平定范延光之乱时立功,而得到提拔重用的诸将中,地位最显赫,最值得一提的,是荣升彰义节度使的张彦泽,一个粗暴残忍的蛮横武夫。

  张彦泽,祖上出自突厥,虽已在中原生活了几代人,但好像仍未完全汉化。张彦泽自小勇悍过人,相传他长着一双类似于猫科动物的眼睛,黄色的虹膜,到夜晚能放出寒光,让人一眼望去,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不懂医学,不清楚是人的眼睛真有可能长成那样,还是纯属修史者的夸张。

  而且,不但是相貌奇异,不似人类,张彦泽的很多行为也让人感觉,他在进化族谱上位置可能更接近于兽人族。张彦泽喜欢家暴,他有个儿子,就经常遭到他的毒打。这个儿子受不了这种看不见尽头的折磨,被迫从泾州(今甘肃泾川)的家中逃走,流亡异乡。张彦泽大怒,上奏朝廷,在全国通缉自己儿子。最终,张彦泽的儿子在齐州(今山东济南)被捉住,之后石敬瑭特别为此事下诏,将其遣送回家。换句话说,在那个交通基本靠走的年代,张彦泽的儿子一路亡命,几乎横穿了整个后晋,也没能逃脱自己恶魔般的父亲。

  好小子!还敢逃?不知道他的儿子有没有向他保证:“下次不会了。”但他的回答肯定是:“你不会有下次了!”张彦泽吩咐,将自己儿子处死!

  张彦泽手下有个掌书记张式,本是张彦泽的远亲,平时两人的关系好像还不错,见此情景,急忙出言相劝:他是你亲儿子,又没犯什么大错,何必把事做绝呢?

  因为没有记载,我们不知张彦泽的儿子,究竟有没有因为张式的劝说而逃得一命,但张式一句小小的善言,就已经让自己很难逃命!张彦泽马上将怒气转移到劝阻的人身上,张弓搭箭就要射张式,吓得张式赶紧逃走。退下后,张式再也不敢留在泾州,一面称病辞职,一面带着妻子逃往邠州(今陕西彬州),投奔静难节度使李周(即当年夹河大战时死守杨刘的英雄)。但这样就能逃脱张彦泽的毒手了吗?大家不妨参考之前张彦泽的儿子。

  李周将此事上奏给石敬瑭,石敬瑭便下诏将张式流放商州,希望就此帮张彦泽消消气,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但张彦泽不肯罢休,竟派使者到汴梁,直接用威胁的口吻吓唬皇帝:“如果不把张式交给张彦泽,西边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谁也说不清了!”

  石敬瑭再次展示他遇硬就软的橡皮泥属性,下诏将张式遣返泾州,交给张彦泽。就在张式被送回泾州的当天,张彦泽尽情放纵了自己的兽性,将这位远亲砍断四肢,再用刀从口中插入,一直向下剖开胸膛,挖出心脏!

  然后,张彦泽强暴了张式的妻子,将她纳为小妾。所以又有人说:张彦泽之所以一定要杀张式,主要原因不是他犯了阻止张彦泽骨肉相残的“大罪”,而是他不该娶了一个漂亮的妻子。

  但张式不是一介草民,是国家的中层官员,他的无辜惨死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案。张式的父亲张铎赶到京城上告,为儿子喊冤!

  此前曾劝石敬瑭要保全张全义之后的史官李涛,此时已转任刑部郎中,在得知此案细节后义愤填膺,决心为死者讨回公道。

  在朝野舆论的压力下,石敬瑭总算是调原永清节度使王周前往泾州,接手彰义,让张彦泽入京接受调查。事实证明:张彦泽并没有能力实践他之前威胁朝廷时表现出的嚣张,圣旨一下,他就乖乖入京受审了。后晋中央真要出手,大多数藩镇都是完全管得下来的。

  王周是此时后晋诸镇节度使中,少有的勤政爱民的好官,泾州之民重见青天,感激之余,纷纷向他控诉前任节度使的暴政。王周大为吃惊,经过整理,他向朝廷奏报张彦泽在彰义镇上犯下的二十六项严重罪行,以及造成至少五千户百姓逃亡他乡的恶果!
  二安之乱 七
  2021-034


  那么,对于这样一个恶行累累,已经惹得天怒人怨的家伙,应该怎么惩处呢?

  石敬瑭向有关部门做出指示:张彦泽是有功之臣,而且还是东平王杨光远的亲戚,关于对他过错的处理,应该尽量宽大!

  右谏议大夫郑受益看不下去,上疏提醒石敬瑭:“陛下把张式交给张彦泽,等于变相地鼓励他无法无天,肆意逞凶!张彦泽的所作所为,无论看到的还是听到的,无人不切齿痛恨!陛下却连一句责备的话都不肯说,让是非没有了分别,赏罚没有了章法。您可知道,外边都在传说,陛下是收受了张彦泽骏马百匹的贿赂,才处处替他开脱?臣等不忍心看陛下蒙受污名,现在,只有按律法严惩张彦泽,才能让天下人重新敬拜陛下的圣德!”

  李涛等刑部官员齐聚宫门,讨论应该惩处张彦泽,众人群情激愤,都认为决不能轻饶,否则今后谁还把国法当回事儿?讨论之后,众人将合议结果上报给石敬瑭。

  第二天,后晋皇帝力排众议,作出了裁决:一、张彦泽的官阶、爵位各降一级,另行任用;二、张式的父亲、子弟都拜官,作为抚恤;三、让在张彦泽任上逃亡的彰义百姓回乡复业,酌量减免他们的税赋、徭役。

  这份处理结果一经公布,群臣哗然,万钧雷霆之后就这点儿毛毛雨?于是由李涛倡仪领头,聚集了中书、门下、御史台等部门的官员们前往宫门抗辩,众人指出:对张彦泽的处罚太过轻微,应当依律处死!

  石敬瑭无奈,只好召见李涛,想用皇帝的权威压服这个带头与自己开怼的法官。可李涛自恃公义,毫不屈服,逐条逐款与皇帝展开辩论!后晋皇帝本来就不占理,更何况论对法律条文的熟悉,他也不是专业法官的对手,不一会儿便理屈词穷,只得气急败坏地大声喝斥,令李涛退下!

  但李涛毫不退缩,继续与皇帝硬顶!石敬瑭只好换了口气,用权大于法的理论给是终决定定调:“不管你怎么说,我已经答应过不让张彦泽死,岂能反悔?”李涛也不给皇帝留面子,直揭石敬瑭的软肋:“陛下既然答应过张彦泽不死,是不该反悔。但不知范延光被杀的时候,他的免死铁券在哪儿?”

  被李涛直踩痛脚,石敬瑭又羞又怒,又无话可说。好吧,你不走,我走!石敬瑭一甩衣袖,起身回后宫,这次当廷抗争就这样不了了之。在那一刻,李涛的强项不输于董宣,无奈他的对面不是光武,没能成就一段佳话。不过,石敬瑭至少也没因为李涛不留情面的顶撞而惩处李涛,守住了自己“仁君”的底线。数日后,张彦泽被石敬瑭任命为左龙武大将军,作为高级将领到京城禁军中上班,为他后来进一步祸国殃民的后续事迹留下本钱。

  通过前边讲述的这几个藩镇节度使的故事,大家大概已经对石敬瑭治理下的后晋王朝是个什么样子有所了解了。公平的说,作为皇帝,石敬瑭是比较俭朴的,“以絁为衣,以麻为履”;也是比较仁厚的,除非造反,否则他几乎不会杀大臣,甚至连该杀的,也能杀的都不杀;石敬瑭还曾多次下旨,要求减轻民众负担,但效果嘛,自然是一言难尽……

  现在网上有一种说法:如果去掉向契丹割地、称臣、当儿子的事迹,那么石敬瑭就一位难得的好皇帝!这种说法究竟靠不靠谱,我想朋友们也都心里有数了。起码个人认为,仅仅靠俭朴和仁厚,恐怕还支撑不起一个好皇帝的人设。

  当时人的看法大概比我还要激进,最典型的还算石敬瑭曾经的粉丝安重荣。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后晋皇帝的观感,最终由崇拜发展到蔑视,直至产生了“彼可取而代之”念头!安重荣公开对身边人说:“天子这玩意儿哪有什么真的龙种啊!只要是兵强马壮,谁都可以干!”

  那么其中包不包括安大帅呢?安重荣很快故技重施,给了左右一个答案。安重荣在自己节度使衙门的大门外,树起一根数十尺高的旗杆,然后张弓掿箭,对左右官员说:“我如果能一箭射中大旗上的龙头,就一定是真命天子!”很明显,安重荣的箭术功夫一直没落下,所以就像上次证明石敬瑭要当皇帝一样,这次弓箭又证明了安重荣也是有皇帝命的!
  二安之乱 八
  2021-035


  不过,就算按照安重荣自己的说法,天子这玩意儿也是“兵强马壮者当为之”,不是箭射得准者当为之,所以要实现当皇帝的美好梦想,光靠射龙头是没用的,关键还是要加强自己的武装力量。那要怎么做才能加强自己的军力呢?

  咱们知道,之前,石敬瑭在造反时的自身武力也不足,靠给契丹人当干儿子拉来强大外援,才补足了自己的短板。不过这种方法不是谁都能用的,从实践来看失败的概率更高:赵德钧想与契丹结盟反唐,结果到述律平那里聆听教训去了;范延光想与契丹结盟反晋,结果被赶下黄河长期潜水去了;杨光远想让契丹扶植自己取代石老板,结果好像也是石沉大海,毫无回应,只能被削去兵权到青州闭门数钱去了。

  我不知道安重荣是看到这些情况,觉得契丹人靠不住,还是他真的有比较浓重民族情节,对后晋向辽国全方位的委屈求全感到耻辱(安重荣的族属史书无记载,他可能是汉人或汉化粟特人),总之,他采用了与以上几个人完全相反的方法,来扩大自己的声势与实力。

  不管有几成真心,安重荣公然与后晋朝廷的国策作对,高高举起了反对卖国的旗帜,向天下宣扬他的救国主张,牢牢占据舆论的道德制高点:反对向契丹进贡称臣!废除卖国条约!大量收容从辽国逃来的难民,将他们编组成军,准备收复失地!就这样,安重荣以准备收复十六州为名,不管不顾地扩充了自己的兵力。

  看着安重荣在成德任上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出格举动,石敬瑭感到了来自两方面的巨大危胁:一边,国内不堪屈辱,反对向契丹臣服低头的朝野舆论,因为有了安重荣的煽动,越来越难以忽视,这种思潮演变成一场大乱的可能性,正一步步增长;另一边,辽国的父皇帝因为后晋境内反辽声浪的高涨,对干儿子石敬瑭的指责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严厉!如果不能有效解决安重荣带来的问题,那契丹人会不会以此为由发动新的南侵?甚至重新选择他们在中原的代理人?不论那一边的威胁扩大化,都有可能成为后晋王朝的灭顶之灾!

  正忧心间,石敬瑭打听到一个加大他忧虑的消息:成德节度使安重荣与义武节度使皇甫遇联姻,结成了儿女亲家。成德与义武两镇,地域紧邻,自唐末以来长期唇齿相依,有悠久的结盟传统,因此现在两镇节度使结亲,对朝廷而言显然不是好事。

  不能让安重荣再增加帮手了!现在直接给安重荣下令肯定没用,于是石敬瑭先从他相对听话的亲家入手,一道圣旨将皇甫遇调往潞州,改任昭义节度使。

  义武节度使的位置暂时空了下来,石敬瑭一时没想好让谁去顶替,这个新人选应该比较可靠,决不能与安重荣穿一条裤子。没想到石敬瑭尚未做出决定,他的干爹耶律德光就派使节送来了指导意见。

  前文提到过:前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在被干儿子王都篡位之时,他的儿子王郁和王威跑到了契丹避难。现在王郁已死,但王威还活着,既然义武节度使的职位空了出来,耶律德光便顺势提出,让王威子承父业,出镇义武。

  让一个已经当了十多年契丹大臣的人来当义武节度使?这与将义武再割让给辽国有多大区别?纵然你们契丹人对我有大恩,可我也尽全力报答了,不能无休止地得寸进尺啊!王威是不可能与安重荣穿一条裤子,但与辽国穿一条裤子也是石敬瑭没法接受的。

  但石敬瑭也不敢强硬回绝,只好用程序正义当借口,软软地拒绝干爹:“按照咱们中原长久以来形成的制度,当节度使的人,要先从刺史干起,刺史干好了升团练使,团练使干好了升防御使,最后才能升到节度使。这样吧,让王威先回国,我会尽快安排他一级一级的升迁。”

  耶律德光大怒,再派使节来责问石敬瑭:“你从节度使到皇帝,中间升了几级!”
  二安之乱 九
  2021-036


  面对耶律德光的紧逼,石敬瑭灵机一动,使出两招来化解危机。

  第一招,是摆事实讲道理,从继承权角度推出一个比王威更合理的人选。首先,义武王家的开创者,是参与平定黄巢的大功臣王处存,王处存死传子王郜,王郜遭到朱温进攻出逃太原,王存直才得以接侄儿的位。这样论起来,显然王处存的后代,比王处直的后代更有资格继承义武节度使一职。正好,王处存有个孙子叫王廷胤,同张彦泽一样,也是跟随杨光远在平定范延光之乱中的立功人员,此前刚刚升任彰德节度使,也满足了节度使要一级一级升上去的条件,由他出镇义武,法理上无懈可击。

  然后就是第二招了,石敬瑭派使节出访辽国,在将中原已经让王廷胤孙承祖业的情况与合理性报知父皇帝的同时,大把砸钱,贿赂辽国上下,让耶律德光伸手不打笑脸人。同时贴心地嘘寒问安:父皇帝还有什么吩咐,只要是不违备礼法的,下国办得到的,都一定会全力满足!耶律德光没能实现自己的图谋,但起码也没什么损失,要为此事兴师问罪也缺乏足够的理由,只好佯装转怒为喜,同意了干儿子的安排。

  但安重荣的问题还没解决,不断增加的量变,正在向着质变前进。

  后晋天福六年(公元941年),(注:在《旧五代史》、《资治通鉴》与《辽史》中,关于这一段后晋与辽国间发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虽有对应的记载,但时间大都对不上,普遍存在一年到数月的偏差,原因不明,本文时间以中原史书为准),石敬瑭按往年常规,遣使向辽国的父皇帝进贡大批礼物。耶律德光也礼尚往来,派拽剌为使臣,回访后晋。不料,这次辽国使团刚进入后晋境内,就让安重荣给中途截胡了,拽剌也被扣押在镇州。

  大家还记得吧?这个拽剌曾经是生活在十六州境内的西奚部落第三代大首领,西奚人本与契丹有仇,后因石敬瑭割地,才不得已投降契丹,当时,耶律德光还顺手刨了他爹扫剌的坟墓。又因为当时安重荣正全力招揽辽国的逃人,那他扣留拽剌很可能就是为了以其为号召,吸引辽国境内的奚人来投奔自己。我甚至不能排除有一种可能性:安重荣扣压拽剌,其实是合演的一出双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差不就在这段时间内,安重荣的煽动在辽国引起了更大的波澜。

  年初,寄居代北的吐谷浑部落受不了契丹统治的苛暴,首领白承福等率全体部民经五台山,南下投奔后晋。石敬瑭听说此事,担心惹怒辽国,急忙下令关闭边界,不允许吐谷浑人入境。但安重荣置若罔闻,大开边界,接纳白承福,同时也将大量的吐谷浑骑兵收入囊中。石敬瑭再派供奉官张澄前往边境各镇,驱赶逃入后晋境内的吐谷浑人返回辽国,但在安重荣阻挠下,这些大失人心的举措收效甚微。

  当年六月,朔州发生兵变,将军赵崇赶走了辽国的振武节度使(《旧五代史》称被赶跑的节度使叫“刘山”,《辽史》称则此节度使叫“耶律画里”,鉴于阿保机曾给自己取了个汉名“刘亿”,可能此时的辽国宗室仍然会使用刘姓),宣布回归晋朝!

  安重荣感到形势一派大好,于是向石敬瑭上了一道著名的公开奏疏,高高树立起自己抗战派爱国领袖的光辉形像:

  “先是年初的吐谷浑部的白承福、赫连公德各率三万余帐南来,归附我大晋。然后是草原上的两突厥、浑部、契苾部,还有代北的沙陀、安庆、九府等部族人(即留在代北的沙陀三部旧人,他们与后晋大量的将士、官员沾亲带故),纷纷牵着牛羊,赶着马车,带着武器兵甲,分成七、八路南下投奔国家。我问过他们归化我大晋的原因,他们都说:契丹人动不动就抓他们的部民为奴,任意抢夺他们的羊马,统治太过残暴!”

  “另外自今年二月以来,契丹皇帝给他们下令,要他们准备精甲壮马,说是等到入秋之后将大举南侵!但各部民众都不愿意给凶残的契丹人当炮灰,只要大晋兴师北伐,他们愿自备组织十万大军,配合我军作战!不止各部,十六州的汉民,同样意气风发。朔州的节度副使赵崇已经起事,驱走契丹的节度使刘山,光复了振武镇!”

  “陛下屡次下旨,要臣好好侍奉契丹,不要惹事,但陛下您可知道,天道人心,难以违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陷身于虏廷的中原节帅们,都伸着脖子踮着脚,日夜盼望着王师北进的消息!是到决定大计的时候了!”
  二安之乱 十
  2021-037


  这份火力十足的奏疏全长达数千字,安重荣又让人将它复制了很多份,四处传送,基本上朝中稍有影响力的官员,以及各地的藩镇节帅们都做到了人手一份。文中那些激动人心的慷慨词句,对现行屈辱外交的猛烈抨击,以及对武力抗争重现华夏荣光的乐观展望,很快便四方传扬,沉重打击着后晋皇帝本来就不算太高的威信!

  石敬瑭当然清楚这一切,他在看到这份奏疏时,心态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怎么办?安重荣肯定是没安好心,但要无视他所代表的那一派呼声恐怕也是不行的吧?需不需要顺应舆论,修改跪舔契丹的既定国策?但那种改变,必将触怒辽国,让耶律德光很生气,那很严重的后果,又是不是后晋王朝有能力承受的?

  就在石敬瑭万分纠结之际,一封密奏送到案前。写密奏的人,是他的第一谋臣,此时身为泰宁节度使的桑维翰。桑维翰自然也收到了一份安重荣的奏疏,深恐石敬瑭会顶不住舆论的压力,做出什么错误决定,便急忙写了一份长文,上呈天子:

  “陛下可不能忘记,当初咱们能够逃过晋阳之难,进而夺取天下,全是人家契丹人的功劳!如此大恩,岂能辜负?更何况安重荣自恃骁勇,过份轻敌;吐谷浑人更是只想借咱们的手,报他们的私仇。他们都没有从大晋的国家利益出发来考虑问题,所言根本不能信!”

  “据我观察,契丹这些年来,军事实力越来越强,可以说是战必胜!攻必取!割取中国的大量土地,原本是中国独有的精良装备,他们也都有了。他们的君主耶律德光,智勇过人,他们的文臣武将上下和睦,团结一心。他们国内经济也正处在良好状态,牛羊繁盛,没有天灾。从每个角度看,这都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挑衅的敌人。”

  “而且,中国最近与契丹的几次大战(指晋安、团柏两役)全都是惨败!就凭咱们那如同惊弓之鸟的士气,与屡战屡胜的契丹人相比,如何是人家对手?一旦断绝和好,我们就必须向边塞增派军队。派去的人少了,不足以抵抗强敌的进攻;如果派去的人多了,所需的大量兵粮、辎重又会拖垮国家孱弱的经济。而且契丹多是骑兵,有机动优势,我们出击,他们撤退,我们追不上;等我们回来,他们马上又可以进攻,不给我们休整的机会。我只怕一旦开战,禁卫将士将广疲于奔命,临近契丹的成德、义武两镇将化为赤地!不再有幸存的百姓!”

  “现在,国家只是刚刚恢复安定,战争创伤还远未修复,国库空虚,百姓穷困。这点儿国力,本本分分的保守边疆,都不一定够用,岂能再去主动挑事?契丹对我囯的恩情不能算轻,也没有做过破坏条约,违备承诺的事,我们怎么能不讲信用,率先背约?突然出击,就算侥幸取胜,也是为将来埋下祸根,而一旦战败,就大事去矣!”

  “安重荣那帮人说:年年向契丹进贡,会虚耗国力,对契丹卑躬屈辞,是国家的耻辱。可他们就不想想,一旦开战,兵连祸结,遥遥无期,与送给契丹的那点绢帛相比,哪一个对国力伤害更重?更严重的是,战争一旦开始,国家就不得不加重前方将领权力。如果他们倚仗功劳,提出过份的要求怎么办?中央实力凋零,藩镇再次坐大,像唐末那样,以下压上,那才是真正的耻辱!”

  “我希望陛下平时多训练民兵,提高百姓的军事素质,养兵息民,耐心地积蓄国力。等国家没有了内忧,民众有了余力,再等待合适的时机,釆取行动。一定要做到不动则已,动必成功!”

  石敬瑭看了桑维翰的密奏,非常欣慰,这才合乎他的想法,便让使节转告桑维翰说:“朕这些天一直忧心忡忡,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看了卿的密奏,如大醉方醒!卿尽管放心,朕不会再被迷惑了。”
  二安之乱 十一
  2021-038


  平心而论,桑维翰对当时局势的看法,对辽国与后晋之间军事力量对比的判断,都比安重荣更客观一些,也更符合后晋王朝的自身利益。不过,安重荣可以将他的言论公告天下,桑维翰却不敢公开驳斥,只能写成密奏上报给石敬瑭一人,也可以清楚的看出:桑维翰的主张是不得人心的。

  决定采纳桑维翰的主张之后,两件大事便提上了石敬瑭的工作日程,一、设法清除安重荣的势力;二、修复与辽国那种不平等的友好关系。

  为了钳制安重荣,石敬瑭决定重新起用自己原先的第一号心腹大将,能力与功勋都比较出众的刘知远,让他出任紧挨着成德的河东节度使。为什么说是重新起用呢?原来,这几年发生了一些事,让石敬瑭与刘知远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复太原起兵的时君臣一心了。

  有意思的是,石敬瑭与刘知远关系的第一次恶化,竟然源于一次升职。天福四年(公元939年)三月,石敬瑭下诏,加授归德节度使刘知远为同平章事,成为国家的名誉宰相。这当然是一种褒奖,但问题是,那道诏书上加授同平章事的人有两个,除了刘知远外,还有一个是忠武节度使杜重威。

  前文提到过,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夫,不但没有什么像样的功绩,能力也比较平庸,人品还比较差。比如说,杜重威极为贪财,每出任一镇节度使,除了大量贪污公款外,还要在其辖区内私自加税加赋,用于中饱私囊,其对百姓的敲骨吸髄,凶狠程度不亚于赵在礼、张彦泽!辖区内的百姓不堪暴政,多有逃亡,但杜重威毫不在意。一次,他出行路过集市,洋洋得意地对左右说:“大家瞎说什么我把百姓都赶走了,你们看,集市上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吗!”

  和杜重威这样的人渣同时升职,刘知远感到是对自己的莫大污辱,于是,他连续四次上表请辞,宁可不升官,也决不愿意与杜重威出现在同一道诏书里!石敬瑭很恼火,杜重威是他正准备重点培养的高级干部,刘知远不给杜重威面子,就等于公开打皇帝的脸。

  愤愤不平的皇帝对宰相赵莹说:“杜重威是朕的妹夫,刘知远虽然有功,怎么可以公开抗拒朕的诏令?削去他的兵权,让他回家养老怎么样?”同为石敬瑭旧日心腹的赵莹忙劝解:“陛下当初在晋阳的时候,兵不过五千,被十多万唐军围困(这两个数字是古人论事常喜欢使用的夸张手法,不用当真),如果不是刘知远心如铁石,坚决指挥抵抗,如何能成就今天的大业?这样的功臣,怎么能为了一点儿小小的过错,就将他革职罢黜?这种事如果传到外边,也不利于彰显陛下的人君器度吧。”

  石敬瑭终究还是比较宽大的,便听从了赵莹的劝说,派学士和凝(就是当初在胡柳陂大战时,救了梁将贺瓌一命的和凝和成绩)到刘知远家里传话,劝说他接受诏命。和凝确实是好口才,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刘知远不敢再固执,只好不情不愿地升了官。但君臣间的嫌疑已经萌芽,再不能恢复如初。

  稍后,石敬瑭任命刘知远为邺都留守,但到任不足半年,又命其入京朝见。之后,刘知远滞留京城长达一年,石敬瑭既不让他回邺都,也不给他安排新的职务。此时的刘知远,就有点儿像当初被李存勖留在洛阳的李嗣源,实际上已经被挂起来了。当然,对待功臣,石敬瑭要远比李存勖仁慈,所以刘知远的处境并不像当时的李嗣源那样凶险。

  可现在,为了对付安重荣,石敬瑭觉得非用到刘知远不可,于是,在汴梁坐了一年的冷板凳之后,刘知远被石敬瑭任命为北京(太原)留守、河东节度使,迅速前往太原上任。很难说石敬瑭的这个决定是不是对的,我们知道的是,从那一刻起,刘知远不再是昔日的刘知远,不再是石敬瑭忠心耿耿的跟班,他开始了属于自己的事业。

  刘知远生于太原,年轻时,他身份低微,家徒四壁。在一次放牧时,刘知远放的马匹无意间踩踏了从属于寺庙的一块田地。寺里的主持和尚大怒,指挥寺里人员把刘知远抓住,狠狠一顿痛打。现在,刘知远以一把手的位置回到了故乡,第一件事,就是仿效韩信、石勒的故事,把当年打他的主持和尚找来,与其共坐叙旧,谈笑风生,完了派人将其送回寺庙,还附送了大批的礼物。刘知远达到的效果也与那两位前辈相同,太原百姓听说了这件事,人心欢腾:新来的刘大帅对与自己有仇的人都能这么好,还能亏待咱们吗?
  二安之乱 十二
  2021-039


  石敬瑭让刘知远来太原的主要目的是对付安重荣,所以紧接着,刘知远就出了大招,他派自己的心腹将领郭威,密访入塞的吐谷浑人,试试能否劝说白承福脱离安重荣。

  不久,郭威回来向刘知远报告说:“那几个吐谷浑人都是见利忘义之辈,安铁胡(安重荣的绰号)没钱,只赏给他们一些袍服,我们如果能给吐谷浑人更多的好处,他们一定会背叛安重荣,投靠我们的!”

  差不多同时,在桑维翰的建议下,石敬瑭正准备离开京城汴梁,御驾亲征,进驻邺都(魏州),集结各军,以武力威慑安重荣,争取不战而屈人之兵。刚刚升任同平章事的和凝提醒道:“陛下一旦离开汴梁,安从进如果反叛,该怎么处置呢?”石敬瑭问:“卿怎么看?”和凝提出建议:留下空白的宣、敕(枢密院发布的命令称为“宣”,中书门下发布的命令称为“敕”)数十道,交给留守京城的郑王石重贵,让其在紧急关头能够快速做出反应。

  石敬瑭同意了。当年八月(也就是安重荣向天下发表那篇慷慨激昂的爱国宣言之后两个月),石敬瑭离开京城,抵达邺都,同时给安重荣下诏,最后一次尝试将他拉回来:“你身为国家重臣,家里还有年迈的老母,怎么能因为一点儿小小的怨恨,就不顾君与亲?我是靠着契丹的帮助,才得到天下,而你是靠着我,才有今天的富贵。我不敢忘记别人的恩德,你怎么就忘了呢?我而今领有天下,仍要向契丹人称臣,而你仅有区区一个藩镇的力量,就想跟大辽对抗,不是太难了吗?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此时,安重荣还不知道自己招兵买马的成果已经被人渗透,正雄心万丈,觉得自己就是当为天子的兵强马壮之人,因此毫不退缩。安重荣看看天下诸藩镇,最有可能与自己一同起兵的,就莫过于山南东道节度使安从进了。于是安重荣秘密遣使赴襄阳,与安从进取得联系,缔结了同盟。

  与此同时,刘知远再派人密访吐谷浑,对白承福等人恩威并施:“朝廷将你们的牧地割让给契丹,你们不愿接受,想找新的牧地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怎么能这么蠢,去帮助安重荣呢?安重荣预谋叛乱,已为天下所唾弃,其败亡就在朝夕之间!你们要想免受池鱼之殃的话,只有早点儿归顺朝廷,我会帮你们安排。如果还犹豫不决,等朝廷大军进剿,你们南不能归晋,北不能归辽,后悔也来不及了!”

  由于后晋皇帝已亲统大军进驻邺都,刘知远的威胁看起来非常真实,白承福等吐谷浑首领一听就慌了,果然将刘知远当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当年十月,原本依附安重荣的吐谷浑人举部迁入河东,投奔刘知远。

  刘知远将投奔过来的吐谷浑部落安置于太原东面以及岚、石二州之间,同时上疏后晋皇帝,请求任命白承福为大同节度使(大同早已割让给辽国,就算是虚衔,石敬瑭也不敢同意。但刘知远这么做,给了吐谷浑人一种打回老家去的远景幻想,有利于自己收买人心)。至于那些被安重荣准备当作起事主力的吐谷浑骑兵,则全数被刘知远收编,纳入自己麾下。

  发现吐谷浑人走了,安重荣势力衰退,原本答应和他共同进退的鞑靼、契苾、突厥等诸部,也都打起各自的小九九,纷纷与安重荣划清界限!于是,安重荣还没有起兵,他的实力就遭受到重创,即使是长久跟随他的嫡系军队,也军心浮动,多怀异志!
  二安之乱 十三
  2021-040


  修复与辽国的关系,是石敬瑭面临的另一大挑战。此前,辽国皇帝耶律德光也正为安重荣的反辽活动震怒不已,他派遣使臣绕过成德,质问石敬瑭:“你竟然放纵手下,拦截使团,扣押拽剌,收留逃人,煽动叛乱,意欲何为!”

  赶到邺都的石敬瑭在派人劝说安重荣回头未果后,另派了以宣徽使杨彦询为首的高级别使团,携带着大量贡品出使辽国,向耶律德光解释:“安重荣干了什么,南朝皇帝是完全不知道啊,更不可能授意了。这就像家里出了个不孝子,父母虽然痛心疾首,可真的管不了他。”

  但这种解释无法平息耶律德光的怒气,辽国皇帝下令将杨彦询收押,除非后晋方面给辽国一个满意的处理结果,否则决不放人!

  差不多同时,石敬瑭还派了另一个使臣前往已经宣布反正归晋的振武镇总部朔州,我猜想他可能打算套用当年处理云州吴峦的方法,用一纸调令将赵崇调到南方,好帮助辽国“收复”振武。

  但此时朔州已被辽国宣徽使古只统领的辽军团团围住,通往城内的所有道路均被封锁,根本进不去。晋使请求辽军让开一条道,准许他入城传旨。古只估计不相信后晋方面的诚意,对晋使的态度非常不友好,不但不允许他们穿越辽军的封锁线,还干脆把他们当成战俘似的,派兵押送到临潢府,献给耶律德光!

  两拨使臣都像打狗的肉包子般一去不返,石敬瑭不敢有怨言,忙又派出更多的使节,携带更多的贡物出使辽国,希望能让父皇帝息怒。耶律德光还是不给面子,直接下令:晋朝最近送来的贡物就不用运到临潢府来了,可以直接赏给正在围攻朔州的辽军将士,激励将士们尽快剿灭城中那些自称是晋军的叛贼!这样一来,别说后晋朝廷的支援指望不上,就是安重荣也来不了,但尽管如此,赵崇领导的朔州守军仍顽强抵抗,辽军一时间进展甚微。

  重新回到后晋方面,就在安重荣部众叛离,进退维谷之际,十一月,襄阳的安从进可能不清楚北边情况有变,率先竖起反旗,出兵北上进攻邓州。守卫邓州的威胜节度使安审晖兵少,便干脆放弃外城,全军收缩进内城抵抗,安从进急攻数日,不能克城。

  邓州交战之际,威胜镇下辖的唐州(今河南泌阳)刺史武延翰向京城发出了紧急警报,京城留守石重贵马上动用了那些空白的宣、敕,任命洛阳留守高行周为主帅,匡国节度使宋彦筠为副,宣徽南院使张从恩为监军,护圣指挥使郭金海为先锋,统领京城禁军及河南藩镇的军队南下,讨伐安从进。

  安从进见邓州一时不能攻克,便移师向东,进攻唐州,不料才行军到唐州南郊的花山,便与石重贵派来的讨伐军前锋遭遇。安从进之前像三国时的孟达一样盲目乐观,他认为石敬瑭已经带着后晋朝廷北上邺都,那么面对南方发生的战事,反应应该会很慢。可万没想到,朝廷军队会来的这么快,因此安从进毫无心理准备,仓促遇敌,手忙脚乱,叛军顷刻间便被打得希哩哗啦!溃败中,安从进的儿子,内牙都指挥使安弘义断后,被讨伐军生擒。安从进则借着这一短暂的逃命窗口期,仅在数十名骑兵的保护下摆脱了追击,逃回襄阳。

  石敬瑭也接到了报告,便下诏让高行周主持南方战事,同时又下诏给臣服于后晋的南平王高从诲、楚王马希范,命两国出兵出粮,帮助讨伐安从进。于是不久后,南平与楚国的战船堵住了水路,高行周统领的后晋大军断绝了陆路,安从进以残兵困守襄阳,败局已定!
  二安之乱 十四
  2021-041


  这时,安重荣听到安从进已经起兵的消息,虽然他此时的处境不妙,但如果坐等安从进失败后再起事,那情况肯定只会更糟。于是安重荣只好硬着头皮,于当年十二月举兵反叛。

  不出所料,原先信誓旦旦,说好一定会支持安重荣的吐谷浑、鞑靼、突厥、契苾等各部人马,此时竟然全部背弃了约定,连一个鬼影都没有出现!友军不至,仅靠安重荣本部,兵力明显不足,为了虚张声势,安重荣只好裹挟了境内的数万饥民,让他们掺杂在军队中以显得人多。不过这样一通操作下来,这支军队的平均战斗力也就可想而知了,可以用来吓人,难以应付大战。随后,安重荣带着这支临时凑成的,拼多多式的乌合之众,以朝见天子的名义,南下直逼邺都。

  安重荣造反的军报终于传至邺都,石敬瑭就像等待楼上的第二只靴子落地那样,为这一刻准备很久了,所以朝廷军队的反应非常迅速。石敬瑭立即下令,以天平节度使,妹夫杜重威为主帅,安国节度使马全节为副,前永清节度使王周为马步都虞候,统领着包括皇家禁军、藩镇军、契丹雇佣军等共计三十九指挥的兵力(五代时每指挥兵力不固定,大致在500人至2500人之间浮动,故杜重威的总兵力也没法确定,从不足两万到接近十万都有可能,个人估计应该不少于五万)迎击安重荣。

  十二月十三日,安重荣与杜重威两军在贝州西面的宗城县相遇。看着对面精锐的朝廷大军,安重荣很清楚,革命不仅不是绣花,也不是购物,自己表面庞大的拼多多军团人数虽不少,真正能力战的却不多,如果一对攻,可能马上就会露馅。于是安重荣摆了一个防守型的偃月阵,坐待杜重威先动手。

  所谓偃月阵,就是一个形似半月的军阵,弧面向前突出,步兵摆出密集队形位于中央,依靠厚度承受敌方的主要攻击。另外由于阵形密集,除非大败,士兵不容易逃亡,对于掺杂着大量菜鸟新兵的安重荣军来说比较安全一些。少量精锐的骑兵布置于月牙形的两翼,掩护步兵阵形的侧面,可根据战况伺机反击。如果熟悉西方战史可知,这与汉尼拔在坎尼会战中的布阵颇为类似。

  应该说,安重荣虽算不上什么名将,但好歹确实是员战将,与其相比,杜重威对于该怎么用兵,怎么打仗,几乎没有什么概念,见对面摆了个阵形,想也不想就命令军队对敌阵发起无脑冲锋。有了杜重威贴心的配合,偃月阵的优点充分体现了出来,朝廷军队连冲两次,都在坚强的叛军阵形前撞了个头破血流,损失不小,进展却全无!

  看着连连得手的叛军,杜重威有点儿慌了,就要下令全军撤退。好在朝廷军方面,不但军队质量高于叛军,石敬瑭配属给杜重威的将领素质,也远高于安重荣的手下。指挥使王重胤赶紧阻止了主帅的盲动:“临阵退缩乃兵家大忌,现在一撤就完了!安重荣的全军都在这里了,杜公可抽调精兵攻击他们的左右两翼,使他们的骑兵不能机动支援,我再率契丹雇佣军冲击他们的中军,他们一定支撑不住!”

  杜重威也难得的展现了他仅有的一点儿优点:有时还是听得进行家的意见。于是朝廷军队没有撤,而是按王重胤的建议发起了第三轮攻势。调整方案后,朝廷军的表现有所改善,安重荣的偃月阵被压得稍稍有所后退,仍战况依然胶着。

  当然,这件事只证明了杜重威的手下不错,尚未证明安重荣的手下不行。不过别急,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安重荣叛军中一个叫赵彦之的将领突然临阵倒戈,从而一举决定了宗城会战的胜负!
  二安之乱 十五
  2021-042


  这赵彦之本是安重荣的老战友,两人还是小军官时便意气相投,关系亲密,就只差着烧黄纸斩鸡头拜关二爷了。等安重荣混出头,高升为成德节度使之后,赵彦之就辞去自己在关西的职务,千里迢迢来投奔好兄弟。之后,赵彦之专门负责为安重荣广交亡命,招兵买马,为叛军扩充军力立下了不小的功劳。

  《资治通鉴》上说:凭借着与安重荣的交情和功绩,赵彦之自认为地位显赫,怎么也该在叛军中当个二把手才对!结果,等起兵了,赵彦之大失所望,他仅仅被安重荣任命为排阵使。

  其实排阵使也并非不重要,这个职务负责演练军队,训练阵法,监督士卒作战,特别是让那些新兵蛋子们知道自己在战时该干什么,等安大帅一声令下要摆个偃月阵时,不至于站出个鸡窝阵。有些著名人物,如唐末的宦官名将杨复光,去劝降王仙芝时的职务就是排阵使。但不管怎么说,排阵使没有达到赵彦之的期待值,于是仅仅为了这点事儿,他就对老朋友安重荣大为不满,有了二心。

  不过,以上只是古史的推测,并非赵彦之自己的解释。个人认为,他更可能是觉得安重荣已经赢不了,要为自己找条活路。

  不管真相如何,反正赵彦之是在交战最激烈的时候倒戈了!排阵使投敌!叛军顿时阵形大乱!安重荣更是大惊失色,在他眼中,不管有多少人背叛自己,赵彦之也应该是心如铁石,永远站在自己身后的好兄弟啊!

  安重荣的自信心顷刻间崩溃了,他放弃了指挥,转身而逃。紧接着,就是叛军整体崩溃,各自奔逃,战场转为单方面的屠杀!朝廷军阵斩叛军一万五千余人,在接下来的追击战中,叛军又有两万余人被击毙或被冻死,侥幸没死的,自然也不可能再跟着安重荣,最后安重荣仅带着十余骑逃回镇州。

  不过这一战中最扯淡的事,还要算赵彦之的结局。这位安重荣的“好兄弟”,因为在投降的时候穿着的那身行头太过华丽,配有大量的银饰,结果让朝廷的军士们见财起意,来个论功行抢,一刀就把此战取胜的最大“功臣”给剁了!将他的盔甲战马等瓜分一空!这也是为什么,赵彦之没有解释自己行为动机的原因。真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安重荣大势已去,其所属的赵州又被朝廷军队攻陷,杜重威进军,将镇州团团包围。十多天后,也就是天福七年(公元942年)正月二日,叛军中一个牙将为求自保,向朝廷投降,悄悄打开水门引导朝廷军队入城,镇州于是也被攻陷。杜重威入城后大开杀戒,又斩首两万余人!连那个打开水门帮助朝廷军队拿下镇州的牙将,也落了个赵彦之式的下场,杜重威借故杀了他,好将克城的功劳全部揽为己有!

  安重荣自然更不可能逃脱,这位自诩兵强马壮有天子命的纠纠武夫,到了最后关头没有“天子死社稷”的自觉,被朝廷军生擒,随即被斩首。安重荣是一个有争议的历史人物。有人认为,他反对向契丹割地称臣,并做出很多努力,试图北伐收复失地,虽未成功,但也算得上当时的一位民族英雄。也有人认为,安重荣所做的一切,全出于他想当皇帝的野心,所谓抗击契丹也好,收复失地也罢,都是口号喊得响,实际做得少,所以没有任何值得肯定的地方。

  依笔者看,安重荣有野心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因此就将他所有行为的动机全盘否定,恐怕也失之于简化。毕竟在那个时代的大多数野心家,都选择了给契丹人当狗这条道(虽然不一定当得上),如石敬瑭、赵德钧、赵延寿、范延光、杨光远,还有未来的杜重威、刘崇等等;而用抗击契丹为号召,来聚拢人心的,仅有安重荣、刘知远两位。这至少证明,在当时人看来,如果仅仅为了野心,向契丹人求助才是更有利的选择。
  自制地图:安重荣之乱与辽国的赵崇之乱

  
  二安之乱 十六
  2021-043


  安重荣选择了艰难的道路,然后他失败了,然后他的首级被杜重威送到邺都,向后晋皇帝告捷。石敬瑭大喜,总算是可以在契丹干爹面前还自己一个清白了!他马上命人将首级刷上漆防腐,再送往辽国,请耶律德光检视,同时祝贺辽国平定了朔州的反贼赵崇。

  原来,差不多就在安重荣被后晋击灭的同时,辽国这边,经过了整整半年的战事,打着后晋旗号的,孤立无援的朔州终于被辽军攻陷。关于这一战,史书中找不到任何稍微详细一点儿的记载,但辽军应该胜的并不轻松,因为就连他们的主将古只,都在此役中阵亡了!耶律德光因为伤亡惨重,怒不可遏,克城后下令将朔州城中的男丁全部处决!但奇怪的是,首领赵崇的下落没有记载,可能是失踪了。

  余怒未息的耶律德光,先是听说安重荣在后晋那边造反了,之后又见到后晋方面送来的安重荣的人头,这才怒气稍减,放杨彦询回后晋。不过,这事情还不算完,耶律德光再派使者责问石敬瑭:“先前,安重荣收留从我大辽叛逃的吐谷浑部落,现在安重荣既已伏诛,那么叛逃的那些吐谷浑人何时遣返?”

  这下麻烦了,父皇帝的要求让石敬瑭倍感为难。本来石敬瑭连十六州的国土和人民都能出卖,自然不会在意那些与他并不亲密的吐谷浑人,但问题是:那些吐谷浑人现已在刘知远的庇护之下,并成为其武装力量的一部分。而如今的刘知远,已经不是石敬瑭可以任意摆布的了。石敬瑭虽然给刘知远下令,但刘知远装聋作哑,就是拖着不办,后晋皇帝也毫无办法。

  去掉一个安重荣,又来一个刘知远,如之奈何!父皇帝毫不体谅干儿子的难处,在契丹使臣一拨比一拨更严厉的逼问下,仅靠送钱和陪笑脸已经越来越难忽悠过去,让石敬瑭痛苦万分。祸不单行的是,后晋这一年的年景还不好,有五个州奏报发生的水灾,十八个州奏报发生了旱灾、蝗灾,天下饥馑,却偏偏在刘知远主政的河东风调雨顺,毫无灾异,这难道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吗?

  五月十六日,在焦头烂额中苦苦挣扎的石敬瑭突然病倒了,而且病情恶化的很快,不到一个月,后晋皇帝已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但石敬瑭没法安心离去,他所有成年的儿子都已死于非命,现在只剩下一个尚是孩童的幼子石重睿,很显然,自己一旦离去,这个孩子别说在这危机四伏的时代坐稳江山,就连能不能躲过动乱,活到成年,都是未知数!

  不知道那几天,躺在卧榻上的石敬瑭经历了怎样的心理煎熬,最后,他下旨单独召见了重臣中最有忠厚长者之名的宰相冯道。冯道入宫,见到了让他难忘的一幕:石敬瑭让小皇子石重睿出来,向老宰相下拜,然后又命宦官抱起石重睿,送到冯道的怀里。很明显,在那个时候,石敬瑭还没有失去表答自身意图的能力,但整个会见过程中,他没有做出任何明确的指示。

  古史大多很直观地认为,石敬瑭在临终前召见冯道的举动,就是想让冯道辅佐石重睿继承帝位。不过我觉得这种看法存在一些疑点,如果那个时候,石敬瑭还没有病得失去理智的话,他应该很清楚,仅靠托孤给冯道,根本不可能保障石重睿的皇位继承权。

  第一、谁都知道,冯道是一个好人,但并不是一个忠臣,每次到改朝换代之际,他只能做到不对旧主落井下石,从来不会为了维护旧主,而对新朝抵死不从。这样的事儿我们已经见过几次了,今后也会一样。石敬瑭与冯道的私交颇深,不可能不了解冯道的为人。

  第二、就算冯道突然间精神分裂了,愿以国士之礼来报答石敬瑭的知遇之恩,他也完全没有能力保障石重睿平平安安地继承皇位。原因很简单,冯道是一个纯粹的文臣,手中没有兵权,在军队中也没有影响力,身处这个武力至上的时代,他所能做的事其实非常有限。

  我们看看距此时最近的一次托孤。三十四年前,临终的李克用可是同时召来了五个人,有弟弟李克宁,有监军张承业,有老将李存璋,还有处理机务的吴珙和掌书记卢质,基本把当时太原城中最重要的人物都叫到了。而且李克用交待的也清清楚楚:就是让你们辅佐好李存勖。但即使这样,即使李存勖已经是个成年人,都还是出了大乱子,差点儿就将李家的基业完全葬送!清楚知道这些典故的石敬瑭,他如果真的想确保儿子继位,能那样漫不经心吗?

  当然,出于人之常情,石敬瑭自然希望将皇位留给自己的儿子,但如果他在临终前依然保持着理智的话,大概已经认识到:他留下的那个皇位,就是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如果没有足够的修为,坐上去必死无疑!那么,有必要非让自己仅存幼子去承受那样的风险吗?

  因此,李克用并没有让李存勖向李克宁、张承业等下拜,而石敬瑭让石重睿向冯道下拜了。我猜想,石敬瑭不明说,可能是他还存在一丝幻想:如果你能让重睿继位,那就请你辅佐他。如果确实做不到的话,他就如同你的子侄,请至少保全他的性命,拜托了!

  做完了这些事,六月十三日,石敬瑭病逝,他共计在位五年零六个月,享年五十岁。
  二安之乱 十七
  2021-044


  就在石敬瑭去世的当天,皇家禁军的头牌人物,侍卫马步都虞候景延广(理论上,此时皇家禁军的第一号人物,应该是侍卫马步都指挥使刘知远,但因为刘知远远在太原,故二号人物景延广便成了实际上的禁军首脑)找到冯道,与其商议说:国家多难,宜立长君,所以咱们应该拥戴皇侄,齐王石重贵为帝。

  历来都最识时务的俊杰冯道,自然是同意了。且不说冯道不同意也没用,立石重贵为帝,很大程度上可能也是石敬瑭没有说出来的本意之一。

  证据是:不久前,石敬瑭将石重贵爵位由郑王改封齐王,职务由开封尹改为广晋尹。也就是说,在石敬瑭生命的最后几个月,他已将石重贵召来邺都,召来自己身边。大家还记得朱温临死前,想废掉朱友珪,改立朱友文时是怎么做的吧?他就是让敬翔拟诏,打算将朱友珪贬出京城,而调朱友文入京。如果石敬瑭真的要传位给亲子石重睿,那么毫无疑问,最该防范的人,就是他名为侄儿,实为养子的石重贵。即使不将石重贵贬往偏远州郡,也不该将他调到身边啊。

  正因为同在邺都,事情就比较好办了。石重贵连一天都没有多等,就在石敬瑭去世当天,在景延广与冯道,这一武一文两大重臣的拥戴下,于叔父的灵柩前即皇帝位。

  但不管怎么说,石敬瑭确实从未明确过自己的继承人是谁,景延广因此认为:石重贵能当上皇帝,主要是自己的功劳!而且石重贵也认可这一看法,因此,以前一直不怎么显眼的景延广一步登天,升任同平章事,兼侍卫马步都指挥使(顶替了刘知远在禁军挂名的一把手位置),成了新皇帝最最器重的朝中第一号重臣。

  据说石敬瑭死前曾有旨,打算召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到邺都,让他辅佐新君。但石重贵不想让既重兵在握,政治态度又不明朗的刘知远进京。而景延广也不希望名望功绩都在自己之上的刘知远,来抢走自己的风头。于是那道圣旨就被扣下了,压根没有离开邺都。后来,这件事让刘知远知晓,他非常怒火,从此对新朝廷怀恨在心,更加不把朝廷的命令当回事了!

  咱们再来说一说造反比安重荣还早的安从进,不是我一时疏忽把他给忘了,而是直到石敬瑭病逝,石重贵即位,景延广高升之后,他都还在苟延残喘。

  由于襄阳也是天下坚城之一,更重要的是,安从进的手下比较死忠,明明已经毫无希望,还是连一个赵彦之式的叛徒都没有出现。害得高行周以大军围困襄阳,却久功不下。一直到石敬瑭去世后两个月,被围达九个月的襄阳城内终于存粮耗尽,守军的士气和体力都已濒临崩溃。

  于是,天福七年(公元942年)八月,高行周集合全军,发起了对襄阳城的总攻。奉国都指挥使刘词奋勇当先,率军第一个登上城头,大军后继杀入,守军再也抵挡不住,襄阳城终于被攻克。安从进眼看已无逃生的可能,便召集全族,举火自焚。至此,二安之乱才最终被平定,后晋境内,暂时又恢复了平静。

  十一月,新皇帝石重贵将叔父石敬瑭安葬于显陵(位置在今河南省洛阳市宜阳县盐镇乡石陵村西侧),谥圣文章武明德孝皇帝,庙号高祖。石敬瑭和他的时代至此被埋入地下,下一个前途莫测的新时代,即将开始……
  后晋显陵

  
  附文:追求的代价 上
  2021-045


  如果要给五代十国的历史人物搞一个“恶名排行榜”的话,石敬瑭也许唯一个有可能战胜强敌朱温,勇夺魁首的人!

  即使很多并不了解五代的人,也听说过“儿皇帝”的大名。由于有了石敬瑭,让华夏文明本部一块十分重要的固有领土,沦入北方胡人政权的控制之下,且历时长达数百年,流毒深远,给华夏民族带来了难以磨灭的痛苦回忆。

  可能是出于以上原因,石敬瑭在大多数时代的名声都很差。在我看过的一篇文章中,说这位后晋高祖皇帝是“集超黑的腹部,与超厚的脸部于一身。”但仔细回顾石敬瑭这一生,这个形容显然并不太客观,石敬瑭的脸厚固是常人难及,不过要论腹黑的话,在帝王群中,石敬瑭真的毫不出众。

  因为恶名高,与人品坏,并不是完全的等价关系。朱温肯定不是他那个时代最邪恶的人,秦宗权、孙儒之流绝对比后梁皇帝要灭绝人性的多。而石敬瑭么,如果不考虑他在民族大义上的大是大非,只看其私德的话,并不算差。他在政治人物中,是少有的一诺千金(尽管有时也不能完全做到),生活中不事奢靡,通常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较少发怒,除非造反,很少直接杀人。纵然称不上什么道德模范,但在历史上的大人物中论私德的话,起码可以算中上。如果与同期的张彦泽、杜重威这些恶贯满盈的大人渣相比,那石敬瑭的为人简直不要算太好。

  但问题是,你都干到中原王朝的皇帝,成为华夏文明的代言人了,身处高位,自然就要担当相应的,不可逃避的重责。所以在评论一个产生过巨大影响的历史人物时,怎么可能只用芸芸众生的标准,撇开民族大义,仅仅比较你的私人品德?

  由于石敬瑭是沙陀人这种不够严谨的说法,一直是网上的主流,并由此引伸出“石敬瑭不是汉奸”的奇谈怪论。因此我想再讨论一遍石敬瑭的族属问题。

  古史书中,对李克用父子、李嗣源、刘知远的族属记载都很清楚,全是沙陀人,可见沙陀人的出身,并不是一个需要避讳的问题。实际上,由于唐末李克用集团的崛起,沙陀一时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高贵词汇,那时有些来历不太清楚的胡人将领,都喜欢声称自己是沙陀人,并以此为荣。但里面没有石敬瑭。

  古人对石敬瑭的族属主要有三种记载:一、汉人,春秋大夫石碏、汉丞相石奋之后(出自《旧五代史》,也是后晋的官方论调);二、西域杂胡(出自《新五代史》);三、已经失去文化特征的羯族遗民,十六国时代的后赵皇帝石勒之后(出自辽国给石重贵撰写的墓志)。可见,石敬瑭究竟出自哪个族群,在当时就已经是一笔搞不清楚的糊涂账,固然不能完全排除他真是沙陀人的可能性,但轻易把这种揣测的说法当成定论,显然更无道理。

  就像我在前文中说过的那样:黄巢究竟有没有死在狼虎谷?可能会是个永远的不解之谜。但那个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黄巢对历史的影响力,已经确凿无疑地在狼虎谷结束了。

  同理,石敬瑭的真实族属可能永远也搞不清楚,但那个真相同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和他的王朝,对自身的民族认同。首先,后唐、后晋、后汉三朝,在所有政治制度上都是承接李唐,不存在任何胡人特色,也从未被时人视为异族政权,这和同朝代的契丹或辽国完全不一样。另外,假如有哪位朋友突然穿越回后晋,问当朝天子是哪族人?那官方给你的回答,肯定是汉人。

  网上还有奇论,称石敬瑭割的地不是他的,所以不构成卖国。这也是极典型的扯淡,石敬瑭刚造反的时候,仅仅是个后唐的河东节度使,十六州当然不是他能管辖的。但那时他所谓割地条约,也只是一张大白条,根本还没有执行,也执行不了。等到割地条约真正生效,开始实施时,李从珂已死,后唐已亡,石敬瑭的后晋王朝已经取而代之,得到了包括十六州五镇在内的,原后唐全部藩镇的承认与臣服。这时还要说割的不是自己的地,骗谁呢?

  我在如今流行的翻案论调中还看到一种论点,用他们想像中的“民意”,来替石敬瑭开脱。这种论调声称:十六州在唐末已经是大量胡人聚居之地,民意并不反契丹,当地人民在辽国的统治下,可能比从属于中原王朝时生活的更好,等等。所以以人为本的话,割地也不是坏事云云。

  这就是只要论点,不要论证了。让我们看看,在石敬瑭割地后的短短五年间,十六州发生的那些事:先是吴峦领导的大同抗战,然后是辽国的卢龙节度使赵思温密谋举地归晋,后来又有赵崇领导的朔州反正,这些事件能够发生说明了什么?只不过,由于以上每个事件发生之时,石敬瑭采取的对策,无一例外都是全心全意为辽国服务,让这些地区的人民,试图留在后晋,或回归后晋的努力全部失败。

  另外,在石敬瑭统治期间,不断有大量的十六州百姓,受不了契丹人的统治,冒着被辽国抓,被后晋遣返等风险,南逃入晋,甚至出现了像土谷浑部落这样,举部南迁的例子(也可见不满辽国统治的,不仅仅是汉民,别把当时的契丹统治者,想像的有多么仁爱)。尽管同期的中原也算不上什么乐土,但同时代中原百姓逃入辽国的记载,我是一条也没见到。

  我认为些这已经够了,石敬瑭就是一位有深远影响的重量级汉奸,无可避讳。
  附文:追求的代价 中
  2021-046


  当然,真实的世界是立体的,是充斥着复杂色彩的,作为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石敬瑭留给后世的形像,也不可能仅仅是一个汉奸。

  与如今网上有些人自行脑补,说什么石敬瑭名声差,是因为宋朝对他甩锅抹黑不同,宋人在修史时,其实对这位后晋高祖评价挺高的。如在《旧五代史 晋高祖本纪》的末尾,对石敬瑭的为君之道就多有褒扬:“旰食宵衣,礼贤从谏,慕黄、老之教,乐清净之风……傥使非由外援之力,自副皇天之命,以慈睿德,惠彼蒸民,虽未足以方驾前王,亦可谓仁慈恭俭之主也。”《资治通鉴》对石敬瑭为君的评价同样不算低:“推诚弃怨以抚藩镇,卑辞厚礼以奉契丹,训卒缮兵以修武备,务农桑以实仓廪,通商贾以丰货财。数年间,中国稍安。”

  这里边石敬瑭的“仁慈恭俭”不是虚言,是有实际例证的。

  比如说,为了民生,石敬瑭大胆取消了自中唐以来,对政府收入极其重要的食盐专卖制度。当时,有个关心时政的官员向石敬瑭提出食盐专卖造成的两大恶果:一是专卖使得公盐的盐价过高,让大量的贫苦百姓吃不起公盐;二是民间私盐无法禁绝,每年都有大量的人贩盐被抓,专卖收入也没法保证。于是,那个官员提出了一个治本的解决方案:取消食盐专卖,准许民间自由贩卖,每年再根据食盐专卖的所得,加征一项新税“食盐钱”,这样可以大大缓解民生,政府收入也不会减少。石敬瑭觉得很有道理,批准推行,于是盐价大跌,中原百姓终于吃上了久违的便宜盐,不可不谓一大善政。

  但可惜好景不长,就像李嗣源制定的“鼠雀耗”由善政变成恶政的过程一样,等石敬瑭刚死,后晋朝廷为提高国库收入,就在市场和各商道关卡上加重对食盐的销售税和过路税,使私营盐商们无法承受,纷纷破产!于是,食盐专卖制度迅速复活,与之前唯一的不同,是新税种“食盐钱”仍然要收!

  另外,石敬瑭还下过诏书,取消李从珂执政后期加征的杂税(当然,当时之所以狂征杂税,很大程度也是石敬瑭造反给逼出来的),后唐朝留下的欠税也不再征收。每遇上灾荒,他也比较注意民间疾苦,屡屡下诏赈济。现在网上甚至有人认为:石敬瑭的治国能力,在五代时候是第一流的!

  那么,这些看法是否客观公正?在不讨论与契丹关系的前提下,石敬瑭能否算得上一代明君呢?

  我个人认为,上面的观点并不够客观。赵宋史家对他的评价较高,可能是因为赵宋后来的武力也不行,被迫用金钱买和平,与石敬瑭时代的后晋多少有些同病相怜吧。而如今网上一些言论,为翻案计,往往矫枉过正,将石敬瑭的治国能力过度美化。

  我之所之会这么看,倒不是认为史书上对石敬瑭那些勤政爱民的记载,有什么不实之处,而是因为那些内容,都是对史料进行了选择性过滤后的产物。让我们把视野放宽,省视一下更多的,被过滤掉的内容,就不难发现,即使不考虑对契丹卑躬屈膝带来的经济负担,石敬瑭统治下的后晋,也是问题重重,民生多艰!

  首先,皇帝自身的节俭,如果不能形成表率,在国家的各级官员中形成一个正向反馈机制,那么他节省下的那一点点开支,马上就会被下面官员的贪腐所抵消,而变得毫无价值!这个道理,比石敬瑭早几百年梁武帝萧衍已经做出过完美的证明,石敬瑭只是又证明了一次。

  当皇帝不同于当村长,不可能亲自治理自己的管辖区域,只能通过一级一级的官员,将代表其意志国家政策,一层层推行下去。后晋朝在这个过程中,国家政策常常受阻,以藩镇为代表的地方官员们,或不予执行,或者肆无忌惮地出台自己土政策,马上可以将爱民的政策效力清零,甚至打成负数!比如你下诏要减免欠税,人家马上开征一项不许拖欠,立即缴清的“拔钉钱”!很显然,在地方的实际执行中,“拔钉钱”一类的土政策,远比石敬瑭的诏书管用!

  在整个五代,部分藩镇节帅横行不法,是个一直无法完全根除的痼疾,虽然症状有时轻一些,有时重一些,但要论发病最严重的高峰期,就在石敬瑭的后晋朝。之所以后晋会成为藩镇贪腐曲线的峰顶,主要由两个因素造成:

  第一项与石敬瑭无关。自李存勖统一北方以来,北方的藩镇节帅已经基本上都变成流官,当节度使的随时可能被更换驻地,更别指望着将职务和地盘传给子孙,这使得他们缺少爱养民力的动力;

  第二项就与石敬瑭紧密相关了。通过实践出真知,后晋的节度使们知道,当今天子很容易打发,只要不造反,其余的随便干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危险!

  石敬瑭的“慕黄、老之教,乐清净之风”,这无为而治说的好像很好听,但在很多时候,其实就是该作为的时候不作为,就是对官员们贪赃枉法、横征暴敛、乃至滥杀无辜的彻底放纵!关于这方面的例子,前文中已经介绍了不少,杨光远、张彦泽、杜重威等等,那些不是个例,而已经变成后晋朝的普遍现象。

  原因也很好理解,大量的藩镇节帅们,仍掌握着巨大的权利,却几乎不受任何监督,只要别造反,就算事发了也栽不了大跟头。有些人,比如杜重威,那跟头甚至是向上栽的,越被骂越升官!为官一任,是造福一方,还是造福一家,全凭自觉!试想,在这种环境中,还能保持高度道德自律的人,能有几个?在这样糟糕的吏治大环境中,还可以将国家治理好的机率,能有几分?
  附文:追求的代价 下
  2021-047


  很少有人,在明明可以扬眉吐气的时候,还喜欢卑躬屈膝;也很少有人,对于明目张胆的罪行(只要不是自己或自己人做的),内心会毫无触动。既然石敬瑭本质上是一个私德还不错的人,那他为什么还要在对待契丹时,甘于屈辱,不惜自降国格?既然石敬瑭颇有爱民之心,那他在面对某些藩镇节帅无法无天的胡作非为,置万民于水深火热之时,为什么总是无动于衷,甚至百般袒护?

  要知道,即使割让了十六州之后,后晋朝的整体国力,也并不比辽弱。而经过乱世淘汰,百战余生的后晋军队,平均素质也不比契丹军队差。同时,五代不是唐末,中央集权已经重建,虽然李存勖死后中央权威一路下行,后晋朝可能达到了五代中央实力的谷底,但中央强于地方的大背景仍未发生根本改变。几次叛乱的过程都可以看得出,只要中央禁军不哗变,地方藩镇是打不过中央禁军的。从客观实力上看,石敬瑭并不是没有挺直腰杆的本钱,那他为什么对内对外的表现,还都那么软弱?

  个人认为:让石敬瑭挺不起腰的根本原因,绝对不是他喜欢弯腰,而是他的个人能力存在严重短板,是五代最弱的开国之君!也许这么说有点儿过份刻薄,应该换个说法:石敬瑭的能力并不算差,但他要追求的目标过高,超过了他仅仅依靠自身能力可能达到的上限。

  要在战乱频繁的五代乱世开创一番基业,最重要的能力自然是打仗的本事。如果你只去看《旧五代史 晋高祖本纪一》,可能会觉得石敬瑭就是被埋没的一代名将!有人统计过里面记叙的,石敬瑭的辉煌战绩:

  “后梁贞明三年李存勖、李嗣源与刘鄩战于莘城,李嗣源与石敬瑭陷于阵中,石敬瑭挺身挥剑,来回辗转苦斗,奔跑数十里,大败刘鄩;”

  “后梁贞明四年晋军和后梁大将贺瓌激烈争夺黄河沿岸时,李嗣源中了刘鄩的埋伏,危急时刻石敬瑭率军殿后,拼死掩护他撤退,才得以领兵突出重围;”

  “后梁龙德二年,在胡卢套作战,后唐军队逐渐败退,石敬瑭迎着敌军精锐,拔出长剑,杀开血道,用身体保护李嗣源撤退,敌人干望着他,无人敢上前阻击;”

  “后梁龙德三年,石敬瑭跟随李嗣源观察梁军阵地杨村寨,部下都没有披甲,突然敌军出其不意,用武器掩袭李嗣源,兵刃将要刺到李嗣源背部,石敬瑭手持战戟冲上前,用力一击,几个凶悍的敌人从马上滚落下来,李嗣源才免于一死;”

  ……

  总之,在这些记录中,他的岳父李嗣源好像就是个浪得虚名的平庸之辈,每次都要靠石敬瑭救命,每次取胜的关键都在于女婿的出色发挥!但问题是,一旦把视野放宽,综合这个时代的各方面记载,很容易发现,《晋高祖本纪》可能是《旧五代史》各章节中最浮夸,最失真的一章。

  比如这一章在介绍石敬瑭的父亲石绍雍(又名臬捩鸡)时说:“事后唐武皇及庄宗,累立战功,与周德威相亚。”这可以算是相当不要脸的恶捧了!回顾梁晋争雄那段历史,周德威有多重要,看过本文的朋友们应该都心里有数,真正能够与其功勋战绩一较高下的晋军将领,也就李存审、李嗣昭、李嗣源等三人。什么时候出现过石绍雍或者臬捩鸡的名字?怎么突然就“与周德威相亚”了?

  有这头被吹上天的大牛迎风招展,那么接下来,关于石敬瑭那些离开自身本纪,就很难找到相应旁证的辉煌战绩,即使不说它们是假的吧,也显然是被刻意挑选,和有些夸大了。或者,他与李从珂一样,只适合当别人的部将。

  因为,等两川的孟知祥与董璋联手反叛之时,石敬瑭第一次担任大军统帅,讨伐两川,充分暴露了他真实的军事能力。由于董璋的严重失误,在石敬瑭抵达前线之前,讨伐军就取得了一次重大胜利,夺取入蜀的最重要天险剑门关。可就是碰上开局这么有利的一副好牌,也让石敬瑭给打烂了。历史上,拿下剑门之后,还能被堵住无法深入蜀地的,好像就这么一次。这个第一,硬是让石敬瑭给创造出来了。在与赵廷隐等蜀将的交手中,石敬瑭步步受制,频频失利。两川成功独立,石敬瑭难辞其咎。

  如果说,讨伐两川还是替别人打工,不一定用全力的话,那他在太原造反,就完全是事关石敬瑭集团生死的大业了。在起兵期间石敬瑭做了什么?他就把守城的事交给刘知远,自己没有直接指挥,在城中主要负责装神弄鬼,稳定军心。等契丹大军到达太原城北,决战之前的情报交流,也看得出,即使不考虑手头实力的差距,石敬瑭的将略也明显不如耶律德光。

  后晋建立后,天下也没有太平,先后又爆发了两次大规模乱叛。先是范延光、张从宾之乱,后是安重荣、安从进之乱。在这两次捍卫后晋生存权的平叛战争中,石敬瑭全是遣将出征,一次也没有亲自指挥。当然,身为皇帝,坐镇京城,不轻易亲征是合适的,但你坐镇京城,起码得有不动如山的稳重吧?石敬瑭在听说张从宾反叛,并攻下虎牢之后,一下子惊慌失措,竟吓得收拾行装,准备从汴梁逃跑!要不是桑维翰拦得及时,后晋朝可能当时就夭折!可见,在两次叛乱期间,石敬瑭不愿意亲征,是他真的对指挥打仗没把握,而不仅仅是出于帝王的稳重。

  知道了石敬瑭只是一个“伪名将”,就能理解他的种种不得已了。为什么不敢向契丹要求平等邦交,因为打不过。注意,不是中原打不过塞北,而是他打不过耶律德光,不是像某网文喜欢的口头禅“换谁上都不行”。这一点的证明,不用等太久,等新一轮王朝更替之后,中原换上了真正有能力的掌舵人,我们就可以看出明显的不同;为什么对一些恶贯满盈的节度使无底线地纵容,不就是怕他们逼急了造反。一旦有藩镇造反,石敬瑭没有完全的必胜信心,就算能够遣将平定,平定叛乱的有功之臣也很容易尾大不掉,变成新的潜在威胁。所以第一次平叛弄出个杨光远,第二次平叛弄出个刘知远,得不偿失。在这些前提下,石敬瑭在大方向上的选择,对他而言确实是理性最优。

  当然,说石敬瑭不行,是从乱世天子所需要的素质为标准来衡量的,如果只是做一个地方节度使,他还是比较优秀的。假如石敬瑭没有成为一代皇帝,那他留给历史的形像,可能要正面很多倍,而整个中国的历史,也可能会减少很多屈辱。

  所有的一切,怪就怪石敬瑭以平庸之才,却不甘平庸,太有追求了!不要说石敬瑭不造反就活不了,不造反就活不了的人是李嗣源、是李从珂、是郭威,不是石敬瑭。如果李从珂真的一开始就想杀石敬瑭,之前就不会放他回太原,之后也不赋予他重权,给他不断增兵送粮。是石敬瑭越来越过份的拥兵自重,才激起李从珂的猜忌,但在石敬瑭正式叛乱之前,除了一次酒后失言,李从珂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石敬瑭的事。造反之路是石敬瑭自己选择的,但并不是他唯一的可选项。

  当两个选择摆在石敬瑭眼前,要么退让,此生甘于平凡;要么进取,去追求人生最高的荣光!石敬瑭没有忍住诱惑,他选择了追求至高之位,选择了一个仅靠自己不可能达成的目标!于是,他为此选择付出了代价,接下来的历史,就不再是他可以选择的了,于是,割地、称臣、装儿子、对外屈辱,对内软弱,都成了顺理成章的必然!

  于是,整个华夏文明,也为他在那一刻的追求付出了代价。这个代价就像一道巨大的,久久不能愈合的伤口,最后伤裂迸发,化为《赤伶》中最伤感深沉的一句唱词:

  望燕云,望汴梁,梦一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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