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基线
十六年了,现在的幽州,成了座地下城。
幽州都府的新闻中心大楼,这处曾经宏伟冠绝、有着强烈视觉冲击力的“门”形大都会建筑,如今成了通往地下城的入口。
我穿着密不透风的塑胶防护服,仰望昔日的浮世繁华。楼宇大厦、华堂酒店依然万间耸立、鳞次栉比,然而城市就像沸腾了十六年的湖底,再无一人,空空如也。曾经的这里,每一寸土地,每一间住宅,每一平米面积都压得人喘不过气,可如今却任凭享用,空尽声休。
浮生若梦,聚散最不定的,便是人常。
我们进入新闻中心,坐电梯至地下三层,门闸开启,赫然见一高大拱门矗立。珐琅蓝砖,两侧嵌琉璃黄兽,其似龙而小,仅具双足,爪趾如飞禽,双翼披鳞带羽,尾生倒刺似蛇。我从未在幽州见过这种形制的雕刻,颇具西方色彩。门梁上提着一行外文:γνῶθι σεαυτόν。
“这是什么意思?”我隔着防护面罩看向夷羿。
“认识你自己。”夷羿漫不经心地脱下防护服具,在手腕的设备上测试环境,“数值正常,地下基本隔离了核异化,防护服可以脱了。”
“核异化?”我摘下面罩,不解问道。
“你不知道?”夷羿目中生疑,“一种像病毒又不是病毒的异化反应。虽然这些年幽州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放射性物质泄露,但浓缩铀衰变还是造成了生命体的变异。”
“就像我们在洪崖山看到的那些红色土石?”
“怎么说呢。”夷羿打了个形象的比喻,“在人类身上,空心率比较高。”
我疑惑不明。
“内溶。”夷羿解释,“有些人的异化反应像脱水的干尸,有些就像装满水的麻袋。”他迫近我,低声道,“问题太多了,黄鸟小姐。这些年你都不看新闻吗?”
“我...”我一时哑口无言,紧张地回避他的注视。
“跟我回去,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谁。”夷羿低垂着眼帘,目光如炬。
我心神不宁,跟随部队进入拱门。叔布说,幽州地下共有十重门,分别是秦、楚、宋、午、闫、卞、泰、都、平、转轮各门,刚才我们进的是第一重,秦门。这些门均来自那十个核反应堆所在国家的古迹遗址,秦门出自希腊一处神庙,上面刻的是句古希腊箴言。
得益于从前四通八达的地铁工程,幽州错综串联的22条地铁线路如今成了闾巷街道,400多个站点划分出了十个环形区域,以十重门为界。内三环由军队控制,中三环为商业、医疗、行政办公区,外四环是工人、宗教信徒和流民的居住区。每一重门的入口均为一处地上建筑,如秦门的入口是新闻中心,平门的入口是钟楼。
“转轮门的入口是?”我悄声向叔布询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叔布愣了愣。
“随口问问,听名字好奇而已。”
“喇嘛宫。”叔布答道,“喇嘛宫属于内环,是军管区,出事后...一直被封锁。”
“出了什么事?”我心中不安。
“具体我也不清楚,听说抓了很多喇嘛。”叔布小声道,“不该问的别问,队里有要求。”
我听出了叔布的忌讳,便没再为难她告知我详情,只是心里担忧,但愿别是觉姆出了事。
穿过秦门,众人在站台搭乘轻轨前往总部基地,一路急驰。内环的空气极度潮湿,据说高浓度、高净度、高纯度的水汽对隔离核异化十分有效,所以这里的湿度常年保持在90%以上。内环基本不会发生核异化,而中环外环没有大量的资源和资金维持这样一个严苛的环境。越往外环,湿度越低,空气越差,核异化自然也就越高发。
轻轨到站,停稳前叔布拉了下我,焦虑地嘱咐道,“一会儿的基线测试,千万别紧张,万一过不了,连主官都救不了你。”
我蹙眉望向她,正欲开口询问,却在此时车门开启,不得不随众人下车。车外已有一队后勤等候,夷羿简单布置,命令迅速检测丹霞洞和宝珠洞内的样本,便同我往检防站去。
“主官。”罗什连忙跟上,目光闪过我,对夷羿道,“我也正要去检防站。”
“好,一起。”夷羿点头,颇有深意地看了看我,便一路都在与罗什交谈。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罗什在有意盯着我,他对我的不放心似乎已经盖过了他的城府。
“就是一个身份验证和心理测试。”检防站门前,夷羿驻足,“进去吧,别让我...们失望。”说罢,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面带一丝担忧。而罗什,则寸步不离。
我本想与夷羿坦明我的身份,斡旋出一个对策,但罗什的在场让我只好沉默。深吸口气,我走进厥黑的检防站。方一踏入,身后的移动门迅速关闭,顶灯梯次照明,十个白色的房间横列在我面前,分别标有编号。我向前走去,八号门自动开启,显然,我也没有进入其它房间的选择。
纯白的地板、纯白的墙壁、纯白的房顶,明亮得近乎刺眼。出乎意料的是,房间里除了一台形似“眼睛”的镜头外,并无一人。
“请坐。”男声响起,声音冰冷。
我照令坐下,望着面前的镜头,等待“它”的测试。
“在基线测试前,系统将验证你的身份。”男声道,“确认信息,乌鸦特别行动组组长夷羿,编号11615121215,级别50,提出验证申请。受验者伊南,女,22岁。系统最后一次提示,如果受验者报送的身份信息错误,则立即予以间谍罪逮捕,遣送楚门监狱,刑期四十年。是否确认?”
我听得心慌,手脚尤麻。伊南是当初我对外谎称的名字,我的真实姓名是昭南,年龄也是38岁,系统里必定有我的档案,这如何能对上?
正当我悼慑地等待宣判时,男声响起,“确认成功,身份验证通过。”
我错愕地盯着镜头,难以置信。
“伊南,女,22岁,丁亥年八月十八日出生,秦西雍都郿县太白山螣龙卫人,乙巳年考入渝州大学,己酉年毕业,轨迹地点:郿县、长安、涪陵、都江堰、巫山...幽州。”男声毫无起伏。
我听着自己的“档案”,如听天方夜谭般震惊茫然、不知所言。显然,男声不是真人,系统也不可能为我“作假”,可为何我的档案竟真的变成了伊南,且换上了这样一个“合理”的身份?
“欢迎你,伊南。”男声无情地问候,“下面开始基线测试。系统提示,提问必须回答,受验者必须重复系统答案。不回答则视为不通过,予以间谍罪逮捕。”
“开始。”男声未给我任何准备时间,“你是否曾到过一个牢房?成立。”
“成立。”我重复系统给出的答案。
“你被关在牢房里吗?成立。”
“成立。”
“当你没有完成任务,他们是否把你关进了小盒子里?成立。”
“成立。”我不明白问题的意思,但必须照念答案。
“连通。”男声说了两个字,停顿后继续提问,“你拥抱爱人的感觉如何?幸福。”
“幸福。”
“你感受了他的体温?温暖。”
“温暖。”我无意识地重复着系统答案。
“你和他心意相通?渴望。”
“渴望。”
“你总是梦见他?常常。”
“常常。”我的脑中出现了白羽巨蛇。
“你感觉自己缺失了一部分?成立。”
“成立。”
“连通。”男声再次说了这两个字。我静静等待着他的再次提问,面前的白色墙壁上却忽然现出了几行文字。
“系统已经读出你的意识基线,现在朗读文字。”男声发出指令,“开始。”
“血黑色的虚空开始旋转,金色的天使在黑暗中飞行。
天使从天堂降临人世,为了审判罪人。
我是天使,真相需要殉道者。
暴雨倾盆,洪水泛滥,狂风击打着房屋,房屋就会塌陷。
我带来审判,邪恶却将病毒散播到每个角落。
人类罪孽深重,软弱从内心腐烂。
我清楚你的本质,为我展示生命的河流。
魔鬼被扔进硫磺火湖里。
一人沉沦,万人俱灭。”
我按照墙上的文字逐句诵读,不知为何,这些文字异常熟悉。一人沉沦,万人俱灭,我疑惑地盯着这行字看了许久,丹霞洞中那位人首蛇身的神袛也曾说过此话。
“测试通过。”男声响起,“请离开房间。”
我恍惚起身,脑中仍充斥着墙上的文字,天使、魔鬼、洪水、末日审判......我似乎非常明白这些文字的意义,又好像无从知晓,犹如刻在了灵魂里,如影随形。
走出检防站,夷羿和罗什正等着我。
“很好。”夷羿如释重负,欣然微笑,“你没有说谎。”
我的心情晦明沉重,“这是台什么机器?”
“读心,世界上最先进的基线测试系统,可以读出测试者最深层的潜意识。”夷羿答道。
“通过朗读自己的意识基线,来测试我是否说谎?”我问。
夷羿颔首,“人类不可能对自己的潜意识撒谎,你的声音、语气、态度和认知都能反映。”
“你的意识基线是什么?”罗什突然发问。
我看着他,脑中跳出一个不屑的声音:可笑!。我没作回答,只淡定地对夷羿道,“我可以先走吗?”
“夷羿!罗什!”蓦地,一个沙哑而纤细的女声响起,“你们回来啦?”
夷羿和罗什闻声回望,热情地向女子打着招呼。我站在他们二人中间,看着这张浮动雀跃、熟悉又陌生的脸,这张令我无辜被害、忿欲滋生的脸。
昭依,没想到十六年后的她,我仍可一眼认出。
“啊,这位是?”昭依娇俏地看向我,显然她并不记得我是谁。
我轻轻勾起一抹笑意,十六年了,她长大了,而我却没有变老。
“伊南。”夷羿介绍道,“我的女朋友。”
“什么?不可能吧!”昭依夸张地诧异着,不敢置信,“你交往的口味变了?”言罢,向我吐了吐舌头。
夷羿清了清嗓子,面带一丝尴尬和不悦,“你来这做什么?”
“爸爸让我来找你们。”昭依舒展眉眼,“他说你们这趟出去这么久,今晚要设宴接风。”
“城令设宴,还需要你这大小姐亲自跑一趟?”夷羿看向罗什,语气调笑,“恐怕不是来请我,而是来请他的。”
“哪有呀...”昭依面色桃红,羞赧道,“罗副官,那你晚上能来吗?”
罗什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犹豫,却及时换上了副心甘情愿的热情姿态,“却之不恭。”
“你也来吧。”夷羿将我叫至一边,捏了捏眉心,思忖着对我道,“她父亲昭一民是幽州内环的城令,你要找人,有他们帮忙会容易得多。”见我没有回答,他侧身靠近我道,“之前不是有意怀疑你,但你疑点太多,我也要给这么多双眼睛一个交代。”
“好。”我抬头向夷羿笑笑,“一起去放松放松,结识昭城令。”
第十六章 自容
诺大的官邸,富丽堂皇,奢侈益甚,筵席盛设,往来皆是官宦恩私。昭一民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幽州地下城内环的城令,在军中身兼要职,正是前呼后拥,随从百诺的光景。官邸二楼,整层的墙壁上无处不见昭依的像照,幼时、儿时、少年、成年,容颜皆灿烂炳焕,气质微芒,盛气凌人。
“看得出,您十分疼爱昭依。”我打量着这些照片,余光瞥向身边的昭一民。
“是啊,倾注了很多心血。”昭一民背着手,同我一道参观走廊,“依依从小就娇生惯养,我也是一路规划。她小的时候啊,我们家那会还没什么能力,但也是钢琴、舞蹈、网球,一样不落地送她去学。后来热灾,我们举家搬迁到西藏,依依心脏受不了,每天睡不了觉,还因此害了眼疾。往后我就想,再怎么苦不能苦了孩子,必须得回内地。十六年了,走遍全国,还是转回了幽州。”
“有志者,事竟成。”我听着他虚伪地标榜慈父,心如止水地附和,“昭城令如今顺风顺水,官运亨通。”
“哎,年纪大了,今后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昭一民客套道,“我啊...”
“老昭。”极细的女声从身后袭来,锐利得有些刺耳,“你跟小姑娘长篇大论什么呢?人家哪懂你那些老九九,快请客人入席。”
昭一民闻声赶忙回身,搀过女人,“我正要跟她说,我啊,今后就跟你乐彤阿姨修身养生,弹弹琴、养养鱼,岁月静好。”
女人颇为受用,笑得乐不可支。她唇色鲜红,肤色脂气,目光犀利狠辣,一如当年。
“王阿姨。”我点头示意。方才经人介绍,她便是王乐彤,在幽州地下也是出了名的驭夫有道,城令的话就是她的话,而她的话比城令还管用。
“瞅我这记性,小姑娘姓什么来着?”王乐彤话锋尖刻,橙黄的瞳仁颇为世故得盯着我,额间的一处如墨的胎记被她刻意以发遮挡。
我太清楚她的底细,如论是从白雪遗音中看过的只言片语,还是十六年前她对我的为所欲为,天界地狱人间,当真换汤不换药。
“姓伊。”我平淡答道,“伊南。”
“这姓蛮特别的...”王乐彤怔了怔,盯着我片刻,佐以疑问,“你今年多大了?”
“22。”
“哪里人?”
我看着她那副狐疑持断的试探表情,笑着打趣,“王阿姨这是要再为我做次身份验证?”
乐彤听不得顶撞,阴了阴脸,一时气氛有些凝滞。恰巧罗什经过,便开口打着圆场,“干妈,伊南刚去过检防站,验证了身份,还通过了基线测试。”
乐彤听罢颔首,遂打消些疑虑。罗什招呼众人入席,夷羿也跟上我,一同落座。
当世界上最值得我恨的三个人围坐在一起,而我就在他们对面时,我的确数次想要拔出“沙漠之鹰”做个了结。
可惜,我并没有这么做。
无关懦弱,也并非仁慈,而是突然之间发现,他们已经不够资格。
一场晚宴,犹如这三头困兽最后的狂欢,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推杯换盏,毫无波澜地听着这一家三口对我的明嘲暗讽。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全世界围着他们转,从我的出身、到学历、到才艺...无一不评头论足,说来说去,无非是指我配不上夷羿。
“夷羿,你有没有跟她讲过你的名字?”昭依端起酒杯,提议话题。她今晚特意穿了一件金色的晚礼服,足够重视,足够惊艳,也足够没有必要。
夷羿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可是东夷的少族长,夷这个字的写法便是‘一人负弓’,世代只有族长可以叫‘羿’。”昭依摇了摇酒杯,奉迎地看向夷羿,“到了他这,是第595代族长。”
我略感吃惊,曾对夷族有些了解,这是唯一一个从上古部落延续至今的民族。古说东有九夷:一玄菟、二乐浪、三高骊、四满饰、五凫更、六索家、七东屠、八倭人、九天鄙。古时的东部沿海,基本都是夷人国,后发展出数个方国,以泰山为崇,追逐太阳而居。
“难怪你的枪法神准。”我向夷羿赞叹道,“天赋技艺,神资独占。若是在古代,便是射日的后羿。”
“后羿的确是他的先祖。”罗什目光闪烁,“只可惜,让他的妻子骗得很惨,做不成神。”
我听出罗什的话中有话,无奈摇头,直视乐彤道,“嫦娥的故事,我倒真愿请王阿姨赐教。不知她是如何‘骗’了后羿?又怎么当上了月宫正一天宫主?”
王乐彤面色倏地难堪,拿着汤匙的手竟一时不稳,有些失态,“你说什么?”
“不如我来给你讲讲?”蓦地,一介飘摇的男声在我头上响起,含辞轻吐,郁烈弥长。
我循着声音望去,白皙瑰姿,明眸艳逸,那副绝世的容貌一如从前,竟是胡剡。他穿着黑色立领长衫,仍作巫师打扮,轻挽发髻,修目垂视。
“您是?”我忙收起了对望,遮掩破绽。
“胡巫师。”昭依不耐烦地越过我,起身行礼,“快入席。”
“不敢当。”胡剡摆手坐下,客套道,“听闻今晚有宴请,我料想便是城令为羿接风,没想到竟有惊喜,遇到了贵人。”说罢,胡剡轻笑地望向我,“姑娘生得好面相。”
“哦?”昭一民提声问道,“胡师倒是讲讲,她是何面相?”
“深瞳阔目,浓眉广额,发蕊金光,冶容摄人。”胡剡低头近看着我,“是鹰击长空,振翅自由之相。”
我心领神会,回以微笑。此情此景此地,能见到胡剡,不胜去死就生,惊喜过望。
有胡剡在,席间便少了刻薄我的较量,昭一民一家对其毕恭毕敬,连同那套颐指气使的跋扈气焰也收敛许多。我向胡剡递去疑问的眼色,他只是回我以吟声,示意我莫要多言。
许是没了针对我的乐趣,昭家很快结束了酒宴。行出官邸前,昭一民邀胡剡上了二楼,我料想胡剡定会再找机会寻我,便不动声色地与夷羿先行离开。
“他们不喜欢你。”上车后,我与夷羿同坐后座,嘈杂乃去,夷羿开诚布公。
我冷眼看着车窗外昭依与罗什的一番卿卿我我,那暧昧的情愫令我深感厌恶,无话可说。
“你也不必太介意。”夷羿长呼口气,似乎很疲惫,“他们不了解你,以为你又是那些攀附权势、工于心计的女人。”
“你了解他们吗?”汽车启动,我闭目思索,开口问道。
“昭城令?”夷羿顿了顿,“他最早起势是在西藏,受到当时的军区司令重用,在灭佛运动中立下了大量战功,编入陆师后,一直从事宗教事务管理,近年屡获提拔。”
“灭佛?”我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昭城令想必是不信佛的。我见他与胡巫师相熟,莫非信道?”
“胡巫师是他的风水高人。”夷羿浅言,“听说他的每一步提拔都受了胡的指点,颇为灵验,对胡全赖笃信。”
我不免讪笑,感慨昭一民还真是有目无珠,自遗其咎。
“昭依呢?”我随口问。
“昭依不像表面看来那么风光。”夷羿答道,“她结过一次婚,右眼动了一次大手术,移植了眼球,之后心态就变得有些不稳定,你和她相处要小心一些。”
“她似乎很喜欢罗什。”我理了理手上的绷带,想起叔布那副痴怨神情。
“她看上的,就一定要得到。”夷羿双臂环胸,舒展脖颈,“罗什是昭家的养子,自西藏时就和昭依一起生活,感情很深。后来昭依结婚,他认识了叔布,现在昭依离了婚,我不认为叔布还有机会。”
我无奈摇头,倒是同意他的说法。我从未走进过感情的世界,但也知道人类的爱情,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可惜,罗什只顾着豪门贵女,却不记得自己还有一颗真心相伴。
“回我家?”夷羿轻咳一声,有些局促道,“名正言顺,我也放心。”
我转头望向他,斑驳的光影流淌在他脸上,我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呼吸,近到我已经被他揽入了怀里,可却没有一丝怦然的情意。
从认识夷羿的第一天起,在得知他的代号是乌鸦时,我便确定他就是日记中提到的伊驽,伊南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不知道为何他转世为人后,没有延续本来的身份,或许是使命造化,让他与我没有了血缘。可我每每和他在一起,都深感一种血肉同源般的默契。
我们都直截了当,不拐弯抹角,也都不那么圆滑世故,不搞尔虞我诈。我们身上有许多的共性,有着鹰人坚勇刚毅的意志和清高孤傲的性格,也因此,不擅长在波谲云诡的人情世故中长待。
“我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夷羿搂紧了我,“或者说,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了同类。”
“我在逆境中成长,而你,从出生便耀眼夺目。”我凝望着他,平静道,“就像太阳里的金乌,对我来说,太炽烈了。”
“在这个世界,不负便是如愿。”夷羿沉声道,“伊南,你做不了别人的笼中鸟,也不必做。”
窗外烟雾朦胧,偶尔一盏流光划过,分外寥廓。
第十七章 真相
这几天,我住在夷羿家里,与其说住在一起,倒不如说就我一个人。
夷羿似乎一直在忙着工作,通常都很晚才回来,只对我说起了丹霞洞中岩壁楞坎的检测出了结果,是一条远古泰坦蟒的化石骨。地质测定,这条巨蟒大约生活在6000万年前,但天文断代却并非是这个数字,而是4.5万年,也就是说它可能在地球生活了4.5万年,而更早以前是在别的星球。
我听着玄之又玄,夷羿也难以解释,但提起宝珠洞中的砾石胶结岩,确实在上面检测出了朱砂,一旦气温升高或以外力凿刻,便会释放剧毒汞。至于是不是泰坦蟒的毒液,则仅存在于想象,没有论据。
一条体长超过120公里的巨蟒已经足够震慑惊悚,若还有剧毒,则根本无法以人类的视觉阐明这样的生物,想必当局是不会让这则消息公之于众,所以封锁了丹霞洞和宝珠洞两个洞口。
我没有告知夷羿,在秦岭,我也走过一条相似的隧洞,他亦从未过问我不死药的出处。我与他之间,不须预虑,自然而然,不是真正的情侣,却非常清楚对方。如同存在一种天然的道德约束,不伤害同类,不追究隐私。
如我所料,在昭家晚宴后的三天,胡剡约我在西山香界寺见面。他遮蔽随从耳目,命人从泰门接应我出地下城,一路辗转交通,至西山主峰翠微山。
香界寺内,硬山大脊,面阔五间,静谧敞轩,空无一人。我过大乘门经天王殿,行至藏经阁,见胡剡于一株白玉兰树下等我,说是白玉兰,却因核变开着血红的花。
我远远便嗅出了胡剡身上的清风旋雪之气,独一无二,豁达烟霄。“一别十六年,胡巫师依旧如鹤上人。”我走近他跟前,恭敬道。
胡剡摇首独步,目露笑意,“小姑娘倒是变了,蜕皮羽化,超脱生死。如今只差一步尸解,便可得道飞升。”
我听得迷惑不解,“我从未学过道法,何来修仙证道?”
“你这一身的精气灵力,若非与你相识,我定猜你是林满的权现化生。”胡剡打量我片刻,开口直言,“看来在太白,你们发生了不少事。”
我理了理头绪,蹙眉说起,“我初到太白山,误进了螣龙卫城,险遭一潘姓男子侮辱,后来便自尽投了中池。将死之时,被白羽巨蛇所救,至于林校定,我从未见过。”
“白羽巨蛇?”胡剡疑问,“是何样貌?”
“其身巍峨,通体葳蕤白鳞,如白羽垂缪,体态威凌。双目似日月,睁目为昼,闭目为夜。”我简淡叙述,心中不由澄起一缕思念,“我的确在巨蛇洞府蜕了十八层皮,也确实吃了一些名为不死半药的李子,而且...与白羽巨蛇同处多日,只是从未修仙,也未得道。”
胡剡听罢,似乎颇为震惊,目光离合,“你见了他本身?”
“谁?”
“自然是林满。”胡剡道,“你可知你去的是什么地方?”
我犹豫彷徨,“我只知我在一处幽邃洞中。”
“若我没有想错,你应是去了西园,林满的坛城。”胡剡摇了摇头,目露赞许,“你果然与他机缘深厚,他竟带你进了他的证悟之地。难怪你一身的小白团华,柔软天妙。”
“什么坛城?又何谓证悟之地?”我听得云里雾里,“你是说白羽巨蛇便是林校定?”
胡剡轻叹口气,释言道,“林满的本身我亦未曾见识,只知他母亲白素是条白蛇。坛城是得佛陀无上正等正觉、供养心髓、修行证悟之地。林满显密圆通,道佛双修,他唯一可能现出本尊的地方便是他的坛城西园。任何神佛菩萨金刚,都不会允许人类以及一切生物进入自己的坛城,一律拒之于火焰外界,因内里积聚福德与智慧,是功德最圆满之处。”
我回忆当初,巨蛇洞府确是上圆下方,轮圆具足,内设祭坛。“于一切智心地,润以大悲水。照以大慧月,鼓以大方便风,不碍以大空空,能令不思议法性芽。坛城,圣贤集会之处,万德交归之所,故以为名。”我思起曾经在喇嘛宫与觉姆研经时,听她说起过这些。
“你看过宁玛古经?”胡剡诧异道。
“我不知是什么经,小时候在喇嘛宫里读到过。”
“你还记得多少?”胡剡追问。
“断断续续,零零散散。”我坦诚道,“我从小在觉姆身边打转,看过的经书多不胜数。但都权当是认字的读物,内容则一窍不通。唯独令我学了些古文字体,小篆,隶书,包括一些铭文、籀文,也就止步于此了。”
“暴殄天物。”胡剡摇首,“你倒是随缘自在,无心修炼反而道荫庇人。”
我淡然轻笑,听得出他话中无奈,“胡巫师是在找经书?”我问道,“当初分别前,我记得您也在喇嘛宫寻找古籍。”
“正是。”胡剡长舒口气,“随我进藏经楼,我有东西给你看。”
十八级台阶之上,矗立七层经楼,左右各植一株七叶树。楼内朱漆明柱,经櫉通高丈许,存书典籍颇多,只是层层灰尘,多染霉斑,早已无人拂读。
我同胡剡上至顶层,提匾名为眺远斋,胡剡推门进入,四壁皆是碗梭花纹的雕窗,南面正中,悬挂一阴染平描的佛像,颈佩璎珞,头戴法冠,广额丰腮,唇续髭须,虽似菩萨像,却不似平日里见到的形制,只觉得阴阳相交,宽严结合,说不出的观世自在。
“可想起了画中是谁?”胡剡见我目不转睛,逸声问道。
“有些...有些像觉姆。”我紧盯着画像,竟浑然深陷。
“宁玛。”胡剡答道,“也就是你认识的宁胡桑伽觉姆。”胡剡望着我震惊的神情,抬手示意,“时间有限,我便长话短说。你僕一进幽州,和夷羿部队从宝珠洞出来,我正在香界寺,虽看见了你,却无法令你脱身。后来听闻你去了秦门的检防站,竟通过了基线测试,且听众人在昭家晚宴上唤你伊南,我便知你记起了自己的身份。”
“伊南。”我点头道,“我在白羽巨蛇...也就是林满的坛城中到过一处别苑,名为白雪遗音,看到了一本日记和天帝负的起居注,有了些了解。”
“想必你应该知道,鹰人迈娶了前月宫宫主王屋,生下伊驽和伊依。”胡剡直言,“那你可知,为何你父亲在东土的这一家会同时转世人间?”
“不知。”我摇首,“我的印象里,没有父亲的角色,伊南没有父亲,昭南也没有。对于他们一家,以及他们与东土神道的交集,我一概不明。”
“你不好奇吗?”胡剡若有所思地疑问。
“我只是觉得自己无辜。”我坦诚道,“这也是为什么我从秦岭爬出来的原因。”我望着觉姆的画像,有些疲惫落寞,“白雪遗音的日记中写道,我是鹰人伊南,我父亲迈从我出生便抛弃了我,去了东土和乐彤结婚,还生了一对双胞胎,一金乌,一孔雀。我猜那只乌鸦的转世就是夷羿,那只孔雀便是昭依?”
“是。”胡剡颔首。
“我不知为何堕落到了东土,但宿命禁锢,还是生了个无父无亲,被这家人背叛算计的命。”我平静问道,“这份罪,该我受吗?”
胡剡无言,不置一词。
“不该我受。”我笃定道,“状使我十恶不赦,也轮不着他们替天行道。”
“王屋的事,在东土昭著远播。”胡剡沉声片刻,开口道,“她残害不少忠良圣贤,甚至谋反贰负,但有贰俊袒护,诛不得,杀不得。贰负惩其黥面,改名乐彤,本以为她能在黄泉消停几日,可如今又害了你,还害了宁玛。”
“害了觉姆?”我听之一震。
“正如我刚才问你,可知他们一家为何同时转世?”胡剡神色阴郁,尤显戾气,“灭佛弘道。”
我震惊骇动,思起夷羿此前提到昭一民在西藏的得势,“你是指灭佛运动?”
“佛门日益兴盛,于三界之内愈发统领主导,天庭及昆仑旧部积埋不满、抗拒尤深。大巫在时,引入佛门,倡准提道人显密圆通心法,有彭、抵二巫辅佐,又有贰负共工党部支持,三界无敢非议。我虽不知大巫心意,但想来是有意削弱道门,以联合佛道,攻打锡安。”胡剡看向我,“也就是你的故乡。”
“可如今锡安攻下,大巫隐踪千年,贰负找遍三界未果,时间长了,天庭和昆仑便开始动摇。王屋虽然戴罪,但在新都几乎没有受到制裁,反而被道门保护,势力不减反增。你父亲迈,便是看上了她的手腕权势,于她联合,仍图叛逆,甚至想要主事昆仑。而王屋,心狠毒辣,怎甘被贬,生下神族与鹰人的孩子,恐怕是欲谋一统之位。”
胡剡蹙眉凝视我,“你被抛弃,是定局。你虽然身上流着纯粹的鹰人血脉,却在你母亲的教导下没有染指昆仑的心,只想着积累财富,赎回圣殿,迈又怎会跟着你们过流亡商贾的日子?”
我思忖多时,虽对不上一些信息,却大致明白了其中原委,“你口中的大巫,是否是我在白雪遗音日记中看到的青?”
“巫咸。”胡剡答道,“昆仑十巫之首,雌雄同体,元道古蛇。”
“是他杀了所有鹰人?”我沉声问,想起梦中手握六尾魂幡的神袛,思起丹霞洞中所遇,内圣外王,混然天地,字字箴言。
“是。”胡剡垂眼答道,“传说他姓青,这也是为什么白素会将自己的儿子取名青满,后贰负将青满收为义子,改名姬满。姬满在人间作了校定,考生人善恶,以定罪福,人名便是林满。你能顺利通过身份验证和基线测试,我猜便是他改了你的身份,也只有他能做到这点。”
“是他帮了我......”我心中念起曾经种种,流露暖意。“我一直诧异,怎会蒙混过关。”
“没他帮你,你也早死在幽州,死在太白,或死在地下城了。”胡剡直言,“你身上的玉圭,也是他放在你身上,若没那玉圭,我又怎会与你结识,带你逃出幽州?”
“他与我到底是何关系?”我追问。
“那是你们的事。”胡剡诚言道,“与你说明,倒不是替他表明心意,而是让你清楚是非善恶,明白福祸世事。灭佛弘道,灭的是佛根、佛性、佛缘,昭家转世,便是要找三件器物灭佛,宁玛古经、玥珠、龙树没药,以此逼佛、法、僧灭度薪尽,逐离三界。”
“宁玛古经、玥珠、龙树没药?”
“这三件器物若是让他们找齐,那便真叫天地换颜色,日月换新天了。”胡剡严辞道,“若非为此等大事,他们一家也不敢同时转世。你可知,对于神魔仙佛,转世是极其危险的事,稍有不慎,堕入轮回劫数,满盘皆输。”
我思之不解。
“打个比喻,如果我的本身是一个圆,转世是我的投影,也是一个圆。我为了保全本身,万不可让两个圆相交,一旦有了交集,则彼亏我也亏,严重甚时,便是道灭的下场。”胡剡解释道,“他们如此不管不顾,转世后依旧牵连紧密,不换身份、不修功德、不克戮嫪,想必是破釜沉舟,势在必得。只有夷羿,谨慎地选择蹀躞内外,未与他们成一家,才智练达。”
“你是说昭家可能得手?”我忙问,“我只道佛有涅槃,却从未听过有死一说,这三样器物集齐,作何结果?”
胡剡叹了口气,抬手将墙上画像取下,翻至背后,与纸绢缝隙中抽出几卷残页,“宁玛古经,我此前找遍东土无数庙宇,仅寻到这几卷残本,缺少最关键的部分。这部古经,传闻出自西藏的闪洞,是藏密古僧观想浑沌乾凿时的端篇,里面记载了万物归虚的法则,也包括佛陀。形变而有质者,有生就有灭,这三器聚齐,则佛离世。”胡剡蹙眉道,“据闻昭一民已在西藏借皆由灭佛运动找到了全本,我化作风水师潜入昭家,也是为搜出古经,可惜还未得手。”
“那玥珠呢?”我问道。
“玥珠就是你。”胡剡看向我,双目迥然,“你堕落东土,星兆便是太白星落,玥珠,是颗从金星掉落的陨石。”
“落在洪崖山的那颗?”
“正是。”胡剡答道,“夷羿他们一直在找的便是玥珠。听闻在西南出现了玥珠的消息,夷羿剿灭了几个山寨村族,想必就在途中遇见了你。玥珠还未找到,但昭一民前日说,已经有了准确的线索。”
“龙树没药是?”
“就是你吃的不死药。”胡剡双手伏案,心情烦闷。
“遭了!”我延了半晌,忽地想起,“我把不死药给了夷羿。”
“什么?”胡剡听得怔住,面露怒气,“你怎会给了他?”
我赶忙将在巫山所遇夷羿的原委告知胡剡,心中仿徨,不知定夺。
“你可知宁玛现就被他们囚于喇嘛宫,生不如死?”胡剡剑眉倒竖,怒不可遏,声嘶沫出,“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一时间,屋内风声骤起,胡剡面目扭曲,衣玦飞躬,身后竟有九条绮靡的长尾菱盖风回,层层将我围住,结棉般扼住我的咽喉,刚劲於深,“你若想报大巫灭你全族之仇,便去索命。你若还念半点宁玛的恩情,便去把不死药偷回来!”
我惶恐无措,脑中天崩地裂的一声轰炸,刺痛簪心。“觉姆到底怎么了?”我焦急万分,艰难地发出声音。
“他被你父亲困在娑罗界,几乎殆绝。”胡剡嘶吼道,声线震动,九尾裹紧我,铿然用力。
“放开我。”我被勒得难以发声,奋力道,“我把药拿回来。”
“你最好说话算数。”胡剡金色的双瞳凝视着我,渐渐减轻力道,平息多时,勉强开口。
我被他放开倒退几步,头部仍觉失氧,缓释片刻,严正道,“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觉姆。”
“伊南,你的转世,或是降临,不只是为你那点私怨,你有更大的责任。”胡剡拧着眉心,九尾如柳绵,衰弱交瘁,瘫软在地,“一念思量,便是种子,望你依言就义。”
第十八章 爱伤
鸟飞反乡,狐死首丘,各哀其所生。
传说狐狸如果死在外面,头一定朝着它的洞穴,我想胡剡,也定会如此。
九尾禽狐,其父为钟山之神烛阴少子窫窳,名曰蛰侄,而胡剡便是蛰侄。
世间对九尾狐的评价褒贬甚多,尤以贬低居多,但在我看来,胡剡虽戾气重、脾气差、下手狠,固称不上仁,却也企得及义。
胡剡说,他祖父钟山之神烛阴亦为昆仑神族,父亲窫窳因遭洗髓,成了龙首猫身,大巫以无启蛇天壤之心祝由还魂,窫窳百年重生,娶天狐生蛰侄,本是圆满,可惜贰负北征,拿回了天壤那颗心。
“他不是天帝的时候,未敢踏足钟山半步,当上了天帝,便仗着三界之主的身份前来讨要。”胡剡冷道,“祖父虽挥斥八极,神气不变,却与祖母久居幽陵,不得复归入世。我代父寻心,尝遍三千二百颗人心,却一直未得救父之法。”
“尝遍?”我慑声屏息,恐惧尤甚,“你杀念未免太重。”
“你有资格说我么?”胡剡冷眼静看我,不禁反问,见我噤声晦涩,方才神色明持地释言道,“我有自在之神通,能于六个月前得知人之死期,遂预先取食其心,而代之以他物,直至此人合当命终时,始告败坏。故而我吃的心,都是将死之人的。”
我心生隘伤,摇首无言。
胡剡不置一顾,漠然道,“修此道法,我得了大成就,短短时日,灵力大增。然而如你以及众生之共识,我杀伐太重,便得了报应。”他叹了口气,神色倒是柔然许多,“有天,我遇见一女子,空性慈悲,闭目执钵,于空中飞行。我见其有净光根本,明德宝相,却偃卧于三鬼之前,性命仅剩三天。我杀了那三鬼,救下她,却终是忍不住想看看她的心,我想知道她的心是不是般若妙智,纯净得一尘不著。”
“然而,我剖出了她的心,却是一粒菩提。”胡剡怅然道,“这粒菩提心,地金月火、藏宝源大海、金刚山药友、如意宝日歌,与虚空等量,足以救我父亲。”
“你取了?”我问道。
“我交给了祖父,父亲果然得救,了无差误。然而,她那最后的三天,我却像过了三生。”胡剡悲伤道,“三日后她死了,我也做了决定,此生随她。她在佛门,我便去,她在阎魔,我便同往,她转世人间,我便守护左右。”
“你并不欠她。”我思忖道,“她本就将死,与你无关。”
“但我爱她。”胡剡柔顾却坚定,“爱,放在人身上或许是剂良药,放在我们身上,就像得了癌症。我陪她住在九柱空行殿里,她命归佛门,却再也没有爱我之心,只上求佛道、下化众生。”胡剡望向我道,“她便是宁玛,你的宁胡桑伽觉姆。”
“无住心者,便是佛心。”我呢喃着这句话,这句记忆里觉姆奉读的经文。
嗜心者,终被心所摄,降伏于三世之法门。胡剡非慈、非虚、非名,却用情极深,正心诚意,令我慨然动容。
回到幽州地下城,我始终思考着觉姆与胡剡。如果世人念佛,便是无欲、禅定、满足一切众生,那到头来,菩提心又何在?从何时起,为了能使无边无际的所有众生从业惑的束缚与轮回的牢狱中解脱出来,佛门皆秉持轮回未空以前,不退利他之心,自此以后便失毁自我心,远离睡眠、远离陶醉放逸,远离戏论。觉姆如此,圣地菩萨们相续如此。
但我看来,爱,谓于一切法取着之心;见,为于一切法作决定解。无论钝根者、利根者、在家者、出家者、天魔者、外道者,有贪爱,有我慢,有诸见,有无想应生,有想非非想,如能增益善法,不损善良,便是实际之性,便是正果。
可惜,这世间道德陨灭,散乱心动作种种,取悦人而无实义,妄见非理无义之言论,以致居心不可测,真理成了滑稽冗谈。佛门无所克获,也只有证实际法,永断利己,方可涅槃。
然而这份涅槃,却尤显苍白。
救出觉姆,是我此刻全部的正义,我既执着于此,便做好了杀生成仁的准备,甚至做好了欺诈背弃的准备。
我正式作了夷羿的伴侣,至少在他看来,这些天我渐渐爱上了他。也许是灵魂中有一半同根同源,我们其实相当合宜,他希望我做的,我全部照办,我想要的,他也极力满足。甚至有时候我不禁想,如果他不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我也许真会爱上他。只是,我未曾一刻忘记甘于此地的目的,也从未将这些服膺为爱。
自香界寺后,我只偶尔去昭家赴约时才与胡剡晤面,他以我八字中命带官印是建禄格为由,力荐我为昭一民抄经,旺其官运。昭一民对他言听计从,将家中藏经悉数典出,供我誊抄,只是不得带出官邸。这自然正合我意,我儿时曾读过宁玛古经,若再见原文,定能一眼识出。
说来也巧,自我开始抄经,昭一民的确步步高升,仕途顺遂,听说得到了上层赏识,要往幽州督抚的位置上栽培。这些日子,昭家春风得意,一副奸邪得道,气焰熏天的作派。昭一民对我正值依赖,客气尤甚,冀盼着我每日前去,最好将百部真经一时间抄完才好。夷羿倒是有些不愿,但毕竟是城令的指示,他亦刚被提拔作了兆尹,便未多阻拦。
是日抄经结束,夷羿出差公干,我独自回家,却见叔布站在我家门口,满面垂丧。
“进来吧。”我开了门,邀请叔布,“何时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
“我不知道该不该来。”叔布落寞道,眼角面颊满是泪痕。
“我们是朋友。”我有些疲惫倦乏,今日抄了整部《了义炬》,有些眼花,我用手搓了搓眼鼻,直言,“你有话直说,是为什么事?”
“我听说,罗什和昭依,要结婚了...”叔布瘦了许多,精神沮丧,神情离散。
“我也听说了。”我并不讳言,“我以为罗什已经结束和你的关系,他和昭家表达过多次要娶昭依,他们已经...”
“我怀孕了。”叔布嘴角颤抖,几乎失了声,双目潸然泪下。
我听得怔住,被截得晴天霹雳,不知作何反应。叔布凄苦无声,只用她澄亮的双眸望着我,体气惙然。
“什么时候...怀的?”我试着问。
“一个月前。”叔布答道,“就在幽州。”
“他不会是...”我长喘口气,拧着眉心,仔细回想近来见到罗什的场合,“你是说,他在和你一起的时候,同时还在追求昭依?”
“是的。”
“为什么?”我蹙眉疑问,满怀怒意,“攀附权贵?想当城令女婿?他也算是有些才情,怎做得出这等下作勾当?”
“他从不跟我说这些。”叔布坦诚道,“但我觉得,他并非纯粹玩弄我,对我也有真心。”
“他没有心。”我矢口道。
“你怎知?”叔布哭着追问。
“他只是具躯壳,任人纶遣利用的傀儡,却还不自知,妄想着不切实际的颠倒倾覆。”我直言道,“你要我说,便是断舍离,莫再留恋。”
“可我总觉得他和我在一起时是善的,是真心的。”
“盲人摸象,你即便告诉他摸的是大象,他也不明不信。”我有些不耐,“我听闻他们下个月便要结婚,昭一民即将当上幽州督抚,届时全社会的名门达官都会来参加他女儿的婚礼,你该作何感想?作何打算?”
“我想要这个孩子。”叔布决绝道。
“你疯了?”我厉声道,“你知道昭家都是些什么人,你觉得王屋...乐彤会放过你?放过你的孩子?”
“如果...”叔布泣不成声,哀声道,“如果他们真的成婚,我便永远离开他,再不相见。”
劝解至此,我不便再作多言,只痛心疾首,怒其糊涂。为天壤这颗心,大巫、贰负、烛阴、窫窳、胡剡、觉姆,多少神佛背负罪孽,多少情义深埋救赎,但当天帝把心还给了罗什,他却毫不珍惜。
我曾在抄经的时候与罗什浅谈过几句,我问他可知《易经》中“利者,义之和也”当作何解。他只道,仁义原本就是利益,上不仁,则下无法安分,上不义,则下也尔虞我诈,用利益安顿人心,以弘扬道德,便是仁义。我听时只觉他尤其窄视偏颇,开口闭口便是利,并非和德良善之辈,如今看来,确实瞀乱。
叔布离开前,再三恳求我不可将此事告知夷羿,她依旧不愿影响罗什的名声。我虽无奈,却也只得同意。
次日夷羿出差回来,面色很差,神色忧虑,身体也似乎不适。
“没事吧?”我轻声关心,帮他解开外衣,却赫见一片疮痍,斑斑点点,已经结痂,“这是怎么回事?伤得这么重?”
“两个星期了。”夷羿叹了口气,赤着上身将我拉至跟前,“你抄经抄的都忘了我吧?”
“怎么会...”我有些局促,“你怎么不告诉我受伤了?”
“你问了么?”夷羿语带无奈,“每日我查留言,你只是简单问候,是真的怕打扰我还是敷衍了事?”
“我...”我蹙了蹙眉,双臂环抱着他,解释道,“我就怕你出事,所以从不敢问。”
“是么?”夷羿搂紧我,鼻息埋进我的肩颈,“那就好。”
我轻触他的伤疤,“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三十八年前,掉落在易水洪崖山的那颗陨石吗?”夷羿抱着我坐下,沉声道,“我找到了。”
我心中轰然作响,紧张忐忑,掩声道,“哦,记得。在...在哪?”
“陨石取名玥珠,这些年陆续在内蒙、滇南、川西、闽东出现,我去查时,都有一共象,便是当地血流成河。”夷羿长舒口气,缓声道,“瘟疫、灾害、自相残杀、凶案,水、火、土、兵祸难横生,这颗珠子,当真司天之厉及五刑残杀,所到之处,所有之人,无一幸免。”
“为何会如此?”我疑问。
“民间的说法是不详,死的人多了,便也没人敢留在手里。”夷羿道,“前几日玥珠被一道士所获,他自己也知压不住邪气,为求禳灾,便偷偷将玥珠放回了洪崖山陨石坑内。却不知为何,他刚一下洪崖山,竟精神错乱,进村烧杀了十几户人家。那道士有些功夫底子,普通人招架不住,村里留守的又都是些老人,警察赶到时,他已经杀了49个。”
我倒吸口气,不觉心生冷颤。
“诡异的是,山下死了人,山上的陨石坑里竟注满血水。”夷羿蹙眉道,面色阴沉,“我去看了,偌大的陨石坑,溢满鲜血,方圆几十里,腥气扑鼻,血光冲天,似地狱里的血池。”
“血池...”我思忖道,“那玥珠呢?”
“那道士说就在里面。”夷羿无奈道,“不过他疯疯癫癫的,不知真假。”
我轻舒口气,总算玥珠还未被他得到,支吾道,“你的伤又是为何?”
“洪崖山突然多了许多猛兽。”夷羿揉着额头,“都是些世间从未见过的怪物,长得稀奇古怪,我们拍回了照片,据专家说是上古的一些凶兽,名叫跂踵、絜钩、蜚、犭戾。”
“长得什么样子?”我问。
“跂踵像是野猪与猫头鹰,絜钩像是老鼠与野鸭,蜚是野牛与蛇,犭戾则像刺猬。”夷羿答道,“凶狠异常,特别是蜚,枪都打不死。我这身伤,就是拜其所赐。”
“那又何必去呢?”
“玥珠。”夷羿陈声道,“近在咫尺,虽艰难万险,我也一定要找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