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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樨和男友阿武之间的爱情渐渐退了烧,失落的木樨开始和同事“胖子”互发消息,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暧昧着,又心照不宣地遵守界限,再多的尝试,似也不足以平息木樨心中的波澜。
地铁行到南礼士路的时候,自动门旁的小电视机上正在教如何做红茶排骨。
500克排骨焯水洗净,锅内上油,姜片爆香,同时加入酱油和沥干的排骨,翻炒上色,重新加入水、香料,等到锅内煮物再次沸腾时,放入茶叶包,炖至软烂。
“南礼士路到了。”广播里播报说,然而她已经来不及继续往下听了——手心上密密麻麻地传来震动感。她胸有成竹地滑动锁屏,果然是胖子的信息。
17:09
胖子:
那今天也很辛苦吧,小孩本来就又是天使又是魔鬼啊。
晚上吃点好的吧,犒劳自己。[太阳]
她脸上燃起笑意,随着上下车的人流,往自动门边换了换。她一面倚在栏杆上回信息,一面在心里暗自用余光打量:车上这些人里,一定有一两个注意到我正在一面笑一面打字吧?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猜测,这大概是个正在恋爱时期的女人?
反正她自己是这样的,独自乘车的时候,如果手头没有事干,总是在默默观察别人,别人的表情,别人的衣服,别人的手机屏幕,聆听别人打的电话,一搭一唱地聊的天,万一刚好人多拥挤,兴许还能瞟到对方的聊天内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甚至还想做个调查,调查在一万个和她一样看上去普普通通、一板一眼的人当中,有多少个也会情不自禁地被陌生人的世界所吸引。关于这一点她还从没对阿武说过,但她告诉过胖子。胖子说他一般还是自顾自玩手机的时候居多,但要是晚高峰时别人的手机被挤到眼皮子底下,会忍不住想看一眼,大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人类是靠好奇心才发的家。
有一次地铁上两个人吵了起来。胖子说,因为一个人用手机看报纸,另一个人就跟在他后面一起看,被偷看的人发现了之后觉得很不自在,特地调整了姿势,结果偷看的人也顺势跟了过来,想继续白看。于是两个人就立即吵了起来。
其实一块看也没什么吧,反正那个人也没说话。陈木樨说。
但你想想,如果你跟我说的这句话正好被别人一字不漏地偷看了,你会怎么想。胖子反问。
那不一样。她回复道。报纸本来就是给全世界看的,但我发给你的信息——屏幕上光标在这里停了一下,在那空白的几秒钟里,独自一闪一闪地跳跃,然而它很快又再次恢复运作——是只想给你一个人看的,这和报纸当然有本质区别。[发送]
“木樨地到了,请——”
广播里话还没说完,她倒是吓了一跳,赶紧蹿下车去。回一条信息竟然这么出神,万一坐过了站那可就笑话了。
然而谁又会笑话呢?世界上谁会知道谁会在意陈木樨在某个夏天星期一的下班时间坐过了站,整整多坐了几站才想起来下车呢?阿武不会知道的,胖子也不知道,除非她告诉他们。然而即使她对他们说了,也不过是想获得安慰,想借此展示自己“迷糊笨拙”的一面。毕竟如果有女孩说自己因为太累了或者专心回复他的消息而忘记下车,男生多半会觉得她很可爱吧?
她这么想着,一边往出站口走,一边再次摸出手机。
17:13
木樨:
不知道吃什么好。
刚才因为回你的信息,竟然忘记下车了!![发呆]
她混在匆匆忙忙的下班人群里出了闸口,路过ATM机、临时证件照自助拍照机和价格比外面贵了一半的自动贩售机,踏上自动扶梯,再和几个赶去搭车的人一上一下地擦肩而过,她便再次成功地回到地面了。回身一望,蓝底白字的“木樨地地铁站”正横在眼前。
当初找房子时她想都没想就决定必须住在木樨地这里。可能是名字的缘故,她刚调到北京来时一下子就被这个同名的地铁站吸引了,觉得有种宿命般的归属感。虽然房费远远超出预期,但她还是坚持无论如何得住在这里。后来她问父亲,取名字是不是因为这个。然而对方说,以前的确是来过北京,但不记得有这个地名,甚至连那时候有没有坐过地铁都不记得了。她之所以叫陈木樨而不叫陈木桩或是陈蜥蜴,完全是因为当时翻字典,第一个翻到的是mu,第二个翻到的是xi。因为觉得木字踏实,所以就选了这两个字。
但她也丝毫不觉得失望,反正都是给自己一个花钱的借口而已。毕竟普普通通的人,哪配谈什么宿命。
而实际上木樨地却和她本身一样普通。
被手机贴膜霸占的天桥,路边每天一争高下的枣糕和南瓜蜂蜜蛋糕,各种各样不大不小的饭店,违规过马路的行人,车站附近的水果摊子,总比巷子里的一斤贵两块,这是木樨地;没有像样的商场,没有像样的写字楼,周末闲下来往往也是觉得没有什么像样的值得一去的地方,要看电影买衣服就得坐公车去西单,这是木樨地;当人们说去逛街,人们说去西直门吧去国贸,当人们说吃饭,人们说去三里屯吧去五道口,当人们说观光,他们说去鼓楼吧去后海。然而人们什么时候会说到木樨地呢?这明明也挂在古老辉煌、名声赫赫的一号线上,看上去最清新淡雅、独树一帜的一笔。
陈木樨能想到的结果,仅仅是有一次阿武在外面吃饭,喝多了,她接到熟人的电话就赶紧去饭店接人,回来时实在没办法,破天荒地打了车,师傅从前排侧过脸来问她去哪,她一面忙着把烂醉如泥的男友扶正,一面头也不抬地答道:“去木樨地。”
这就是木樨地了。
不知道是木樨地的普通感染了她,还是她与生俱来的平庸加重了木樨地的晦暗,无论是早上一面拿着包子一面匆匆前往车站的路上,还是自己带着购物袋去小超市买菜的傍晚,陈木樨常常觉得自己已经和那些风尘仆仆的、充满市井意味的街景融合在一起,仿佛她是一棵树,一根电线杆,一个无人问津的邮筒,如果不是结账拿零钱时硬币蹦出来,一路顺着地砖溜进角落,恐怕就没人能够发现她。
她就是这样透明的人,不论在学校还是在木樨地,她似乎无时无刻不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多一分也无味,少一分也不觉得可惜,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像只透明的蜘蛛网一样活着。从木樨地车站出来的十几分钟后,当她一如往常地穿着隐形的外衣走进小区,单肩包里又震动了一下,打开拉链的时候,她脸上又浮出那种模模糊糊的笑意。
17:29
阿武:
饿了,买饭回来吧。
他们现在住的是五层式的老房子,楼道里终年累月弥漫着一股霉菌孢子的味儿,前几年总有人家在拐角上放腌酱菜的大缸,后来因为城市文明建设的问题就被勒令禁止了。然而这栋房子的气血不是挪开一口酱缸就能拯救得了的,一圈圈的扶手上照旧生了锈,青一块紫一块的白墙上仍然粘满了通下水管和开锁公司的小广告。有时陈木樨甚至觉得那些小广告根本不是由什么人贴上去的,而是这栋楼本身生长出来的东西,今天在这边除掉了,明天又会在那边长出来一点。原来他们家门口的福字上被人贴了一块广告她都气得不得了,每天晚上都拿小剪子在那里刮,然而到后来累了,疲乏了,习惯了,也就放弃了,听之任之,眼下红色的福字早已被埋没得无影无踪了,她也绝不会去管它,每天开门关门都视若无睹,像曾经爱过又后来放手的旧情人。
一进家门,她首先踢掉高跟鞋,然后一边用脚脱丝袜一边手伸到背后去解连衣裙的拉链,接着是耳环,镶着假钻石的头绳,最后是成套的淡粉色内衣裤。
租来的房子本来是没有淋浴的,因为卫生间本来就很窄,几年前刚住进来的时候她一直都是拿着洗具去大众浴池,只是后来又多了一个人,当时的她舍不得也让对方走上20分钟才能洗澡,一到冬天从澡堂子回到家,头发上全是小冰碴。而且另一方面,离家最近的浴池那会儿也挂上出兑的牌子了,平价的洗浴中心早就遍地开花,这种老式的大众浴池撑到现在已经全是靠着老顾客的情面,总有一天要花光的。
然而房东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因为还涉及到重铺防水地砖的问题,她来来回回跑了一个月,才最终决定为,她出钱买热水器,房主出钱搞装修,退租以后热水器给他留下。虽然有点不甘心,但总算是不用忍受在女澡堂子里,几个全身赤条条的大中小女人互相用余光斜斜打量的痛苦了。
热水器就安在马桶上方的墙壁上,她光脚踩在地砖上,猫下腰把碎花图案的马桶垫拆下来,并顺手把盖子上的卫生抽纸拿走放到一边,以免被水淋湿。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半多了,一会吃过饭收拾完毕之后就是七点,然后要看开会的文稿准备上课的课件,怎么也得三四个小时。陈木樨心里一面盘算着,一面在花洒下闭紧眼睛冲头。
“唉,你没买饭啊?”这时厕所的门被“晃啷啷”拉开了,蒸汽消散的尽头站着她故事的男主人公。
“干吗啊你,”她一把把拉门关上了,“水溅出去楼下又要来闹了。”因为之前有一次阿武洗澡时没关门,水流到外面的木质地板上渗到了楼下去,最后赔了一千块钱。
“我不是给你发信息了吗,你没看见吗?”一片水声里他的声音离开了一点,应该是去冰箱里找吃的去了。
“我进门之后才看的手机。”她再次把眼睛紧紧闭起来,往头发上抹香波。
“我真是服了你了,”隔着流水的噪音,潮湿的鼓膜上隐隐约约地接收着阿武的声音,“那一会你做饭吧,炒饭就行了,我看冰箱里还有点肉啊菜啊的,我都要饿死了——”
“叫外卖吧,等我做好了都能看新闻联播了,而且我今天特别累。”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洗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演,明明他现在也没有在看自己的。
玻璃门外顿了顿。她能想象出阿武生气的神色,门里门外,只有泡沫顺着皮肤簌簌滚落的声音。
“你吃什么?”男友问道。
“你说什么?”有一团泡沫刚好把耳朵堵住了。
“你吃什么?”
“随便点吧,看你想要什么,我不太饿,但人均不能超过二十五块钱啊。”
“反正吃来吃去就是那几样东西,有什么好选的。”门外的影子说,那之后他好像又问了个什么问题,她还是没听清,但已经不想再追问了,因为心里知道,也不过就是吃吃喝喝那点事。
身体对面就是洗手台的镜子,镜前的架子上杂乱无章地站着洗发香波、沐浴液、阿武的磨砂洗面奶和她的泡沫洁面乳、卸妆水,以及各种各样已经叫不上名字的瓶瓶罐罐。于是镜子映出来的影子,也就只剩下乳房以上的部分。她把水雾拨开,看见对面一张妆容全无的脸。上大学的时候她一直是素颜主义者来着,但实际上也没什么主义不主义的,她心里知道,无非是懒而已,而且看上去漂不漂亮,那时也不能带给她什么满足感。和阿武谈恋爱之后——那时已经上班了,有一次公司聚餐,那一阵同事还都未得知两人的关系,席间他们讨论起女孩化妆的问题,喜不喜欢化妆,浓妆好还是淡妆好,其实只是无聊的美容话题,倒是引起了人群之间的大讨论。等问到阿武头上,他说,淡妆就行了,但化妆是必不可少的吧,多少还是要有一点。感觉是对其他人的尊重,一起工作的人也好,一起吃饭的人也好。他当时笑着说着,面前是他爱吃的盐烤银杏,右手边上是喝了三分之一的冰啤酒,放大了看,似乎还能看到濒临死亡的气泡仍然在表面无望地挣扎。
他的视线并没有一刻落向她,那时垂爱她的唯有头上灼热照射的灯光。她似乎能感到自己脑袋中间变成一只放大镜,不断地吸收着光线、笑声、铁板烧上冒出来的蒸汽,并最终将之转化为熊熊的热度。就快要把她烧着了。
她想她是从那顿饭开始醒悟了。每天必然花上一个钟点在微博上做功课,从试用装到正品装,从粉饼到眼影——她本来没有想要这么贪婪的,然而当费尽功夫擦了脸,就想着还是画上眉毛和眼线吧,待到后来熟练了,总觉得脸色惨白,就问自己应该还是要擦个腮红吧。然而等到腮红都有了,眼影就显得更不可或缺了。于是每天上班时眼睛里总在暗暗观察,给每个人打分,这才发现,原来素颜派除了她以外就寥寥无几,只不过是过去自己全不在意罢了。有时她洗手时照镜子,简直不能想象过去蓬头垢面的日子。关于这样的心理变化她从未向阿武提过,只是她会在心里暗自雀跃,假如即使是那样子阿武也能爱她,那想必一定是因为她的其他的美。
而那其他的美到底是什么呢?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问过,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会拿这样的问答缠人的类型,况且,她也早就不在意答案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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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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