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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樨和男友阿武之间的爱情渐渐退了烧,失落的木樨开始和同事“胖子”互发消息,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暧昧着,又心照不宣地遵守界限,再多的尝试,似也不足以平息木樨心中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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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绝味(上)
“想什么呢你,”拉门猛地被人拽开了,门外是那日的灯光下曾令她灼热难当的人,“吃黄焖鸡行吗?”
“关上关上,干吗啊你!”她赶紧关了水拉上门。
“我问你好几次了你都像聋了似的。”他吃着紫色嚼益嚼,也生气地说。
“水声太大我没听见啊,你大点声不就完了。”她几乎是冲着镜子翻了个白眼。因为刚才关了水觉得身上有点发冷,这让她更觉得有些烦躁。
“你吃不吃?”在再次响起来的淋浴声中,他说。
“你看着办吧,我什么都行。”她答道。
对,就是因为这样。镜子里的裸女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在乎的,不在乎他是爱我什么,不在乎他觉得我美不美。就算曾经觉得又能怎么样呢?你看现在,迟早都会消退的,曾经觉得新奇的、为之深深吸引的东西,等看清了之后就发现也不过如此,到头来也还是要每天为了是吃鸡还是吃牛吵,为了是黄焖鸡还是盐焗鸡吵。
阿武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不可爱了。面对裸女灼灼的质问,她的视线有些躲闪了,眼珠子转到右边,落在刚被自己拆下坐垫的光秃秃的马桶上。那一瞬间她回忆起许许多多事情,她想起小时候曾经一度觉得马桶很神圣,因为想到,不论多有名的人,总是要上厕所的,而一上起厕所来,大概全天底下的人都是一样的丑陋,面部狰狞。想起上中学时学校组织旅游,因为在休息站睡着了错过了下车时间,之后足足在大巴上忍了两个钟头的事。而在那林林总总的回忆中间,自然少不了那天的洗手间,那个夜晚的马桶。她看见那时的自己站在一平方米的空间里,手已经扶上了腰间准备解扣子,心里却有些迟疑。
那是几年前的同一个夏天,一样的令人皮肤发黏的热度,一样的迟迟不落的夕阳,是为了什么原因她已经不记得了,只是那一个星期她每天都必须留下来加班,当然不只她一个人,除了她们编辑部门的几个同事,还有网络工程的两三位技术员。几天加班下来,一起等电梯,或是在休息室碰见了,来来回回出现的就是那么几张脸孔,本来不熟悉的人之间也不得不看了个脸熟。然而那天是星期五,旁的人都尽快早早赶工出去度周末了,她因为那一会感冒了,又是刚从小地方上调过来没多久的新员工,本来进度上就有点拖沓了,等到了周五,更是全都压了下来,所以等到了九点多,一百多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就只剩下她和一个技术员。她自然是知道对方的名字,但因为从来也没说过话,现在无端开口也就更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整个空间里只有两个人各自打字的声音,空调机制冷的风声和他一下一下扣响鼠标的咔嗒声。
中途陈木樨起身去上厕所,她起立的时候也尽可能地小心,轻轻地把椅子抬起来再放下,因为她总觉得有点害怕引起对方的注意,好像一点点噪音都能破坏这秘而不宣的和谐。然而等她走到洗手间,却发现灯黑着,摸出手机找开关,上上下下按了十几次,却仍旧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想着,要不就这么进去吧,但最终还是胆怯了,因为觉得恐怖。光是想想一个女人开着手电筒坐在马桶上,就感到寒意从背后不请自来了。
“灯坏了吗?”蓦地,身后有个声音说。
陈木樨结结实实地尖叫了一声,那个人好像也着实吓了一跳,因为在黑暗中能感觉到对方往后弹开了一步。
“好像真的是坏了。但下班时还有人用来着吧。”她说着,又象征性地按了两下开关,像是要证明自己说的话似的。
对方沉默了片刻,在那寂静的十几秒里陈木樨脑子里闪过了好几种剧本,既然是玩电脑的,可能电器类的也在行?还是他会说,这楼里其实另外有总的控制开关?或是本来每天过了九点以后,大楼里的一部分区域就会自动断电,好为了节约能源?
然而还没等她的颅内小剧场设计完毕,他的戏就已经开演了。
“这样吧,你进去,我在外面等你。”他说。
她电话上的手电筒还依旧亮着,亮光不知道该对焦在哪里。微弱的光线把他下颌骨左侧的痣映得一览无余,T恤衫反射出一点点星星似的亮光。
“你要是害怕的话我就玩会儿游戏,音乐一直开着。”黑暗里的人影把手机举起来晃了一晃,再次向她确认道。
站在一平方米的隔间里,面对着马桶里粼粼的波纹,陈木樨手放在腰间,觉得膀胱就要爆炸了,而裙子却迟迟脱不下去。她脑袋里反反复复地想着,这里这么静离得又这么近,恐怕小便的声音也会被听个清清楚楚吧?然而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什么也不做就出去了岂不是显得更奇怪?小单间里的空气眼看着要爆炸了,然而几米之外走廊上的气氛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格外有节奏感的战斗音乐一刻不停地传来,吵闹得要把整栋大厦都惊醒了。
像是受到了那曲调的鼓舞,她心一横,屁股一沉,“扑通”坐了上去。
那是她人生里最长的一次小便,陈木樨想。明明短短的几十秒,时间感却因为紧张而成倍地增长。那种度日如年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常常有,一直以来就是。不论是上学时,在讨厌的课上等下课的时候,自己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时钟,每过五分钟就把分针擦掉,重新前进一格;还是许多年后在公司面试上等着叫到自己名字时,明明也不过二十几分钟而已,站起来的时候裙子却已经因为出汗牢牢地粘在大腿上了。
现在她偶尔会怀念起那时的心情,那样的燥热,那样的心急如焚。因为现在完全是吃了退烧药的生活,熄了火的砂锅粥,断了电的热水器。他们之间平凡的爱情被平凡的人生充斥着,而那平凡的人生也无外乎是由一顿顿平常的饭菜构成的。在莲蓬头下仰起脸,回忆生活里的细节,她发现自己许多事情都忘记了,就唯有对吃饭这件事记忆非常清晰:今天早上吃的是好利来的丹麦红豆面包,她给自己用微波炉热了一杯牛奶,阿武起得晚,吃的是她剩下的另外一半。昨天晚上吃的是人均十五块钱的凉皮外卖,前天早晨吃的还是面包。大前天早上是星期日,两个人都是过了中午才起来,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叫了外卖,傍晚的时候,一起走到电影院去看了场电影,用团购软件买的票,出来之后觉得肚子饿了,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一份加了香肠的烤冷面和都可奶茶。为了多喝一点奶,阿武还特地要了不加冰的。
那一路上他们说过什么话吗?她对于电影说了点什么吗?阿武呢,他说了点什么吗?
她想起来的只有模模糊糊的空白,就好像每天洗澡时热水不仅带去了头发上的泡沫和污垢,而且连大脑皮层里名为“记忆”的汁液也一并冲走了。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阿武还在打游戏,她裹着浴巾去卧室里找换洗内衣。她一向对于这方面很是上心,哪怕一个月里不添置一件新衣服,但内衣裤总是要定期买的,而且她通常都成套成套地购买,或是买相近的颜色自己回来搭配,有蕾丝花边的,镂空设计的,有绣花图案的,不一而足。为此她时常觉得自己的内在远比外在要来得精彩得多。她不知道阿武有没有曾经注意过这些细枝末节,因为他从来没说过,于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了有什么意义。但她这次还是按部就班地换上新的藕荷色刺绣花边内裤,同色系的乳罩放在床头柜上,预备明天穿。尽管她心里很清楚这些美丽都是无望的,无望得如同她自己本身。
完成自己煞有介事的仪式后,她重新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一边擦头发一边检查手机。
17:37
胖子:
[发呆] [发呆]
[偷笑] [偷笑]
18:15
胖子:
所以你还是没说晚上吃什么了?吃饭了吗?
她正要开始打字的时候,余光瞥见男友也拿起了电话。他右手操纵着鼠标,左手迅速地解锁,点开未读信息。陈木樨从沙发上弹起来,假装去厨房倒水。从电脑旁边经过的时候,她迅速把脖子一低,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具体内容倒是次要的,光是靠着黄色的辛普森头像她心里就有数了。那是他们以前公司里的同事,过去倒还不觉着,阿武辞职后几次跳槽,到现在在家待业,在这段颠沛的时期里对方却反而主动了起来,仿佛是因为距离产生美了似的。陈木樨从来没有当面问过男友,但她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对方明明知道她和阿武的关系,也自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辞职的,这一来一往还做得这么明显,她可不信什么“好朋友之间的友谊”那种堂而皇之的解释。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有点生闷气的意思,她既生气辛普森那样的女人,以为自己顶着天真的头像打着好哥们的名义就能演得了无故好人了吗?同时她也生阿武的气,露出失意男人寂寞的皮相,无形之中也抹杀了她的自尊。
他们之间已经进行到哪步了,陈木樨没有明确的证据,她所能获得信息的渠道,就是阿武洗澡时手机锁屏上的信息预览和那位女性的微博——她每天发了什么照片做了什么事情,谁发了什么评论,陈木樨每天都能看个好几遍,由于查看得过于频繁,为了避免自己手滑点赞,她还让自己养成了个左手看微博的习惯。尽管阿武从来没有在社交网络上和她互动过——不知道是因为的确有猫腻才不得不避嫌,还是因为真的是还没有深交到那个地步——但总而言之,这个让她觉得自己十分卑小的习惯,她至今都没改过来。每天洗完澡后吹头发的时候,每天吃过饭把碗泡在水池里等待清洗的时候,每天早上在安检之后等待一号线姗姗来临的那几分钟几百秒,她常常都是熟稔地通过以前同事的关注列表,找到辛普森的头像,戳进去看一看,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早就完全忘记了当初之所以做这件事的动机,由监视男友忠贞度的理性偷窥,变成习惯性的顽固恶习。
她把自己这样的行径解释为,她根本不在意阿武是不是出轨了,他还爱不爱她,是不是仍能发现她那未知的美,她全都不在乎。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一相情愿地相信“我这辈子只有和某某在一起才能幸福”的人。但如果这里面有什么是最让她难过和愤怒的,那一定是其中暗含的,那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失败感。
“所以你找了胖子是吗?”陈木樨在厨房里喝水时,杯子里虚虚晃晃地映出她的脸,那水面上支离破碎的女性,这么平静地质问她道。
胖子是她现在任职的小学的体育老师。那年企业里人事调动,本来同期和她一起进部门的人,明摆着是她的各方面都更出色,工作也绝对是她更有成绩,但最后对方托人找了关系,留在了总部,她则要被调动到天津的分公司去。那时她已经和阿武同居了,那天从经理办公室里出来,她一刻都没在楼里多待,因为她知道总有一小部分人是在等着看她的戏呢,所以她径直走到自己的桌子前,收拾了手机和笔记本,拿起包就走了。当时才不过下午两点,她从公司出来,独自坐到木樨地站,然后去买了足足一百块钱的绝味鸭脖,在炸鸡店买了只甘梅味的炸全鸡,在老北京包子铺买了十个猪肉三鲜包子,最后在7-11买了一塑料袋薯片啤酒可乐。等阿武下班回到家时,她正偎着马桶一边哭一边呕吐。
她佝偻着身体,背对着他,感觉他似乎是拉开门看了自己一眼,又再次穿上西装出门了。再回来时,他给她买了江中健胃消食片和味全原味乳酸菌。
陈木樨有时也在想,如果当初没有贪心,一门心思要从小城市调到北京,也许自己还能拗在旧的地方,过着旧的生活。但她的习惯是这样的,每当因为什么而感到后悔时,她都问自己,如果回到当初,自己是不是还会做一样的选择?她每次的答案都是“是”,所以她常常说,自己是个从来不会后悔的人。
不知后悔的陈木樨一天也没有浪费,下岗的第二天就即刻着手找工作了,甚至还专门花了一百块钱拍了新的证件照。照片冲洗出来的时候她觉得对方ps过度,她简直都不能认出自己了,但心里却暗自认为这也许是个好兆头,焕然一新的意思。后来她还在阿武的皮夹里也塞了一张,并且还会时不时地检查那照片是否还在,甚至连摆放的位置她都格外上心,唯恐他为了什么理由曾经把它拿出来之后再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地塞回去——但她的生活的确是改变了,一周以后她就重新穿着一样的套装去一家小广告公司上班了,工资肯定是不比以前,所以她又经人介绍,在一所小学找了一个教版画的活,一周一次课,兴趣班的形式,一次上一个半小时。
她高中的时候偶然在美术课上学了木版刻画,她一向是个不太会被注意的人,但在这件事上却得到了美术老师的大肆赞扬,被在全班同学面前说她有天赋,手工细腻,尽管根本没有人会在意这样的评价,但她心里还是记住了。上了大学以后因为想获得加分,也加入了美术社团,每周一次活动,但说白了就是找了个名目吃吃喝喝,认识新的人,但陈木樨是很上心的,她自己去买材料,每周都能完成一张画。旁的人都以为她当真是个专家,一个货真价实的爱好者,但她谁也没告诉,她只是希望别人这么觉着,觉着她是个版画爱好者,觉着她在这方面小有特长。另一方面,就像游泳运动员不能长时间离开了水,不然再次下水时就会动作生疏,她总是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忽然忘记这门技术,再也当不了那样的“会制作版画的人”了,再也不能在每天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觉得自己多少还有那么一点不同。所以只有更加诚惶诚恐地练习。
在所有那些因为这项艺术而多少觉得她拥有神秘感的人之中,就有小学的体育老师,胖子。其实他人并不胖,相反,是个瘦高个的30岁男子,胖子其实是以前公司一个男同事的外号,她和阿武都认识的。她想借此隐瞒一点自己的精神出轨,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对于辛普森的报复。
她一点也不喜欢胖子,当然了,这里说的是小学的假胖子。倒不是因为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阿武再也容不下别人这么戏剧化的理由,单纯就是不喜欢,提不起劲来。胖子那方面也从来没表示过什么,没有说过喜欢她之类的话,她呢,也从来没提过自己有男朋友这回事,胖子也没有。但两个人像有种默契似的,以岸边倒插进沙子里的某只死蚌为界,虽然每天潮涨潮落,但海水绝对不会漫过那只蚌,就算是一路上升前进,在就要碰到那只死蚌冰冷的壳的一瞬间,也就停了,退却了,又变成一望无际的平静的水。
陈木樨倒也没有问过别的老师,但她猜测胖子已经结婚了,也没有什么理由,她只是单方面觉得他发的信息里透露出那种只有已婚男子才有的气味,而且他从来不发语音。
她曾经对胖子说起过,自己从高中开始,每次手受了一点伤,或是脑袋一不小心撞了门,她都会马上找个机会画画。
“因为非常担心,担心这么一撞,自己就忘记了这个才能了。”她说。
胖子回复道,他上学时数学特别好,每次有个发烧感冒,或者有什么磕磕撞撞,他就立刻在心里算数。
“一般都是,从两位数的加法算起,比如十七加十七,三十四加三十四,六十八加六十八。就这么一直加下去,一直算到六位数的加减法。”胖子说道,他就是这么来向自己确认,自己有没有被剥夺数学的才能的。
但现在不会了,和你不一样。当了老师以后,好像这个习惯就自动消失了。他说。
“那我现在问你,13264+19803等于多少,你能马上回答我吗?[阴险][阴险]”她这么俏皮地回复道。
两个人也并不是没有一起出去过。那次倒也不是特意一起出门的,只是因为学校要办家长日,小孩子们要展示才艺,他们本来就各自要去采购画具和新的足球羽毛球,于是那个周末下午两个人约着一起去了央美一带。地点是她挑的,主要还是考虑到离家远。出发前化妆的时候,她像是挑衅似的,问阿武,她要去买东西,他要不要也一同去。虽然她心底里已经料定了他一定会拒绝,但另一方面却又想着,万一他答应了,她就跟胖子说临时有点事,以后再说。然而事实上阿武最后并没有剥夺体育老师这次约会的机会。
在地铁上的时候陈木樨心想,其实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都有因果,只不过有时明明种下了原因,愚钝的自己却毫不自知,非要等到有一天树长成了,才开始哭起来,说,怎么会突然这样呢?其实哪里突然,就算是情侣分手,一方觉得诧异得不行了,但另一方心里可全都明白,就算他的脑细胞想忘记,他的心他的手他的眼,他全身的肌肉和器官,可全都替他记着呢。纷纷纭纭的小事,一样都没忘,像一颗颗夹在心岩上的小沙砾,平时只是偶尔会硌一下,只是后来积攒得多了,恰巧在某一天,犹如无数个汹涌而来的既视感,一齐冲上心头,方才突然惊觉:原来我已经不爱了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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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黎稷欣
🎨 插 图 / 龚文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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