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动力学89:股票市场乱象


由《49、股票上市与账面效应》、《50、对倒交易、股票价格上涨与账面效应》等节知道,股市让人们感觉到赚钱的根源在账面效应。企业经营情况向好净利润增长时,股票的持有者们,实质是上市公司分红权的债权持有者,认为他们所持的分红债权增加,而与此同时,企业方,也就是分红债务方却不会对应确认债务的增加。
A股市场上的账面效应被放得更大。主流金融学理论没有认清或者故意混淆股票的分红债权本质,股票估价模型日渐脱离于现金分红,而沉溺于PE市盈率等财务指标。这种进一步的认知错误,使“股票价值”被认定为财务报告上数字,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净利润数字,而不是切实的分红。
由于市场对财务报表数字与所谓“企业价值”深度迷信,股票市场的交易者们喜欢盯着净利润这一数字,尤其喜欢看增长的净利润,上市公司也就乐于提供好看的财务报表,反正也不需要掏出真金白银。于是,A股市场的合法财务粉饰与不合法的财务造假也就非常普遍,要好看的财务报表数字怎么都有,要分红、要钱就没有。
让我们从股票在A股IPO上市说起。有一家企业近三年的净利润为1.5亿、2亿、2亿元,准备在A股上市。通常来说,一家达到上市要求的企业,基本已处于稳定期,总体情况稳定但是增长乏力。而市场更希望看到一个增长的净利润。在保荐机构(承销保荐该股票的证券公司)的指导下,该企业会将财务报表稍加润色,净利润会被调整为1.5亿、1.95亿、2.05亿,也就是把前一年的500万利润,调整到最近一年。这在多数人看来只是无伤大雅的操作,毕竟比起触目惊心的财务造假,跨期调整看起来并非罪大恶极。然而,现金流股价模型对增长率非常敏感。在10%折现率下,按照前者净利润不增长、时间永续的估算方式,该公司的市值只有20个亿。而同样在10%折现率下,如果假设企业能够保持5%的增长率,后者的估值将达到40亿元。实践中,虽然没有人会假设永续增长,但此类财务粉饰足以对股票的股价造成巨大影响,这是由股票估价工具本身的不完善性带来的。
在企业上市后,由于之前提到的达到上市要求企业的成熟度,多数企业实际上增长乏力,甚至在上市当年就开始走下坡路。但是有几个方面原因能够使得一家初上市的公司在开始的几年获得不错的业绩增长:(1)财务费用的抵减。企业上市后将募集获得一笔资金,可以被用来置换银行贷款的有息资金。另一方面,上市公司的借款利率更低,这些因素使得企业上市后的利息支出降低。(2)上市使得企业的知名度与受认可度上升,在一定程度上对企业的销售起到提振作用。(3)上市公司牵涉面较广,使得企业能够有更大的底气对抗具有中国特色的地方政府干涉与摊派。例如,在企业未上市时,地方税务局可能因为本年度税收指标未完成,要求企业多交税,而在企业成为上市公司后,企业就完全可以以“本公司是规范运行的公众公司,依法按规定缴税”而拒绝类似的摊牌。总的来说,多数上市公司在上市前几年的表现往往马马虎虎、差强人意。
上述原因对上市公司业绩的改善作用都无法持久。并且,为达到上市目的而进行的募集资金投资的项目鲜有带来巨大财务回报的。原因很简单,一般成熟企业已难以通过扩大再生产来实现增长,而能够取得良好财务回报的项目也不会等到上市后才用募集资金进行投资。有些上市公司在2-3年后就出现了巨额亏损,其原因除了上市运作过程中过度透支业绩外,募集资金所投入的项目不能带来良好效益也是重要原因。资金花完、项目投产开始计提折旧,收入却没有如期而至。
对于长袖善舞的上市公司运作者来说,这个阶段好戏才刚刚开始。无论原来是进行何种经营,开餐馆还是做化肥,很多上市公司很快变身为慧眼如炬的投资公司。收购同行业其他公司扩大市场份额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上下游整合更让人浮想联翩。而对股价最有提振作用、最吸引眼球的莫过于公告投资热点行业,如大数据、稀土矿、疫苗、区块链等,无论上市公司原来行业与之相隔多远,上市公司有钱就是任性,一掷千金地进行并购。购买的公司股权无需计提折旧或摊销,却可以轻松把该企业的净利润并入自家的报表中,在只看财务报表数字的A股市场是维持与拉动股价的好办法。直到会计准则开始规定商誉需要摊销,此类闹剧才稍有收敛。
上市公司的大股东、实际控制人经过了资本市场数年历练后,慢慢摸清了A股市场的门道,与基金经理、投资银行家等相关人士建立起了更广泛更亲密的人脉关系。这只股票从此进入坐庄期。
坐庄的方式多种多样,不胜枚举。一个简单的拉高股价出售的方式是讲故事,比如宣布进军热门行业、或者签订了一份大订单。但是光有故事是不够的,还需要有人捧场,通常由私募基金经理、游资扮演这一角色。例如,基金经理跑到某上市公司进行调研,公司老板进行了热情地款待,并且透露说,公司这一季度的财务报表会非常靓丽,或者透露将要与某热点行业的公司进行并购重组。这其实构成所谓的内幕消息,是违法犯罪的行为,但是由于很少留下证据,现实中经常发生。通常来说基金经理不会这么轻信老板的故事,一些好处与合作的信任关系都是必要的,比如基金经理可能收了红包,比如老板以全家性命发誓一定会有利好消息释放。基金经理回到公司后,在前1-2周的时间内,在市场上先悄悄部分购入该支股票。期间与该基金经理关系暧昧的某券商分析师,发布了一些看好甲公司的报告。直到上市公布财务报告或者公告并购重组消息的那一天,该基金经理配合甲公司发布的消息,大举高位买入该股票,通过消息释放与价格拉升带来的眼球效应,吸引其他人购买该公司股票。对于基金经理来说,这番炒作既做了人情,还给自己带来不小的红包,取得业绩收益的可能性也很大。而上市公司老板则在连续数日股价大幅攀升后,逢高减持。这就是A股市场对消息特别敏感的主要原因,因为确实有资金在配合消息操作。
在上面的例子中,庄家是控股股东,基金经理是托。而在很多时候,基金公司本身就是庄家。《50、对倒交易、股票价格上涨与账面效应》中,就给出了两个基金经理相互抬拉一只股票的价格,从而获得巨额奖金、买房买车、成为人生赢家的例子。在现实中,当前的A股市场下,一家基金管理公司的收入只取决其管理规模,而管理规模很大程度上又取决于其在基金募集的时候能够吸引多少眼球。于是就有了如下的坐庄手法。乙基金公司旗下分别有“成长”、“精选”、“趋势”三个基金,基金规模分别为5亿、20亿、20亿,基金经理分别为赵、钱、孙。假设基金参与股市交易的限制可以被规避,乙基金公司做出了以下安排:让赵经理首先以平均10元的成本,购买5000万股一系列公司的股票,然后让钱、孙经理在市场上买入更多这系列股票,以使得这些股票的价格维持在高位,到年底,这些股票的价格平均达到了20元。为了购买这些股票,钱、孙两经理需要卖出手头原本的配置,可能产生一些损失。于是到了年底,三个基金按照净值算(假设基金份额不变),分别变为10亿,17.5亿,17.5亿。虽然“精选”、“趋势”两只基金业绩平平,产生了12.5%的亏损,但是赵经理所管理的“成长”基金却获得100%收益率的傲人成绩,这就是所谓的“抬轿子”,赵坐轿子,钱、孙来抬。于是乙基金公司成功将赵经理打造成为一位明星基金经理,在募集新的策略基金时,隆重介绍了赵经理过往的基金管理业绩,并计划使策略基金的规模达到50亿。
控股股东的坐庄是大象带着镣铐跳舞,受限颇多体量巨大。在很多情况下,控股股东不以售出股票的方式套现,而是以质押股票借款的方式。控股股东减持股票需要公告,出售股票对上市公司的股价也会有不小的负面影响,还受到股票市场流动的掣肘。而股票质押对股价的不利影响要小得多,有段时间更流行的做法是,控股股东在释放消息、通过机构投资者热闹一番后,还会公告增持股票。炒高股价的目的,是以更有利的条件,通过将股票质押给信托公司或者其他金融机构来获得现金。由于股票质押借款通常是按照股票当前价格的一定折扣来确定借款金额,股票价格越高,控股股东所能得到的借款也就越多,或者在相同借款金额下,需要出质的股票数量就越少。
还有一种定向增发的坐庄方式,在2013、14年一度非常火热。这里的定向增发,不是指证券法所说的向特定对象发行证券,而是特指一系列的融资安排。由于“4万亿”后国内房产、土地、探采矿权等资产价格暴涨,借款买入资产等待升值成为暴利的买卖,上市公司的控股股东也不甘落后,大量出质其持有的上市公司股权,成为炒房炒地炒矿大军的一员。钱有限而地无穷,很快控股股东手头的股票就全部被质押了,借款变成了土地与钢筋混凝土。而在借款到期时,由于成交封冻,这些资产往往处于有价无市状态难以变现,控股股东就需要更多的借款以偿还前期债务本息,而这可以通过定向增发的方式实现。
具体举例来说,甲公司市值100亿元,其中控股股东持甲公司20%股票,已经按7折全部出质给某信托公司,取得14亿元借款,其余80%的股票被大量小股东分散持有。该控股股东购买了大量北京上海的房产、土地、采矿权,负债累累,其中部分债务即将到期,控股股东缺乏用以还款的现金。在这种背景下,乙证券公司找到甲公司控股股东,给出了定向增发的融资方案。经过甲公司与乙证券公司的努力,找到了有20亿元募资能力的丙基金公司,该定向增发的公告的发行方案便是,甲公司向丙公司定向发行16.67%的股份,获得丙基金公司的20亿元现金。但是与此同时,丙公司会与甲公司控股股东私下签订一份保底协议,约定如果在该批定向增发的股份解禁之时,该批股票的市值不足22亿元,那么甲公司控股股东将以22亿元的价格回购这批股票。当然,在解禁时控股股东绝对拿不出22亿元回购股票,这一点基金公司也心知肚明,于是需要证券公司来进行所谓的“市值管理”,在定向增发的股票解禁之时,通过前述的消息与股票交易的操作,使得股价处于高位,以使得该批股票的市值处在22亿元以上。当基金公司20亿元通过定向增发进入到上市公司账户,证券公司就可以收取2000万-4000万元的承销费用,以及其他渠道收取的财务顾问费用。而控股股东则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套取或动用上市公司募集的19亿多元资金。于是又出现了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甲公司控股股东获得了19亿有余的现金支撑;乙证券公司赚取了承销费以及财务顾问费。丙基金公司取得了至少10%的账面收益,以及股价在更高时获得更高收益的可能。当然,这一切完全依赖于高股价所带来的账面效应。直到2014年末,证监会终于明白所谓“市值管理”就是市场操纵,是一场多方参与的做高股价的行为,针对定向增发的调查才姗姗启动。而后,由于如此操作的上市公司实在太多,股价很容易跌穿增发价格,这一手法的流行度才有所下降。
经过了可长可短的时间,上市公司的实际业务往往已经奄奄一息,控股股东经过多年的减持、增发等运作,持股比例由开始时的30%-50%,下降到了最后不到10%甚至更低,控股股东虽然维持着公司经营,却不占有实际权益了,心思自然从经营上市公司,转移到掏空上市公司、榨取最后一丝利益上了。
股票变身为“重大重组概念股”。上市公司进行重大重组,可以发生在实际控制权发生变更之前,这就构成为“借壳上市”,也可以发生在实际控制权发生变更之后,构成所谓“买壳上市”。后者进行重组事项的确定性更大,但要求新控制人有较高的资金实力。无论是哪种方式的资产重组,其目的都是要让上市公司改头换面,讲一个新的故事。
重大重组中,进入上市公司的资产往往会给出业绩承诺,并且承诺如果3年的净利润未达预期则由大股东补足。然而,这些资产往往是以20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净利润进行估值,这使得弥补3年的净利润是一笔太合算的买卖。举例来说,某公司借壳上市,按照前三年净利润1亿元、1.5亿元、2亿元,以后17年内每年2.5亿元估价,按10%折现率估价18.8亿元。而实际上该公司只能每年实现1千万元的净利润,折现现值只有区区8000万。由此,资产方获得18亿的溢利,即使3年业绩差额4.2亿元全部用现金补上,也大有收益。
股票上市所产生的账面效应巨大,能够在表面上形成多方共赢的局面,而退市会造成负面账面效应,造成多方共输,所以股票退市是非常罕见的情况。利益各方、监管当局都会千方百计维护上市公司,使得上市公司的乱象得以持续。
有一个钱袋子的故事可以用来比喻A股市场。子虚先生拿来一个钱袋子,声称大家只要往这里投钱,日后就能得到更多钱。皇上的司库大臣(证监会)装模作样地检查了一番这个钱袋子,对大伙说:“这确实是个好袋子,没有漏洞。”等到来年,子虚先生真的拿来了一个装有更多钱的钱袋子(账面有净利润),并打开给大家看,说:“你们看,这都是你们的钱,变多了”。当然他不会真的把钱都分给大家,最多象征性地分出极小部分。所有人都很高兴,心想自己投资有道,保值增值了。这样过了数年,子虚先生拿来一个很空的袋子(出现巨额亏损),跟大家哭丧着脸说,由于年景不好,大家的钱打了水漂。这让大伙倒吸一口冷气。不过子虚先生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给大伙介绍了乌有先生,只要大家同意把子虚先生的钱袋子跟乌有先生的合在一起(并购重组),以后乌有先生的钱袋子里的钱也就跟大伙一起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伙一直揣测着来年的钱袋子里会有多少钱,钱袋子有时在子虚先生手里,有时又在乌有先生手里,但无论钱袋子给大伙看到多少钱,都不分到大伙手里。
人们如果能够深刻理解“股票的本质是分红债权”,A股的这些诓骗手法其实并不难识破。这些手法有效,依赖与人们对金融工具“价值”问题认识上的混淆,这种混淆并不是只在A股发生,而是各个资本市场普遍存在的问题,这得益于数十年来华尔街在世界范围内对人们的洗脑。A股市场的问题特别突出,是社会整体认识不足、监管权责不清、利益勾结特别错综复杂、经济体系对账面效应过于依赖等多种因素共同导致的。
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