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穆盟
宿命,不是一场可以退出的游戏。当蝴蝶振动翅膀的时候,就要做好迎接飓风的结局。
对于现在的贰负而言,算,也许算得准,但误判,已成定局。从巫咸回归北斗的那天,贰负就从英雄走向了枭雄,从一名象棋高手混成了扑克玩家,光环破碎、臣属倒戈、敌人动乱,一贯的顺风顺水令他赌性上升,于是“意外”频发,能量场彻底转化。
在这张赌桌上,我已经无数次提示他,不要再扩大赌注。我在最初就把巫咸回忆录的安置告知了他,只要他去看,就会明白牌局中已经有了blackjack,可惜他不敢也不愿相信。
现在的我,争与不争都是稳赢,反正最后一世,光荣退局。可在这张赌桌上,还有昆仑、天庭、黑龙、道门、鬼界甚至石匠,他们都希望贰负继续下注,他输得越多,各方得到的利益就越大。而林满,自然希望他们都蜂拥而上,然后在这一局全部收割。
仅仅两个月,昆仑的三路大军便打穿了卤脉,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下路南线军依照既定进程,最快到达三门重地函谷关,所谓三门,即神门、人门、鬼门,三界河自天界而下,贯穿三门,函谷雄关矗立,引黄泉水滔滔东去。地界三门重地,西接黑龙陵墓,北邻盐湖,东守黄泉、洛川、伊川三郡,交汇于伏牛、熊耳、崤山之界,对应人间三门峡。
我和林满沿秦岭卤脉前行,过太白山时,言起当初往事。
“你坛城外的隧洞,我走了整整四十九天,爬过五百塄坎,算起来,这洞起码有几百里长,不知是哪位道蛇的遗骨?”
“你觉得我会挑谁的逝身作我的坛城?”林满转头看向我,眉目含笑。
“能埋在秦岭的,想必地位不低。”我思忖言道,“十巫么?”
“太白,金星。”
“啊?”
他目光独异,侧身望着我,“22017年前,金星与奎宿交汇的那天,你被祝由成人类。此后逝身被青咸带回昆仑,安葬在秦岭,青咸以那日的星象,将你取名太白。”
我思起梦中的追忆,深深叹息,“巴,已经死去两万两千年了。”
“青咸死后下葬太行,其余九巫仍照例祭祀太白。共工之乱时,平民曾一度想打开太白祀,但在掘墓当晚风电地震,星陨如雨,凿者皆为火焚,此后再无动工。”
我闻之感慨,“巴在昆仑是无名氏,逝身能保存下来,合该庆幸。”
“不是还有我么?”林满继言,“这些年,无论我是卫还是道蛇,我都没让任何神或人碰过你的太白祀,我的坛城,谁也进不得。”
“那对我的祭祀呢?”我见他有些感伤,便笑着调侃道,“我发现我的神庙也罢,陵墓也罢,总是被叫‘圣子’的占去。”
“那个人是不配占你的地方。”林满蹙着眉,补充道,“但你是我老婆,对我的所有祭祀都是你的。”
“就人间那些破铜烂铁?”我摇了摇头,“我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这地方就这条件。”他似乎当真,直视我问。
“我要宝瓶、宝珠、缝针、铙钹、蓝垫子。”
“你干脆直说要弥勒身上所有行头。”他被我逗得展露笑颜,舒展开怀。
“哪天不祭祀我了,我就带着你这身行头出家,冒充弥勒,到处化缘。”
他仰面大笑,将我环在胸前,惬意放松。快乐有时就是这么简单,家国天下,信仰之争,三界战乱,却没有任何东西比爱更重要。
我们在太白休整了几日,坛城内的清池,是三川之一伊川的暗河发源地。我与林满及士师部乘六条沧龙负力牵引的舟舫,自太白中池水下而起,峻舻冲涛,破浪而行,云卷而上。此巨舫名曰东维,形似箕宿,是在共工之战时,昆仑最大的一艘青铜楠木舡舟,此前一直在沃城的大食河畔搁浅。
林满借钻打卤脉之际,引大食河水东渡,放出六条沧龙以负舟轨,越巨川之悬流,横渡连神族亦无法穿过的流沙海,厉滔天激浦,终至伊川。我对这艘巨舡赞叹不已,其外质朴无饰,其内空虚受盈,如此巨大的万斛之舟,却能周游曲折,动与时并,遇坻而停,涉险必正。而整艘巨舡无锯无钉,皆以斧凿开成,刮竹茹以补漏处,行无辙迹,止无所根。
地虫依旧在河道右侧钻挖,林满将其引向卤脉和咸脉的交汇处,当地虫误吞咸石的一刻,体内的胶体就会迅速凝结成沉淀,变成一只石化的死虫,生于贪,而死于贪。
四百万大军集结三界河畔,我们至伊川岸畔时,长川似镜,绝岛如云。鬼臾和司徒早已在㟏岈谷中静候,甲兵漫若乘空,驰骛势同秋毫,驻守伊川,渐化无垠。他们日前便已奏报,函谷关之役首战告捷,天庭军内部涣散,矛盾激烈,从江陵、夏口到武昌,所遇的天庭军几乎没有多少抵抗能力,直到进军三川郡内偃师,才正面与贰负的二十万精兵相遇。鬼臾和司徒兵分六路同时出击,在洛川的东西边境线上对阮隃、大夏两军发动全面进攻,天庭军重镇接连失守,守令全部主动投降。
“若非阴雨连绵不绝,河水泛滥,部队行难,我们已经拿下洛川。”司徒面向林满行礼,身着淡紫色银辉铠甲,手提皎洁宝剑,孤傲清冷。
“伊洛水域如海之深广,绵邈无垠,水势一旦上涨便会阴雾弥漫,限隔靡睹,不易作战。”鬼臾叹如幽冥,他的形貌不似男女,不外阴阳,双瞳由白至墨,一身寒气,“天尊前瞻,乘东维而至,若先拿下三川舟楫之利,相风视波,穷究川野,必可大胜。”
“贰负现在何处?”士师依旧双瞳似火,狂兕气作如鼓,“他还想缩到什么时候?”
“亲征?”鬼臾似笑非笑,“我们的天帝拥庶民如堵,若始立战功,则必定冲先赶来。若万夫战死,必致力于部党纷争,攘外且先安内。”
“如今,鬼界酆都已封禁,新都随波上下,一日一个主意。将军公卿大夫,用汝疑汝,一步不敢离开女娲宫。”司徒餍声续言,“至于神族大众,则毫无知觉,在黄泉上载浮嬉戏,画舸争丽,其中不乏武官上将。他们三千年没打过仗,怕是连沙场什么样都不知道。”
“土正下令放出三十头絜钩水兽在黄泉渡口,扬言酆都出来一个鬼,新都就杀一个。酆都千万鬼众,阻断贸易,中断资粮,且不论通钞已犹如废纸,就是胎也不许投。他们这是在逼鬼界赴战,冲锋陷阵,英勇就义。”
我听闻三官对话,便低声问林满,“鬼只是中阴身,都是些黎民百姓,能打得什么仗?他们最多不超过十八年阴寿,即使横死者阴寿多些,也大多浑浑噩噩,支离破碎。”
“不为作战,只是阻碍。”林满淡然道,“我不杀无辜,但若我结出度亡回向印,鬼众无论多少,皆会被超度。鬼界空了,即便分成六道投生,不单挤在人道,人间也无力负荷。”
“为求平衡,那就要再死一大批人?”我震惊道。
“最好不到这步。”林满陈言,“你在隐学书院时应该见过一个叫徐偃王的鬼首,他是酆都五方鬼王之一,有计有谋,群手齐力,与贰负作周公时就是死敌。我令伽蓝、地藏助其在酆都封禁期间,吞下其余四方鬼王势力,此时应该已有结果。”
“若他当上,可会一心一意地站在我们这边?”我倏然问。
“你认为呢?”
我思之陈言,“我见过此人一面,虽看似仁善,却工于心计,潜通利涉沉浮之道。此刻危机可以拯溺,但不建议长期重用。”
林满目中含笑,颔首作言,“吾妻善慧,亦有同感。”
此后他又与三官商议了驻兵安营、水域布阵之事,他不喜欢拖泥带水,但也尽量留给了天庭和新都一些时间,毕竟一只地虫虽死,可另外两只仅是暂时休眠,如果他想,完全可以钻穿新都。
在我们整兵安顿的第三天,道门通天教主率领一百零八名截教仙人递求见拜帖,献上大量物资补给、军粮军备、法器丹丸,以及五百余艘钻风船、遮洋艇、刳木舟。我们深知,以通天在中原的势力,这些勍敌重器绝非他所拥有,他背后隐藏的才是会盟共商的关键。
林满对通天的印象不错,故答应了与他会面。在画浆泛雾的清波上,我和林满驾一小船如叶,蔽东西日色,以帛绢作帐,放乎中流。他坐在船尾,倚卧松窗,执竿把钓。我则著起茶灶,品仙毫绿茶,赏玩茶具花尊,添笔行墨书法。
“道首行书精妙,通篇秀劲极有可贵之处。”通天身着紫箫长衫,恭敬立于走檐。他发丝如瀑,双目雪霁,戴冠美利,只是容貌距我上次见他,多了饱餐风月、冷唳素秋之感。
“我对东土书法知之甚少,仅以《集王圣教序》为基本路数,初学临摹钟张羲献,犹未能立。”我诚然道,“教主渊博,不知可否指教?”
“道首言过,小兆修道之暇喜藏书,居于文藻山。”通天静言,“东土书法,取法乎上。”
我略有诧异,不料他竟作此见解,“取法乎上,仅得其中?”
“小兆认为,自师尊彭祖离世,东土之法,便都在学其上,却只能得其中。就如后世之书法,拘泥于某家框架、某人之规矩,僵卧朽矣。道门亦是如此,再无革故鼎新,裁规创制。”
我微笑点头,“道门中事,我不便质疑。但以我之见,巫彭可称得上哲师,我听闻他挑选徒弟,天资一般者,传授阴阳五行之术,天资中等者,传授天文历法学,天资上等者,传授医卜九乘星算。可如今道门之弟子,不免沦为下等。”
“道首渊广。”通天诚然。
“一代不如一代。”我直言道,“巫彭如此妙略智慧,通天教主任重道远。”
“卜算、禳解、消灾、医术、治疗、强丹之仪轨,纵使低如阴阳五行之术,众徒亦难得要隘。小兆多年游荡,本已心灰意冷,可如今师尊横逝,弑师大仇重如泰山,安能逍遥一世之情?望道首动天籁向天尊起一缕音,通天欲清理玄道门户,诛尽叛逆同门,纵死无憾。”
“教主不耻鱼鳖之泉,自然尽可勇决扫尽泥滓之辈。但我却以为,引孤帆而高映,倒不如履有常道,济无不通。”我诚挚道,“我实不忍心道门被如此糟蹋,望君大仇得报之后,作务于远大,包涵通于道德,信人道之所存。”
“道首所言甚是,小兆虽然是仙,但恒归是人,若论器比象,当有君子之淑清。”通天稽首作言,“今后受辱含荣,弘正法于人间。”
我敬而回礼,便抬手引荐通天于林满身旁,退避弗闻。
通天之坐骑孤鹤,乘风唳空,恍若画图中一孤航,又如这偌大道门的最后一丝希望。相谈良久,林满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在三门重地摆下诛仙剑阵,逼原始与太上赴战,只是这次站在通天背后的,不再是势单力孤的截教门徒,而是黑龙的四万龙族和昆仑五十万大军。
就像回到了三千年以前的牧野,截阐两教再次决战。林满同意龙族参战,并令通天代为转达黑龙,如果他敢走出地宫一步,则佛国大自在天必出手将其送归天理,在荧惑守心一事上,丝毫不予退让。坦白说,这两千多年若没有佛国,黑龙早已统一了三界,他有足够的实力和领导力,占领新都、天庭戳戳有余。但大道给他划定了轴纵,卫的存在,便注定了他不能冠首三界,而贰负能安稳地当上天帝,亦是多亏了佛国对黑龙的限制。
恒久以来,龙族只能居海川河湖,以海为主,距离人间万里以外。因黑龙最初的妃嫔皆是神族,故子孙后辈即使形貌极似龙,身上流的也不全是龙血,始终有着神族血脉。但龙在三界却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存在,首先龙病缠身,被神族远离驱逐,其次没有信仰教化,空有道力,无真宗可寻,无元理可得。佛门虽接纳了一批龙族,却占比甚少,他们中的大多数贪婪成性、骄奢淫逸、乘流任时,几乎还停留在原始的兽性当中。
与通天结束会面,林满和我说起,他给龙族参战开出的条件非常直接。此役之后,天庭空出多少位置,龙族就补上多少,此前贰负已经拿出三分之一的席位给了佛门换取彭和抵的死灵,如今遭遇龙族,剩下的那三分之二席位,天庭能保住三分之一就是万幸。
如此诱人的吸引力,即使黑龙不坐阵领兵,龙族都势必全力以赴,殊死一战。林满此举,既保全了昆仑方面军的力量,又可以大面积削弱贰负实力,特别是那些靠修仙封神上去的仙人,几乎没有再留在天庭的可能。
“那他们去哪儿呢?”我坐在船尾桧楫,递给林满一盏仙毫茗茶。
“人间净土不好么?”他绀青色的短发飘飖如同画鹢,云淡风轻。
“神仙当久了,恐怕会不习惯。”我笑着饮茶。
“我私下说,且不论道德水平,就一些仙人的装扮,我真是受不了。”林满随口聊起,“那天有个女的,一进来吓我一跳,我都觉得会有猎人一枪把她给轰了。”
“为什么?”我差点呛着茶。
“她脑袋上插着好多凤凰翎羽,那些羽毛,远看特别像只火鸡。”
我仰首大笑,实在见识了他毒舌的一面。
“这么有钱就不能稍微有点审美么?而且整张脸都像人造人一样。”林满无情讽刺。
我摇首无言,看着一贯稳重严肃如他,竟然也有如此真实的样子。
“乌烟瘴气,轮转报偿吧。”他言罢起身,御舟通川而行,溯洄驰骋,望岸冲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