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又翻越两座山脊,我们来到一处岿然特起的丹崖山顶。山顶积雪,百尺雪中,松涛风闻。悬崖峭壁上,一颗硕大葱茏的苍松拔地而起,森矗隆崛,气象万千。而十分奇特的是,松干上竟然生满了一种枝端条直的紫红色丛草。
叔布一向对草本颇有研究,忙上前观察,靠近闻之,忽激动地飞语道,“筮草!”
“筮草?”罗什用手碰了碰,细辨道,“还真是。”
“什么是筮草?”我问。
“是古代用于占卜的一种草,现在很罕见了。”叔布兴奋道,“它们一般生在篙丛里,普通的筮草只有一本二十茎,而这些筮草都是五十茎,是专门演卦用的。”
“演卦?”我也凑上去,不解问道,“用草算卦吗?”
“对啊,古代又叫揲筮。”叔布解释道,“易经《系辞》里写: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必须要用五十茎的筮草方能占卜,根据筮草的形状、多少来确定吉凶。”
“诚惑问筮,取象灵活,察变深远,非金钱数字等方式可以取代,是万年不变的占卦正统。”罗什补充道,“只是奇怪,这些筮草为什么长在了松柏上?”
“共生。”夷羿点明,“草木之间相互依赖,彼此有利,日久天长,便演化出了这种寄生的关系。”
叔布连忙点头认同,遂欲取一些带走,只是用力拔了数次,均无法扯动半分,只得作罢。
队伍径去,行至雪线以下,见岩间凭现一处洞穴,洞口狭窄,地势不险,却可一览整座洪崖山的灵秀壮美和群峰巍峨。靠近洞口,凌风倒灌,透着一股微芳的清凉。
“到了。”夷羿环顾一番,辨认确定,“丹霞洞。”
他抬手集结众人,开口布置,“基地指示,我们要徒步穿越丹霞洞走到幽州。洞里情况不明,就算按直线距离到幽州也要120公里。罗什和我各带一队,每30公里换一次前后位置,节省照明,注意保持体力。遇到突发事件,迅速形成菱形或扇形围剿,时刻保持警惕。”
“明白!”全队齐声应和,整理行装,荷枪实弹,鱼贯进入丹霞洞。
我、叔布、麻雀和夷羿一队,随行的还有几名队医和伤员。有主官在,大家颇为安心,不觉紧张危险。洞内冰冷舒爽,不算艰苦,我们顺利走了1个小时,便开始说些闲聊。
“你说这洞是天然的吗?”麻雀在我耳边小声问,“能直接通到幽州去?”
“丹霞...”我犹豫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自然是炼丹的意思。”叔布加入进来,“没准是神仙修炼的地方。”
“神仙修炼能用的着这么大的洞?”麻雀反驳,“那得是多长的神仙?”
“没准是条大蛇。”叔布颤着声音,“我最怕蛇了。”
“你见过120公里的蛇?”麻雀嗤之以鼻,“我看就是人工修的,这洞高矮胖瘦这么规整,没准就是幽州的皇帝挖来逃跑用的。”
“逃跑120公里?”叔布不忿道,“是要累死皇上吗?”
我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拌嘴,观察四周。对我来说,这丹霞洞与我在秦岭走过的隧洞相比,着实明亮了许多,我几乎可以看清洞内的一切事物。而令我惊讶的是,这里的洞壁上也有和隧洞中相同的楞坎。我闭上眼睛,指尖轻触着岩壁,塄坎的间隔竟然也是五步,与秦岭隧洞中一模一样,甚至连触感与其上的圆孔,也并无二致。
我抬首望向洞顶,所有塄坎全部汇聚于一条宽大的梁柱,贯穿而过。我看着这构造,当真觉得像是一条巨蛇的脊骨。虽然经过不知经年的风化残噬,骨骼的形状已经模糊不清,但仍可依稀辨认出蛇骨躯体的蜿蜒移时,回旋缠掣。
我正要将此告知夷羿,却见一处连坎之间泛着微微荧光。走近观察,两根蛇骨间少了一根,于此处多出了一条岔路,向里望去,是个侧洞。
不知为何,一种强烈的诱惑促使我一探究竟,就像被牵引了灵魂,沦涟执行,心无顾忌。
我缓缓地向着微光走去,似乎有个高大的人形伫立尽头,我奋力瞪圆双眼,想要用尽一切视力看清对方,却首先望见了他衣服上的荧光粉,与方才夷羿在陨石坑底涂抹的,如出一辙。
我忐忑地来到他的身后,他察觉了我的存在,飘摇转身。
“是你?!”强烈的恐惧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刻骨的寒意从心底炸裂,像是条件反射般,我迅速拔出身后的手枪,瞄准对着他,用力扣动扳机,却难以抑制地颤抖战栗。
“路。”他静静地望着我,毫不在意我的子弹,朱唇未动,却传出了空灵俱绝的声音,响彻在我的额间。
我被震惧得喉间发麻,丝毫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竖眼圆瞪着这张出现在我梦中的容裔。神光彷徨,绝世瑰姿,眉黛青顰,卢瞳頳脣,似男似女,似明月似落日,若危若安。我难以用任何措辞形容他的五官,仰望殊观,是这天地间最浩然靡愔的神姿。
“你不是路。”他凝望我须臾,发出嗟叹,“但你却梦见了我。”
我怖而遽发,心如熏灼,努力克制着悼慑,点了点头。梦里的他,人首蛇身,六尾魂幡建辰旒之太常,祭风飞舞,倾覆了所有鹰人的性命。
“你叫什么名字?”他低垂了眼帘,认真思索。
我难以逃离他的逸使,软弱俨首道,“伊南。”
“很像你的叔叔。”他似乎多了一丝惜愍,靠近一步俯视着我,“天使若思归,幽托在纷焱,天使若思侵,行光在青浔。”
“你是谁?”我撬动唇齿,勉力克制着恐惧,克制着对千万鹰人血淋辄死的畏忌。
“一人沉沦,万人俱灭。”他仔细地回答着我,随即看向我的身后,慢慢越过我的身旁,若云雾般消隐。
“我们...还会再见吗?”我问,似乎曾经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会。”
直到他全然无踪,直到夷羿疾步赶来,我手举着枪,周身寒热交作,挪不动半寸。
“怎么了?”夷羿急问,“我听见枪声,你怎么到这来了?你...”
我蓦地转身紧紧抱住他,仿佛抓住了关上恐惧的大门,用力关闭合严,再也不愿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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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归来
我不喜欢幽州。
黑暗、压抑、禁锢、趋附,一如我刚踏进通往幽州之路,便遇见了魂伴噩梦的魔王。
无尽完美,无懈可击。
在见到他之前,我认为完美就是强大得流血刻骨,神圣得万里光辉。而当我真实地面对他,我才明白完美不是人的标准,而是神的绝对。他是一棵树,一棵具有了所有树特征的树;他是一朵花,一朵完整了所有花特点的花;他是万物,寰宇之内不少一物之瑕。所以他是善的,也是恶的,是光明,也是黑暗,是远古,也是未来。
我认为的完美是理想,而他的完美,是自然。
所以当我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没有生出梦里那仇视极深的怨恨,没有因千万鹰人死于他手而愤然举刃。我开的那一枪,是因为害怕,对自然的畏惧,对道的盲然。
我重新归了队,夷羿牵着我的手,陪我走了很久。
惊疮未息,心有余悸,直到行出30公里后调整休息,我才收拢了惊魂,放下绵软的双腿,寂定了心境。
“没想到你如此软弱。”夷羿坐在我身边,低声耳语,“你都永生不死了,还怕什么?”
“本能反应。”我不想多作解释。
“本能让你心乱成这样?”夷羿凝望着我,“不过我倒发现,你原来真的有心跳。”
“我是人。”我无奈道,“不是僵尸。”
夷羿闻言笑了笑,语气正式,“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都要明白,对方也许能伤害你的身体,但不能薄弱你的心理。”他翻开我的右手,赫然一片青紫,沙漠之鹰巨大的后坐力几乎骨折了我的手腕,“开枪是对的。你虽然胆小,却很果断。”
我思忖片刻,仓皇问道,“那枪的威力很大吗?”
“伤害很高,近距离的话,可以直接爆头。”
我心中倏地紧张,竟迟迟才反应过来,我也许伤到了那位神袛。正追悔莫及之时,夷羿安抚道,“我检查过了,没有留下血迹。”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担心,摇了摇头,“先处理你自己的伤吧。”
叔布前来查验我的手伤,一脸的责备与埋怨,“你说你一个人瞎跑什么?不知道有多危险?”她紧蹙双眉,嘴上不饶人手劲却很轻,“这枪后坐力惊人,惯性又大,你这只手没废算你命好。”
“是啊。”麻雀待夷羿走远了些,凑近道,“这把沙鹰你用不了的,太大太重太猛,起码得体重80公斤的人才能正常使用,要不手真的很容易骨折。她没骨折吗?”
“没有,多亏主官有经验,没有着急包扎。”叔布气出不迭,仍带恼意,“但你别以为就没事了,你的手筋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了,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你就当残疾人吧。”
“残疾人?”我疑问,“完全不能用吗?”
“对。”叔布严肃道,“除非你想今后手腕变成竹节,再也动不了。”
我望着右手上缠的一层又一层的绷带,心想最多再过几个小时,我的手便会康复。但我不愿拂逆叔布的执拗,也不想“吓”到她,只好无奈点头。
部队继续开拔,没有人再追问我方才的遭遇,只是罗什与我的几次照面,目光如晦,深隐质疑。我将丹霞洞是整具巨蛇蛇骨的推测告诉了夷羿,他并没有不屑一顾地否定,反而在第二次部队间歇调整时,命人用尖咀镐和工兵铲将洞壁上的楞坎挖采下一些样本,编号包装带回。
此后的一路,我们再未遇到过惊险。直到行至146公里,隐隐望见前路微明,霫霫冷风裹挟着细雨,沾黏在衣服上,竟成了层层凝胶。湿气浓稠不化,夷羿作了手势,命令关闭射灯,打开全息瞄准具,全员戒备。
我们缓缓向着光亮处移动,越往前走,洞顶越矮,高度不足六尺。我看见前方50米处有一人形黑影,忙拉住夷羿,指明方位。夷羿作出手势,命令所有枪械上的瞄准红点集中在黑影上。等待须臾,那“人影”一无反应。
夷羿指示全员待命,独自上前,他低着头,洞顶已经低过了他的身高。我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走上去,他驻足凝望了黑影片刻,便放下枪,示意我们安全。
探照灯投射光线,临近观之,竟是一老僧人盘膝静坐在地。双目炯炯,双手结印,须发皆白,面容如生,头戴一顶僧伽帽,肉身上贴满金箔。和尚身前置一牌位,上书“钦命赐紫圣感堂中兴第一代传临济正宗三十三世桂芳岫翁老和尚位”,旁边一玻璃匣中盛装着缎制的黄巾和紫履。
“岫翁老和尚?”罗什低声念着牌位上的字,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是海岫和尚?”
“谁?”叔布抢问。
罗什蹙眉看了眼叔布,“如果我没猜错,这位是燕西香界寺的初代主持海岫和尚,此处便是他圆寂的宝珠洞,我们已经到了幽州。”
“宝珠洞?”夷羿用手电晃了晃和尚身后的岩壁,卵石粒粒,黑白相杂,晶莹光润,恰似珍珠粘连闪烁,“砾石胶结岩。”
“对。”罗什颔首,“形似蚌珠,传闻是他用手抠去一粒粒砾石后露出来的。”
“用手抠出来的?”
“据说他在宝珠洞里修行居住了四十年,坐化时一百四十岁,生前每日都在手剥砾石。”罗什答道,“海岫和尚在清朝年间名望很高,他的牌位是乾隆皇帝亲笔提的,民间称其为‘鬼王菩萨’,说他能管鬼魂。”
“鬼王菩萨。”夷羿蹲下拿起牌位查看,“确实像是乾隆的字。不过,说他活了一百四十岁,我不信,但他用手抠出了这些砾石胶结岩,我倒是觉得不假。”
“的确。”罗什并列夷羿蹲下,指向和尚的手印道,“这里,这里,都是长期用手锤击凿而形成的骨刺,关节畸形,骨骼退化。”
夷羿点了点头,起身环顾四周,“这么说,他一直生活在洞里。”
“我怀疑他也是从丹霞洞走过来的。”罗什推论,“海岫和尚就是河北定县人,刚好离我们进来的洪崖山很近。他在这生活了这么久,不会不知道这两个地方是通的。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剥开洞壁的砾石?”
“凿下他身后的胶结岩带回去,和刚才的样本一起检测。”夷羿吩咐道。
众人齐齐用钳工锤凿采洞壁上蚌珠大小的晶莹卵粒,装袋取走。
“他的眼睛也太吓人了。”叔布边用镊子抠着洞壁上的石头,边胆怯心悸,“人家都说大德高僧面带慈悲,怎么这位戾气这么重的样子?还‘鬼王菩萨’,名字取得这么瘆人。”
“别瞎说。”麻雀压低声音制止,“人家肉身在这呢。咱们主官不信邪,要搁我怎么也得烧柱香拜拜。”麻雀说罢,忙双手合十拜了两下。
“你少说两句。”我轻声提醒叔布,“我觉得你话太多,罗什不太喜欢。”
叔布听罢瞪了我两眼,嘟着嘴闷闷不乐,心情看似很差。
众人装好样本,队伍整齐径去,不一时,便行至洞口的光亮处。夷羿命麻雀等人推开堵在洞口的碧玉岩,饶是像麻雀这样的彪形大汉,五人和推,也是颇费了番力气。岩石挪开的瞬间,洞内大放光明,强烈的明暗交替蛰刺双眼,刹那间,只觉得面前银波跳跃,头昏目眩。
我正欲用手擦揉眼睛,却被夷羿一把拉住。
“别动。”夷羿喝道,大步踱出,将我强行拖到了洞外。
我正不明就里,却听身后一声剧烈的呻吟尖锐划出。回头望去,视线模糊中一名队员正双手捂着眼睛,指缝间血流不止,痛苦不堪。罗什快速上前按下他的双手,却只见两只血洞剜在脸上,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不要碰身上任何粘膜组织,不要碰水。”夷羿命令道,“一切回基地处理。”
众人应和,小心翼翼地不敢妄动。叔布虽也吓得魂不附体,却未有迟疑,急忙为伤者进行包扎,只是大家都心里清楚,那名战士是活不成了。
“会不会是蛇毒?”夷羿叉着腰,低头在我耳边道,“如果这洞真如你所说是一条蛇骨,那刚才老和尚坐化的地方正是蛇头。”
“你是说我们采凿样本的时候,挖到了蛇毒?”我思索道,“可是蛇骨中不应该还留有毒,何况都不知过了多少年了。”
“砾石胶结岩的沉淀需要上万年。”夷羿思绪忖度,凝言道,“回去测。”
我颔首以对,本想感谢他的搭救,但现下出了命案,队里气氛凝重,我也未再多言。
环顾四周,我这才发现,原来那块碧玉岩堵石的正面,竟是一尊阿弥陀佛像,匾额曰“舍轮妙果”,佛像左右的殿柱上提有对联:日昍晶??安天下,月朋□朤定乾坤。我仔细辨看着这副怪联,只看出了十个日安天下,十个月定乾坤,其意着实不明。
麻雀他们重新将阿弥陀佛像摆正堵住洞口,夷羿示意众人迅速撤离。我们行出大殿向下望去,幽州城如棋布星罗,尽收眼底。罗什并未说错,此处便是西山香界寺,已近幽州都府。
“主官。”我随队下山时将夷羿唤住,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夷羿看了看我,似乎已猜到我的说辞,直接置答,“跟我回基地。”
“不是...”我悄声道,“不是说好了,我来幽州是要找人,很重要...”
“不就是找个僧人么。”夷羿随口道。
“啊...?”我错愕,“你怎么知道。”
“自从十个核反应堆把幽州烧成了焦土,百姓能跑的都跑了,跑不了的也都死在了半路。现在还敢来幽州的,只有两种人,要么是部队,要么是僧侣。”夷羿望向我道,“你要找的,必定是僧人。”
我一时愣住,哑口无言。
“最近有很多宗教门派涌来幽州,大量的信徒、僧人、教士鱼龙混杂,我不知道你要接触什么人,但你跟在我队里足有月余,我不能放你出去。”夷羿斩钉截铁道,“保密要求,安全条例,你只能配合。”
“怎么配合?”我疑问。
“跟我回去测谎检查,通过心理测试,证明你不是敌方派遣的侦查人员,就可以走了。”夷羿见我怔在原地,面露不解,抬起我的手道,“还有,你要是不想以后没有眼睛,就跟我回基地把这上面的毒清了。”
我无奈叹息,看来是不能立即前往喇嘛宫寻觉姆他们,当下只得依夷羿的意思照办。于是,打点动身,随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