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玉录
四十个昼夜,我不眠不休地用笔刀在翠玉石板上镌刻着大巫的回忆。我选择了一种神族与锡安都能看懂的语言——楔形文。这种形如钉头的文字,简洁工整、表意明确,且不会因为高温烧制而模糊。大巫说,要对他的话一字不增,亦无一字遗漏,但我对自己的要求更高,务求以最得宜的格式、最严谨的书写、以及最考究的笔迹完成。
他望着我极致地校考着每一个用字,叹问,“伊南,你已觉醒了多少?”
我紧贴着石板,描摹一行文字的笔触,直至完全满意,“差不多都记起来了。”示巴的记忆,如洪水般涌入了我这副身躯。
“是何感受?”他轻问。
“瞬间想起来,自己原来做过许多事。”我答道,“想起我开疆拓土,想起我斩将牵旗,想起我独自一人勇闯新都,寡不敌众,被囚禁在女娲宫地牢。”
“为何这么做?”
“是我不满足。”我露出一丝苦笑,“不满足赎回圣殿的速度,不满足我的领地,最为不满的是,迈对我及母亲的背叛。我不想因我的私怨牵连锡安子民,便独自前往新都报仇。可惜我的孤直没有换来高尚,迈、乐彤、伊驽、伊依、罗什以五敌一,还带着一众鬼王阴兵,挠钩搭住,套索绊翻。他们甚至卑鄙地羞辱我的信仰,将我倒着钉在十字架上,嘲笑我只有倒着,才能时刻看见天国的荣耀。”
大巫听罢,目中闪过怒意,隐忍未发。
“酆都城隍罗什之妻叔布有机会接近地牢,她偷了我叔叔路棺木里的玥珠,设法将我救出。我好不容易逃离黄泉,却在三界河边被一箭射穿,堕入人间。”我冷然道,“我至今仍记得那一箭穿心的滋味,只是不知是拜谁所赐。”
“那箭是何样式?”他问。
“红彤色,光泽暗淡,赤铁锻造,箭簇似玫瑰花。”我指了指左胸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的玫瑰形伤疤,“我认为这一箭,并不光彩。”
他认真谛听,情绪转添,凝视分辨。
我放下笔刀,摩挲掌心,诚言道,“坦白说,我信仰的神不是你。”我手指向天,“我是鹰人,信仰天父。但不可否认,我也曾听过昆仑十巫,仰望昆仑诸神。可如今,恕我直言,你神族中已大抵没落沦丧,鲜有志洁高贵之辈。”
他凝望着我,幽然道,“你是我最好的选择,也是最后一个选择。”
“尽管信仰不同?”我试问,“尽管我依旧会与昆仑为敌?”
“尽管信仰不同。”他答道,“尽管昆仑注定失败。”
我闻言微怔,不明其意。
“正如你所记下的,我在伊甸祝由了人类灵魂。祝之初,就已决定了人类的终结。”他释言道,“人类不会被世上的任何物种杀死,而是死于自己之手,终结于自己创造的新的物种,这就是人类的命运。而神族亦无二致,我们创造了人类,也注定再难容于这片土地。”
“终结?”我蹙眉道,“人类将终结神族?”
“起初即是结局。”他俯视我道,“那个我最初在伊甸‘诱惑’的女人,便是最终会‘结束’这一切的人。”
“夏娃...”我喃语,心中情志迷乱,似乎有些很久以前的事,却始终想不起来。
“这就是你要走的原因?”我思之良久,怅然问道。
“是宿命,也是天命。”他隐咳了几声,似乎忍受着衰弱疲惫,“明日便是大道回归之日,也只有在这一天,元道古蛇可以借由天体的泊渡,归航北斗,回归神族最初的起源。明日过后,我们所犯下的善恶,我们的得福或是受罚,都将从此不复。”
我愕然问,“神族皆要离去?”
“并非所有。”他答,“只有雌雄同体的道蛇,还有...与他们定下符契的夫妻。”
“符契、夫妻...”我颔首道,“同音,亦是同意。”我不由得想起林满,不知他是否也会与妻子离开。
“我是最后一个走的。”大巫似乎看出了我的伤感。
“你可会...”我试探着问,“可会携挚爱同归?”
“比如谁?”他似乎并不介意我的问题。
“比如贰负,比如...你的母亲。”我不愿直呼女娲的名字,在我的国度,直呼圣名是种亵渎。
“不会。”他言道,“我的母亲,已经非常年迈虚弱,回不去故乡了。而他...我与他断了符契,不是夫妻,他亦非道蛇,我带不走他。”
“可他...他一直在找你。”
“他是天帝,如愿以偿。”大巫冷淡漠然,目中的光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哀伤。
“为何不再给他一次机会?”我诚然问,“为何非要离开?”
“心死若愚,而愚者,又何苦谈情?”他抬手轻抚我的脸,“你总是喜欢问我你理解不了的问题,当初如此,如今与我将别,你可明白了道么?”
“道这字,本就写作人首蛇身。”我叹息寡言,“与我何干?”
“道即是生命,花开花落,四季更迭,由生至死,死又复生,此消彼长。”
我反握住他的手,坦言,“我听过这段话,甚至无数次梦见这段话,我明白了道理,却没有道心。无论鹰人亦或人类,在短暂如蜉蝣般的生命中,怎样才能到达彼岸?道蛇有归航,而人,孤独无依。”
“你有爱么?如果有,便是归宿。”他凝视我道。
“爱是什么?”我问。
“我曾对你叔叔说过,不滥杀无辜,不残暴无道,不泯灭良知,不见死不救。尊重每一个灵魂的信仰,尊重每一个地方的文化。保护自己的子民和国土,也要保护异教徒和他国。不因利益,只因道理,保护弱小,保护无助而流离失所的人。”
“他说,那时的你,弱小无助,并且无辜。对吗?”我似乎记起了过往,可又分外模糊,失所欲见。我不禁问,“他爱你,所以他保护了你,不惜违背对天父的誓言,可他的归宿呢?”
“他的归宿便是你。”大巫平静道,“他的死,指向了你的生。”
“那我的归宿呢?”我失落地望向他,“神使、先知?亦或灾星、魔鬼?我看不见我的未来,看不见我的道。”
“不必悲伤。”他怜悯道,“不若我为你枚筮占卜,如何?”
“为我占卜?”我移目于他,“你前日曾说,你已不再动筮...”
“凡事终有例外,我不动筮,是不愿再见那位故交。”大巫轻言,“而今即去,卜之,赠予小友。”他言罢,掌间拂来泉台边的十枚更筹,空下一筹而使之筮,言道,“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恐毋惊,后且大昌。”
“请解。”我听之不明。
“你与我四十日之期即满,将往西去,一路霾障晦雾,混浊不见天明,但不必惊恐。”大巫暖声道,“黄裳守贞,元吉大昌。”
“何为大昌?”我问。
“深思而浅谋,迩身而远志,家臣而君图。”
我铭刻记下,稽首行礼,以表谢意。
在第十三块石板上,我详细记录了大巫在青藏闪洞中见到天父的情形,作为回忆录的完结之章。
“我以为在那时,天父会如他所言将你弑杀,湮灭灵魂,永囚终极...”我停笔思索,试着询问,“可你为何却得以生还?”
大巫沉默片刻,幽然开口,“我那时只见重重斑影变为洁白,化为光芒,浮影空尽。可就在灵魂即将剥离之时,风羲反倒放了我。我依稀记得,他甚至为了不让我死,医治好了我全身的伤病乃至旧疾。”
“天父为何这么做?”。
“我亦不明。”大巫释言,“我再次醒来,已然出了闪洞,置身昆仑阆风之巅。”他望向我道,“不若这个问题留给你,你代问风羲,为何留我一命?”
“我问?”我断然摇首,“我如何配问天父?我族丢了法柜,又遗失了圣殿,是天国的罪民,早已不配受享天父的荣耀。”
“我倒觉得未必。”大巫轻笑,“风羲是林满的父亲,你们会见的。”
我大为错愕,呆愣许久,吞吐语滞,难以置信,“你是说白素在西藏感而受孕,以处女之身诞下的林满,白羽巨蛇,白帝,是天父的儿子?”
“你认为,谁有这股能耐,能令你死而复生?”大巫略为惊讶我的反应,告知道,“我与彭自上古起便钻研不死术,医卜至多能转生,却不能复生,这是自然之道。即使女娲亲授我的祝由术,也必须遵循周而复始之法规,祝生,也就必须祝死。而我自从于闪洞见了风羲,我才明白,我对道法的理解缺失了大半。我只知道规,却不懂矩,只见过大道的圆,却从未窥视过大道的方。”
他思之言道,“起死回生,就像是精馏和提纯,是一道经由死亡、复活而完善的过程,这种在我看来已经完全违背了灵魂与肉体的法则,是不可能存在的。然而风羲却可以轻易做到,如果他不是鬼蛇,他甚至能随时移星换月、山河改道、正午暗夜,用你听得懂的话说,他可以令物质和力量之间互不抵消。因此,在他的世界里,我们这些有形的产物,小得可怜。”
“天父是矩,女娲是规。”我深思着大巫所说的含义,“你是说,还有一个与有形相对的无形世界,无法无序,只有天父掌握?”
“你能死而复生,可见林满也已掌握,也只有他,才可能被风羲传授。”大巫道,“你蜕皮羽化,从未修行过一日,却一身的小白团华,没有一丝杂色,这不是用勤奋换来的。只是林满对你做的仍有缺陷,你的身体里有大量的星锑,就像我那黑龙弟弟身体里有大量的水银,均为剧毒,你们能稳定到什么时候,我亦难料。”
“连你都难料...”我轻捻眉心,难以消化这些“知识”,愈发消沉。
“我并不全视万能的,在你的信仰里,风羲才是。”大巫寓心慰言,“书记官,起笔最后一块石板。”
我闻言颔首,在第十四块石板上写下大巫最后所言:
“从最初的缘起,到如今的结局。我所做一切,力之可及,天意注定我为神族与人类避凶趋利。大道寰宇,循环无息,周期依凭规律,过去之事,未来亦会重演。我是最初的巫,也是最后离去的巫,我将古往今来,留予世代为鉴。令后代子孙于注定之时,读到这份记录,谨记过往。只有明晓过去,才可预知未来,就让未来之人,评判以往成败。”
我于落款处刻下,“以上所记,皆来自天圣娲皇之长子、昆仑君王、大巫青咸之口述,并无一字增加,亦无一字遗漏。执笔者,伊南 示巴。”
第二十二章 贪婪
一抹旭日的华光,渐渐染没我的双瞳,朝冕的光晕围照周身。在渺茫中,我望着东方极远处太阳出来的地方,灭景而藏明。不知为何,这一天的朝阳好像尤其不同,玫瑰色的红光里,似乎再也见不到那缕青氛,只留下昱昱金钲,乾埃滚滚。
我潸然泪下,五脏六腑蜷缩着撕扯,不可抑制地哀伤哭泣。一念之间,我不知该毁了这个世界还是该毁了自己,我任凭着冰寒的眼泪浸湿发丝、沾湿衣裳,一次次在心里喊着他的名字。我质问他,我知道了你的40个名字,知道了你所有的往事、甚至你们不为外道的秘密,可你为什么再也不出现了?为什么再也不回答我的问题?让我一个人承受一切吗?
我就像个要糖吃的孩子,不依不饶、不分青红、赌咒发誓,但任凭我怎么哭天喊地,怎么说好说歹,都再也没有他的一声一息。
当世界真的没有了神的时候,原来,我的手里可以什么都没有。
大巫走了,留给这个世界一块空空如也的大帆布。不管是神族还是人类,众生终于不用再接受过去的包袱,信仰、道德、秩序,都不再绝对。我们都必须放弃向巫的力量寻求协助,重估一切价值,去认识这个世界的新一套价值,然后学会为自己创造新生。
我仿佛可以预见,整个社会充斥着猖獗的虚无主义和道德危机,谁会成为英雄道德的载体?人类发展的目标是什么?旧神的道德标准与终极还是否存在?没有人还能回答。
大巫说,世界如同盖上了瓶盖的蒸馏瓶,今后走过这条“绳索”,超越自我,是光荣的。掉下深渊摔死,归于毁灭,是可敬的。而留在此岸,退化回动物界,是可耻的。
我不寒而栗,痛苦恐惧,但我必须接受。我知道今后的每一天都不一样了,过去的也全然不复。我曾想过,哪怕去天帝庙里给贰负烧封信,亦或是去喇嘛宫里向准提佛母祈愿,可否将大巫留下,可我最终还是没有违背他的禁令。
我闻着草木的焦味,踏着烂碎的沙石,冒着曀曀风声,走下了西山,走进我的新世界。
不出所料,夷羿在香界寺的门前等我,他身后浩浩汤汤、全副武装的士兵严阵以待,仿佛从山上下来的,应该是那条他们连做梦都怕的巨蛇。可惜只有我,他怔忪地呆愣了许久,一把将我抱住,似乎有万千思念和惆怅,陈言,“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
我没有回应他,也没有打断他的一派深情,我唯一想的是,远离这种不知真假的温存。
我还是被夷羿带回了幽州地下城,也并非我愿,而是他们这阵仗,量我是示巴也不好脱身。
夷羿家中,我不可避免地被盘问以及把守,夷羿说他回到幽州的时候,罗什已经重症昏迷,而胡剡和叔布虽无性命之忧,却也伤势不轻,只有我,失踪不见。
“劫持你的,是否是丹霞洞里,你开枪打的那个东西?”夷羿问道。
我不置可否,听他的口吻,这件事的脉络,胡剡定是已经编了措辞交代。“胡剡和叔布还好么?”我询问。
“胡剡无异。但是叔布,自从回了幽州就提出辞职,说是要回老家去。”夷羿道,“她已接连多日没再露面,不知去向。”
“罗什呢?”
“罗什前几日醒了,刚刚转出了重症,整个人精神状态很不好,终日恍惚,时哭时笑。”夷羿叹了口气,“医院会诊了很多次,他现在连基本的对话都做不到,有些痴傻。”
我摇了摇头,无心挂碍这些琐事,简言道,“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很多问题,我...”
“我没有想问你很多问题。”夷羿截住了我的话,用力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以目光询问。
他似乎紧张无措,手掌微微浸出了汗,延时片刻,郑重地单膝跪在我面前。我看得不明就以,他却掰开我的掌心,将我当初给他的那枚不死半药放在我手上。
“你消失的这些天我才发现,你给过我的,只有这枚不死药。”夷羿凝望向我,苦笑中带着哀伤,“也许我曾经不懂,但现在,我明白了长生的意义。这四十天,我日夜守在西山,找遍太行山余脉的每个角落,心中所念所想的只有一个,只要你活着,活着回到我身边。我突然开始怕死,怕你被夺走生命,怕我再也等不到你,也怕我死在战场上,留下你一个人。所以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在...用这枚不死药...求婚?”我惊诧地分辨着他的话,不知如何以对。
他抚摸我的面庞,沉声道,“我在用我永恒的生命,向你求婚。”
我凝视他的双眸,必须承认,如果没有伊南的记忆,我也许会非常感动。只可惜,我不仅记得所有的过往,还记得我必须要取回这颗不死药,才能令觉姆免遭死劫。
“我愿意。”我合拢了掌心,握紧不死药,
夷羿露出一抹明媚的笑容,肌发光细,英姿绝众,“替我收好,我希望在新婚那天,在你信仰的见证下服下。”
“我的信仰?”
“你信天主,对么?”夷羿站起身,将我拥入怀里,“我看了你的基线测试结果,你的意识基线,是圣经中末日审判的一段话。”
不证自明,我无法掩饰我的信仰,也无从掩饰我的真心。我想聪明如夷羿,也并非看不出来我不爱他,但对他来说,爱和得,往往是一个意思。他知道,我也许会骗他,但我永远不敢骗天父。
在求婚的当天下午,突如其来的,夷羿接到了昭家的函请。函中告知,今晚罗什和昭依将举行婚礼,地点就在转轮门。我知地下城的转轮门正对应地上的喇嘛宫,昭一民这种安排,定是别有居心。我心中忧虑,决定与夷羿同去,临行前,我将不死药和玉圭都带在身上,不知为何,总有种潜抑的不详之感。
去转轮门的路上,几乎每条地下闾巷街道皆披红挂彩,目之所及的商业广告屏上,全都打出了罗什和昭依的结婚照,极尽宣传,热热闹闹。
“昭家莫非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桩婚事?”我问向夷羿,“你方才说起,罗什已经痴疯,昭依还坚持要嫁?”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夷羿蹙眉道,“婚礼办得突然,但看这氛围,又像是早有准备。许是昭依一往情深,情比金坚吧。”
我暗自困惑,以我对我这妹妹的了解,她可是完美地诠释了孔雀的虚荣,极度追求美貌、华丽、奢靡和张扬。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在新都擒住我后,伊依拿走了我身上八件珠宝法器,毫不知耻地佩戴在自己身上,光明正大地四处炫耀。以她的性格,即使转世为人,也定不会甘心嫁给一个傻子。
显然,我的疑虑很快得到了验证。我们过了转轮门,走进举行婚礼的厅堂,虽然到场的宾客像溪水一样涌进,却没有一个人的表情是在祝福或者欣赏一对新人,而是左顾右盼,神情紧绷。我蹙眉望向夷羿,他似乎也与我同感,交换眼色,示意小心。
婚礼厅堂的中央,罗什穿戴齐整,他目光呆滞,面色惨白,一张蜡像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像根木桩一样笔挺地杵着,只要稍微有点挣扎的小动作,就有穿着伴郎服的男人给他喂上几粒药丸,继而便又傻乎乎地站直。从前的不可一世,曾经的狂妄少年,沦为了一副任人操控的木偶,再也没有活着的尊严。
我心中不忍,倒不是为了他,而是想起他终归是大巫的养子,落得这幅田地,还不若死了痛快。于是对夷羿道,“罗什如今浑浑噩噩,哪里结得了婚?这显然是步棋,你与他多年交情,难道眼看着他被玩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今天到场的所有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夷羿盯着罗什道,“这里面有诈,我们先走,罗什的事以后再说。”说罢,便拉着我的手,悄步向门口走去。
即将出门时,迎面走进一个女子,黑色的风帽遮面,看不清面容,身上却有股轻柔的罂粟花味。我与她错身而过,这感觉分外熟悉,我趁机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走,却在半步已经跨出大门的一刻,夷羿掀起了她的风帽。
“叔布。”
诺大的厅堂里倏地安静,所有的“宾客”皆投来注视,撤下伪装,纷纷退至八根漆红的方柱后,为我、夷羿和叔布留出了直通礼台的宽阔空间。
门厅紧闭,请君入瓮,简直一刻不差。昭一民、王乐彤和昭依从幕后出来,气定神闲,稳操胜券。而他们身后的胡剡,则一脸安附,似乎沉着镇定,却感得出并不安稳。
夷羿迈步上前,而叔布的额间四周,已经布满枪支。我与叔布对望,在她漆黯如墨的瞳孔中,隐隐望见一抹血红,那晚大巫祝由之后,她终究不再是人了。
“你来干什么?”我低声向叔布质问,“你还想着他?非要亲眼看着他结婚才甘心?”
“我要救他走!”叔布绝然道,“你难道看不见罗什成了什么样子?他们根本不顾他...”
“他们要的是你!”我断声提醒,闭目摇首,难忍叔布的愚昧。
“她说的对。”昭一民的声音高昂亮起,“我们要的是你,专门为你办了场婚礼,是不是,胡师?”
我望向胡剡,与他对视,目中递去疑问。
“我断定你为了罗什,一定会来。”胡剡悠然开口,“而你果然蠢得不负众望,只空有一副血魔的身体,却没有脑子,还真可惜!”
“血魔?”昭依佯装诧异,“胡师说的,是那种杀人不眨眼,专喝人血的恶魔吗?还真是可怕...”她略带沙哑的嗓音透着骄纵,“我就好奇,你现在这副德行,罗什还会喜欢你吗?”
“问问他。”王乐彤照例站在中间,鼻中出气,“罗什,你自己说。”
彼时的罗什呆愣得望着叔布,眼睛里除了浑浊,竟闪过一丝浓郁的悲伤与哀怨。他痴呆迟钝的脸上,无声落泪,却被昭依抬枪劈手便是一击。
“不喜欢!不喜欢!...”罗什捂着伤口哭泣,吓得蜷缩在礼台下,捂着耳朵大喊大叫。
“看见了么?”昭依冷漠道,“我要的人,我可杀可剐,但就是疯了,你也得不到!”
我忍无可忍,掌间集结灵力,滚烫灼烧,正要出手,胡剡却传来了他心通,“别动,等昭家交出古经,先救宁玛。”
“伊南,你过来。”夷羿拧眉望向我,厉声道。
我悻然收手,怒视昭依,为掩对峙,移步上前。
“胡师,既然人到齐了,那就开始吧。”昭一民看向胡剡,并与乐彤交换眼神。
厅堂顶上,缓缓降下一方囚笼,笼内是口青铜大钟,沉重渊古,锈驳斑斑。落地一刻,饶是吊得小心,也夯裂了几方石砖。
“胡师请看。”昭一民抬手示意,“那九住菩萨就在里面。”
“可否一睹?”胡剡有些心焦,目中盯望着青铜钟,流露出了不怠。
“不急。”乐彤笑着答道,“胡师可知捉她是废了多少力气?这比丘尼名叫宁胡桑伽,已成就第九地菩萨,是从兜率天下托胎,若不是她为昭南那小妖精在西藏碎了莲台,怎能被我们困住?”
胡剡面色铁青,一时神情露了破绽,克制问道,“你们如何困住了她?”
“胡师看这钟,实为密宗重器,是件转轮王的时轮法宝。相传释尊的前世为净法比丘,阿弥陀佛的前世为净命比丘,净法比丘一心宣扬空法,因毁谤净命比丘而堕地狱,后在五浊恶世成道。释尊堕地狱时,便是遭了转轮王的时轮铜钟所伤,后释尊成佛,方才破了这口钟。凡十地以下的菩萨,皆逃不出这时轮铜钟内的娑罗界。”昭一民一改往日的虚伪,神色乖戾,“我在西藏领兵灭佛,于雪山深渊发掘到这口钟和宁玛古经。破译之后,方知若能杀一尊佛刹自体,便可获其六种神通,无量寿、平等性、妙观察、成所作、法界体、大圆境。说穿了,我们只要杀了她,我们就跟佛的本事差不多,万寿无疆、庄严无及、珍宝无数、成全神体。”
“只是,要杀她,还真得倚仗胡师。”乐彤柔情阴狠,细声道,“此前胡师讲,于今日婚礼,便可得玥珠与不死药,不知还当不当数?”
“可不,为了这两件东西,我可是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大事,满幽州城的广告都贴着我嫁给了一个傻子。”昭依嗤之以鼻,“胡师,你可别叫我失望啊,那尼姑就在里面,动手吧!”
“这钟不打开,我怎么杀她?”胡剡冷言,目中透着阴戾。
“你先杀了叔布,把她的玥珠取了。”乐彤点明,“我们自知普通枪械杀不死血魔,这不才与你合作?至于不死药,夷羿...?”
夷羿听罢叹息,宁言问,“你们如何得知?”
“我可是听罗什之前说,你在巴蜀巫山救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你将她打成了重伤,可一转眼的功夫,她竟然毫发无损地复原了。”乐彤看向我,“是吧,伊南?”
我冷漠以对,看了眼叔布和罗什,不知该说他们可怜还是可恨。既已被乐彤挑明,我心中倒也无挂无碍,“不死药在我这。”
“呵,你还不打自招了?”乐彤媚笑几声,“那你不若就交出来,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你觉得如何?”我淡然地望向夷羿,轻声问,“这药,你刚刚才用来跟我求婚。”
“夷羿,我在此跟你保证,只要杀了宁胡桑伽,昭家与你共饮其血,保你万寿永昌。我乐彤有的,你只多不少。”乐彤终于放下做作之姿,厉声道,“你想长生,又有何难?”
夷羿闭目凝思,良久未置一言。我望着他从起初的置身事外,到犹豫仿徨,继而被乐彤的一番话刺激得摇摆不定,最终心动偏移。就好像一盏天平,左边是对我的爱,右边是对利的逐,对我的爱越来越轻,利益的那头却越来越重,到后来竟比枯叶还轻了。
我摇头苦笑,想为此流一滴伤心泪应应景,却连半滴也挤不出来,“行了...我知道了...”
“你听我说。”夷羿拧着眉,一把拽住我,“你知道什么?我们现在没得选,何况...”
“何况对方开的条件这么诱人。”我甩开他的手臂,实再懒得看一眼,“长生有什么稀罕?杀了佛菩萨,怕是帝释天你也当得。”
“你为什么就不能信我、听我、顺从我?”夷羿怒道,“我把心把命都给你了!”
“我不需要。”我冷言不屑道,“乐彤,我只问你,天下比丘这么多,你们四处灭佛,八地九地菩萨想必不止一个,为何偏逮着宁胡桑伽觉姆不放?”
“因为她运气不好,因为...”乐彤狠绝道,“她养大了昭南那个小贱人。”
“真不巧。”我讽刺地笑笑,将不死药放进口中吞下,“我就是那个小贱人。”
羽翼伸展高翔,翎羽漫舞纷飞。我凌空而起,掌间灵力结出绛缯烈火,恣意浮动,“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心情差到底了,正好新仇旧账,咱们一并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