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房隔壁有户人家,住了一大家口子,有老有小。那老的在天气好的日子,坐在一副轮椅里,靠在门前暖洋洋晒太阳。虽则行走不便,可那双阅尽世态沧桑的混浊老眼却炯炯有神,有如电光般扫射经过他门前的每一个人。
姑娘们从店里带客人去炮房,轮椅老人门前便是必经之路。亦即,每每姑娘们带客人办事,无可避免的要从他眼皮子底下经过。店里最晚中午开门,有的妹子勤快上午八九时便开门了。这便意味着,一整个白天,姑娘们带客人进出都逃不过轮椅老人了然一切的眼。
他自然是知晓的。
那户人家,与炮房仅一墙之隔,又不隔音,姑娘们嘤咛之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那边听得真真切切,如身临其境,犹是闭眼看片。老人的儿子曾找老板委婉提示过:声音稍微轻点,晚上要睡觉,家里还有孩子。
不是姑娘们着意娇声高喘,是那客人偏要震耳欲聋娇喘之声,以此证明自己雄姿勃发。
姑娘们撇嘴:“以为老子们愿意叫。”
是如此说,姑娘们还是有羞耻心。之后呻吟之声轻了许多,尤其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几不可闻。——家中有孩子,是人都有同理心。
因此之故,轮椅老人趁天气好的日子坐门前晒太阳,无一例外都是靠的炮房这边的窗子底下。俨然便是一个免费给炮房守门的老大爷。门前无人时,他便昏昏欲睡;倘若姑娘们带客人来了,从他眼前经过,双眼陡然一睁,如两道雪亮的光芒扫射,直直看着那一男一女双双走到他身边的炮房开门进去。恍如妹子手里有根线,牵着他的眼睛跟着转。
“哐当”一声,炮房铁门清脆地关上了。
老人又闭眼作昏昏入睡状。然此“昏昏入睡”与彼“昏昏入睡”决然两样:此前是混沌蒙昧,此后是天地洪荒。此处可用明朝和尚的一首打油诗作形容:“春叫猫儿猫叫春,听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日子细如流水,潺潺缓缓,这户人家安稳慈祥地过着;如一湖平静的秋水,不起波澜。如果不出意外,不久这里即将拆迁,他家就是拆迁户,实现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一夜暴富。可人生难免会有意料之外的天灾人祸,没谁有特异功能可以准确无误占卜明天。
与店子并排有一家服装店,那家服装店的后门堪堪正对炮房前门,两者之间仅仅隔一条幽深的小巷。
服装店是一对外地夫妻开的,家中有个智障的聋哑老人。某个冬日阳光甚好,聋哑老人从服装店后门蹒跚出来与轮椅老人一般晒太阳。
这日,轮椅老人不知何故没有出来晒太阳。
轮椅老人的儿子有辆白色大型面包车,正正的横停门前的路上。聋哑老人恰恰站在这辆面包车的车尾。而此时,刚好轮椅老人的儿子出来开车,视线盲区,他没看见车后有人,亦未料到此刻车后有人。车启动之际,智障聋哑老人浑然不觉,“轰隆”一声,轮椅老人的儿子倒车结结实实撞上聋哑老人……
没撞死,留了一口悠悠之气,魂魄尚在人间飘荡。
服装店那对夫妻,把聋哑老人抬回家,不送医治疗,丢在床上任其自生自灭。其实是等死。死了好赔钱。
聋哑老人一口阳气尚在人间,那对夫妻便请丧葬队丝竹管弦,哀歌不绝;门前花圈挽联在凄凉的夜风中悠悠飘扬,似在控诉这人世的荒唐。
人活久了,遭人嫌弃,恨你不死;人死早了,满心遗憾,悔不当初。人心便是这般难以平衡。
灵魂飘走了,肉体还要受折磨,皮囊还在承受现世的虚妄。
要活不能,要死不得,唯盼死神举起那镰刀将灵魂早早收割,也好过眼睁睁看着人生如戏,怪诞诡异。总是要归去的,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服装店昼夜灯火通明,奏乐声,哀歌声,麻将声,声声入耳,竟是热闹非凡、笑语不断,仿佛喜事一般。
这可苦了店里的姑娘们,两家店面相隔两个门面,咫尺之遥。闻听服装店的老人被炮房隔壁轮椅老人的儿子撞了,要死不活,不送医只等死,死了好赔钱。在姑娘们听来,老人恍如死了一般,加以门前层层叠叠摆满花圈,一派丧事做派。都是十几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吓得魂飞魄散。夜里守店心惊胆战,带客人去炮房从服装店后门过,暗幽幽的深巷内,显得深惨惨阴恻恻,宛如有鬼魂飘游,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
举店姑娘吓得小脸煞白。
炮房门前窗下再亦未见轮椅老人昏昏入睡的身影,他的儿子在忙着卖房卖车,准备赔偿巨额撞死人的赔偿款。——没有谁能预料到自己人生的转折点,下一步是飞黄腾达,还是江河如下。命运这个刽子手,扼住每个人的咽喉,是松是紧,全凭其一念之间。
时隔不久,炮房隔壁那家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搬来的一家人。想来服装店的聋哑老人已然安葬,归去来兮。那对夫妻用老人的生命换来了一笔巨款,生活由此得到质的飞跃。当无遗憾,因是喜不自胜。
亲情是可以拿来出卖的,人命也可以拿钱换,全看你这个“油漆匠”给自己的良心涂抹何种色调。手一狠,心就黑了;手一软,心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