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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樨和男友阿武之间的爱情渐渐退了烧,失落的木樨开始和同事“胖子”互发消息,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暧昧着,又心照不宣地遵守界限,再多的尝试,似也不足以平息木樨心中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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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绝味(上)
萌芽经典 | 绝味(中)
为什么我不爱阿武了呢?在去和胖子约会的路上,陈木樨看着车门玻璃上映出来的剪影心想。
那理由太多了吧,因为你现在正在生气,所以我一下子能想出好几百条。影子说,它兴奋地伸出手指,像是要一条条地核对账目。
“因为今天没陪你出来吧,还说最近要找工作了,但其实你知道根本没什么要紧的。昨天下班的时候看见他只点了一个人的外卖,说什么见你没问他还以为你吃过了。新剪了刘海,明明都那么短了,他却像没看见似的。先回别人的信息也不回你的,过马路时自己就先走了,上周一起吃饭还点了青椒肉丝——居然连你不吃青椒都不记得了?你说给小孩上课嗓子都喊哑了,他倒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你想换情侣头像,他说卡通的太幼稚了,这是什么意思,那辛普森就不幼稚了?还到处露出小市民的样子,吃自助还总要拿个水果回来,和谁打电话的声音都那么大。”影子越说越气愤,简直就要从窗上跳出来了。
幸而一号线再一次救了他。换乘站到了,她的影子还没来得及说最后一句,就随着车门开启的声音一并消失了。
陈木樨混在人群里下了车,拿出手机一看消息,是胖子发来的。
12:47
胖子:
我已经到了。
你吃了饭来的吗?我买点喝的?
她低下头,回复了一个猪头的表情。
东西买完之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没说告别,就拐去了一家连锁咖啡店,坐定了之后,胖子问她要什么,她说随便,几分钟之后他端着两杯饮料上来,还有一小块原味芝士蛋糕。
“一个是冰的一个是热的,你没说想喝什么,就买了两种。”男子一面用纸巾简单地拭了一下桌子,一面平淡无奇地说。
陈木樨心下一动,她想起来自己以前和他提过,有一天因为排队买一家芝士蛋糕,八点多了才到家,因为太累了也不想做饭,就一口气把蛋糕都吃完了。“肯定要胖了,这下。”她当时在信息里这么写道。然而实际上是,那天晚上阿武也没吃饭,她回来以后说不想做饭了,他就去厨房煮了两包酸辣粉丝,两个人围着茶几看了一集《欢乐喜剧人》,一边就着方便面吸吸溜溜地分了蛋糕。
一抬头,白家粉丝换成了冰拿铁,胖子在桌子对面喝着咖啡,说着学校里的事情。她笑着听着,用小勺子一点点削芝士蛋糕来吃,心下却觉得有些甜腻得索然。
那一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原谅阿武了,不管是在饭店点了青椒肉丝的事也好,还是换了发型没发现也好,至少在那个下午的那个时刻的那间咖啡店里的陈木樨原谅了他。因为她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骗子,在很多方面上都是。她甚至连辛普森都再也不想追踪了,也不想再偷看阿武的手机,不想知道他们的一切细节——她觉得害怕。她害怕发现他也不过是和她一样寂寞,一样丑陋。
那天和胖子告别回到木樨地的家后,她手脚麻利地做了几个清爽的小菜,还叫了炸鸡的外卖,从冰箱里拿出两个人都爱喝的柠檬茶。六点多的时候男友从游戏下线,他们一块吃了晚饭。他提议说看《澳门风云》吧,她心里不愿意,因为她一向都不爱看这种的,但嘴上还是答应了。她唯独觉得那天的晚饭特别好吃,还不知道从哪里生长出来一阵平实的惬意感,甚至连阿武本身,她都觉得他变得好看了。尽管那样的魔法显然没能发挥多少效力,因为第二天当她下班回到家后,发现阿武已经买了烧烤回来吃而且早就吃完,便又不禁觉得悲从中来了。
那回是她和胖子唯一的一次约会,那以后两个人对见面的事几乎都是绝口不提,甚至有时她去上课,偶然在学校里碰见了,也不过是像普通人一样,彼此亲切地打个招呼。然而在线上却每每都能聊得深入,谈得热络,就像电影里迫于现实压力而不能得以相见的情人。似乎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气氛萦绕在两人中间,并且他们都确信另一个人也这么觉得:对方只有在变换成手机上一行行的文字和表情时才显得尤其可爱。真的人,唯恐一碰就幻灭了。
黄焖鸡送到的时候,阿武趿着拖鞋去开门,她把茶几简单收拾了一下,去厨房的时候发现垃圾已经攒了三袋子,前天或是大前天的碗还都好端端地码在水槽里没洗——她知道阿武这一点,他有时看不过脏碗碟乱堆,就把它们在水槽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但就算是这样了他也绝不会主动去洗。陈木樨心里觉得可笑,又有些凄然。她一方面生气阿武现在待业在家,每天荒废时间,也完全不帮着做家务,另一方面她也知道,自己是不能怪他的——她知道她不能的。
两个人和每天一样围着低矮的茶几坐在地板上,各自打开自己的一次性饭盒,阿武说想看游戏直播,她没反对,说反正她本来也打算一边吃饭一边看开会要用的稿子的。虽然实际上她并没这么想,现在这话也是故意说的,因为期待着他的下文,然而等来的仅仅是他从饭盒里扒了一口米饭,就着香菇吃了。她心里也就跟着木木然的,把密麻麻的A4纸摊在腿上,汉字也都快不认识了,英语单词也全都分了家。直到后来“啪”的一声,一粒黄色的雨落下来,把纸上的字都连带着晕上了色。
“你嘴是不是漏,”她绷着脸说,赶紧从纸抽里抽纸,“这么远都能弄上油,我特地坐远点还是叫你给我弄脏了。”
“不能全怪我吧,”阿武试着帮她把地上摊开的其他文稿拿开,“吃饭就吃饭,谁让你一边吃饭一边干别的了。”
“那我干什么,和你一块看这种东西?”陈木樨冷笑道。
场面冷却了几秒,只有和那个停电的夜晚一样的音乐、一样的格斗声在他们中间回旋。但恐怕已经很明白了,一切早就不一样了。
阿武一度放下筷子,又再次拿起来继续吃饭,说,“我不明白你这么阴阳怪气是要干什么。”
他那不上不下,甚至于没有表情的表情在她看来反而是种深深的刺激,她心下一横,却道,“我就想问你什么时候上班,天天这么混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你出去打听打听这么大个人了哪个男的在家啃老婆,反正我是没听过。”
阿武没作声,把筷子一撂,饭盒盖子一扣,站起来就往厨房走。她看着更觉得刺痛,也跟着一步步上去,追问道,“这么长时间我说你什么了吗,每天什么也不干。”那一瞬间她猛然想起了一句小时候常听见的经典台词,因而立即补充道,“你为这个家做什么了你说。我阴阳怪气,活得好好的谁想阴阳怪气!”
“我以前的工资卡不是都给你了嘛。”他冷脸转过来,说。
他就是这样的,骂也骂不得,吵也吵不起来,扔过去什么都能给你闷闷地弹回来。
她不由地抽起嘴角笑了一声,“就你那点钱。”
她话虽是这么说,但给他这么一问,心里还是有点虚,旧工资卡里的存款虽然早就提完了,但之前他在外面打的零工和接活挣的钱也给了她相当一部分作家用,自然比不上她的收入多,但好歹也算是交了份子。但她最厌恶的不还是他这种软软塌塌得过且过的态度?那一刻她甚至想起了胖子,那个同时给她买了一杯冰拿铁和一杯热咖啡的体育老师。一这么想着,她就忽然觉得自己又来了底气。
“我不跟你吵,”他看都没看她,只是用蓝色睡衣的背部对着她,一把把方便筷子插进就快要溢出来的垃圾袋里,“我本来以为以前那些还能撑一阵呢。我明天就出去,不为别的,就为了不在家看你这张脸。”
“你话都这么说了,那咱们还在这儿委委屈屈地凑合在一起过什么呢,取暖吗?”陈木樨笑道。
“我懒得理你。”阿武扔下一句,越过她直接回了卧室,把门一关。
她低头看见垃圾袋里露出来的筷子屁股,觉得眼泪就要上来了,她用力一吸鼻子,打开水管,用冷水揩了揩,就坐回去继续吃饭,这回她把电视开了,随便看了个中央三套的小品回播,嫌坐在地上委屈,就挪到了沙发上。米饭越吃越冷,鸡肉越嚼越有股子鸡味儿。隔了一会儿,她听见卧室门又打开了,她循声转过头去,看见阿武就站在门里面。
“嗳。”他在昏暗里这么低低地叫了一声。
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上学时她看三岛由纪夫的小说,里面有这么一段,女主人公的丈夫死后,出于许多理由,她和公公之间发展出一段情。她每次好端端地在家里待着,只要看见了哪天公公在房间里戴上了一顶小棉帽从她身旁经过,她心里便明了了,带着点晦涩。那便是不成文的暗示,是一成不变的生活给他们养成的恶习,那就意味着她今晚要到老人的房间去,翌日早晨才能出来。
她知道这声“嗳”也是同样的意思。电视里正在演陈佩斯吃面条,他一根根地吃,一口口地吃,仿佛受了他的感染,她继续低头吃饭,很轻地说,“我不说了吗,今天特别累。”
阿武没说话。
“而且你每天能不能想一点正事,还那么多事没做你就不着急吗,还弄这些有的没的?”
“就你一天天做的有意义!”阿武也跟着大声起来,“吃吃吃,你吃饭就有意义,别人的事就都没意义。”
他说罢就回去了,把房间门一关。
客厅里再次只充满着她一个人,电视上的观众平白地笑着,仿佛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看着她穿着起了毛球的家居服坐在皮子磨亮了的沙发上,闻见已经凉了的便宜鸡肉味,看见米饭上鸡油渗出来,黄澄澄地沾了一盖子。他们甚至已经看透了她脚趾上脱落了的红色指甲油和睡衣下面成套的藕荷色花边儿内衣裤。
那么放肆的嘲笑声始终在狭小的天花板下头“呜呜”地回响,她知道他们笑得没错,如果说她看不起他是个低级的人,其实她自己也不过是个低级的人,这并不是因为她多了一张工资卡多交了一份医疗保险就能够改变的。如果说他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一寸寸地蚀了下去,那她自己也还不是一样?每天重复着一样的路线,每天在手机上做着一样的角色扮演,用左手偷窥着别人一样的生活,每天的麻木都是一样的,每天的困惘也都是一样的,然而每天的麻木其实又都是新的,混杂着昨日未解的谜题一起,伴随着十几节车厢里一样困惘的人群,将她无声地吞没了。
陈木樨直接在家居服外面套上薄线衫,穿着夹趾拖鞋就开了门走了出去。她是无目的地走,无终点地走,她只是想小小地冲破在一边冷眼旁观的生活,往外面的世界走。然而她知道外面里面也都是一样的,她想冲破的其实是木樨地这一存在本身,是涨价了的地铁,是每天洗澡时用的屈臣氏洗头膏和碗橱里越攒越多的一次性筷子。她一面哭,一面在心里想象着三岛由纪夫的那部小说。她曾经想过,如果她是女主角,那样的苟合,她真是想死了。而她现在甚至不由地羡慕她,因为她就算是那样地在活着,她的故事也好歹是被千千万万人看着了,被引用来作为正面或负面的典型。单从这一点看,她就比她要伟大得多。
她走出十几分钟,才发现自己不知觉地就走上了去地铁站的方向。于是她哭得更凶了,口袋里有两声信息提示,她也完全不想管它。她很清楚那是体育老师来的短信,他每天这个时候都得说上几番似是而非的话,恐怕是因为每天这个钟点都是他们一家人刚吃过晚饭,他老婆去洗碗和整理厨房的时间。
毫无意义。街边一间间牌匾的灯光交替映在她脸上,烧烤摊子的炉烟一丛丛扑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心里都明白,她做的这些毫无意义。她和体育老师能去哪呢,她和阿武能去哪呢,她一个人又能去哪呢?她现在只想花钱,吃很多东西,再大腹便便地坐下来,一味地刻上十张木版画。
是时手机铃声又“嘟嘟”地响了,这回是电话,她拿出来一看是阿武的,当即就按掉了。泪眼模糊地扫了一下消息栏,发现刚才果然是体育老师来的信息。点进去一看,是他分享了一首歌,王心凌唱的《当你》,又发了一个小雨伞的表情。她用胳膊抹了一把脸,正想着要回什么的时候,阿武的电话就又打进来了。
“嗳。”他叫了她一声,接下来就是长长的沉默。
她突然觉得那声音好像久违了,那样的电话里的沉默也已经久违了。因为他们已经太过于熟悉了,这样的场面不适合他们。
陈木樨在地铁站旁边一个小饭馆门前停下了,等着男友开口。那是一对东北夫妻开的饭店,她和阿武总在这吃锅包肉。外面有六七桌吃饭的客人,暗戳戳的灯光底下坐着,一边说话一边吃烧烤。在夹着羊肉香味儿的风里,她记起以前这样的沉默只有两回,一次是那天她被通知要调去天津,提早下了班回家的路上。一次是阿武辞职的时候,他在中午吃饭的麦当劳里给她打了电话。
他们欺负你,我每天去上班都觉得生气,还不如不干得了。在嘈杂不清的背景音里,当时的她听见他说。
她觉得好气又好笑。你这样算怎么回事,你不干了我就能回去了吗,这回好了,两个人都失业了。
他在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咕哝了一句,反正都这样了,以后我肯定会想办法的。
挂了电话以后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地伫立良久,大概一开始是哭了吧?为了很多原因哭的,但最后却又还是笑了,因为那一个原因才笑的。
“你在哪呢?”两个人都没说话的几十秒后,听筒里突然低低地震动了起来,“我去接你吧。”
她本来还是想哭的,但转念又觉得哭了也没用,就算今天有用了,到了明天魔法也还是要消失的。于是她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在一片沾着花蛤腥气的敬酒划拳声里说道,“我在木樨地地铁站。你带点钱来,车站这儿的绝味鸭脖不能手机付款,我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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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7年9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黎稷欣
🎨 插 图 / 龚文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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