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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分手后薇薇第一次坐上他的小车,一切还是她熟悉的样子和气味,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落差与恐慌。她想这也是因为他们是和平分手,又都不是感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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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末日传说(上)
萌芽经典 | 末日传说(中)
薇薇事后总是在想,多年以后她也可以优雅地跟谁讲起一本好像沉甸甸的恋爱经。而当下她自己的这七年,又究竟是怎么书写的呢。这八十几个月,这七个来来回回的春天冬天,这两千多个太阳月亮,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那之后他回家过一次,只是为了打包,搬运。他挑了她上班的时间,一个白天就搬得干净。
还真是像你啊。那天薇薇下了班,七点半回到家,站在玄关上环视着陡然改变的面貌,在一派黑暗里说。他做事一贯是这样的,干脆、不拖泥,这一直是她最赞许他的地方。本来。
其实还是没变的。一打开门,一只房东留下来的老式五斗柜,一头小象布偶摆在上头,和一些散落的彩色便签纸,以前是两个人给对方留言用的。旧的照明灯还吊在天花板上,目之所及的客厅,沙发仍旧是米色皮子,二十九寸索尼电源开着,月光下绕着淡漠的血管色的光。她结结实实地把整个房子走了个遍,一处处看。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连厕所水管里偶然的咕哝声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只不过少了些东西罢了,卧室里的衣服,从两人一样的睡衣到她买的衬衫西装,卫生间里的毛巾和生日时她送的飞利浦剃须刀,书架上的书,甚而连刷牙杯和饮水杯也带走了,她明白的,大概是害怕她触景伤情。
没必要的。薇薇准备把买来的牛肉放在冰箱里时想。早晚得有这么一天的,然而当她推开冰箱门的一刹那,她却还是怔住了。
冷的黄的灯突然映亮她的脸。侧门上摆了三罐丹麦啤酒,豆瓣酱还剩了小半盒,薇薇不爱吃辣,是为了给他炒排骨或炖羊肉时用的。
薇薇突然拿起手机只想马上打个电话痛骂他,你以为把几个破杯子搬走了就是你体贴了吗。然而她停住了,在很快从常用联络人里就要拨出去的一刻。她已经不能再给他打电话了。不能再在下班回来前问,晚上吃什么,也不能再在午休时说,我靠我中午又得给人剥削加点儿。她甚至连打个电话问他,你在哪里,在做什么都行不通。她才意识到,她没有资格。
突然想起晚上又习惯性地在下班路上的市场买了牛肉,也是因为是他爱吃。
她后来又在那样的房子里住了两个月。他们曾经用过许多形容词来形容这个家,而有一天她真的想不出来,她应该再怎么去形容它的好,甚至连“家”都不再是了。她的临时工已经不再去,试用金也没有领到。她一周一次去超市里买基本的食品,特意绕远一点,避开过去常常购物的那一家。看了很多电影,喜剧的、枪战的、历史记录的一类,甚而是海洋探秘,然而只是不看爱情片。她想起来以前看过,很多人失恋之后都有开始一种新的习惯的倾向。她没有怎么流眼泪,也没有向任何人求援或者诉说,不像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二十六岁的薇薇开始觉得其实说了也还是那样,获得了不多不少的安慰,而痛的还是只有她自己,别的人,依旧还要去过他们的生活,在手机上传一些美满的照片,或者调侃着对上司发发牢骚,她又能真的指望谁来救她呢?
更何况恋爱这种事,除了两个人是没别人明白的。
终于要开始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偶尔她也还会有些恍惚。四脚朝天地对着天花板,一切属于过去的他的东西都不在了,环视她的房子她的生活,仿似从未有这样一个人出现一样。那么是什么来刻记着记忆的存在呢?独自大张手脚地平摊在双人床上的薇薇不住地这么想到。
她开始偷窥他的生活。她仔细研究他平均每三日更新一次的社交工具,照片上的餐厅、建筑、嘉宾,再联系上他朋友同事们热热闹闹的留言互动,她便能把他的一天串起:她知道他去了X桥新开的泰国餐厅,且很明显是被人拉去的,因为他本来就不爱吃酸辣的菜;同事生日去吃集体火锅,合影上他穿着之前圣诞节她送的浅水蓝色衬衣,笑容有些笨拙的僵硬;她知道他和人合作的企划被送去评奖,她甚而连他公司市场部的人事调动都完全通晓。她似乎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刻都更加了解他的生活。有时甚至感觉没有失去他,好像在看过了他的照片后,脸上甜甜一笑,马上就可以打开对话框以一贯嘲讽的口气说,照片我看了,就你最傻。
然而生活从来未曾遗忘过她,即使有片刻的遗漏,下一阵现实的风也一定会将她从蜷身的洞中全身拖出。她看他朋友圈下每一条评论,一一戳开微博上他每一个点出来的人。男人,女人,上司,她不熟知的名人。她一一看过他们的相册、转发。她在每一天都看过无数人的人生,经历过无数人的生活。她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昵称、面貌,不定期改换的个人标签和签名,她知道他们谁爱看日剧,谁爱炫耀在欧洲扫货,知道他们谁是随波逐流安于现状的人,谁是外观随和却内心不平。她平静地像读书一般翻阅所有人的生活,躲在暗处,默不作声。
圣诞节的时候,他写道,“Merry Christmas”,并附了一张戴绿格子围巾的小熊坐在满是礼物的圣诞树下的图片。彼时她正因为饮食不规律带来的便秘问题一边蹲马桶一边翻关于他的信息。看见这几秒前才更新的一条,平淡的,应景的节日的寒暄,她却突然在马桶上不能自止地大哭起来。眼泪和鼻水一排排滴在了手机屏幕,又一排排掉在冰凉的大腿上。
他每一年都木木地一板一眼地发送圣诞祝福,她就在边上讥嘲他,这么死板迟早没朋友。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打字时一脸严肃的样子和专门在百度上搜索的以“温馨圣诞”为关键字的图片。她一边吸溜面条,一边笑他。她笑得那么放肆,那么放肆而有恃无恐,那完全是因为她清楚她自己不在他那书面简单的问候之中。她有的是更为随意和笨拙的,然而是只有她才拥有的一些东西。而她最想要的也不过如此。
电影看了两个小时出来,又买了游戏币在影院外头的游乐城打电动。两个人各玩各的,像以前一样,除了一块投篮球、和一起眼巴巴地等着金黄色的大铲子艰难地推硬币下来,只是她已经不会在他骑小摩托的时候在边上不停地用手机照相了。随后又去了书店和一个小型的博物馆转了一圈。到了晚上便又是吃饭。好像是个女作家说过,“反正夫妻生活就总是在吃饭。”其实原来分手后的情人,他们所能做的也不过还是吃饭罢了。因为这项活动最不需要感情,饭,总归是要吃的,于是就好像和谁都可以吃,食物本身是热烘烘的和气的小胖子,连中间的陌生都能隐藏或化开了,沉默也找到恰当的理由,大家只是在不停地张嘴伸筷子。互相倒汽水,再把自己的那份一饮而尽。
然而食物是智慧的,自己吃下去的味道,比什么都忠诚。他们去的是过去常去的饭店,芝士蛋糕还是放在叶子状的小盘子里盛上来的,柳橙汁还是二十五块一杯,甚至连三文鱼意面上两个小番茄的摆法都没有改变。然而薇薇舌头上想起来的味道全是过时的,是因为他喜欢而学的双皮奶,是自己瞎鼓捣出来的可乐鸡翅,是食堂里早餐软塌塌的糖油饼和第一次一起吃饭的三块钱的阳春面。他依然细心地为她点橙汁,可她却从来没有觉得橙汁也能这样苦涩。她一根根往嘴里填面条。她的决心动摇了。原来她从来也没能学会接受新的生活,也没有做好打算在没有他的人生上继续往下走。大梦初醒了,她的眼睛已经被摔进现实,可她半个身子原来还陷在梦里泥泞的森林,怎么也拔不出来。
这么想着,她在他面前,开始哭了。起初只是几颗眼泪掉在盘子里、餐巾布上,后来越来越大声,从服务生到一众的情人、小孩,每一个陌生人都静静地好笑地差异地期待地看她。
家搬出去了,尽管还剩下三个月的租金。换了工作,领了薪水,咬着牙也换了手机,于是便也再想不起来看看旧日的照片和对话。新的通讯录设置了,铃声都是统一的,超人老公变成一板一眼的程某某。薇薇似乎是改头换面了,她告诉自己,从今天起,她要从头到脚地做一个新的人。然而还是有一样东西剩下了,至少的,虽然那是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她找他来修电脑,才再次被人想起来。
你还玩呢。他鼠标轻轻移过去,有点惊诧地叫道。
她刚去给他拿杯子倒饮料,一看,是上大学时一起打过的,叫《末日传说》的游戏。
怎么可能。她微微笑了笑,都多少年没碰了。就是觉得买的那么多装备升的那么高级别挺不容易的,还有乱七八糟的皮肤,就一直留着没删吧可能。
他不知道的是分开后她一次次玩那个游戏,组队升级。她想,所谓末日,又能可怕到哪去呢?是不是反而痛快,好的坏的,大家一起走向终点。那时的她不怕末日,甚而还有点期待。她想爱过又分手的人应当都不会害怕末日。然而当她很久以后再次看他伏在桌前,惊讶地看着界面上的游戏图标,过去的结论一闪而过。她温柔地捋了捋头发。
我舍不得嘛。她嘻嘻笑着,催促他快点修电脑。
我舍不得。她泣不成声地说,眼泪一把把掉进意大利面条里,白色的酱汁成了更加稀薄的一坨。
我舍不得。她两手在腿上紧紧攥着,眼睛因为哭得厉害而张不开。在所有灯光和笑容的见证下,在已经慢慢冷掉的酥皮奶油汤面前,她终于用尽全力地这么说。
最后他开车送她回职员宿舍,他们一路聊着天,背景上是音乐广播,她还是一向顽皮爱玩的心思,他一再提醒她人事关系多么重要,也该稳定了不要再频繁跳槽。他们像相识了多年的朋友,又像久别重逢的父女,像年龄不太相当的恋人。虽然她很清楚,这每一种假设都是假的。
“那天,就没去吃成火锅那天。”薇薇下车前,一条腿已经跨了出去,突然又回过脸来说,“那天我一直在车站里待着来着。就一直那么站着,待着,最后车上开始有空座了,我就走了。”
你不会就是在等座吧。他看着她,口气温柔地打趣说。
“我想等等看,看你会不会后悔了,又叫我去吃饭。”薇薇说,“那样的话我不是又得花一张车票钱。”
她上楼,每轻快地走一步,就好像走过了她短短人生中的几十天。一楼,每一年生日他都坚持给她做蛋糕,从辣椒馅到番茄味的,什么样都有,二楼,她暑假坐一夜火车去他的老家找他,他带她吃烤肉,临别的街上,她看他走两步一回头,三楼,他们一块听过的歌,在家里对着茶几一边吃炸酱面一边看欧阳震华的老片,关咏荷后来换成了蔡少芬,他说肯定是人家没档期了,四楼,她成功在新年后瘦掉三公斤,他按照赌约,给她买了小羊驼玩具和绒线帽,背着她在冬天的大街上一路尖叫着奔跑,五楼。她停了一停。她想起来,那时她就住在学校女生宿舍的五楼,他总是在楼下一直看她,直到等她在五楼的窗口探出小脑袋,才也招招手,姗姗离开。
她踏着高跟鞋,慢慢往窗边走去,然而才刚向下面望了一眼,眼泪,就已经落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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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5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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