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传2》,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第八十六章 失明

  十年,统辖三教合一,成就世界大同,报身与实身合见圆满,林满的弥高功业,是道蛇自有人类以来的最高登结,亦是十二上卫中对人类贡献的最大利益。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兼并东西,破除了横贯万年的历史文化敌对,重构以东土、鞑靼、锡安为核心的“三统秩序”,建正朔,联合为“中”。第一次打破了神族对东土的“奉天承运”,三界归一,运数自有,此后不再以“转世”之名轮替关联。第一次取缔霸权,人类最大限度内万民平均、和治诸夏,共享文明成果,重塑了信仰的皈依及对神的敬爱。
  历经十年,每一个人类都选择了不同的路。有的人走过了这条“绳索”,超越自我,是光荣的。有的掉下深渊摔死,归于毁灭,是可敬的。亦有人依旧留在旧世界的此岸,退化回动物界,是可耻的。世界如同盖上了瓶盖的蒸馏瓶,机会只有一次,新世界不需要退化回动物的可耻人类,亦不会再有“多次磨炼”的轮回。
  审判有着诸如道德、伦理、神学、信仰上的多重含义,其中之一便是修整“灵魂的花园”,灵魂的熵增应该趋向于配享者,而不是持续“有丝分裂”,杂乱无章。将无用的杂草与枝叶剪掉,在建木上实现“剪枝共济”,是无论天父、林满、我或是青咸乃至释尊都清楚的事。
  两万两千年间,天父和我任由人类灵魂“疯长”,我们把知识传授给一代代人类,通过数个文明来递增灵魂的数量,就如我们最初的计划,人类遍及了整个世界。青咸则不然,他在祝由前就低估了对手,他自信女娲与自然相连,不认为人类灵魂可以一直熵增。然而,就如彭和抵对他的指责,他被洗髓后,昆仑没有控制住人类,甚至受“共工之乱”分崩离析。与青咸的误判不同,释尊则非常确定人类必会持续熵增,且审判必至,故来人间创立佛门,建六道轮回,他认为灵魂多“锻炼”几次,便能在最后时“少剪掉”一些。
  事实证明,天父的谋划不遗一镞,没有丝毫偏差。青咸则始终像一颗棋子,看不透棋局,尽管他有筮卜的能力,但先是受困于北斗鬼蛇而无法作筮,后又逃避贰负的搜寻而放弃占卜,基本上被封锁了。释尊则是慈悲的,他创立的六道轮回的确“改造”了一批灵魂,那批灵魂进入了极乐乡十方净土,免于末世审判的“修剪”。但极乐乡不会永远区别于“人间净土”,林满轮值佛陀后,势必不会再把净土分出高低两级,他们未来的去处,亦在人间。
  至于我,则秉承了一贯宗旨,我轮转了十三世,虔诚了十三世,领学了十三世,一次次地成为牧首,为人们讲授知识与信仰的真谛。我不知道我的努力有没有让更多的人提炼灵魂,但那些石匠,显然是我的失败。幸而,天父并不在意我的失败,他从来没有因我的错而不悦,即使锡安被毁了七次,即使可能浪费了他的时间。
  最初,我在被青咸祝由之前,便问过天父何时会“修剪建木”,在得知是两万两千年后,我在世界各地设了十个核反应堆,并将所有核能集中到那时还是神族领地的北原,我想,应该由我最终审判堕落的灵魂。
  “那十个核反应堆,是我做的。”
  “我知道。”
  “你知道?”
  林满淡然无波,声色寒磬,“你逃出天理后,我一直在找你,明线、暗线,也去过你曾经深伏的星辰。”
  我凝声怔愣,“那些地方的主神,对卫深恶痛绝,你太冒险了。”
  “所以不知道死了多少报身,伤魄愈魄,习以为常。”林满垂目释言,“在灰线,我打听到有个清瘦俊秀的道蛇,被凿了齿,个头不大,做事干净利索。我猜可能是你,便一路顺着追查到地球,发现在一万多年前突然多了十个核反应堆,手法和那个道蛇完全一致。”
  “为何确定是我做的?”
  “这种‘清洗’的手法,在地球出生的道蛇不会。”
  我虑定心塞,拘束解释,“那些年是有一些主神雇我,做他们不方便动手的事。我不能与星辰的建木相连,发动不了洪水灾害,用核是最快速彻底的...”
  “我知道你都干了什么。”他轻按我的掌心,满含深怨,“这么小的一双手,哪能干得了那么污累的工作。”
  那一百五十五万年,我多次受雇“清洗宿弊”,在异星以核变破坏自然,屠杀生命,熵减灵魂。那时我玄身青首,蜿蜒在“硫磺火湖”边,在绛缯烈火的血光疏贴中,淋日炙野。那些有罪或无辜的灵魂,被炎火红光烧成了昆明之灰,灰烬聚而为岳,状若黑山,焚而无污。我不关心这些灵魂会熵增何处,我的报酬是乘坐重牙之舟,去往下一个地方。
  在我坠入东土后,二次大战几乎令锡安灭族,东土灭亡。天父将质能转化的定理,传授给了锡安最伟大的物理学家,战争以两枚毁灭武器结束。神没有吝啬自己的知识,但人却以这些知识来彰显自己,不再谦卑。时至今日,我的十个核反应堆被关闭了九个,但人类依旧乐此不疲地以各种借口发展热核,他们美其名曰,核聚变是电力工业的“圣杯”,它清洁、低廉、安全,而且没有限量。
  人类笃信,掌握这项技术将对文明社会发展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但对于“烧”过多个星辰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脏”。
  在填周,林满利益众生的王之事业极大鼓舞了神族,这十年没有一个天界神族下去辅佐,人间不仅没有失了社稷,反而成就宏图伟业。昆仑回到了不减上古的兴隆旺盛,正朔相承,上下安和。隐学书院在毛颖的带领下,为林满供建供塔,塑造神像,弘扬威名。
  石匠被驱散回祖籍之后,原本逃去那边的流亡神族,已无处可去。天界的贰律明确表示不接收他们,一方面,他要向林满表态,另一方面,要向我明志。众所皆知,这些流亡的神族大多是盛姬与叔㛗的旧识,谁也不敢在这个问题上“不讲政治”。而填周更紧闭大门,当初便严设的门槛,如今没有为这些叛徒而修改原则的道理。
  “在石匠那边生活的东土人,已经回东土了么?”我在十三学院上完课,林满已在家中。
  “没人要。”他沉下肩膀,递给我一件朝服。
  “西方不都接纳了?怎么东土不收?”我粗略地拢拢头发,退下朴素白袍,换上这件光泽华丽的正礼装。
  “还在讲条件,要求单独给他们一个地方,区别成两个制度。”
  我哑然失笑,实在觉得卑污奸险,不识好歹。
  “人皇考虑,单分出去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识变从宜。”我随口道,忽而思起,“说起人皇,我最近才发现,黑龙一统东土时用的统帅王翦,也是频阳东乡人。是巧合,还是你有意选择?”
  “图个吉利。”
  我浅颦轻笑,不由赞许,“公诸同好。”
  我穿上朝服在镜前观望,有些不愿,“我受不了这么花枝招展,还是一身黑自在。”
  “不好看么?”
  “不喜欢。”我摇了摇头,褪下朝服换上黑色长袍,外套薄纱斗篷,“我穿不了云锦,就像我不可能当着大众的面唱歌一样。”
  我表情询问他是否得体。他抬头注视我道,“还行。”
  “只是还行?”
  “有点老气。”
  “是不够母仪天下么?”我闻之不快。
  他笑着起身,一脸真诚地走近我,“咱们去人间买点衣服吧。”
  “什么?”
  他环抱起我,洒脱豪放,“你要么穿得漂漂亮亮,要么就别穿了。”
  我和林满在人间逛了很多以奎宿诸神命名的服饰,而他竟然喜欢最奢侈的品牌,不止给我挑了包,还给自己买了双凉鞋。我问他是否因为赫尔墨斯而喜欢这个牌子,他云淡风轻地回答我,他觉得设计得不错。此后,我们又去了多家酒吧,他似乎轻车熟路,在昏暗的灯光和震耳欲聋的乐声中,和他刚认识的乐队朋友聊一整晚。
  “我觉得我不太了解你。”我在他耳边大声喊道。
  “你不知道的还很多。”氤氲的光线中,他如烈火般炽热,“未来无限可能,以后的风景还没看够,你不可错过每一个我。”
  我触到了他坚硬表面下不易发现的柔软,那是日常生活、琐事教条、宗教信仰、道德原则无法比拟的原始情感冲击力。我越来越发现,我爱上的不是对弥赛亚的完美定义,也不是他的某一个侧面,而是喜怒哀乐的他、矛盾性格的他,甚至进退两难的他。
  在我们的生活里,他一直在深化我的某种感受,对浪漫的依赖,对狂野的渴求,对旧物的迷恋,对艺术的执着,归根究底是对爱情的执念。他开始和我探讨关于文学、科学、艺术等意识形态产物的看法,摇滚的禅意与存在主义的思索,以及种种前卫形式与先锋认知。我才发现,我一直忽略了他是个比我还古老的灵魂,某种意义上,他是世间最孤独的生物。
  当不知道前路还有多远,尤其是知道路永远没有尽头的时候,只有一个爱他、能给他依靠、懂他的灵魂才能让他走下去,甚至更愿意走下去。
  但我能陪伴他的时间,已至尽头。

  那天傍晚,我犹记得夕阳绝美、黄昏晦朔,我照例从十三学院下课回来,却没有在家中等到他。我找了一夜,直到东方既白,填周各处皆没有他的踪迹。我焦急地穿过黑岛,奔跑于天父的神殿,心无所依。
  不顾填周的严令,我冲出玄门,游于非界之海,浮至月归之地,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步履蹒跚地扶着河岸礁石,行路缓慢。他洁白的衣摆染上了污垢,他从来都在意洁静周平,他不会如此。我大步生狂,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他,却刹止于身前,泣然泪下。
  他的眼瞳溢着湛蓝的血,目明分离,茫无所见。
  “我的启明星。”他将我牢牢抱在怀里。
  “你怎么了?”我眩晕恍惚,几乎溃溲,不住地捧抚他的面颊。
  “我迷路了。”他摸索着拭去我的眼泪,“以后回家的路,要你带着我走了。”
  朔月,林满目始失明,晦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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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七章 出卖

  我愿以一切交换,唯使这双绀青色的眼睛复明。
  数月,我在填周的琼宫寸步不移,却没在他的眼中再见一缕光明,他那矇白如镜的瞳孔,照碎了我的心。因果相对,他锁住七曜时的衔尾,他复活我时用的炼金术之冠,他选择了月归之地为填周,他驱逐了“独眼”的石匠,承正受朔。也许这皆是他对大道定数的“篡改”,而代价便是“罪及其首”的自我吞噬。
  以道搏道,是神抗击命运的唯一方法,但若衔尾,则会居卦之终,大噬之极。我曾想过他会受“刑”,却未料三界“受朔”的同时,他亦随之“受朔”盲目,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上九,负校灭耳。”我坐在床榻边轻念卦象,手握筮草,怒而燃烬,“负,贰负?校,校定?莫非是当初受命贰负而作校定之故?”
  林满侧了侧首,改作它言,“我还没见过你作筮。”
  我沉声良久,抑泪掩示。
  “和我说说。”他笑着抚过我的手臂,“我记得你曾在阿爸座下学习。”
  “恩。”
  “学业如何?”
  “倒数。”我紧按眉心,强颜作答,“我虽然考进了十三学院,但在688个学生中排第506。”
  他面露无奈,不由轻笑。
  见他心情倏朗,我将在北斗上学的事讲与他听,“那时候,我觉得学习是最无聊的,还因为剽窃了一篇论书差点被开除。后来重修,幸而毕业,在85个道蛇里排第76。”
  林满顿了顿,继问,“你剽窃了谁的论书?”
  “不认识,一篇匿名发表的法学方法论,抄了三分之一。”
  “题目是什么?”
  “nīti vedī。”
  他闻言大笑,顾自长叹,“看来你毕生所有的题目,都要我来替你答。”
  我呆怔许久,方醒悟情之缘起,竟于此开端。在北斗,我无意中剽窃了他的论书。在天理,他替我写出了《禅乐论》。在地球,他代我实现了大同与审判。这些本该我做的事,却在冥冥中,总要他替我代劳。
  “我抄了你的论书,你可生气?”
  他摇了摇头,空洞的双眼溢出笑意。
  “我一直以为是作者举报了我。”
  “并非。”他释言,“我既然匿名发表,就不在乎被抄,而且当我听说是被一个十三学院的道蛇剽窃时,还挺高兴。毕竟我的出身,上不了你们的学。”
  我怅然幽叹,环抱他道,“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我抄你的答案终归不对。我会自己写一本关于我们的书,我们的道,我们的爱。若大道因我的懒惰而把过失强加给你,那便由我来解厄这最初的因。无论是谁,都休想审判我们的爱。”
  我要的一切,都须自己慧觉,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能轻松给我答案的神。我开始重修卜算禳解、阴阳星算,乃至第八识如来藏,无上意乘。我从未如此达证本之自性,精进于利生慧视,速获无二正觉。
  他说,“聚墨”与光明相对,有身色光明的不思议,就有身如聚墨的大自在。他说,“计都城”有“蚀火”之意,极黑却显雍仲之本。我顿悟了大自在天之梵志,也许这便是他失明而身如“聚墨”的究竟。他用百万年度化了我,时至今日,我终破色究竟天,至空无边境。
  我再次作筮占卜,解惑卦象:尔负虽重,负尔之负,我也亦重。尔负若去,则释我之负。
  了义根本,是我背负的枷锁令他重荷在肩,他替我扛起了救赎的十字架,我重他亦重。蒙之初六,以桎梏械其手足,坎之上六,以徽纆系缚其身。若解初与上,则易十三卦之制器尚象,去我之负,方可释他之负。
  “你既可预见未来,便早知如此,对么?”
  “我只是遗憾,再也看不见你身服鲜艳的样子。”
  我潸然泪下,终放下了心中对盛姬和云锦的抵触,也许我从来都是嫉妒的,骄傲清高,反感世俗,但其实只是不愿他喜欢另一种美。
  “妒生意,觉生慧。”我念着释尊的忠告,”是不是我的嫉妒,令你再看不见光明?”
  “胡说。”他握紧我,幽若冰霜,“我失明是因为衔尾,和你没关系。我让你证第八识,是为了你能中观不二不异,不是让你离开我。”
  “那学好数学呢?”
  他忽而语滞,清气沸郁,神光如电闪掣,“你听好,别以为我看不见你便可为所欲为,若干出什么我不愿的事,你很清楚我是魔是佛。”
  未再多言,我温柔地安抚他的怒悖,但可惜,他暴露了实情。他失明的不止眼睛,内观业已不见未来,他已经算不出我了。
  此后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观察林满的双眼,他观太阳时目若冰轮,睹灯火目反碧色,看黄纸瞳似绿蓝,视赤而白,视定反动,视正反邪,所呈现的皆是错乱之象。然而冰轮、碧色、绿蓝,我发现当他目睹明亮时,眼睛会呈现不同的蓝色。思定后,我在凌晨破晓时展出金色的双翼,他的瞳仁,竟然恢复了绀青色。尽管他依旧光坠而盲,不发一言,但我能分辨出他在那一刻的晦暝中,已倏忽见物。
  因我失明者,也必因我而复明。
  我开始接手填周的大小事务,对外封锁一切关于林满失明的消息,硬撑着在政*局中穿梭。时间推移,三界流言四起,假托秘传、危言相恐者甚,有说我隐情不告,亦有说我权力用乖。此时人间的局面不安,我收到鸠的来信,他说东土、鞑靼、锡安的“三统秩序”渐衰,各国黎民乱德,良莠杂糅,已和初统时的美好蓝图大相径庭,社会出现难以收拾的严重局面。在信仰上,“三教合一”亦带来了诸多乱象与“假神”,人人皆称祭祀真神,毫无诚信,以至民神同位,难辨名实。而祸乱灾害频生,亦给混乱的社会雪上加霜。
  锡安是两洲交汇的门户,亦是三统的最西端,为保大同的来之不易,我只好亲身前往。时隔多年现身人间,我所见境况确如鸠所言,祸灾荐臻,旱火盛阳,民匮于食。兵刑无辜,荒政失业,疫疠种种,瘟者无岁不有。而信仰之殇尤甚,神学滥用邪说,不知其本,招摇者以林满之名害人,胡作非为,离经叛道。
  我无暇锡安的滥觞政教,抵达后便径往蓝洞,见到叔㛗时,她却如玻璃球里的玩偶,娇弱欲碎,红颜不醒。鸠说,叔㛗已经彻底失疯,无论如何医治,她的自残症和臆想症都在不断恶化。她每晚必须躺在锌制的金属“盒子”里,全身淋水方能入睡。若不如此,反射频便高到令她用尽一切手段自杀。她不止一次折断自己的手指,甚至试图用画笔割*喉。
  “发病率现在是多少?”我细读着叔㛗的病例,问向鸠。
  “两周一次。”
  “对比数据呢?”我放下手中报告,“她在盒子里和出来的对照。”
  “她固定两周出来一次,没做对比。”
  “为什么?”我诧异问,“我记得让你延长她的‘舒适性’。”
  “为了强化她的事实性记忆。”鸠垂目望着玻璃内的叔㛗,神色漠然,少时在我耳边贴近吐言,“她杀了人,对么?”
  我冷面肃默,凝目思索,未作答复。
  “斩首。”鸠轻掷其声,了然透彻,“她在自残时,大脑3区一致性不变,12区幻想值陡高,却没有伪装性。说明她自残的手法,就是她杀人的手法。而她杀了谁?也许不是人,是东土的那些蛇神?”
  “你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她的事实性记忆不仅这些。”鸠从身后的夹子里,抽出了一幅笔触惊恐的黑白墨画,置于面前,“她每晚看到的,是他吧?”
  心中动悸,我溢满震惊。这张百般描刻的画像,洞黑的双眼如刳剔般死寂骇然,可那眉间妙像与隆满面颊,赫然便是林满。我冲心而痛,方知每晚来锡安看叔㛗的,竟是她的父亲,而在叔㛗惊痫失狂的意识里,林满就是那个瞎子。
  “她一直害怕的,是她父亲。”鸠的声音凿穿我的思绪,又似乎看透了我的强作中坚,“叶玆王,好像很久没有出现了。”
  我面赤语魇,转身结印,将画作一燃而尽。
  “你不觉得,该跟我说些什么么?”直到烈火将要染指,鸠挥落画布,凝声低语。
  “你想听什么?”
  “听你说说叶玆王,说说人间净土,外面的样子是否就是你要的大同世界?”
  “你应该听我说说没有他,你现在在哪。”
  “在哪儿?”背冷阴寒,森然耸慄,他临步靠近我。
  我闭目无言,可惜这么一张还算美貌的脸,却长了一颗叵测浑疑的心。
  “我从生后就被送到你身边,为你做的所有事,都微不足道么?”鸠倏然而笑,“我倒真想知道没有他,我会在哪?也许,我已经陪你创造了一个公平、正义、自由的世界。我也许能够阻止这场末世战争,拯救黎民,避免文明毁于一旦。我也许不用7岁时便眼睁睁看着圣灵被他占有,也许你现在也能回头看看,到底是谁站在你身后!”
  我无意面对他的佯狂之态,没耐心、也没爱心。轻触指尖,结印绛缯烈火,我对一种人,特别是对即未旦夕便可出卖我的人,向来焚之以求清净。然而,邪上冲心的一刻,思惟间却响起了林满的声音,“亥卯未申,不须说,回来。”
  我方忆起,他曾说夷羿一家跟我有杀劫,于灾杀天杀之后的亥卯未申,正是此时。我倏然变色,放下掌间结印,淡定速离。
  “他已经瞎了!他还如何审判?!”
  鸠的怒吼响彻蓝洞,穿心绝望。
  一整只作战部队顷刻踵入,充塞围堵,在闪电般的密集交攻前,我离开了电磁交迭覆盖的海岸。
  返至填周,我第一刻便回了家,而林满已在门前寥然摩立。
  “回来了?”他闻声寻觅,焦灼端凝,“没事吧?”
  “没事。”我轻言告知,见他跣足履地,忙道,“快进来。”
  我扶他坐于床榻,煮一盆清水热汤,为他洗足灰尘,“平时不是最爱干净么?怎么光着脚出来?”
  “亥卯未申,我怕你躲不过。”
  “差点没躲过。”我漠然道,“鸠知道我怕什么,罩起了层层电网脉冲。”
  见林满神色愠怒,我亲昵地伏在他腿边,佯装告状,“那小子还特别嫉妒你,说了一堆肉麻恶心的话。而且就是他在东北出卖了我,将我的底细告诉利未。怎么办,强巴,灭了他吧?”
  林满被我逗笑,渐不生怒,应允,“行。”
  昏眇的氤氲里,我望着他的容颜,泪如涓滴,却心如怀羽。
  按下足心,洗濯脚骨足指,我轻抚他踏满星辰的足趼,洗去亏欠,洒去罪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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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八章 审判

  闪洞,仰不见巅的建木密枝无穷,枝蔓罗素天地万物,却无一点之影落于地。当初黄昏悠影的夕阳下仅有两丘坟冢,一为浑沌,一为青万。而今万旬盘错的巨树万葛峥嵘,人类的灵魂每岁生者相续,璀错相间。
  建木可以通往任何一个灵魂的栖息之所,任何一个灵魂由起及落的时间。林满曾在东土、锡安、鞑靼种下三株秘枝,他慈悲地将人类遂通及神,承其真宰之意,他兑现了他的约,人间大同,得天下之中,于度朔之上。
  我凝视虚空,建木落叶缤纷,灵魂凋靡坠地,无声无响地化为黄滴流入不知其向的弱水,再无熵增,再无芽芒。在光华赤下的三足椅前,我追忆与天父的约,遍地荼蘼今虽开尽,却悔自未达他创世时的种树之心。柯叶灵茂的树腹心中,层层青叶紫茎包裹着我的灵魂,玄花黄实,形似如蛇,却虚弱至极。
  神予明哲,天付洞微,我跪拜稽首,垂发于建木根下,“阿爸,爰哀。”
  祥风拂鬓徘徊,如一双风束道缠的手,轻若丝帛。那份柔寂令我想起,第一次在北斗十三学院见到他,我便惊喜地跑回垣中对母亲说:原来大宗师,是一位真正的绅先生,他的紫微朝服上系着宽大的帛带,示为已婚。可如今记忆里的暖色,却换成了眼前的虚中森罗,那疯狂生长而不结果实的建木,望之似悬发荆丛。
  控制熵增与合理熵减,是主神的职责,也是道蛇存在的必要。在神的造物里,“民”犹贵,贵在其熵值远高其他物种。“民”不能依靠生存条件、寿命年限、地理气候等自然制约而合理熵减,当熵增过高时,主神必须降下审判。由此,北斗衍生出了极其复杂并多重论点的审判法。
  审判法的核心理论,包括必然论、功利论、德性论、道义论、契约论等等,其中实用主义、情感主义、存在主义等学派繁冗甚多。我剽窃的论书nīti vedī,便是林满当年写的《审判权》,带有强烈的朴素主义精神,精深透辟。如今回想,他那时是卫而非道蛇,无法成为星辰的主神,故匿名发表。
  他的审判思想可概括为:朴能成器,器成朴分。他坚持契约在神与民之间的不可或缺,同时将朴素主义应用于审判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灵魂的朴素萌芽,即灵魂在原始社会下,所呈现为勇武、坚毅、信义、单纯。第二阶段为文明社会的成长,即民之社会在反复的移居、征服和统治中所发展出的物质丰富、享乐主义、文明女性(阴柔)化、迷信、闭目塞听等,导致了灵魂的退化。第三阶段为反朴归真的成熟,即融合“烂熟”与“青涩”文明,建立大同社会,缩小文明间的差距,提炼出能够回归朴素精神的灵魂,超脱于“利”,侧重于“义”,熵增进入新的世界。
  与林满的审判思想不同,绝大多数的主神在审判中秉持功利论中的实用主义,更重于“利”,而不看重“义”。毕竟审判的偌大熵减如果对自己没有“好处”,主神又何必如此“公正”?故在北斗,最终熵增的,多是利未那般的灵魂。
  曾经的我,的确没有认真钻研过审判,在我就职主神后,也因奎宿早已实现了大同,而无须再提炼灵魂。奎宿九是垣外少有的富裕之地,各地子民熵值平均,故我未像其他主神一样上任后审判,而是以更得“民心”的做法控制熵增,即移民扩张。除审判法,北斗亦有侵略与反侵略法,移民与反移民法。我虽在任期内数次入侵异星,但我的每一次战争都通过了天枢,并取得了大公、天父在内的四辅授政。然而我出事后,我的所有政绩被定性为非法易政,星辰大乱,子民尽灭,只有极少数流亡到了地球。
  可悲的是,地球自天父被杀后就没有主神,却有无数诸神。追随天父的道蛇全数陨灭,追随女娲的十巫,不止没学过审判法,更不具有审判权。奎宿的流亡子民从未将此当过家园,如移民侵略一般杀戮奴役。而共工之乱导致的昆仑陷落,更是令这颗星辰常年东西方对立,错综其数,无首无主。故此,林满选择放弃上卫之职而进谏为主神,就是希望将地球纳入北斗的宗正,结束这种无辖权的荒僻境况。
  无论因为爱、使命或赎罪,我都应该把一个美好的新世界交给他,交给天父的儿子,入斗,继承。
  “谒帝承明,爰得我所。”我行祭告之礼,聚气三宫,以第八识入先天罔象,观阴阳奇迹未生之时,河海默然,日月停景,呼吸俱泯。
  一气斧开,我凿裂黄金四目,四目而睁。
  太极以来,大道中最痛苦的莫及乾凿度,我疼得心疝离形,须发若掣。
  “凡乾凿生窍,规为锥,矩为斧,入魂透目。一阳在下击锥,二阳在前重门,此为双目。另有三阴安于内,乃为豫目,境极幽夐,后天不生。若取凿之,可视坤魂炼,窈冥生。”
  “豫之象,乃怠惰之意,豫目若凿,可窥天根地轴,亦可击拆怠惰。你今既作了主神,当觅先天,于泪下嵌口,阔寸许三分而止,透阙成剜,凿之。”
  “学生畏疼,不敢受之。”
  “你聪明自现,物我兼利,但是懒散。你不愿意审判,又不测顺逆之数,不见元会运世,焉能克应而断?将来旁者若有意害你,必定吃亏。”
  “北斗皆知拉神忌邪,且最护短,谁敢动我?”
  记忆里,天父的忠告贯心刻骨,萦绕魂间。我昂首仰天,黄金四目赫奕烂燐,回炽周旋。万幸这一凿,一数即开,劈破云根而穿密窍,形兆分明。满目所视,尽为金碧琉璃色的至精,终见无象。
  我起身拂袖自往,建木如宇宙韬烛,吸至精之滋熙,禀苍木之润坚。不知其深几许的弱水濯彩金波,浩汤如海。我独行千寻精浪之上,踏至树下,不再无影,可视万物制器尚象,正为我所欲知。窈冥见,我寻见先天十三卦制器朴分之解:罔罟,孕别离子。
  罔罟,罔中有芒,罟有四目。豫,予象之意。天父名芒,乃为罔罟。我曾食象,乃为豫者。罔罟解豫,孕别离子,方可释负。
  我洞悉了然,心中得解。树腹中我的灵魂,那孱弱的灵蛇脸上重瞳四目,奄奄一息。
  若大道问我,假设重来,是否在奎宿时便乾凿四目?在十三学院便刻苦钻研?方一登位主神便行审判?在释尊抓我时不吞食白象?我答会。
  但若问我,是否愿因此错过林满?
  我答之不会,不改。
  我终得启明林满双目之法,亦了然他为何一直不愿有子,因我若有孕,必生子离别。这是我灵魂消尽的最终之因,也是使他复明的唯一之解。
  回至填周,我谎称没去过闪洞,说我在一直吃着青泥,说会永远陪着他,作他的眼睛。我以为完美地掩饰了心虚,以为情动之后的许身,阳既受始,阴妊必生。但他却洞若一切地说,“这是你第二次骗我,第一次是在天理。”
  我心痛如伤,裹紧身上的薄衣,“我们在逆转。我在逆道而行,而你在衔尾自噬。”
  “那又如何?”他冰冷决绝,“这是大道收取我的代价。”
  “为什么不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他的忿意翩吹衣袂,霎时音相愤厉,“因为你是要走的那个,所以你不考虑我以后怎么办!”他毁形破情,怛绝道,“你只要还有口气在,我就有一念,什么美好不必付出代价?再多的苦,但我有一得,足矣。”
  “可你还有责任。”我悲戚道,“你是主神,既校定众生,你看不见又怎么分辨善恶?如今利未建了十个神殿祭奉你,吸引人人投靠,他正是知道你已目盲不辨黑白,以混肴真伪来蒙蔽你,扰乱审判。”
  “我的确瞎了。”林满神色藐然,“我终究目空一切。”
  “可我没有空!”我急切道,“你的论书上写,朴能成器,器成朴分。你说当你审判时,建木绝荫弱水,义人则过。”
  “我给了他们大同世界,给了他们九十亿灵魂的校定,还将给他们1995818万的熵减。可我要这仅仅的‘1’,谁能给我?”林满双目戕灭,不愧不怍,“大道说,我的配偶必定伴着淫罪,我忍了,我先娶了别人。说我要和你在一起,必定如金天二星般逆转,我妥协了,我杀了你和你一同逆道。说我不能和你有孩子,有了孩子你就会消尽,我也接受了,我不要。还不行么?非要把你除去,把我仅有的这一念去掉,逼我成魔。”
  窒息遏绝,他绀青色的发丝振风勿长,清净心霎时重浊激扬。身如火镬,雷震电光,林满现大自在如来密像,头戴象牙佛冠,身披缨络绡金,却手持噶布喇碗,执铃杵。
  我望之畏惕,心知他这法器五尘流转,外道黏黐,更知他若执器奏铃,便是佛死魔生。
  “我给你这个‘1’。”我疾声振道,“你焉知我就回不来?”
  “你由规入矩,再无轮回,灵魂消尽为0,如何才能转1?多少年,莫说一百五十七万,再多多少位我都等,但若无限不循环,我永远也等不到头。”
  “天父留下的规矩推演,小馀5571.24,积朔310071.24,满纪157万去之不尽,大馀甲子。”我坚定道,“我若参出两端,定能回来。”
  “你懒惯了,我怎可信你挨得过矩中一毫,没有退心?”
  “我乾凿了黄金四目,已击柝豫目,再无怠惰。”我伏在他的身前,徇情告之,“我今有四目,留一双为你启明,我便成了你复明的因,就在大道内留下了一位余数,他除不尽我。”
  “你乾凿了自己?”他惊闻醒觉,试索剖判。
  我见机就理,辨之道,“我凿穿了豫目,亦见到了先天之数。我想了许久,尽管成功的可能性很小也很难,但只要我留下因,大道内就必结果。”我一边劝说,一边慢慢伸手挨将过去,“我又不傻,岂会安于死生顺大道之变化?怎会甘心与你分离?我定会找到方法回来。”几微之间,我轻触铃杵,格外小心地从他的手中取下,总算未出声音。
  他以不可触犯之色凝望着我,克、伐、怨、欲,如烈火在身。盲目虽不得见,却如鱼目长醒,审忖许久,大抵上信我之道理并非自欺欺他。
  “分成两畔,如是缠绕?”他将我拉近,细按我的眉骨泪腺,思察本原。
  “天机虽浅,此言最是。”
  在我无数次用先天一百二十八轨阳爻,一百一十二轨阴爻,阴阳策合之后,林满终于认可规与矩之间的阴阳缠绕立得住脚,只是在底界上需要再占。在他的坚决下,我每日辨零加本卦,正数及动爻数合成千百十零,再得若干身数,启闭分至,生成数断,如此往复不知多少遍,剖判至极,证出规与矩之间的无中立不进退之理。从数学上,直接证明了我以余数转规的猜想。我只此一心,相为始终,他亦承认以道搏道,不若以矩搏道。
  他终于接受了我的一切主张,亦或者说,我们的主张。满月之夜,我们放逸情欲,嗜欲至眩,性明情炽犹烟冰水火,如木之将糵,火之始荧。我们在“观察者”的眼下,颜如瑞雪,合扶为美,圆心满足。不管谁在“看”着我们,大道也罢,天地也罢,觊觎者塞,羡慕者止,我们的缠绕不可逾越,无所不至。
  嫉妒者,终为妒所困,慧觉者,终为慧所生。

  自有孕后,我每日除了完成林满布置的例行策数,便是提笔写书。他总是一言不发,却竭心将我的书稿存好,有时泣手抚摩,恍惚转辙,有时为蹭上了笔墨唏嘘,自责勖厉。我想等他复明之后,这本书可以陪他聊赖时日,会令他宽大,复惜道卫之心,令他思虑萌处,心意可钥。会令所有读者坚定,此心莫退,终有胜时。
  十个月后,春木三月,我成书著作,腹中亦胎气已足,万象成也。阴阳之至流于一体,左动阳资,右动属阴,这虽是雌雄同体的两子,却在胎中便分成了一男一女,皆受足气脉所养,娠以时动。我未曾算过他们的天命,只觉得他们因春生,万物方生,因夏长,阳予之正,因秋收,阴为之主,因冬藏,天覆地载,定是四序之运,代出万物的天地之命。
  在北斗的规矩里,胎儿在孕三月,父母须为儿女准备礼物,这是生命的第一次馈赠,亦代表了生之确论,十分庄严重要。我和林满在填周举行了盛大的两分礼,为男孩送上佩弦弓矢,寓男子贤能,为女孩赠佩韦白玉,寓女子美好。我们深知,不管这一男一女今后如何,都注定为震为巽,因为他们的出生,便意味着人类审判。
  三月十四日,我在生子的前一天离开填周,赴至锡安。我和林满约定,在这一日我们分赴东西,左为穆,右为昭,以应审判之数。
  人间如过一梦,人世重叠诡谲,人类在我当年建造核反应堆的地方,分别盖了十座圣殿,形态不同,却皆符合蓝图上的建筑学比例构造,符合绝对的规矩之数。可悲的是,我和林满当年亲选的圣殿旧址却无人修建,至今只掩藏着青咸的头骨,依旧为人不知。
  何者为我,聚沫之散。我感慨人类的智之鄙,性之劣,情之暗,枉费了神的眷顾,便命人砍断了锡安的建木,亲手将那木材劈成一张餐桌。在树曾经种下的地方,抓捕了十二个人类,共聚最后的晚餐。其中十个是圣殿的缔造者,一个是利未,另一个是鸠。我如愿看到了人类在审判前的疯狂与胆怯,当他们看见我时,不再称天使,而是撒旦。
  “请坐。”我一点灵光润身,照亮已是黄昏的四周,“在这世间最稀有的木桌上筵席。”
  他们颤抖着摆着双手,担惊受怕地蹲坐在餐桌角落,呜咽怨慕,愁苦无绪。
  “今天是逾越节。”我端起酒杯,摇曳杯中红酒,“你们可还需我说,逾越节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等了许久,方有个老者愔愔踟蹰,“天父...”话未说完,便断肠痛哭。
  “天父以末次之灾警告强权,要将所有长子及一切头生的都杀了,只有涂上羔羊的血,方可逾越。”我述之过隙,举杯道,“那么今晚,你们又打算拿什么替你们逾越?”
  那十座圣殿的缔造者震慑而泣,如一幅幅冰霜寒凛的枯骨,四股匍匐。
  我晃动酒杯,笑着说道,“这是我的血。你们喝这个。”
  我拿起桌上的饼,掰开递给他们,“这是我的肉,你们拿着吃。”
  那十个人怔愣片刻,蜂拥而上,窜动着啃食着饼,争抢酒杯吞咽。就好像吃了我的肉,喝了我的血,明天林满的审判就会逾越他们,放过他们。
  与这些人的狼吞虎咽不同,离我最近的利未和鸠却不吃,他们沉默不语,独自乖隔。
  我拿起那只早已被舔舐了不知多少遍的酒杯,递给利未,“你不是一直想要‘圣杯’么?拿着她。”
  利未恍惚接过,吭地一声呕吐在地,排斥之极不堪忍耐,怛怍般将酒杯丢弃一旁。
  我又看向鸠,四目洞悉,谓众言道,“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中有人出卖了我。”
  那十个吃完了饼的人,依旧不饱,如饥对肉酪而不能餐般,争相问着,“是谁?”
  “有人将主失明的事告发了出去,使你们建了十座圣殿,以为可以混淆审判。”我抬手又幻化出一张饼,掰开问道,“你们说是谁?”
  “是他!”未等其他人回答,利未的手便穿过我的面前,直指向鸠,“就是他告诉我,弥赛亚已经瞎了,让我交出圣殿蓝图。”
  “是他!”
  “是教皇!”
  “他被锡安驱逐到了罗马。”
  “他出卖了主,接替若望当上教皇!”
  ...
  他们一边恶声阵阵地咒骂着鸠,一边在我的手中争抢过饼,利未先夺一块,大口咬嚼。
  我侧首看向如纸般煞白悚惕的鸠,他那张老去的脸再无年少伟貌,只余阴暗泡影。
  “你怎么不吃?”我拿起手中唯剩的一块饼,塞进他嘴里,可他不堪地吐了。
  “不喜欢吃?”我笑着换了只手,幻化出一只苹果,“那这个呢?”
  鸠双目血红地盯着我,言默狡虑,再也难以掩饰他的虚伪。
  我燋烂了苹果,继又现出一只李子,问他,“吃这个么?”
  鸠疯狂地一把挥落,愤而起身离席,跑了出去。我轻笑摇头,不知不觉我跟这个男人纠缠了这么久,我好心地拿被祝由的苹果、不死半药李子、我肉身化成的饼给他吃,他却每一次都出卖我,每一次都情厚为伪,诬深为真。
  我站起身,鄙睨地望着脚下还剩的11个人,“你们以为这一次还有替罪羊,是么?以为我会用我的血与肉替你们救赎,使你们逾越明天的审判?”
  我告诉了他们答案,“我是义人的神,不是你们的神,我不认识你们。”
  在悔吝怨恶的哭泣声中,我缓步离去,在去往圣殿旧址的路上,复又见到鸠与他三个亲人。我突然觉得,这四个灵魂也许就是我的十字架,他们总是企图把我钉在上面,为他们及所有堕落的人类扛起救赎,扛着肩负的一切重荷枷锁。
  他们歇斯底里地对我手舞足蹈,大声乱嚷乱叫,而我,如若惘闻。
  我走进鸠的身旁,轻声低语,“你认为他复明后会怎么对你?他第一个审判的就是你,人类之子。”
  待我行离锡安时,俯视其下,见鸠已自缢吊死在一棵苹果树上。也许他以为死了就不必被审判,也许他到死,也不相信灵魂。
  三月十五日,当第一缕曦光将出地平线时,我立于昆仑阆风之巅,将虹霓放在云间。这是我曾与人类立约的标记,与各种属血肉的生物所立的盟约,当望见八色彩霞回空,水就不再是洪水,圣殿无毁,义人无灭。
  我振展金色的双翼,旋于长空。远处,叠浪俄尔万顷,如一条纷沓至来的远天虚明,势引长云,雪连沧海。四方山河百川溢堤,群流高浪怒蓄,如听万室而哭,如沉数州而没。
  我以右手指天,一祷致诚,告毕生之荣光。一念挚爱,诉永世之深情。东方巨日旦出,我腹中阵痛,加剧分娩。红日巨轮满天,我离孕产子,如叶般翩然坠落。
  我看见他复明追摄疾来,披岘昆仑。我看见洪水滔滔由东讫西,动极而静。我看见他抱着我泪若霏雨,形骸虚白。
  曾不一瞬,便再看不见了。
  一切受、相续、选择与缘,寂灭。
  一切道、法相、因果与时,湮灭。
  惟有那双绀青色的眼睛,如青色莲花,闪于玆渊,闪于我的古老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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