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浴店女工异闻录

  17.
  生活总比想象中艰难,总这样麻烦虹姐帮忙看孩子,也不是长久之计。
  下午一点,到了我“上钟”的时间。我其实很不敬业,心里总想着顾客早点要求“下钟”,这样我就可以去陪孩子了。
  这次的顾客比较油腻,在洗脚的过程中,他时不时故意用脚趾头去摩擦我的手心和手背。
  我很反感。但我只能用沉默表达自己的不满。
  大叔时不时会问一些我多大年纪,是否成家,家中有谁,这类关乎个人隐私的问题。
  可我根本不想和他有沟通,关于他的问题,我皆胡编瞎说,敷衍了事。
  人和人之间的尊重和真诚都是相互的,他不尊重我,我何必对他坦诚相待。
  “家里还有80岁的老娘瘫痪在床,真是可怜啊,抬头给叔看看你的小模样,叔给你拿点钱去给你老娘买些营养品。”大叔说着,便伸手来掏我的下巴。
  我偏过脑袋,躲开了大叔汗津津的手,继续埋头给他按脚。
  “小模样真招人稀罕。一双小手按脚按得真得劲儿,给,大叔赏你的小费。”油腻大叔翻开随身的手提包,拿出一沓百元大钞,直往我胸前的衣领里塞。
  他是在拿钱哄我呢,哄我抬头给他一个笑脸。但是塞钱的动作,多少有些拿钱侮辱人的意味。
  我抬了抬头,不是为了给他笑脸,可是担心插在胸前的那一沓钱掉进洗脚水里。
  “给叔笑一个好不好?”他咧嘴看着我笑着问道。
  我怎么也笑不出来,我直想哭。
  “怎么了这是?怎么眼泪汪汪的?”油腻大叔做出一副心疼的模样,急急关心道,“快告诉叔,你这是怎么了?”
  我借着眼底的几滴泪,撒谎道:“我没事,只是想起家里的老母亲,担心她,想早点回家看看她。”
  油腻大叔收住了猥琐的笑脸,他应该是看出了我的诡计,知道我这是想拿钱走人。
  “你是不是很讨厌叔,所以着急想走?”油腻大叔有些不高兴地问道。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这一会儿摸手一会儿又摸脸的,还喜欢问东问西的,我能不讨厌他吗?
  “不是的,我看见叔,就想到了我爸爸,他和您一样高高胖胖的,对我很好。”我装着无辜,试图通过这样的角色类比,唤醒大叔心底的父爱,打消邪念。
  油腻大叔皱了皱眉头,又看了看他塞给我的那沓钱。
  “这钱我不能收,我给你洗脚,老板是会给工钱的。”我把钱拿出来伸手递给了大叔。
  想着,这样你总能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大叔见我连钱都不要了,脸色忽然变得格外严肃。
  他坐直了身子,不在勾着腰对我毛手毛脚,但他并没有伸手来接过我递还给他的钱。
  “叔给出去的小费,哪里有再收回来的道理,这说出去,不得让老少爷们儿们笑死。你好好再给我按按脚,到点儿我就走了。”大叔淡淡地说道。
  我不再看他的脸,只低头认真按着他的脚,并低声说了句:“谢谢叔。”
  成年人之间的暗语,在眼神里,也在举止里。
  不管心底的欲望是什么,至少大部分人还是想做个“体面人”。
  这位大叔尽管油腻猥琐,但他想做个体面人,因此这也让我平安无事过了一关。
  “下钟”以后,紧接着又来了一个顾客,这也是虹姐事先给我安排好的。
  能挣钱的日子,对于我来说就是好日子。受点罪吃点苦,那都不算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要吃苦的。
  这次来的顾客是个戴着眼镜且身形清瘦的年轻男人,这里姑且就称为“眼镜男”吧。
  眼镜男应该也是常来这种场合消费的,刚见到我时就问我是不是新来的,说以前都没见过我。
  我发现暴雪天还不忘出来洗脚按摩的人,那都是带着不单纯的目的。
  眼镜男看着脚下摆好的浴盆和盆中的热水,却迟迟不抬脚。
  我蹲在盆边,试图拿起他的一只脚,却被他躲开了。
  我纳闷着,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心里直犯嘀咕,难道又是一个来找茬的?
  “给我来次‘大保健’需要多少钱?”这个男人开门见山问道。
  来这里也有几天的时间了,说我听不懂“大保健”是什么意思,那不是装清纯装过头了吗?
  我心里埋怨着“雪休”天的钱,真不好挣。我不敢抬头看“眼镜男”的脸,只蹲在洗脚盆旁边,看着盆里清澈的热水,低声说:
  “你应该找错人了,我不会做‘大保健’,我只会足底按摩。”
  “眼镜男”霎时间就激动了,提高了嗓门问:“你收费这么高,竟然不做‘大保健’?!就给人洗个脚,按按摩,你一次收好几大百,你是抢钱吗?”
  我站起身来,看着坐在靠椅上的“眼镜男”,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低声说:“没有人抢你的钱,现在你既没脱鞋,脚也尚未下水,你可以去前台要求换个便宜的女工给你服务,或者也可以提出退钱。”
  “眼镜男”看着站起身的我,眼睛盯着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又把语气放温和了一些,轻声问:“你直说吧,要多少钱才肯做……”
  “不做。”我冷眼看着他,直截了当拒绝道。
  “眼镜男”鄙夷地看着我讽刺道:“我来这种地方没有上百次也有好几十次了,只要钱到位,没见过谁不做‘大保健’的。你开个价吧。”
  我想告诉他,我没有价。可我觉得说出来的感觉一定会让人觉得恶心。他一定会骂我……
  我扫了一眼“眼镜男”的衣着,注意到脚上的皮鞋已经磨得有些轻微掉皮了。
  “一百万。”我面无表情地回道。
  “你真敢开价,你平时不照镜子的吗?”他生气了,对着我凶戾地吼道。
  “嗯……你骂得对。我平时不照镜子。你还洗脚吗?不洗的话,可以去前台退钱。”我平静地看着他回道。
  “真是不要点JB……B脸……我CNMBD……”他一路忙忙碌碌口吐着芬芳离开了。
  他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在前台大吵大闹起来。
  我站在走廊里,看见虹姐走出休息室,她招手示意我过去。
  “你去陪陪孩子,我去前台看看是哪个没长眼睛的玩意儿敢在我这里撒野。”虹姐气冲冲穿过走廊去往前台。
  18.
  “妈妈一会儿就来。”我对休息室里正在玩玩具的孩子说道。说完,我关上了休息的门,站在门外的走廊里,听着前台传来的吵闹声。
  “你就是老板是吧?你的员工,还没给我脱鞋就临时加价,要一百万!有你们这样做生意的吗?”
  “不可能无缘无故临时加价的,你一定提出了别的要求。”虹姐和气地回道。
  “嫌我给的少,三句两句都是让我退钱,拒绝给我服务。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眼镜男情绪异常激愤。
  “你刚才骂人的声音,我隔着门都听得一清二楚。我们的房间里面是有监控的,你提出的什么服务要求才会被拒绝,大家心知肚明。你再闹下去,我就报警。”虹姐言之凿凿回道。
  至于房间里到底是否真有监控,我不得而知。
  “又当又立,还都给我装上了!真是搞笑,谁不知道你们裤裆子底下有多烂……”眼镜男见老板都不给他好脸色,彻底暴露出自己的德行,在前台破口大骂。
  “王姐,赶紧的现在就把这个男人在咱们店里的视频放到网上去,让全国网友都来认识认识他。”虹姐高声对领班的王姐吩咐道。
  “你敢发到网上去试试,看我不叫人砸了你的破店。”眼镜男厉声威胁道。
  “视频发到网上去了吗,王姐?”虹姐不慌不忙问道。
  “已经发上去了。也已经报警了。”王姐冷声回道。
  “你们!你们敢?!”眼镜男已经慌了神了。
  “你继续闹吧,警察一会儿就到了,正好你一肚子委屈没地方说,一会儿跟警察去派出所慢慢说给他们听。”虹姐冷笑着嘲讽道。
  “把我的钱退给我!”眼镜男急了,但还想着自己的钱。
  “钱已经退到你的微信上了,请注意查收。”王姐淡漠地说道。
  “你们走着瞧!”眼镜男落荒而逃,走之前还不忘撂下狠话。
  我回到休息室,到浴室里反复给双手仔细消毒。想着自己没少给虹姐添麻烦,心里只觉愧疚。
  想到自己吃了这碗饭,自己还要端着架子,只觉得自己活得窝囊又可悲。
  我也会怀疑,有没有一天,我会逐渐放下自己的穷酸架子,变成一个世故而现实且金钱至上的人。
  一时间心里生出好多消极的念头。
  “妈妈,我想出去玩儿,我想堆雪人。”孩子丢下一堆新买不久的玩具,来到我身边,看着我渴求道。
  “好。”我答应了孩子的请求。
  来之前就和虹姐说好了,我不用“坐班”,工资日结,来去自由。
  所以我和虹姐说我想带孩子回家的时候,虹姐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还把今天的工钱转给了我。
  我们穿上了防寒的衣物,来到了店门外,沿着马路一路朝着回家的路上走去,边走边推着雪球。
  暴雪过后的人行道,积雪没过了膝盖。我走在前面,用双脚在厚厚的雪地里开辟出一条小道,孩子跟在我身后,在我给她开辟的小路上,兴奋地蹦跳着。
  孩子天真烂漫,好似只要跟在妈妈身边,日子就是快乐而美好的。
  我的快乐已经丢了很久,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再丢失掉她的快乐。哪怕有一天她会长大,会变得很不快乐,我也希望我可以尽我所能,给她多些庇护。
  不敢说我有多爱我的孩子,只能说,我守护着她,就像守护着另一段时空里,那个不曾被好好守护过的自己。
  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尾巴”,开心地跟着她大笑。我又转脸看了看前路上皑皑的白雪,偷偷吞下泪水。
  我们在住宅小区的楼下堆了一个和孩子一般高的雪人。用路上捡来的木棍和枯叶,给雪人装扮上了围巾和帽子。
  就当我心满意足准备带着孩子进小区时,孩子指着路边我们堆的雪人,对我提议道:“妈妈,再给它堆一个小雪人陪着它吧。”
  我蹲下来,看着小脸通红的孩子,轻声问道:“为什么要堆个小雪人陪着它呢?”
  “妈妈,天快黑了,她一个人会害怕的。”孩子稚嫩的声音里,满是忧虑。
  孩子的话突然间就让我湿了眼眶。
  “好吧,那我们再给它堆一个雪人陪着它。”我忍住眼泪,轻声回道。
  说完,我们俩又开始堆起了新的雪人,这个时候,一个路过小区门口准备回家的邻居大姨加入了我们。
  没过多久,扫雪的环卫工人也加入了我们堆雪人的队伍里。
  这一次,我们堆了很高很大的雪人,陪在了刚才那个雪人身旁。
  回到家后,我和孩子洗了一个热水澡。家里的供暖很好,我们穿着短袖,坐在沙发上看着动画片。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我煮了一锅番茄鸡蛋挂面,和孩子吃着面条,聊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童话故事。
  这样的时光,真是惬意。
  大约晚上八点左右,孩子在书桌旁拿着蜡笔画画,我在一边看着书。
  我回家后就刻意将手机调成了静音,但是好巧不巧,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被我眼睛的余光看见了。
  是有人给我发微信了。我背靠着孩子,拿着手机点开微信,发现是王姐给我发消息了。
  “尘一,阿虹出车祸了,被送去医院了,你能不能过来店里一下?”
  “怎么出车祸了?严重吗?”我着急地问道。
  “她带几个姐妹出去吃晚饭,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辆货车刹车失灵,撞上了人行道。她儿子和前夫去了医院,店里不能没有人,现在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王姐发来的是语音消息,语气听起来挺焦急。
  我犹豫了片刻,想到王姐昨天晚上把我安排给那对闹事的夫妻“上钟”,我就莫名地对她这个人有很强的敌意。
  虹姐住院了,我更是不敢带着孩子去足浴店了。我思虑了片刻,对王姐打字回道:“我过不去啊,没人看孩子。”
  “把孩子带过来,我帮你看。”王姐发语音回道,语气很急。
  我根本不可能放心把孩子交给王姐。
  我坐立难安,忽然只觉得背后靠着的小身子有些发烫,我警觉地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瓜,发现孩子发烧了。
  我即刻打字回复道:“孩子有点发烧,刚才在外面玩雪,好像是着凉了。今晚我真不过去了,不好意思啊,王姐。”
  王姐没有再回复我。
  我给孩子端来温开水,哄着孩子多喝水,给她量了量体温,是低烧,看着孩子精神头尚可,就哄着她早点睡觉。
  孩子睡着了,我躺在她身边,满脑子都是虹姐这些天和我相处的点点滴滴。
  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着急。
  19.
  凌晨时分,实在是睡不着,还莫名地心慌。我拨通了虹姐的电话。
  “丁老师,你好。”接电话的人是个大男孩,听声音,他应该是虹姐的儿子。
  听他在电话那头主动喊我丁老师,想必是他妈妈手机通讯录给我的备注就是这个吧,毕竟虹姐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时,是以孩子家长的身份邀请我去她家里给孩子试讲。
  那次她用的是她的私人手机号,和她店里的招聘广告的电话号码并不相同。所以我才糊里糊涂就去了她家。
  “你好,听人说你妈妈出车祸住院了是吗?”我努力保持平静,轻声问道。
  “是的,妈妈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这个大孩子语气里全是对妈妈的心疼和担忧。
  我心头一沉,想到师父跟我说的话,他说虹姐大限将至……
  我开始害怕,开始后悔,想着之前如果直接答应师父就好了,说不定虹姐就能躲过此劫。
  我努力平复情绪,对电话那头此时一定无助又恐慌的大男孩安抚道:“别担心,你妈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嗯,谢谢丁老师。”大男孩在电话那头回道,声音里带着疲倦和痛苦。
  “你爸爸呢?他在医院吗?”我轻松关心道。
  “爸爸交完了钱就走了,他老婆快生小孩了,他得回去照顾他老婆。”大男孩低声回道。
  听到这里,心里莫名一阵心酸。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孩子,只能笨拙地询问道:“你吃晚饭了吗?一个人在医院害怕吗?”
  “我不害怕,我不饿。我现在就守在重症监护室外,等着妈妈醒过来。”大男孩说着,声音听起来有些许哽咽。
  但我能听出来,他在极力保持着情绪稳定,他不希望我听出他此时的脆弱无助。
  此时此刻,我红着眼眶,心里懊悔不已。只想着,如果我当时答应了师父,去帮忙给虹姐做一个衣冠冢,她就一定不会出车祸。
  大男孩他也只是一个孩子啊,和我的孩子一样,缺少父爱,却在努力乐观地活着。
  我甚至想起来,那天我在医院晕倒,警察打开我的手机,联系到了虹姐,是虹姐不计前嫌,来到医院,把我和孩子安顿妥当。
  再想想我,我为她做过什么呢……
  我拿着电话,一时不知道该对孩子说什么。而电话那头的大男孩也是沉默着。
  “丁老师,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忽然,这个大男孩说话了。
  “有吧。网络上不是有段很火的话吗?每一个鬼魂都是别人朝思暮想却见不到的人。”我黯然回道。
  “我一直在看你写的那个文章,我感觉很真实。我想问你,你真的见过鬼吗?”大男孩轻声追问道。
  “见过。”我轻声回道。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回答,会彻底颠覆一个大男孩的世界观。
  “那……你当时害怕吗?”他好奇地追问道。
  “害怕。”我淡淡地回道,想着就这样和这个大男孩闲聊一阵也好,转移他的注意力,隔着空间陪着他,不让他一个人在医院里陷入恐慌和无助当中。
  “不知道外婆的鬼魂在哪里,她如果能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不会害怕,我好想再看看我的外婆。”大男孩喃喃自语道。
  “老人家可能转世投胎了,又或者去了极乐世界。”我毫无依据地猜测道。
  “外婆应该没有离开我们,只是我看不见她罢了。我经常梦见我的外婆,梦见她在老家村口的大树树荫底下坐着,手里摇着这蒲扇,像是在等人。”大男孩绘声绘色描述道。
  “你外婆是夏天去世的吗?”
  “是的,她去世的那天,天气格外热,那时候我在城里上初中,妈妈在店里忙生意。她一个人在乡下中了一亩地的西瓜,等着我放假回去吃她种的瓜果。”大男孩温声回忆道。
  “你的外婆一定很疼你吧……我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婆,我妈妈是孤儿。”夜深人静,我小声对着电话那头的大男孩说道。
  “嗯,外婆知道我爱吃西瓜,每年开春以后,她就会离开我们城里的家,去农村老家种瓜点豆,她说她喜欢那样的生活,到了冬天,她才愿意回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大男孩回忆起往事,声音里夹杂着淡淡的忧伤。
  其实我想问他外婆是如何去世的,但又怕勾起他伤心的往事……
  “那里是她的故乡,每个人都眷恋着自己的乡土,那魂牵梦绕的地方。”我轻声回道。
  “是么?可是如果她眷恋的乡土要了她的命呢?”大男孩阴声说道,“村里的目击者说,那天清晨下着暴雨,外婆担心大水会把地里熟透的西瓜泡烂,她冒雨在地里抢收西瓜……”
  说到此处时,这个大男孩的声音开始发抖。
  他告诉我,他的外婆是被西瓜地旁边山坡上突发的泥石流吞没的……
  等到村民们来帮忙从泥土里刨出她的外婆时,外婆已经咽气了,村民们把外婆送到医院抢救,也无济于事。
  大男孩悲凉地问我:“外婆一生热爱着那片土地,为什么那片土地却要了她的性命?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是那里的泥土带走了我的外婆。”
  “我听说过,在自然灾害里走掉的人都是菩萨转世来渡劫的。”我对大男孩劝慰道。
  “丁老师,你相信这些民间流传的鬼神论吗?学校老师说这些都是封建迷信,是文化糟粕。你是怎么看待这类事情的?”大男孩严肃地问道。
  我沉思了片刻后,对他回道:“一个自由的民族,不应该给人的思想强行加上枷锁,世间哪有绝对的对错,宇宙的奥秘是无穷的……”
  “老师好像回答了我的问题,又好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过我喜欢老师说话的方式。”大男孩在电话那头轻声回道。
  我暗自庆幸他并没有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在我眼里他就是个孩子,我希望他的世界里,天地和世界以及他的思想都是广阔而自由的。
  “丁老师,谢谢你愿意陪我聊天,已经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孩子懂事地对我说道。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可以一直陪他聊下去,直到他等到他的妈妈醒过来。
  “好的。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
  “你的电话号码多少,我用自己的手机存一下你的电话号码,我妈妈的手机有密码,我打不开,只是能替她接电话。”
  我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给了他。
  我以为马上就能结束通话了,可这个大男孩忽然在问我:“丁老师,你知道我妈妈的师父是什么人吗?我刚才接到了备注是师父的人打给我妈妈的电话。”

  20.
  我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问道:“你怎么会觉得我会认识这个人呢?”
  “直觉吧,因为妈妈住院后,就他和你打来了电话关心我们。所以我感觉你们应该认识。”
  “应该是见过,但不熟。”
  “他告诉我,不要担心,说妈妈不会有事。”
  “嗯,你妈妈不会有事的。”
  “老师早点睡吧。”
  “再见。”
  我心事重重,挂断电话后,心里想着师父打电话的事。
  突然一下,我的手机就来了一个陌生的电话,但是电话没有来电号码显示,电话归属地也没有。
  这是平生第一次接到鬼魂打来的电话。
  我滑动屏幕接通电话。
  “你再不救她,她会变成植物人,直到她最后的时间到了,她会从植物人变成死人。”电话那头师父的声音带着阴森之气,除了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我还能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呼呼呜呜的风声。
  “我愿意去救她,我去给你浴足,让你的魂借我的身体去给她做衣冠冢,可是我的孩子怎么办呢?我不放心把她交给领班的王姐。”
  “你不用把孩子交给她,你把孩子交给阿虹的儿子南桥,南桥这个孩子很有责任心和爱心的,你可以放心。”
  此时我才知道那个大男孩的小名叫南桥。
  “南桥自己就是个孩子……”
  “南桥长大了,是个小大人了,她妈妈工作忙的时候,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洗衣做饭照顾他自己,他最近还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前天为了救治那只病重的流浪猫,他花光自己攒下的零花钱,比很多成年人都靠谱。”
  “南桥在医院重症监护室外面守着他妈妈呢,他能愿意回家帮我照顾我女儿吗?”
  “那要看你怎么和他沟通了。我在足浴店14号房间等你。”
  说完,师父就挂断了电话。
  我再次拨通了虹姐的电话,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
  “丁老师怎么还不睡呢?”
  “我有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呢?”
  “我姐姐在医院做了手术,我得去医院照顾她两天,可我不方便把女儿带去医院,她从小就怕穿白大褂的医生。我在这里没有别的亲人和朋友了……”
  “你是想把妹妹给我照顾两天吗?”
  “是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把她领回家照顾两天。她很听话的。”
  “如果换在平时,我是愿意的。可是我不放心把我妈妈一个人留在医院里。”
  听到这里,我便沉默了,我怎么可以“强人所难”呢。
  “不过,我可以打电话给我爸爸试试,看看他能不能请两天假来医院守着我妈妈。如果他答应了,我就给你打电话告诉你。”
  南桥主动提议道。
  我思虑了片刻,对他说:“好,谢谢你,南桥。”
  “不用客气。你怎么知道我叫南桥的?”
  “你妈妈的朋友告诉我的。”
  “哦。我先给我爸爸打电话去了,一会儿给你回电话。”
  “好。”
  约莫几分钟以后,南桥打来了电话,他告诉我爸爸天亮后就来医院替他来守着他的妈妈。
  电话里南桥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哭过,我询问他是不是哭过了,他告诉他没有哭。
  南桥让我早晨九点带着女儿到他家门口等他,他会在九点左右到家。
  清晨,我带着女儿乘车加步行,暴雪过后的交通很不便利,我们在路上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九点半,才来到南桥家门外。
  我敲了敲门。
  “是丁老师吗?”
  “是。”
  门开了,南桥站在门口处,臂弯里抱着一只灰白相间的花色小奶猫。
  “喵呜——”小奶猫看着我们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
  “好可爱的小喵咪。”我女儿盯着南桥臂弯里的小奶猫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领着孩子换鞋进门,将随身背来的一些关于孩子的换洗衣服放在了沙发边。
  带着孩子和南桥熟络了一阵后,考虑到夜里师父在电话里说南桥为了救流浪猫花光了自己的零花钱,加之他妈妈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
  这个孩子身上一定没钱了,我加了他的微信,给他转了两千块钱,让他把钱收下。
  南桥不肯收我的钱,我只好劝他说,当我借给他的,等他妈妈醒了,让他的妈妈再把钱还给我。南桥才勉强收下了我的转账。
  我女儿格外喜欢南桥收留的这只小流浪猫,小猫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宝贝,妈妈要走了,得过两天才能回来接你回家。你留在南桥哥哥家里,和他一起照顾小猫咪好不好?”我蹲在女儿身前,握着她的小手,轻声问道。
  女儿使劲点了点头,眼睛只是匆匆忙忙看了看我的脸,转而目光追逐着客厅地板上的小奶猫。
  “妈妈去忙吧,小猫咪就交给我照顾了。”女儿像个小大人一般,对我允诺道。
  我和南桥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孩子的饮食和起居习惯。
  临走前,南桥看出了我的不安,他诚挚地看着我,轻声说:“丁老师别担心,我能照顾好妹妹,我六岁以后,就经常一个人在家生活。”
  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我不是担心他不能照顾好我女儿,我是担心他万一是个隐藏至深的变态之类,那我的女儿,岂不是“羊入虎口”了。
  我承认,我是多疑,这是我的劣根。可尽管不放心,我还是把孩子交给了南桥照顾,因为我做不到绝对的狠心,没有办法对虹姐的生死置之不理。
  心软,这又我的另一条劣根。
  我换了鞋,走到门外,迟迟不肯关上南桥家的大门,我看着我女儿,她蹲在客厅的地板上,只顾着和小猫咪玩耍,头也不抬一下,压根没注意到妈妈已经出去了。
  一个月以前,女儿在小区里看见过一只大猫,那时候她就希望我给她一只猫,我并没有答应她。
  养猫的责任太大了,和养孩子一样。我和孩子都时常要面临着朝不保夕漂泊无依的生活,带上一只猫,岂不是殃及无辜。
  可我当时没有办法和孩子解释这些,她也根本听不懂。她当时只是觉得很委屈,今天她看见了小猫咪,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
  我怅然若失又心事重重,看着屋子里的女儿,轻声招呼道:“宝贝,妈妈要走了,跟妈妈再见好不好?”
  “妈妈再见。”孩子很是敷衍地抬起手来,跟我挥手再见,她侧着身子盯着地板上的小猫,都不转脸看我一眼。
  平时她不会这样的,每次我和她分别,她都会跟我抱抱,亲亲妈妈,再说再见。
  你们接到过鬼魂打开的电话吗?下一章我们来看师父是如何借活人的身体还魂去立衣冠冢的。
  21.
  此刻我在想,孩子迟早要长大,不会再像以前那般依恋我了。
  其实,不是孩子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我的孩子。
  “麻烦你了,南桥。”关门前,我看着站在门口的南桥黯然地说道。
  南桥看出了我的心事,他拿着手机在我眼前晃了晃,对我说:“想孩子的时候,随时给我打微信视频。”
  “好,再见。”我看着南桥回道。
  “再见。”南桥和我挥手道别。我缓缓关上了门。
  被人欺骗的次数多了,就很难再和人建立起信任了。这个时候选择试着去信任一个人,需要很大的勇气。
  走在去足浴店的路上,我想着我是去救人的,我内心祈求着上天,我不要任何回报,求老天爷给我一点点活路,让我的孩子平安喜乐地活着。
  足浴店的玻璃门上依旧贴着招聘广告。
  进店以后,我看见领班的王姐坐在前台埋头写着什么。
  “来啦,孩子呢?”王姐抬眼看了我一下。
  “孩子送朋友家去了。”我走到前台旁,低声回道。
  “是吗?可是今天我没有给你安排‘上钟’啊。”王姐冷眼看着我说道。
  “我今天不‘上钟’。”
  “那你来……”
  “我去14号房间。”我平静地回道。
  “哦,那你去吧。”王姐冷漠的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忌惮,说完她继续埋头在前台写写画画。
  有了上次在14号房间被鬼上身,大半夜衣着单薄在雪地里奔走的经历,这次我进店后就没有脱外套。
  14号房间虽然是比其它房间阴冷,但是穿着羽绒服坐在14号房间里还是感觉闷热。
  “你今天穿这么多衣服坐在这里,是怕鬼上身以后,带你去外面挨冻吗?”师父现身了,坐在我身边的座椅上,温声问道。
  “是的。我们现在就开始吧,师父您也好争取早去早回。”我按照流程,煮水烹茶,给师父倒上一盏茶。
  看着师父喝下盏中死人骨灰跑出来的茶水,我弯腰从茶几底下的抽屉里取出那只旧得堪比古董的木盆。
  “先把外套脱了吧,你都热出汗了。”师父低声说道,“一会儿我借你的身子出去的时候,我会穿上外套的。”
  我脱下了外套,蹲在师父的双脚旁,用食指点了点古董木盆的盆中心,食指随即被盆中心的木头划破了,鲜血一滴滴落进了古董木盆里。
  很快,盆中升腾起半盆的鲜血,但我确信自己手指滴落而出的血并没有这么快的流速,和这么大的流量。
  这大半盆的血,有一大半不知道是什么血,反正应该不会是我的血,要不然,我早应该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
  这是我第一次给这位鬼师父洗脚。
  他的脚和室外的铁栅栏一样冰得刺骨。
  他一双大脚入盆后,半盆的血霎时间就蔓延至盘的边缘,好似要溢出盆来。
  我回忆起上次给清宫女鬼按脚的经历,回想那次到底给她按了多久的脚,她才上我的身的,我大概记得好像没用多久吧。
  但这次,我感觉给师父洗脚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我甚至有些不耐烦了,觉得师父是故意的。
  “怎么一直不说话呢?”师父轻声问道。
  我埋着头给他按着脚,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我阴沉着脸,抬脸瞥了一眼目光清冷的师父,继续低头给他洗着头,嘴里嘟囔道:“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是不是在想,什么时候能结束?”
  这都被师父看出来了,我一开始是尴尬,突然心态大转变,生气了。
  “你既然都知道,那为什么还要故意磨磨蹭蹭?还不上身去做正经事去?虹姐还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呢。”我气呼呼地回道。
  “你为什么在我面前脾气这么大?我看你对其他的顾客毕恭毕敬,唯独在我面前,总是摆脸色呢。”师父轻声问着我,虽然他言语里带着质疑,但是语气仍是温和的。
  “我对别人脾气也大啊,这几天,我没少跟客人打架吵架,有的顾客的伤残情况都上社会新闻了,这些你不是都能知道吗?”我使劲按了按师父僵硬冰冷的足底,阴阳怪气地回道。
  “那是你跟别人打架吵架吗?那明明是别人打你骂你吧,哎。头一次见人把自己挨打挨骂的经历说得这么嚣张跋扈。”师父低声叹道。而我恍惚间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丝心疼。
  被疼的人总是有恃无恐。听出了师父对我的一丝怜爱,我更加肆无忌惮了。
  “是啊,所以我要在师父这里撒会儿气。”我挑衅一般,怨声回道。
  “呵,你是真会啊。”师父轻轻笑了一声。
  “我真会?会什么啊?”我埋头给师父洗着脚,疑惑问道。
  “你真会‘看人下菜’,你知道我能惯着你的脾气,所以你敢这么对我说话。”师父温声细语回道。
  “‘看人下菜’也是一项求生技能,我承认我没有彻底学会这项本领,让师父见笑了。”我自我嘲讽道。
  “没事,在师父面前,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师父愿意像宠孩子一般,宠着你。”师父轻声说着,并用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顶。
  我突然鼻子一酸,不敢抬头看师父的脸,怕他看见我眼底的泪光。
  我忍住了眼泪,也将心中的感动强行压制进心底,抬起头来,冷眼看着师父问道:
  “师父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愿意放血给你们的鬼顾客洗脚吗?还是因为我体质特殊,又愿意让你们的鬼顾客上我的身?像我这样又穷又丧的傻瓜,是不是百年难遇?”
  听完我的这番话,师父脸上轻松的神态一下子变得格外凝重。
  他脸色阴沉,明亮的双眼里泛起涟漪,他盯着我的脸,低声问:“所以,你觉得我和阿虹对你好,都只是想利用你?”
  我知道自己这样说话很伤人,我也抱有幻想的,幻想过师父和虹姐都是我前世的亲人,他们找到我,是为了帮我。
  但我的幻想都是带着悲凉的色彩,我不敢相信我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我努力忍着眼泪,看着师父幽幽地叹道:“我庆幸自己还有利用价值,谢谢师父和阿虹姐对我和我的孩子,雪中送炭。”
  师父眼底泛起了泪光,他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解释。我与他默然四目相对,眨眼时,我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这一次被师父的魂魄上身,我是没有任何意识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暗,身体也没有任何知觉。
  就像沉沉地睡了一觉,再次清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了14号房间的坐塌上,身上盖着自己的羽绒服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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