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世间万千，唯独闻所未闻风月妹子当中有聋哑人。
当我听闻某家店有聋哑妹子，而那家店我亦熟识，老板娘与我有旧，便抽了个空闲的日子去了一趟。以与老板娘叙旧为表，窥探聋哑妹子为里，一窥究竟。
聋哑妹子时年二十八岁，离异，有一女给老母亲带。离婚不是男的不要她，是她不要男的，表示跟男的过不下去。由此观之，她不是个认命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她用卖身赚的钱在老家盖了二层小洋楼，每个月生理期回家休息，陪小女儿与老母亲。手头积攒小二十万，每个月能赚两万，没有外债，亦无近忧，小日子过得怡然自得。
大字不识一个，自然不会打哑语，就会张嘴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无人能听懂她说话。(哑巴能发声，我以为不能。请宽恕我的无知。)
找位置上班，都是老母亲单枪匹马，寻到一家店里，与老板娘私下交流：如何收费，如何分成，如何结账等等。老母亲会事先坦诚表明女儿是聋哑人，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倘若老板娘能接受聋哑妹子在店里接客，她便亲自把女儿送来上班，一星期来结一次账。亦即：聋哑妹子赚的钱，都是老母亲来结账。一俟聋哑妹子生理期，老母亲便把她接走，生理期干净老母亲再把她送回上班。犹是接送寄宿学校的孩子，操心劳力自不待言。
我若不亲自跨山越水去一趟，与老板娘并肩坐在粉亮的红灯小店门前听这天外奇谈，何能知晓红尘诸般悖谬。三言两语便是他人的一生，而个中滋味，酸甜苦辣，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十月怀胎生下聋哑女儿的绝望与无奈，被残酷的现世逼到无路可走、逼不得已让女儿堕入风尘以身侍客时的疼痛煎熬，旁人何能体会。莫名想到先秦屈原的《离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没有走过别人走过的路，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聋哑妹子身高约莫一米六左右，白皙丰腴，胸脯饱满圆润，大腿滚圆紧致；脸如满月，双眼大而明亮，鼻梁微塌似无鼻骨，鼻翼略宽不难看，嘴唇丰满，满口整齐洁白的牙。总体而言，她还算耐看，属于四五十岁的男人喜欢的范畴。会有人点她，轮到她的钟亦鲜少被“退货”。
然而，她心肠不好，嫉贤妒能，无事生非。
倘若店里哪个妹子好上钟，抑或当日哪个妹子上钟率比她高，她便心生不满，当众跟老板娘告状。
聋哑人如何告状呢？
但见她张大嘴巴咿咿呀呀，夸张地挥舞着那双圆滚滚的白嫩胳膊指天画地，气得白皙的脸颊涨通红。若非生气面孔扭曲，其实还是有几分可爱的。一个女子，可爱比美丽要动人。美丽未必会可爱，可爱却会变美丽。
这一幕恰被门外与老板娘坐一起的我瞧见，讶异地悄声问：“她说什么？”
老板娘白眼一翻，毫无顾忌地大声说：“一天黑就她事多，心肠最坏，见不得别个比她好。不是告这个的状就是告那个的状，说她们在炮房乱丢纸。她是不会说话，要会说话天天跟人吵架，声音不晓得几大，屋顶都被她掀翻。”
见我满脸不可思议，老板娘忽又一笑，解释：“她听不见。”
我莞尔一笑。
聋哑妹子仍然在咿咿呀呀大声“啊啊”叫，我猜不透她的表达。
老板娘与其相处久了，倒是摸索出了她的手势语言，瞪着她没好气地说：“哦，是的。知道了。你坐着去吧。”
聋哑妹子这才收了势，一屁股摔进沙发，翘起肥白的二郎腿专心致志翻手机。
我纳闷：一个看不懂也听不见的人，她到底在看什么呢？那个无声的世界，不识字便是没有开启心智，无从摄取知识，所有的一切是自己窄小的认知。可，如果你觉得她可怜，或许在她心里可怜的是你们这些人。有声世界都是被上帝惩罚的人类。听不见的人，省却世间多少烦恼。
忽然，对面夜幕下疾趋而来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径直走向我，到我跟前抬手便点我。
我一愕，显然未料到有此际遇，慌忙指着店里沐浴红灯下粉黛容颜的姑娘们说：“我不是，她们都是，你自己进去挑，都很好。”
年轻人抬腿便走，匆匆大步而去。
恍若一场梦境，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聋哑妹子“腾”地起身，一阵风卷到老板娘跟前咿咿呀呀大声啊啊。
我好奇：“她说什么？”
老板娘翻译：“她说你不该坐这里，耽误她做生意。别理她，她就是这样。”转头撒气般大声冲聋哑妹子说：“哦，嗯，是的。你滚去坐着吧！”又对我笑，温和地说：“骂她也听不见。”
我忍不住吃吃笑。
聋哑妹子气呼呼坐过去翻手机去了。
如果她能沉浸在自己无声的世界，不自寻烦恼，不招惹是非，她内在的世界可以春风和煦，花鸟芳菲；她却偏偏要在心底藏一个黑洞，里面装满了自私、贪婪、欲望、恐怖和嫉妒……。莫如做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岂不是好。
老板娘讲，许多客人与聋哑妹子做完出来骂人。“老板娘，你妈个逼的，跟老子搞个哑巴！不会叫就算了，老子要她斢面都不懂。老子是来打炮的，你给老子搞个无声电影，还不会换碟。退钱！”骂归骂，爽也爽了，也不认真退钱。于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留下举店姑娘笑得花枝乱颤，聋哑妹子傻愣愣看着，不明低里。
我没坐多久便走了，因为老板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生拉硬拽拖我进炮房看格局，要我放一百个心这里安全不会被抓。手腕都被他拽痛……
小小店面，不足十人，然明争暗斗，勾心斗角，俨然便是一个浓缩的小社会。斗争赤裸、拙劣、明显。
夜晚九时许，车轮隆隆碾压在气势恢宏、璀璨辉煌的鹦鹉洲大桥上，往武昌飞驰而去。我的脑子随着车速运转：到底无声的世界是被上帝惩罚的人类，还是有声世界是被上帝惩罚的人类。然不拘有声无声，做人皆需善良。
老板娘说，她换过许多店，每家店都做不长。不知是她容不下他人，还是他人容不下她。内心多有猜忌的人，不会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