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资本
战争打到现在,已经没有再死撑的必要。贰负最终同意了林满言和的条件,算是体面地保留了天庭“君主”的称号,免去“帝”位,解除兵权。
从此,东土结束了长达万年的“地法天”,正式回归昆仑道蛇的神权时代,承正受朔。
林满唤醒了剩下的两条地虫,挖凿九路疏通,播黄泉水至徒骇、太史、马颊、覆融、胡苏、简、洁、钩盘、鬲津九川,泄洪排涝,平地迥势随弱,复降黄泉水位。
我望着他大展灵力,施调燮之功,以一己之力御地虫而疏辟万丈潮水,即使强大,亦在手足肌肉的血管中裂溢出了湛蓝的鲜血。万里川谷,密密麻麻的神族点燃犀角照亮山桥岭背,钲鼓乱耳,以涂盐公牛饲喂地虫,尽全力随林满之引导凿渠。同时,九川的疏导也考虑了人间的城市村庄布局,垫高溺村而墟城池地下,尽可能地将洪涝的易发点引导进地下河,只要重筑新堤,移民高丘,可保千年河清海晏。
我仰望地界虚白的天空,精卫填海,女娲积芦,大禹治水,而今林满又一次疏导九川。又有谁知道,人类脚下的这片东土,承载了多少神的心血。似乎千年万年,他们就应该这么周而复始地拯救、悲悯、照拂,而人是否感恩过这份馈赠?
这是最后一次,我用一百五十万年的爱,换来了对我所造成的这一切,最后的救赎。
地虫死了,在它们终于挖通了九川河道的一刻,入海食咸,曝光而死。三界河水量复原,潮洪退去后遍地狼藉,积尸堪比山阜,满目疮痍。战争的后续重建,是新都亟待解决的问题,我受林满所托,在新都开城后,前往内史圜土狱城,解救桑弘羊和王鎏。
我身着一身黑色的罩袍,蒙面静默,冷冰摄神。在新都,我名扬官宦百姓、老稚妇孺,他们称我的到来是太白食昴,地分野,破长军。鉴于此,我到圜土时,大司寇出城迎接,躬自鞠视,诚惶诚恐地问我要诏哪个囚徒,他专去提来,狱城蠲其秽污、卑湿奥渫,恐我不适。
我无视他的奉承,自行进入法厅事,吩咐不必跟随。禁垣西,北庭,我走过一条仓腐寄顿的阴暗走廊,由于新都刚褪去洪涝,土室囚牢里满是寒湿的潮气,一股酸臭的疫疠气味扑面而来,墙壁浸渍泥湿,踏足之处难有整葺。偶尔有老鼠倏然踰墙,腥臊污垢,任谁也难料这竟是囚禁公卿的神族囹圄。
行至郡邸狱之蚕室,推门而入,只见桑弘羊披发重须,花白凌乱,面壁而坐,麻衣褴褛。他闻我进来,蛇身盘卧,只是动了动尾,眼神流露迷津,便再无反应。
我静视他前方乌黑的颓墙败壁,其上涂画了一些文字,逼仄杂乱,很难看清。许久,我大致看出了其中一行,以水文书写: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正气歌,太府卿善养浩然之气。”我蓦然开口。
“不过是上一个关在这的,感而缀诗,奇偏浮辞,寄托寂寞罢了。”桑弘羊良久道,“天使所来为何?替穆天尊垂怜还是赐教?”
我思忖少时,取下黑色面纱,抬手扬起音障,阻绝室外声闻。
“桑公可还记得我?”
他回身望来,目露震惊,甚感不明,“姜南?”
“后土司农之袍绨旧情,至今感怀在心,不料再见太府卿,已经白首如新。”我叹道。
桑弘羊双目湛明,敏锐思索,恍然发笑,“可悲呀,偌大的后土有司,唯一不事谄谀,善政而哀农之多艰的,竟然还是个‘敌人’。”
“我只是做了司农的本职。”
“你能来到这,说明天帝已败。盛事之容虚美于祥,我愧无皋陶之德,更无教民之术。一介匹夫尚信不逾两主,我是桃花源中翁,请天尊勿怜,诚不追随。”桑弘羊言之凿凿。
我点了点头,对他的选择表示理解,不再赘言。
我缓缓走至他土室北面的井窗前,只有一个盆口大小的光亮射入,熹微而短暂。拿出带来的香烟,我拨出点燃了一支,吸入肺腑。
“你会吸烟?”桑弘羊问。
“戒了很多年了。”
“什么时候戒掉的?”他似乎很感兴趣,话已说开,没有立场上的顾忌,随意自在。
“在上一次喝酒的时候。”我眯着眼睛,努力回忆。
“喝酒?你信的教不是禁止饮酒么?”
我轻笑着摇头道,“那时候还没这信仰。”
“这间囚室,让我想起我曾经在天理坐过的牢。”我左手夹着香烟,指尖点向面前,“跟这间差不多,一由旬半见方,也有这样一个小窗户。窗外是数株波罗叉树,每至夕照,低阴的蟪蛄叫声通宵达旦,吵得要死。”我闭着眼睛,思绪沉溺在烟草的丝缕朦胧中。
“你在天理?坐过牢?”桑弘羊愈加震惊,瞠目侧耳。
“恩。”我吞云吐雾,陈言道,“天理比这还不自由,无论什么本体,都要禁锢成人形,在囚室里也被吊在屋顶的铁链拷着。我记得有一年特别冷,就用两升稻米和盐菜支给少卫,换了些绵炭取暖,但是即使快冻死了,我也不愿意把窗户糊上。”
“为什么?”
“因为光明。”我抬指弹了弹烟灰,思绪飘忽,辗转流淌,“那时候,我白天要去耕地,所有的食物,都得我自己亲手种出来,种不出来就别吃,现在想想农业干得好,还真有底子。我记得你在人间那十年也劳动改造来着,是干什么?”
“养猪。”桑弘羊道,“我那个公社养一头猪能赚二十多块钱,肥料还能养二三亩地。”
“劳动率是多少?”我问。
“70%。”
“我种田一开始是10%,后来是98%。”我道明答案。
“这么高?”
“如果他们允许我加扛杆,我早就是天理的农场主了。”我轻笑答道。
“为什么?”
“假设我与别的囚犯有10%的劳动率差距,我就已经有了1:10的杠杆效率,对么?”
“理论上是的,如果不算边际成本,实际可能更高。”桑弘羊甚是通明。
“我用了我剩余吃不完粮食的50%,与天理狱友交换了劳动率很低的农产品用于积累,紧接着再放出50%的储备用于信贷,次季度再收购其他劳动率低的作物。当我手上的单一货品达到一定额度的时候,倾销出售,用于完成少卫定下的指标,换取大量的粮食回流。最终实现超过30%的收益率,也就是说,我根本不需要再多去劳动,我的劳动率就直接从70%跃升至98%,2%是交易损失的成本。”
桑弘羊目光炯炯,沉默无言。
“这还是不加杠杆的结果。”我诚挚问他,“就拿我与桑公的劳动率差值来算,桑公觉得我加28倍的杠杆,你的公社一旦资本化,是不是连一头猪都养不起了?”
“这就是我说的,在东土,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一定要两条腿走路。”桑弘羊慨叹道,“原来你在天理的时候就玩儿资本。”
“没办法,我在赚钱方面可能确实有点天赋。”我颇有些自嘲,面向桑弘羊,递给他一支烟,“后来天理叫停了我,而且没收了我的所有粮食,跟打土豪分田地差不多。你知道是谁干的么?”
“谁?”桑弘羊熟练地点烟。
“林满。”
他惊愕愣住,香烟置于口中,竟忘了吐气。
“那时候我向他承诺,我再也不做生意了,但跟他提出一个请求,给我拿几本书看。”我回忆遥远的过去,不禁笑道,“他后来在我的囚室里堆了三面墙的书。连一开始令我厌恶甚至认为是洗脑的佛法我都看进去了,不动、不禅、坐无生禅,成了我的无畏法、常乐法。我还写了一篇《禅乐论》,交给北斗的省察部三师,林满很高兴。”
“你们很早以前就在一起?”桑弘羊本就爽快厚道,见我交心,亦不做作。
我点了点头,续点根烟,“但是,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他竟然想要结婚。要是知道,我一定会紧紧抓住他,有什么事情一块商量。”
桑弘羊似懂非懂,但已经会意了我和林满的关系。
“到手的夫婿飞了,我也很后悔。”我苦笑一声,继而诚挚道,“在东土的时候,我拜读了桑公的经济学论著,我对你在经济建设方面的理论建树,工商富国论的主张和做法,极为认同。对你锲而不舍的人格魅力,亦由衷钦佩。我希望我们的谈话,不是一次博弈,而是两个都含冤入过狱的罢民,简单聊两句心声。”
“很多神族认为我和林满的结合是政治婚姻,一个野心夺权的东土道蛇和一个鹰人联姻,打破了贰负三千年根深蒂固对三界的统治。也许连桑公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兴师动众地打这场战争。”
“说实话,以前我认为,你们是为了在一起。”桑弘羊道。
“我们为了在一起干嘛不去荧惑?不找个清净乡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我深叹口气,“我们经历了的苦难分离,那些岁月恐怕对桑公来说都是天文数字。”
他面露异样,或多或少,猜出了大概。
我继而问他,“回到最初的问题,如果我用28倍的杠杆来收购你的公社,你的公社还存在么?按照你的理论,计划经济的劳动力占用率不能超过10%,多了就不合算。那么东土现阶段供给制的比例又是多少?”
“20%—30%之间。”
“有能力抵御石匠工会的杠杆么?即使在70%的劳动率和人口利用效率最大化的前提下。”
“很难。”他坦言,“对于石匠工会,神族是有个共识的,这你应该知道。”
“我只知道,贰负越来越被动。他也就仗着他是神族,如果他的对手是我,他已经去给我种地了。”我毫不讳言道,“我和林满就是不希望看到那一天,才逼他从天帝之位上下来。何况,这种结果,本来也是天命。”
“你们要对付石匠?”
“必须逐出去。”
“为什么?他们和锡安的利益关系如此紧密,你这么做岂不是自损?”桑弘羊不解。
“他们拿自己当我的投资人。”我灭掉香烟,闭目回味,“诚然,这三千年来我在石匠身上得到了很多帮助,近代亦得益于他们才重建锡安。但他们的资本化率太高,过于贪婪。我算了笔帐,40%的溢价,如果按100%的投资回报率,我要审判全世界90%的人类,再当傀儡圣灵五百年才能偿还这份债务。如果他们是良善且虔诚的也就算了,但他们是邪恶。”
桑弘羊震惊地望着我,再无方才的淡定从容。
“我是人类最初的灵,有伟大而永恒的惟真信仰。我永远都不会被傀儡,何况是被那些自以为成神的蠕虫亵渎。我从不做亏本生意,也从不违心,不管东土和石匠谈了什么交易,太巴的仇以及渎神之罪,我都要让石匠付出代价。”
桑弘羊沉思无言,一支支地吸烟,良久开口,“示巴,也就是你到东土地界,被射穿堕落人间,这段时间我都在上面从政,不在神族。我回来以后,专门找机会面见天帝,实实在在地说了我的想法,神族把你囚禁女娲宫,是大错特错。二次大战,天帝、毛颖、我,神族几乎能用的、有用的全下去了,可最后没有石匠工会那两颗毁灭性的武器,我们还是结束不了战争。换言之,假设当初放你走,二次大战就不可能打到这个地步,是神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一定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我讪笑道。
“他心里明白,但是已经穷途末路,不去权宜,不去妥协又能如何?”
“为什么非得是跟石匠合作?”我不解。
“第一,那个时候只有他们有这个实力,锡安那位大物理学家是在他们的资助下,把重器造出来了。第二,天帝从来没有放下过大巫,他起初跟石匠接触,是因为他们自称信仰撒旦。而大巫在锡安,一直被称为撒旦。”桑弘羊不作讳言,“他认为,大巫也许在海外。”
我无奈摇头,贰负与大巫之事,我亦难辨其中,只觉得死来方觉悔,一步错步步错。
“天帝的事,作为臣属,我没资格知道。我不是他的心腹,没有多少背景这你也清楚。”桑弘羊目光如炬,睿智言明,“我为神从政就一个想法,遇民以信,辑事以勤,裕财以廉。我鲜明反对石匠工会的贪婪,他们早已背离了你们锡安的初衷,如果天尊是为了扭转乾坤,哀闵众生,救神族之未来,桑弘羊愿效犬马之劳,竭力不怠。”言罢,他灭烟,拱手行礼。
“感谢桑公,新都战后百废待兴,眼下最要紧的是财用无亏,不夺农人之业。”我俯身回礼,郑重道,“林天尊已昭告天地两界,帝失公正,二位公卿无辜无罪。这圜土大牢亦受大赦,疑罪唯轻。”
桑公闻之称道,“天尊既为美政,乃从彭咸所居。”
第五十七章 填周
内史的廷议会上,九卿商酌了目前新都和酆都的财经事务,由于遭受重大灾难,酆都短期内资金需求较大,现金流骤降,如果用大量的储备金票据承兑贴现,将导致酆都的货币市场面临很大风险,汇率大幅下跌。王鎏认为,可以释放一部分新都库券短期拆借,但其余公卿则表示这触动了神族自身的利益,酆都的钱本就只是人间烧的纸,不具备金银属性,一旦大幅贬值,神族连本金都收不回。桑弘羊听后提醒他们,在考虑钱包的时候先想好站位,最终内史决定,可以短期拆借四成为酆都调节资金流提供便利,但同时必须主要依靠酆都的大额可转让存单。说白了,就是不能全赖神族的借贷,更多要从酆都的有钱鬼身上抢钱。
按照王鎏的说法,由于我的列席听证,他们能咬牙给40%的援助,已是破天荒的数字。我告知他对于新都的拆借,要确保最大效率地运用资金,提高效益,保证一定的支付能力,降低现金类资产比例。而酆都的钱,我让他把近十年大额存单市场的账目拿给我,于我来说,看这种账就如同看时间一样容易,我在上面圈出了几页经济单位和个人,很明显的资产转移、避险转让、白手套和高杠杆,所以现在抢他们的钱,一点也不冤。
我知道王鎏即使清楚这些“非正常”交易也不敢做这份主,故亲手将名单交给他,让他尽快去做,不必顾虑。王鎏几乎喜极而泣,作为一个合格的银行家,他的职业操守也许曾被摧残殆尽,但此刻,终能体面地挽回。
钱,是天地大公之物,利字当头,神和人都一样,但趋利必然会留下抹除不了的证据。看账本就像看生平总结,道德怎样,作风如何,内心是什么成分,一目了然。故此,这几千年我即使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商贾,也从不陷入奢侈享受之中。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财富对人性和神性的荼毒,故始终强调锡安的所有钱都是天父的,我不过是将他的资产保值增值。
去除所有的物欲,把创造财富的动机交给信仰,而非出于名、利、色的逻辑行事,就永远不会因为人性上的弱点而败在别人手下,这就是我与其他资本家的区别。
桑弘羊被林满提为九卿之首,任内史令,同时兼任新都的兆尹,掌管所有的内治事务。他在迁职后和我谈起,对贰负直系及其派系进行清算,必须阻止权贵大量转移资产至人间,甚至跨境到石匠工会,防止资本外流。很显然,酆都的奶酪只是众多“蓄水池”之一,更大更深的“脏水池”还在人间,治理污染,净化渠道是当务之急。
我认同桑弘羊的观点,故请他同样给我一份名单,并明确要有力度。三天后,桑弘羊将一份长达千页的名册交给我,我望之咋舌,但也明白没有谁比他更了解神族和东土的始末。
再次回到新都半笏斋,这处曾经住过几个月的四合院,还是让我有些心理不适。林满神色如常地在房间内走动,淡定从容,似乎根本没有因我们在这爆发过争吵而尴尬。
“天帝希望见你一面,说想和你谈谈。”他站在窗前,用陨铁打造的匕首雕刻玄壁。
“无暇,不见。”我断然拒绝。
林满听我语气不善,诧异地转身望着我。
“我这有份桑弘羊给的名单,你要不要看一下?”我无意赘言。
他蹙了蹙眉,抬步向我走来,面露不明,“你这是跟谁生气呢?”
“我没生气。”我往后退了一步,“我记得当初在劝农祭典的时候,贰负笑话看得很足。”
“那件事还过不去呢?”林满似笑非笑,揶揄道,“这心眼儿...”
“我心眼儿不大。”我继言,“但我没生气。”
他无奈地放下匕首,掰正我的头,双手捂着我的耳朵,“你听到的不是真的。”
我有些郁闷地往后仰,甩开他的手。
“哎。”他长叹口气,自桌案上划过桑弘羊的名单,转正注视。
“这是新都旧系与人间的腐败传递名单,他们转移了大量资金,你要小心货币加印。”我提醒道。
“正好我对人间的校定还没完,以资本的盘节予以定罪,比单纯的亲缘关系更准确。”林满赞同,并提起桌上笔墨签注,“查,不仅要查,而且先查我。”
“查你?”我诧异地看向他,只见他在名单的第一行,赫然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对,此前盛氏以我名义在人间敛财,我听说佛寺地产无数,还占了些邦县关市之赋。命人间全部收缴以充财政,一分不留。”林满言道,字字写下,批在了名册开头。
“你也不用刻意。”我低咳一声,轻声释言。
“我不想下半辈子一直被你嫌弃不干净。”他把名单递给我,神态轻松但透着责备,“为这点破事找茬噎我几句,我冤不冤?”
“我说什么了?”我否认。
“那你刚才跟谁较劲呢?”
“我没有。”我被他说得无言以对,悻然转身,终止争执。
“以后好好说话,有什么不痛快的直接问我。”林满笑着摇了摇头,缓和语气,“我的资产就半笏斋这么一处房子,是我自己住的。”
我起身给他倒了杯茶,“民生多艰,天神慷慨解囊,造福众生,浩然正气。”
“少我扣高帽,你最好来点实际的。”他接过茶盏,目中流露情愫。
“你看东土有什么是锡安能买的,我不还价,实际么?”我笑着略过他的话。
“看来真正的资本家从来不直接给钱,做生意就是最大的尊重。”
“光给钱刺激不了经济,现在要稳贸易促就业,让更多的经济体持东土货币结算。”
“欢迎大客户。”他调侃地将我拉至身前坐下,“我有个事和你商量,我想将部分神族迁回昆仑,重建沃城为都邑,改新都为陪都,你意下如何?”
“远离人间?”
“人法地的时代早该结束,这种扭曲的捆绑对哪方都不利。”
“同意。”我将他的手放在掌心,诚挚道,“你高瞻远瞩,看得见未来权力掠夺的牺牲。如果按现在的统治规则,人类早晚有一天会兵变。”我想他也清楚,若将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投入三门,巨量的可燃性物质被推入地下封闭地界出口,所有的神族都会在核爆中化为灰碳,而这一切,石匠工会以及其他人类不是干不出来。
“我要全面改造沃城,加筑防御,尽足防守,占地轴以固山河,内拥天关宫阙。建成之后,昆仑将永封碑界,不再与三界簇拥来往,亦不转世为人,安于平治。”林满继言,“这段时间,新都暂为过渡,保留九卿和闾里的权贵,先迁走部分军民。”
“如此甚好,那些外逃的、挖空心思转移的神族,恐怕是进不去昆仑了。”
“他们流亡人间,终将毁灭。”林满握住我的手,“跟我去昆仑,抛弃动荡杂乱,享受幽静之趣。”
我点了点头,会心而笑。
“筑城并非易事,我原本想征用酆都的鬼,但水灾之后,力壮富强者皆已不堪。我听闻罗刹以顽石筑城,在建筑、击柝、剖符、制图领域颇为工巧,便动用了几万罗刹鬼筑地基。”林满低声思索,“只是你觉得,沃城,是否应该改个名字?”
“供养享乐之地,取这名字确实不好。”我直言,“既然昆仑被毁后叫不周,那新的神族都邑何不叫填周?”
“填周...”林满双目湛明,不吝赞美,“填不周之山,好名字。”
次日,我将林满签复的肃清名册交给桑弘羊与王鎏,他们无不精神大振。特别是王鎏,慷慨激昂地说,如果能带头查盛氏,那人间的水池子就“清”多了,填周的筑城经费,酆都的重建经费,又何愁无力可为、无财可用。桑弘羊更是感慨,林天尊能如此大义,唯全德之君子。
我在新都拜访了隐学书院,重会了觉姆、胡剡、毛颖、玃等几位故交。胡剡说起徐偃王临阵退缩之事尤其惭愧,枉他极力推荐,看走了眼。我问他为何在酆都五鬼中看中了徐偃王,胡剡只轻描淡写,他与徐氏后人有些交情,算是知根知底。我未知这份交情是否与扶桑的徐氏之后笃信觉姆有关,但觉姆通透言明,今后对那边陲岛屿,将不再闻问。
此次三界之战,佛门在林满的左右下调转船头,回归中立,对宗教事务更加慎明避嫌,正努力修正对人间乃至三界的干预。我听说有个别佛门怨言,认为林满的做法有些‘左’了,这种本来是人之常情的声音,在隐学书院内部,却爆发了强烈反对。
在荧惑,不同的上卫有不同的主张,辩论是最佳且最公平的统一意见方式。就如同,在创立佛门之初,只有释尊极力主张六道轮回,而其他的卫皆不同意,其中林满就持反对意见。所以在释尊来人间创教时,本该是准提、释尊、慈尊三世佛同往,但林满的大自在天却只派了接引露面,他自己云游审视三界,并未现身。所以在即将到来的林满执法期,可以预见他更加侧重于人间净土、现世依报、自利利他,而非一味布施、强调与佛结缘、圣众接引、因缘福德之他力。
对此有不同声音很正常,毕竟现在娑婆世界的修行极难成就,三毒烦恼不断,本就难有心净,若是再无土净,再无宗派“情节”的染净,对绝大部分的修行者来说都难以入定感生,断恼解脱。佛门几千年来秉持的教旨:临命终时,千佛授手,十方净土,随愿往生。而今林满要提高往生条件,降低“佛之他力”,强调“人之自力”,引起一些质疑和恐慌并不奇怪,他也可以理解。
但这种单纯的执教信条转变,如果被政治化,我想是林满不愿看到的。战后,隐学书院换届,胡剡因徐偃王的事自认不够服众,免去院长。而候选的提名中,毛颖的呼声最高,他在演讲辩论时的几点主张,其中最得“民心”的就是对佛门反对人间净土的批判。
我不清楚林满对毛颖的做法将会是维护还是压制,我没有问过他,甚至我们的日常相处,都很少谈及政治。在财经事务上,因为我对经济建设、金融贸易、货币调节有我的过人之处,所以会给他一些参考。但在政治领域,我对这种“说错话办错事”的批评,远远没有兴趣。
因此,当毛颖找到我,希望我为林满出这个“头”的时候,我真诚地拒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