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补赎
我本想和林满商量与他母亲见面的事,但从玉音楼告辞了大准提后,玃便已在门外等候,带路前往穆府后花园的狮子山。
我行走在葱郁的林间,许是吃了青泥的缘故,精神振作不少。对于玃,这个东土耳熟能详地大闹过天庭的美猴王,我很惊讶她的转变与和解,“你如今与天庭,已无隔阂了么?”
“承蒙道首法音留意。”玃恭敬作礼,谦卑释言,“小臣虽奉职穆府礼司,禄位却在西方极乐乡。与幽仞山并无通勤,亦不执事。”
我闻言了然,她腰间的虎皮裙正是大自在天特有的“兽皮”装扮,依言所见,她在极乐乡只是挂个“斗战胜佛”的职,其实当的,还是林满这穆府的差。
我思之愈加不解,胜乐金刚曾言,玃证得阿罗汉果位,林满是行了大方便的。她那所谓的“九九八十一难”与真正的佛门修行相比,无论是大乘小乘显宗密宗,都实在说不上成就。如此费心提拔她当上了“斗战胜佛”,职位却只是天庭穆府的一个小小礼司,那这提拔,难道只是为了给她开份佛门的“俸禄”?
“我听闻阿罗汉与天庭的一方道君等同,阁下甘愿只作个礼司?”我问。
“道首悯念,小臣自知道行浅薄,与极乐乡菩萨罗汉、天庭道君丹神,都无位而次第的资格。承蒙慈尊不弃,授此阿罗汉位并赐职穆府,令小臣能常伴白娘娘身侧,护卫娘娘平安。”玃诚挚道。
“林天尊的母亲是道蛇生母,莫非在天庭还有安危之患?”我继问。
“仰荷道首,忻幸因缘,小臣斗胆作言。”玃退身于右,轻声禀告,“天庭复杂,娘娘心性良善,尤其对权谋腹略,实无二慧。自林天尊成道以来,天地二界深识业缘,各怀私愿,常在娘娘耳边异念躁求,贪爱邪见,有求道、求位、求势者,亦有拉拢、挑拨、造谣者。日久天长,便是娘娘心思澄朗坚定,也难免被这些图谋所累。林天尊言明小臣,要恒自守在娘娘身边,一尘一介都不可疏忽,时刻确保娘娘由亲信照顾,正念正身,隔绝尘累。”
“林天尊护母周全,实为大孝。即便他私心偏好授记于你,也是在这烦恼覆蔽的天庭中,所行的无奈之举。你食俸在极乐乡,又与天庭有宿怨,自然会兼听守正,不至串联。”
“道首深明,小臣惭愧。”玃躬身行礼。
“只是林天尊爱护自己的母亲,而我的母亲却死于天庭毒手。”
“道首息怒。”玃忙跪伏在地,叩首谢罪。
“与汝无关。”我摆了摆手,扶她起身,“曾经罗什提醒过我,天庭不会善罢甘休,我却没把这份警惕放在母亲身上,是我失察。”
“道首坦荡大化,泰然处事。而宵小之辈兴风作浪,邪末行径,并非朝夕提防可以避免。”玃垂首诚言,思之少时道,“小臣亦曾受惠于太巴太后,连日来心中悲沉,不忍放舍。”
“哦?”我疑惑。“汝与我母亲缘何认识?”
“小臣曾随白娘娘在青藏寻找大巫,那两千余年娘娘踏遍雪域,但求仁也要求存。小臣当时在滇西的东巴一带争下片土地,做了只地袛,算是给娘娘供处落脚之地。东巴一带自古便有道蛇传说,言上古时有一玄身青首的巨蛇出没,食象却无齿。小臣到了此地,保留了东巴信仰,在狮子山下兴建东巴宫。后来天庭那位李天王亦看上了这块地方,说此地有祖脉。是值太子负举荐我作天庭御马监,还因我曾当了几日彭祖的徒弟,委以重任看守不死药,我便去天庭当了职。后面的事,射阳山人吴心所写的那部《西游记》里,都有趣载。”
玃言道,“小臣之所以反了天庭,也实属被逼无奈。白娘娘独自在雪域生死难卜,李天王要拆了小臣的东巴宫建三清殿,娘娘一身伤病,无处医治。我欲辞官,但天庭强行扣留,并不通融。真相与戏文不同,小臣闹是闹了,可这点道行又怎能兴得起风浪?最终还是释尊出面,我这才保命西行取经,并皈依大自在天。多年之后慈尊投生道蛇,小臣方知这重恩再造之缘与当年的佛门提携,都是慈尊的意思。”
“而小臣与太巴太后相识,还是要从东巴宫言起。天帝继位以后,滇西有过一次地震,震级不大,却正好在东巴宫下,建筑城垣悉皆倒塌残破,成了一片废墟。彼时小臣到人间查看,甚是痛心,欲筹措资金修复,却因人间贫弱而无力承担。那时太巴太后正好到了东土,见东巴宫荒凉惨景,当即给了小臣3600万资金,令小臣复原古建。这笔钱在当年如雪中送炭,这份善举,小臣与滇西人民没齿难忘。”玃躬身行重礼,感激道,“如今在人间,东巴宫已更名木府,滇西也因这殊胜宫殿游客不断,百姓富足。”
“我母亲曾在滇西出资援建?”此事我竟丝毫不知。
“正是。”玃肯定道,“彼时道首陨落在了东土,小臣亲眼所见太巴太后多次来往天庭,并...”。
我见她欲言又止,便道,“汝如是说。”
“并大量贿赂天庭与新都两界,为保道首在东土人间太平。”玃诚言,“小臣...那时见太巴太后慷慨,便登门拜访,申述复原东巴宫集资一事。我本只打算要2400万,太后却说不够,怎么也要预算3600万。小臣真实所见,太后在别处洒的钱,还远不止这一点。”
“难怪那二十来年,我在东土过得这么‘安稳’。”我深叹口气,心中积哽如石,痛不能发。
“道首垂慈,小臣言多了。”玃恭敬再拜,“小臣仅是一介穆府礼司,位微言轻,东西方有多少历史问题,鹰人与神族有多少恩仇怨咎,小臣不敢妄言。但受过的恩惠,亦不应忘。今日值此机缘,小臣愿代天庭的所有心存善念之辈,向太巴太后的无辜过世,表达歉意。”言罢,玃跪地叩首,陈心谢罪。
我凝望她许久,扶她起身。林满与大巫都未曾看错她,这是一个知恩图报,心中还有个“理”字的猴子。人间也罢,三界也罢,每一方的信仰不同,立场不同,保护自己的子民和国土无可厚非。但在利益面前,还是要讲道理讲道义,如果泯灭良知、残暴无道、滥杀无辜,则任何信仰都会瓦解,任何神袛都会覆灭。出于欲而由于欲,和出于爱而由于爱,截然不同。
我随玃一直走到了狮子山的古柏深处,玃说起这天上的穆府与地上的木府形制相似,只是规模大了百倍。林满因母亲住惯了东巴宫,便将行宫也依了人间的样式,集万千奢华,百宝装校,迎旭日而得木气,将天界之清雅与殿堂富丽融为一体。这份孝顺,令我动容。
行至一处三重檐攒的尖顶楼阁前,玃双手合十,止步行礼。我心中淡然,缓步进了楼内。我知道有一天要与白素见这一面,只是我不曾想,是在我与天庭剑拔弩张之后。
无论是锡安的教旨,还是我这几千年在七烛台前的礼拜,甚至个别时间的天父降圣,我都没有听过天父关于弥赛亚的受生母亲,也就是“圣母”的只言片语。因此,白素在天主之家中到底处于什么位格,肩负什么责任,我也始终难予定性。但她是无玷之母,必定是有万福的,我更加倾向于在我在位期间,将白素推举为仗赖人类救世主弥赛亚的功勋,免染原罪的第一个女性。也就是说,藉由她孕育了天父之子这件事,彻底免除人类在伊甸中受诱惑而繁衍的原罪,今后人类的孕育将不再因为受到了原罪的玷污而失去神的爱。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因为无论是天父还是林满,都没有告知过白素,她就是“圣母”以及她孕育了弥赛亚的事。他们并没有钦定白素为无玷信道,也许是不确信,也许认为她还未通过考验。而白素应该彻悟自己,肩负起伟大的救赎,她要成为不亚于任何先知殉道、圣人圣女们的信德,甚至接替我死后的圣灵宗座。可从她现在的觉悟看,她的差距还很大。
天父信仰和东土神道信仰的区别在于,我们这条路并不好走。天父没有像神族一样开辟三界通道,建立天国,让信徒们抱着飞升成仙的“追求”而求道。我们一切的归宿都在最后的审判时才能确立,届时善的灵魂升华,恶的灵魂毁灭,所以如果坚持不到最后一刻,根本得不到所谓的“回报”。而在这个过程中,圣灵,圣子,都要走一条彻底的舍己救赎之路,没有这种道心,做不了神。就比如林满杀了我而救众生,这便是对他的考验。
反观东土的神道却往往轻考验而重修炼,轮回受苦更像是走过场,特别是天庭的选拔,几乎到了毫不避嫌裙带关系的地步。出生并久处在这种环境中的白素,如果想要成就圣母道,要比我和林满都难。出淤泥而不染这话说得轻松,但实际却困难千百倍。东土的道蛇之母,受到万众敬仰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但在天父眼里,这种恩宠的代价是重任。白素如果不思进取,或者因为贪欲而迷失在天庭,那将会一念地狱,严酷至极。
我推开门,站在门口,挡住了楼外射向她的强光。白素披散着头发捧膝坐在地上,身着一身黑服,几乎是在见到我的第一眼,便垂泪悲泣,以泪洗面。她就像只受了伤的麋獐,软弱、无助而苦涩。
我望着她,那张“生有嘉表,光润玉颜”的面容已现年迈,细纹浅褐。她丰腴甚至有些宽厚的腰身,依旧漆黑但不再稠密的长发,端正富态,于世少双,却不再是我想象中的婀娜少女。我方才意识到,白素已经四千多岁,而我也已经三千二百二十三岁,如果没因转世换了这副人身,也会是一张丝鬓如银,饱经雪霜的脸。
她哭着不断擦抹双颊,拢整鬓发,试图硬撑着笑着站起来,却在每次与我目光对视时,又陷入了痛苦。我轻轻走向她,席地坐于旁。我从来不会安慰谁,但我的确被哭软了心。我甚至想要去拥抱她,安抚她,可指尖的麻木和蓝斑又在提醒我,我已经没了温暖周围的资本。
“对不起。”白素拉着我的手,十指紧扣,“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我看着交握的手,却没有任何触觉。
“如果不是我当初被天庭的阿谀奉承、前呼后拥、拉拢诱惑吸引,我就不会去给林满介绍什么盛姬,她就不会作了天帝的棋子去害你母亲,锡安就不会攻打天庭,那么多条生命就不会战死沙场。”白素痛哭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这些生命都因我的无知、愚昧、邪见而死,我不可饶恕。”
我展开手掌,还是没有知觉,心中失落,无意作答。
“我是多余的,我的存在会让周围遭殃,无论是我的父母,还是林满,还是他。”白素抽泣道,“我没带给过他们任何好处,我只带来了灾难。小青如果不是为了给我报仇,就不会盯上元始太上,彭和抵就不会被杀。林满如果不是为了我这个质子,就不会受制于天庭,更不会陷入如今的苦境...”
“我只问你。”我打断了白素的不绝自责,“你是否参与了我母亲被害一事?”
白素戛然而止,呆愣地看着我,茫然摇头。
“那就好。”我轻舒口气,点了点头,“你不必因为别人的罪而自责自己。”
“我承认,我听到过太多你的负面传言,你的野心,你的暴行,你的破坏,他们将你说得难听至极,我也误信了这些毁谤,我没有办法在千万句指责里分辨对错。”白素双手拉着我的手臂,哭泣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从一个曾经的受害者,变成了今天的施暴者,我必须承认,我此前的立场与你对立,我站在了盛姬的一边,我不知道她要害你的母亲,但我的态度也许令她增长了信心,他们手刃鲜血,我难逃其咎。”
“我们因为立场不同,总是容易把错的事说成万不得已,把对的事抹黑成别有用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彰显‘政治正确’。”我叹息道,“你只是做了件政治正确的事,我是个客观公正的人,没有参与的,我不会追究。”
“对不起,我无意洗清自己。我只是认为,我再也不适合裹挟进错综复杂的政治里,我将借此机会去往极乐乡,永远离开东土,离开天庭。”
“此事我无法给出意见,想必林天尊自会安排。”我漠然道。
“林满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穆府,我之前找他说过你们的事,他很生气...”
“那是二位的家事。”我直言,“请恕我在这个时候无法体恤你的心情。”
白素用力摇了摇头,握拳轻敲着眉心。
“放之以前,我母亲过世,我也许只会为她祝圣,我理解她只是先我一步安息,将来在天国还能见面。但我已经再也没有这个机会。”我轻言道,“我也想在赎回圣殿之后,为母亲建一座如穆府这般奢华的宫殿。我也想没那么忙了,带她去极地走走,回趟她先祖曾到过的盘古大陆。你们东土有句话,子欲养而亲不在。我说句实话,如果我知道母亲会死,我绝不会和林满结这个婚。只是没有这些如果对么?你也不必再纠结过往。”
“你可以不恨他吗?”白素试探着问,“他是因为我,是天帝和我说昆仑必须要有道蛇的后代,我才介绍...”
“我不想知道这些,也已经不重要了。”我按了按白素的手,截住她的话,“我觉得我们的谈话不必一直围绕林天尊。你见我若是为了道歉,我接受好意。我向天庭提的要求,准提佛尊已经斡旋出了一致意见,锡安即将退兵。”
“为什么你这么疏离?”白素忍不住问,“我们是一家。”
我深叹口气,正视她,“我曾经为巫咸记录了回忆。也就是说,我对你的过去非常了解,也为你的坚贞不渝深深感动,我很喜欢你,乃至敬佩。”
“你为他记录了回忆?”。
“是。”我颔首道,“整整四十个昼夜,他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和我说你,也有很多时候,流露出对你的不舍和牵挂。我恰巧也在林满的坛城白雪遗音中读过你的日记,我将你常年在青藏寻找他的事一一告知,包括你在闪洞伤了一只眼睛,你感而受孕,你抚养新生命,渐渐开朗起来。我希望你坚守自己的本心,不要再深陷在斗争、阴谋、你来我往里。你的儿子从未离开过,大巫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他们都深爱并护佑你,请珍惜。”
白素双目迷离,似乎在听到这个特殊、隆重、在别处从未听到的祝贺的那一刹那,灵魂得到了安宁。她满覆泪痕的脸上,露出微笑,迎着曙光。
第四十八章 安息
在我攻入天庭的第六天,天帝兑现了林满提出的三件事。正一盟威道的十个从犯悉皆伏罪,佛门执纪,特派极乐乡二十二臂密教男尊前来执法,在鹰人军营中公开绞刑。从犯身死成鬼,悬伏号叫,男尊以棒击灵魂,碎如微尘。为彰显正义,天庭又命中仙直使执持信幡,下入八重地狱中揪出这些恶徒曾经的父母,伯叔、姑姨、兄弟、姊妹,以及其在世间的子孙后代。数万之众,皆灭人种而堕畜生道,万劫受苦,轮转报偿这十个恶徒所造恶业。
主使不罚,从使倒是罚得彻底。天帝宣告锡安,天庭已经倾其诚意,灭罪鬼仙人,盛姬消失无踪,未及寻得。这一招杀活藏病的“凛然大义”,我若再穷追不舍,便是咄咄逼人。
三界河畔,鹰人、无启族、天庭军以及昆仑旧部,举旗荡海,兵甲洪流,翳云贯于旷野之望,沙场夷敞,肃穆阵列。那些往日不绝的香雰玄音、执盖御车的出入侍从、乐伎互启的轻歌长谣,悉皆寂静萧条,再无铿铿铃铃的虚荣空鸣。
我身着白色毡袍,浮空而立于全军阵前,演说作言:
“今天,我带领鹰人的先祖远道至此,我不想称之为战争。战争犹如山崩,杀生一瞬,不分善恶。而今此一会,则如大冶炼金,孰真孰假,孰功孰过,无有不销,无有不报对。
譬如十个恶徒,本是天庭上仙,受东土万众供养,膜拜顶礼,可魂飞魄散后,生前乃至往世的六亲、在世的子孙后代、凡受过他们庇佑的亲眷皆堕畜生道,化成了餐桌上的盘食,轮转报偿以往人间对他们的供奉。
享一炷香,受一叩首,食一片叶,并非无偿,人们爱戴神,亦可教训神。以史为鉴,恪守十诫,那些坐罪谋杀、反师背道的有祸了,他们将万劫受苦,灭种而死。那些慈悲忍辱、精进持戒、惠施不杀众生的有福了,他们复多善友,如意通达。
我相信,东土的炎黄子孙、昆仑的有识之士,会正确看待这段历史,会理性地了解我们今天到此的来意,而不是产生对锡安以及锡安民族的怀疑和敌视。事实上,东土和锡安的三千年交往中,没有伤害,只有同情与友爱。我们共同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感恩在战火中的相互扶持。不论天庭中是否有个别神或组织野心膨胀,锡安、东土两个伟大的民族都应该坚定地将宝贵的友谊延续下去,任何撕裂这种友谊的企图和野心家都将受到谴责。
我宣布,锡安今日撤兵,并承诺我在位期间,不向东土出一兵一卒。我将保护水陆商旅的往来,更加开放交流,我将接受东土宣扬道化的洗礼,更加规度,以求如意。”
我右手指天,示告众言,“愿天父保佑我们,天佑团结,天佑和平。”
话音既落,雷鸣与仰视不绝,长达十几分钟的沸腾欢呼、虔诚赞美,彰显了不同民族与信仰的同一希望,甚至在天庭军的谛听静闻中,我亦感受到了公正与权利。
我自云端翩然而落,在所有天庭与新都仙吏神袛的注视下,由鹰人夹道护送,独自进入陈放锡安法柜与路遗体的圣洁监。我踏过玫瑰洒扫的明镜道路,地面反照着我的身影,须臾之顷,身后门掩,与世独隔。漫天的合欢花纷然环落,拂间皆成花实,化为灯笼般的苦辛果,如梦似幻。我缓缓行至高悬的轻纱帷帐,层叠虚寥,绵绵七重,分拨走进,其内焚香燃烛,锦屏彻照。七重帐幕后,地覆一块七丈见方的金石,金色的法柜坐落其上,高张双翼的金雕鹰人镇守施恩座,顶方云雾积聚,炽热的云雾和火花中伴着雷电。在法柜的前方,和我同样一身白色毡袍的路,静静躺在一口玉棺里,面覆六翼黄金面具,双手缠裹尸布,灵气凝云。
我平复游息,登上金台,双手合十跪拜在法柜前,用合欢花和苦辛果捣细的香料,捧送入法柜雷雾的荣光中,叩首祈祷,“天父,玛兹达亚斯纳。”
刹那间,漫天的星辰吞噬了所有,那是一种怎样的光芒四射,狂想至迷,虚空至死,无限而纯粹的神圣不朽。在这极美的终极里,是世间最歇斯底里的浪漫,星辰宿命的原始初态,奇妙邪恶诱惑无情,却又理性公正高尚道德。我被强烈的色彩与视觉冲击着,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震撼在诞生与覆灭的精神咆哮中。第一次,我接触到了超凡入圣的无罪之自然,这是永远无法用唯物主义法则证明的纯粹存在,我看不到他,但他就是自有永有。
我拜见了天父,他让我想起世界上最伟大的悲剧,他无限定格在了死亡的极美时刻,他早已超越了一切之虚伪、虚伪之一切的宗教、世俗、法律、文明,他忍受了环境之极限,所追求的东西是那样的可怕,但他又完全知道自己是什么,无所不能。
我被允许问一个问题,我问了曾多次问过巫咸的那个问题:爱是什么。
天父说:爱就是保存美,存在于头脑的唯一之念。
我在满天遍地的星辰中参悟了爱。我轻轻打开法柜,里面是一块十诫板、半颗我吃过的苹果和一块碎成了两半的玉佩。我拿出那螭纹玉佩,用手在上面写了一段文字:
“我若能说万种语言,并天神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锣响钹一般。我若有先知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我将两半玉佩放在地上,留给贰负,我相信他未能打开过法柜,我相信他会看见。
我横抱起路的尸身,顿时觉得是那么幸福,他是我前世崇高的牺牲,他是个大写的人,我终于能带他回家。我伸展金色的双翼,御灵力牵引法柜,缓缓走出圣洁监。在石门打开的一刻,鹰人齐列两侧,重装铠甲,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俯首抱拳执剑。那震天的肃穆,是对路伟大的敬仰,教诫着所有神族之众:属于我们的,终将偿还。
我缓缓走过神族战栗的注视,这条路的尽头,林满一身白袍、道光遐邈、神仪澄湛,他自云端俯瞰着我,如皓日中天,他拾阶而下,目中投来抚慰的眷念,一步步向我走来。我们在汇合的一处默默相视,丧失了思想,忘记了语言,只有两颗照亮的心高高飞扬。
我安然地回到了锡安,法柜陈放在仅我一人礼拜的会堂中,置七重幕帐与金香炉,每日盛满火炭,供奉合欢花与苦辛果碾碎的特殊香料。鹰人的英灵复归地下而安息,我将路与母亲安葬在圣墓大教堂,在未来的圣殿中纪念他们。锡安子民欢欣鼓舞,为了凯旋,为了法柜与路的回归,为了自由之境与纯洁之名,历经3000多年,我们终于赎回了与天父的约。
在林满的提议下,我同他去送行了无启族。起初天庭不同意释放无启众魂,理由是罗什已死,而准提佛尊据理力争,提出罗什有子,这个孩子便是无启族的首领。据说,叔布在天庭的朝堂上勇敢地站出来,证明她的确为罗什生下了儿子,并且愿意继承亡夫遗志,带着无启族离开。最终,双方作出协定,无启族回归曾经的北方家园,在钟山北麓的沙漠以北,分十年慢慢投胎成人。此地属于永久中立国,无启族将永不再参与任何战争,不踏入东土半步。
我未曾想到,柔弱的叔布竟如此勇敢坚强,我亦十分欣慰,好善纯良的无启族最终还是选择了永久中立的去处,在广褒的草原安居乐业,再与这些世俗纷争无缘。
我将已经3岁的小吸血鬼还给了叔布。天庭一会,人间过去了三载,鸠的父母把这个孩子照顾得很好,眉目清隽,辞仪丰采,小小年纪就已在举手投足间有了他父亲的生貌。
叔布抱着女儿,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里少了以往的戾气、争吵、腐化,多了些历经沧桑的从容和通透。我们站在贝尔湖畔,置身胡杨林的落叶和湛蓝的云波,这里的景色,是神力裹挟的天庭所没有的自由秋颂。我的头顶上盘旋着一只鹰,在鲜红的朝阳里,燃烧着霞的羽翼,不久便落在我的肩上。叔布依旧害怕它,我驭手将鹰递过去,告诉她可以在吐露对它的渴望后,摸摸它的背。叔布新奇照做,绽开笑颜。
“有些话我一定要对你说,我苦求林天尊一定要让我见你一面。”叔布托着鹰,诚挚道,“如果不是当初你用玥珠救了我和孩子,如果罗什没有将孩子交给你,今天我们不可能带领无启族离开地狱。你做了一件为我们为苍生的大好事,可我却对你说了很难听的话。”
“我在救你的时候没想这么多。”我直言不讳,“我也理解,你不想变成吸血鬼。”
“我在当时,的确非常怨恨你把我变成了吸血鬼,我真的觉得你像是撒旦。”叔布苦笑道,“但现在想想,这些牺牲是多么值得。你为我保全了儿子,让整个无启族都获得了自由。”
“许是天意。”我陈言道,“你除了感谢我,还应该感谢一个已经离开了的神,是他帮我救活了你和孩子。”
“谁?”
“天帝以前的挚爱,巫咸。”我答。
“大巫?”叔布听得似懂非同,目中生出一丝神往。她思考良久,正视我道,“我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以前,我很崇拜天帝,头面顶礼,稽首皈依。因为他赐了我神族的名字,为我幻化了人形,还在我与罗什结婚的时候,赏赐了丰厚的嫁妆。我以前认为,天帝简直是三界最慈悲加护我们的神,可我嫁到酆都城隍后,却发现罗什并不开心。他时常不安惊醒,狂躁阴郁,后来甚至秘密地去求见祖龙,将一身的灵力沦坠易得殚形术,我当时觉得他不可理喻,简直疯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他是因为同族的血海深仇,禁不住良心的谴责,也因此厌恶天帝对我们的赐婚。所以转世后,他对我忽冷忽热,半信半疑,半真半假。”
“我是个失败的妻子,我不知道什么对丈夫来说更重要。”叔布哽咽停顿,泪眼婆娑,“我在物欲里麻木不仁,我觉得三界至尊的天帝对我们的恩赐是无上荣幸。但其实,如果享乐是建立在同胞的血上,那还不如牺牲自己,救赎良心。”
“伊南,我还能等到他吗?无论多少年。”叔布问我。
“罗什不能做无启蛇了,他会转世成人,需要百年。”我沉声告知。
“我愿意等。”叔布神色坚定,“感谢你给我这副吸血鬼的身体,让我有机会能等到他。”
“我有义务提醒你,血是食物,但你和两个孩子都不可杀生。”我正色道,“如果需要,我可以提供你人造血,锡安这方面的技术很成熟。”
“圣灵大牧首给吸血鬼血液,我怕说出去,世界都咂舌了。”叔布破涕而笑,调侃道,“感谢主,我的确需要,如果有人造血,我的心理负担轻了很多。”
“好。”我点头承诺。
“伊南,玥珠对你来说应该很重要,请你收回吧。”叔布态度正式。
我思忖片刻,摆了摆手,“就放你身上吧,我没什么遗产,你替我好好保管。”
“你说什么?”她的笑容倏地隐去。
“我说,将玥珠放在你身上,要比落入其他人手里安全得多。”我继言道,“能压制玥珠的噬血,说明你仍是颗最纯洁的心。”
“我一定做到,但我听到了你刚才的话。”叔布双目直直盯着我,彷徨焦虑,神色不安,“你不会有事吧?”
我微笑宽慰,摇首无言。
宿命就是这么神奇,冥冥中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替我安排好了一切。有人说世界是唯物的,有人说大道是桎梏催折,但我觉得在时间的前程上,意识的主宰为我演奏了完美的韵律,这韵律无论来自乐器还是诗篇,全是对我的灵药,兑现着预言。
不论未来梦锁长山还是水底,爱永远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