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传2》,一个古老灵魂的自述,如果你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第十九章 玥珠

  我约胡剡至西山香界寺见面,将玥珠出现在洪崖山血池一事悉数告知。
  “玥珠到底是何物?”我心中不明,“为何所到之处屡生惨案?”
  “玥珠乃出自太白金星,金星是颗袭星,夜空中最为明亮,也最为桀骜神嚣。”胡剡言道,“金星与其他星辰不同,自东向西反向逆转,且速度奇慢,太阳西升东落,一天比一年还长。如今天文发达,可知金星表面全是火山硫磺,温度极高,超过400度。”
  “如同地狱?”我试着问,“西方宗教里常有如此阐述。”
  “正是。古人观见金星,皆非吉兆,战祸频出,政局动荡,瘟疫灾害,非死即伤。甚至每至朝代更替,人皇沦殁,必见太白星落。其霸道凶残,黄道称为‘大嚣’。”胡剡继言,“不过,若非人间灾祸频生,又怎会有乱世出英雄,群王争天下?革命革命,不革,如何改命?此星虽不详,却预示再生霸主,革旧维新。”
  胡剡又道,“你可知还有一星与金星相同,亦为逆转?”
  “什么?”
  “天王星。此二星同气连枝,莫逆情投,相辅相成。”胡剡轻笑地望着我,目中闪过一丝深意,“白帝少昊,其名玄嚣,之所以取这名字,是因其出生时,有凤鸟衔珠掷于少昊手中,便是玥珠。有巫认出玥珠乃是太白金星之物,知此人必定命主天王,故以玄天大嚣二星为其取名,是曰玄嚣。”
  “那白帝后来如何?”我心中一凛,思起白素日记中写道,林满被天帝所封便是白帝。
  “主司反景。”胡剡道,“你莫不读经文?长留之山,其神白帝少昊居之,是神也,主司反景。”
  “何谓反景?”我疑问。
  “穷髮反景,承正受朔。”胡剡沉声道,“统东西,朔华夷,天下大同。”
  我顿觉心中震荡,喃言,“历代白帝,皆是如此吗?”
  “玥珠现,即朔正,便会如此。”胡剡道,“世人嗟叹轮回苦楚,有道无期,却何尝明白星辰亦逃不过宿命。金天二星逆转了亿万年,经历千万道劫数,但依然难抵命定之束缚,这便是大道的残酷。伊南,你与林满,审判与救赎,合该这般命数。”
  “一人沉沦,万人俱灭。”我道出大巫在丹霞洞中给予的箴言,“天使若思归,幽托在纷焱,天使若思侵,行光在青浔。”
  “你在说什么?”胡剡蹙眉疑问。
  “我在想,我是该归,还是该侵。”我轻抚着面颊,疲乏不可明状。
  “你的确要选清楚。”胡剡正视我道,“救宁玛,反昭家,你与我所做之事,皆是忘我无利之举。我直说一句,你与夷羿同宗同族,异母姐弟间结婚,是鹰人骨血姻亲的传统。不止鹰人,曾经元道古蛇、神族贵族间也是与异母兄弟姐妹通婚,以保持血统纯正。我看得出,夷羿对你有情有爱,你若为救出宁玛而欺骗背叛他,你这桩血亲姻缘定是无果了,甚至,必遭他反噬之情,恐你二人今后再无恩义。”
  “我有的选么?”我闭目思索,“我要救出觉姆,便只能这么做。”
  “你可对夷羿动了真情?”胡剡忧问。
  “没有。”我迟延片刻,倾言,“我无意伤他,但我们注定无缘。即便没有觉姆之事,他是迈的儿子,是伊依的哥哥,便是我心中的鲠刺,纠绳切挚,我断不了这份抵触。他生得光芒万丈,定能再觅良人,我也别耽误他。”
  “是为林满?”胡剡接问。
  “并非因为林满。”我端望胡剡,“白羽巨蛇于我而言,是天神,我仅仅为他所救,不敢乱生什么情爱之心。何况,我在他母亲的日记中读到,他已成婚生女,我更无非分之想。”
  “你可知,你鹰人一族只剩你,也只有和夷羿结合方可延续血统?”
  “我知道。”我淡然道,“可夏娃就一定得爱上亚当么?”
  胡剡踟蹰地看着我,半晌无言,后轻叹问道,“你当作何打算?”
  “去洪崖山,取玥珠。”我直道,“既然这玥珠属于我,想必伤不到我,由我去取,最为合适。”
  “我与你同去。”胡剡颔首,仪状殊正,郑重视之,“我一向上不臣天帝,下不治子民,中不索交神魔。有生之年,仅林满这一素友,今日又多了一位。伊南,救爱之恩,无以为报,倘有差遣,惟命是从。”
  说罢,胡剡向我恭敬行礼,正式拜交。
  我亦低头奉乞,表以谢意。这般一本正经,我有感生涩,不禁趣道,“看来,狐狸还是喜欢与鹰和蛇交朋友。”
  胡剡抬首笑言,“反正不喜欢乌鸦。”
  我想起狐狸与乌鸦的故事,喟然讪笑。
  回到夷羿家中,他似乎正在等我,整齐地坐在沙发上,上臂环抱,横搭着二郎腿。
  “去哪了?”夷羿双目炯熠,神色敛峻,两颊须茬尤现,有些暗淡。
  “胡师请我去西山走走。”我垂着眼帘,谎称道,“他说西山有龙脉,让我去为昭城令采气,以加速天人合一,助城令早日晋升。”
  夷羿半晌无言,冷眼望着我,“还有么?”
  我心中忐忑不安,不知他因何如此异样,恐怕败露,懦道,“...没有。”
  “这是你们第二次私会。”夷羿直言,“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蹙了蹙眉,思忖片刻,轻声道,“我也并没想瞒你。”
  “我不希望有第三次。”夷羿冷淡言明,舒缓鼻息,“我不管他藏着什么主意,玩弄心术也好,欲盖弥彰也罢,最好别在我身上打算盘。”
  “他无意与你为敌。”我悉声解释,“他可能只是想尽快为城令...”
  “我说的是你。”夷羿打断我,声音燃怒,“你该怎么做,怎么对我,想明白了么?”
  我被他的严声质问摄住,心跳骤快,呆伫无言。
  “对不起。”僵持许久,我轻吐三字,转身离开。
  行至门前,健硕魁武的双臂自我身后拦阻,夷羿的胸膛贴着我,低沉的声线自耳边传来,少了方才的盛怒,持重幽深,“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你来幽州时说要找人,你找谁,我帮你找。不必去讨好胡剡,甚至作他的棋子。”
  “好。”我叹息道,心中不免忧忡,“夷羿,你想要什么?”
  “你的真心。”他收紧手臂,伤感郁道,“你可以慢慢给,但不能骗我。”
  我无所适从,只无言以对,莫衷一是。
  此后两天,我择虚善而从,告知夷羿我要找的是图门波日勒,辽西那木斯莱的掌堂喇嘛,曾有缘得到过他一串璎珞,后不幸遗失,未能如期归还,故前来幽州还愿。夷羿看似信了,又似乎不信,答应会为我寻人,却几乎时刻待在我身边,看我看得异常的紧。
  已值胡剡的约定当日,我正苦思脱身之策,夷羿却忽然接到征令,要往东北阻击一伙越境分子。他本欲抗令,但这次是高层直接点名,无法违背,便也只能前往。我侥幸得到机会,犹如神来之笔,方如期与胡剡赶向洪崖山。
  这一路,我们仍是从西山宝珠洞进入,穿丹霞洞而出。洞内非光天化日,胡剡便默运虚元,捻白鹤诀,我乘神机运化,随其道法飞行,仅过须臾,便到了出口。我叹感神奇,胡剡却心中焦盼玥珠,顾不得道法禁忌,出洞、涉空、入山、书符,一连串的步罡施禁,拖着我以飞晨之速,抵达陨石坑。
  正如夷羿所言,曾经辽广渊深的陨石坑,如今已是一片血池,近看踱之,称其为血海亦不为过。此时日近黄昏,漫无边际的鲜血在余晖下赤照云天,天地尽为一色,血载静涛。深入肺腑的腥浓发闻于外,恶臭之肆,刺激着我的嗅觉,几欲呕吐。
  “好在还在。”胡剡罔顾血池之戾,沉声道,“五九参列,纲维无穷,制御天宿,迥转三辰,调理四五。”
  “你说什么?”我掩着口鼻屏息发问,一刻不敢呼吸。
  “拜北斗。”胡剡低声道,“演天纲地纪,履九星,出禹步。”说罢,便抬手挥出鬼目符显应在地,心传诀咒,在十尺大小的方圆斗折蛇行。
  “北斗有七星,你为何走九步?”我蹙眉不解,愈发难捱血腥搅动,胃里翻涌。
  胡剡手掐收结诀,顷刻止住了我的鼻息,释言道,“北斗七星及辅弼二星,共九星,乃为九重之天。夫九星者,定九天之灵根,日月之明梁,万品之渊宗。”
  “你走的是...禹步?”我望着胡剡以飞快的身形道曲踆踱,不禁问道,“可是《河图》中的禹步九迹?”
  “大禹治水时,于南海之滨,常望北斗纲法。禹模拟九星其行,令之入术,故曰禹步,可祭北斗,推演百端。”胡剡言罢,似乎陷入沉思,呢喃念道,“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乡。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称节度,定诸记......”
  我听之不解,但胡剡似乎越走越快,步伐轨迹以斗形转动,难以看清其身,再后来竟分不出他是躺着还是站立,只如一道光雷,耀目飞弹。
  胡剡正御法时,最后一抹夕阳隐落,四周倏然昏暗。我眼看着一面如方镜般的阴影自西向东移来,如同铺设的图单,遮地蔽空,仿若星图。阴暗笼罩袭来,血池上空狂风大作,浪卷奔腾,波涛汹涌。其岸边缘,闪动无数青绿荧光,密密疏疏地攒动翻滚,仔细望去,竟是不知其数的跂踵、絜钩、蜚、犭戾等上古凶兽原地蜂起,似乎受了召役,畏惧惊惶,深受催使,不敢挪动分寸。
  我心中甚骇,正欲求问胡剡,却身边轰然一声巨响,一道召雷闪电劈落,正直劈中胡剡。只见胡剡顿受禁制,发髻豁落,五官熠耀如火铃,灵力破面而出,身后九尾劾召制伏,瘫软在地,几被敕杀。我迅速上前将他扶住,焦急道,“你怎么样?”
  “伊南。”胡剡用力拉着我,“你,你快走三步九迹,看地上的斗步,与其汇合为一。”
  我望向地上,一条笔直的地裂缝隙里,乍现九星连珠。
  “快走!”胡剡强撑衰弱,怒促我道,“去九天帝所送达章奏,以血池祭祀北斗,取玥珠。你快去,我撑不住了!”
  我不敢迟疑,箭步踱出,纷沓九步,行至斗杓最末一颗星,天极,“上言北斗神君,望伏制凶恶,克伐灾危,盖取玥珠。”
  “言上帝!”胡剡高声喊道,我寻声望去,他竟仅剩了白光轮廓,命于生死一线。
  “言上帝!”我大声疾呼,仰唤九天,“求解血榨,还我玥珠。”
  声毕,天地山林风火,忽生晓凉,一片空灵。万籁俱寂,天空即白,如日出之晴朗,桀灿耀眼。我瞠目震撼,不知为何明明已经入夜,此刻竟然白昼。这昼夜之象又怎会随意波动?我心中失了定律,正倾目谒见之时,血池逆转旋涡,眨眼间由红至清,澄澈得如一渊冰潭。
  我进趋踱步至池边,见一明珠冉冉升起,神意闲畅,璀璨光华,端雅纯一,理气成玄。我摊开掌心,明珠自空中翛然轻坠,如皓月中天,荣真不忝。
  “玥珠。”我轻唤其名,独契和令,熟悉得犹如取境自身。掌心正欲握住,却砰然一声枪响直击身后。我急顾回首,却见叔布应声倒地,血脉喷涌,一身鲜红。
  天地复又暗夜如常,叔布跟前,罗什正握着手枪,呆立当场。
  第二十章 觉醒

  洪崖山陨石坑边,胡剡、叔布横卧两方,血红朱缀。胡剡自断一尾保命,仍有一息尚存,而叔布,却已离殃。
  我凛然凝视着躺在血泊中的叔布,四溢的鲜血浸没了我的双足。我俯伏蹲下,瞪眡移时,子弹炸穿了她的心房,胸口血肉模糊。叔布两目瞪视,发喘口噤,已不能言,曾经晶明流利的眼睛,现在变成了细筋凸起的眼球,滞暗怅然。她抖晃地欲执我的手,却尽了气力,苏软地摊落在小腹上,掌扶腹中胎儿。
  从未如此汪然平静,亦从未这般寂然澄清。我站起身,仰望夜空中的金星,精魄肃杀,皓白简悬。纷扰而低微的噪音由远及近,化作无数不可计议、不可称量的低语涌进我的耳朵。
  我在这巨大的声网中闭目聆听,有一个女人柔声细语,她附在我耳边说,“对我来说,你是鹰人,就像昆仑山上千万只吃蛇的鹰一样。对你来说,我是蛇族,和外面那些你吃过的食物一样。我恐惧你,你也同样轻视着我。但是,你如今到了地府黄泉,受了伤,被囚执,如果我救了你,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对我来说,你就是世界上我唯一救过的鹰;我对你来说,也是世界上唯一救过你的蛇。”
  “你为什么救我?”我问。
  “你很漂亮……”她答。
  “我是鹰人,你们的天敌。”
  “你看过麦田没有?哦,你只吃蛇,不吃面,麦子对你来说,一点用也没有。”她的声音美妙动听,“你有金黄色的头发,金黄色的羽翼,而小麦也是金黄色的。我看到你,就像见到了大地丰收时的美景,听到了风吹麦浪的声音。所以,我要救你出去,重返地上。”
  “那你替我做一件事。”我说。
  “请讲。”
  “去新都,在锡安迁建过来的圣殿里找我叔叔,将他佩戴的那枚玥珠拿给我。”
  “你的叔叔是谁?”
  “路。”我答,继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叔布。”
  叔布...叔布...我永远忘不了她的独一无二。当我被倒钉在十字架上,囚禁在女娲宫底时,我听见了世间最纯净美好的名字。她救了我,仅仅因为我令她联想到了金秋农丰。我结交了她,化为一只鹏鹰,爪挟着她的蛇身飞离黄泉。
  我曾向她倾述过我的怨艾和自诩,也曾聆听过她对我的指摘:“你很美,但你是空虚的,你即使来酆都杀了你父亲和他的妾室,又能得到什么?没有人会为你去死!你现在要对你自己负责,为春泥荦沃的土地、与栽耕其上的物种负责,为你的民族负责到底。”
  然而今天,对我说这番话的人,为我挡了一枪。她死了,可我依然无法为她负责什么。我站立起身,地面月光下的形影,巨大的双翼披于我的肩后,天风吹落翎羽,漫舞纷飞,金焕四暎,椠日祥光。琉璃般莹透的玥珠散发着青、红二气,回周竦动,星舞嚣权,旋转在我的身侧。
  我抬眼看向跪在叔布身边的罗什,在他惊慌慑恐的眼睛里,满是见了地狱般的绝望。很反感,这是我最厌恶的人类表情。我抬手招他过来,他那凌空飞至的身躯如同疎云的轻叶,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我捏着他的脖子,咯咯咯的响个不停,越发令我觉得嘈杂厌烦。
  “你可知,她怀了你的孩子?”我抬起他的头颅,低声问。可从他那青筋暴起,憋得紫红的脸上看出,他似乎并不知道这个消息。“你出于利己之心的蛊惑,愚昧、无知、贪婪,你杀了你身上所有的善与美。更罪大恶极的是,你是我醒来后审判的第一人,在这优美宁静的太行山,逼我以疯狂的血腥暴力诛杀你,以恶制恶,以血还血。你将没有灵魂,永失神圣。”
  说完击楫辄奋的“祷告”,我轻轻收紧手劲,准备除去他的头颅。
  然而正值此刻,浓云遮蔽幽朔,盈风袭掠身旁。一只如白玉般光净的手握住了玥珠,强势遏制了玥珠旋转的机权,湛蓝的鲜血震溅在我脸上。
  他伫立前方,发丝如绸,目若明星,一身黑衣垂地,清俊修晳。
  “每次见面,你都天垂地载,取法于天。”我凝望轻唤,“撒旦。”
  他垂了垂眼帘,默然无虑,动不失时地摊开手掌,流淌的蓝血被我的玥珠立即汲取,泛起淬火般幽蓝的光。
  “能握住飒动的玥珠,即使是你,也诚可忧也。”我言道。
  他思忖片刻,如浮云蔽川般轻敛掌心,看向我道,“放了他。”
  我拎起已经昏死的罗什,他的头歪垂着,还剩一丝脉搏呼吸。我晃了晃手腕,像扔垃圾杂物般将他丢进了陨石坑里,渐起輣轧的水声。
  “遵命,大巫。”我谑言道,“让我想想他是谁来着?一条没有心的无启蛇族,你与贰负的养子。”
  他目中迟疑,流过一丝悲伤,“周德既衰,百度堕替。”
  “周德?”我讪笑一声,“依我看,是‘咸和迄今,已复堕替’才是,大巫教子无方,当谢我替你正纲肃纪。”
  “你既知道罗什身份,又何必逆行杀伐?”他沉声道,“勿使将来不利。”
  “逆行杀伐?他杀了我的朋友!”我冷言怒道,“当年彭抵遇害,你杀了多少鹰人?”
  我忿欲攻心,每吐出一字,都像有千万座鹰人的尸山叠跌眼前,“拜你所赐,现在只剩我了!”我怒吼崚嶒,煽动双翼,势随风起,单手结出绛缯烈火,奋力向他击去。
  他没有闪躲,只单单发动幻瞳术,令我的视觉停留在他目中,身上却结结实实地挨了我的焚劫。
  “我为你救活你的朋友可好?”他敛就了我的双翼,声线不稳,气息难匀。
  我愤然挣扎,却无比禁锢,难动分毫,“她已经死了!”
  “可你还要救佛。”他低头道,面如清镜,冰冷而安宁,“你的玥珠能救活她,但她也会永远沉溺于玥珠的血海中,你可愿意?”
  “她会怎样?”我问。
  “她需每晚为玥珠人祭,吸食鲜血以充盈血海,这是自血海中诞生万物的代价。”
  “救她。”我毫不迟疑,只要能救活叔布,人祭又何妨。
  “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掌梦此甘人,敦脄血母,入修门!”他口念竭祝之词,单手施法,从尸身中拔出叔布的灵魂,如结绳般将魂魄缠绕在玥珠上,送入叔布体内。
  我眼见遍地的鲜血倒流回叔布的伤口,她漆黑及腰的发丝泛滥般的随风澹淡,自纵漂靡。叔布的面色复又生机红润,双目微敛,胸口微微浮动,似乎正在甜梦中熟睡。
  此时,密密麻麻的人声自山下纷沓至来,星星点点的探照射灯摇晃在茂林间,想必罗什与我的失踪,还是惊动了幽州地下城的军方。大巫抬眼看了看人声方向,瞳术消散,我复又能履足动身,却被他一把环起,向着丹霞洞的方向飞掠而去。
  我倚在他怀里,仍欲施法隼斗,却因玥珠的离身而根器失了大半,双臂绵软无力,羽翼也已褪去,复又与平凡人无异。我疲惫不堪,乏力地阖闭双眼,只听见风薄水渚,不知他要带我去往何处。也不知是否他身上的檀香催我入睡,我渐渐心凝形释,骨肉都融,昏沉入眠。
  待我醒来,双目直视,赫然见一面水镜悬挂头顶,映照出一张人脸。我有一刻骇然,沉着定望,却忆出那人脸便是我为鹰人示巴时的面容,高鼻深目,黄发曲卷,五官妖娆,典型的西方神韵。然而就当我与“我”对视的那一瞬,镜中人像化作一缕紫烟隐去,再见不得。
  “泉台之镜。”清冷渊沉的声音响起,回荡于空阔周围。
  我抬手取下水镜,坐立起身,翻看道,“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大巫的这面泉台之镜,可是陈毅将军这首诗里的‘泉台’?”
  他沉默无言,不置可否。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对你的了解,比你想到的多很多。”我沉声道,抬首看向周围,暗淡烛明,浑然幽藏。昏暗的光线下,仍可见四面紫玉盛装的岩壁,简质典重,旷世殄绝。而充盈于内的灵力,更是恸若淳乳,浓郁得霸道野蛮。
  我坐在中央的泉台上,淡然发问,“这是哪?”
  “九重祀。”大巫的身影自幽暗中凭现。他手执建盏与一柄油滴酒壶,缓步行至我跟前,将盏放置泉台上,为我斟满,抬手递与我,“尝尝。”
  “酒吗?”我疑问,“我听闻你嗜烟爱酒,若是你的酒,我怕是撑不过一杯。”
  大巫轻笑摇首,“是茶。”
  “你还是变了。”我轻声道,奉杯轻抿茶汤,唇齿浅尝,清悠甘甜,内质嫩香,“径山禅茶。”
  “懂茶?”他侧首望着我,目露不明。
  “不仅懂茶,还懂盏。”我浅言,“我曾多次来东土私访,品天下茗茶,于天目山偶得一兔毫盏,虽不可与大巫这盏相比,却也花了我三千匹绢。”
  “不若与你交换可好?”他看了看我手中的茶,话中隐藏深意。
  “九重祀。”我托着茶盏,左右环视,“泉台、紫玉、水镜、合卺的酒器,我虽不是昆仑神族,却也看得出此处是大巫的陵墓。你要与我交换,莫非是要我替你躺在这泉台上?”
  “你倒是不愿意,可知多少神族望之不可及?”他摇首轻叹,饮茶而静道,“我与你相似,也有位非我同类的‘弟弟’,他就喜欢这里,来过很多次。后来为自己大兴土木,修建的陵墓亘古盛名,便是仿制了九重祀。”
  “可是那位关在地底的深渊龙王?”我问。
  “黑龙,我已经快忘了他的名字。”他思虑片刻,言道,“我带你至此,是想你为我写一篇语录,用你的语言和角度记录真理。从此,开启一段属于你的宏伟旅程。”
  “语录?”我疑惑道,“我来记录?”
  “我会将我所知道的一切真实与真相、一切见证与回忆悉数告知于你,你将我的话刻在这块翠玉石板上。”他抬手指了指泉台,“以便传留后世,直至永远。”
  “为什么是我?”我不禁问,“我是鹰人,与神族世代为敌。”
  “我选中了你,正因现今的你,不总是完全同意我。”他神色闲适,嘴角轻扬,“也因未来的你,还要为平息三界的争端而努力斡旋,为人类的审判与救赎而努力辩论。”
  我寂听着他的言语,引申凝望,却蓦然徜徉出巨大而无名的伤怀,“你为何要记录回忆?”
  “我要走了,离开前留下见证,是道蛇的传统。”他轻抚茶盏,静慰道,“有始有终,有情有梦,足矣。”
  “你要去哪儿?”不知为何,我对他的仇恨竟在此刻荡然无存。
  “回归大道。”他静思低言,递给我一柄黄金笔刀,起身伫立,“开始吧,你需要记录四十个昼夜。”
  他言道:
  “起初即是结局,过去即未来。”
  “从地升天,又从天而降,获得其上其下之能力。下如同上,上如同下,依此成全太一。”
  “当我降临地上,满眼洪荒,我主持了开土和辟疆,得神名,巫咸”。
  “自大洪水以来,神族与人类遭受荼毒。大洪水是无法逃避的命运,但灾难却并非如此。本来不必发生,本来可以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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