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
者
按
EDITOR'S
NOTE
因冰雪封路,独自在冰岛旅行的他与一位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开始了闲谈,各自的生活图景也由此展开。他意外地发现,原来他们过去的人生中,都曾有一个看似荒诞却影响深远的转折点。
外面不可一世地进行着暴风雪的时候,他正在加油站“呼哧呼哧”吃面。他参加的是下午一点出发的旅游团,一路上看了国家公园、地热泉,和冰山冰川间奔涌不息的大瀑布。泉喷发的时候他让导游帮着和泉水合了影,只是热水的蒸汽太大了,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照了一片望不到轮廓的白色雪山。
回程的时候已经将近六点。太阳早就消失了,远处的洁白山脉在已深浓的夜里留下漆黑虚幻的影,它们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寂静的公路,上面间或缓缓掠过一盏盏微弱的光,放大一百倍看,发现是零零落落的冒雪前行的汽车,再拉近镜头,泛雾的窗上有一团模糊的黑影,那是他的头皮。
已经开始下雪了。在瀑布边上照相的时候就开始下了,微微抬眼,似乎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导游为了大家不会觉得无聊,时不时地用充满冰岛味儿的英语讲沿途路过的山的名字,一些带着悲伤色彩的传说。他颇为费力地听着,因为有点听不懂而更觉得有些焦急。不知道是因为独自旅行太过紧绷,还是地热喷泉的蒸汽太过醉人,他最终还是在持续不断的异乡语言里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冷冰冰的、带着雷克雅未克温度的梦,梦里的他向睡着的他传递信号说,你一定要记着这个梦啊。他的意识欣然应允,然而醒来的时候却还是逃脱不了地全部忘记了,一点也想不起来。他清醒是因为车厢里不安的噪音,毕竟声音在这个离散的小岛上似乎是很不寻常的,就像鲨鱼肉对于墨西哥人来说很不寻常一样,他想。
“雪太大了,前面的公路上出了一起事故。因为雪太大了。”前排的旅客说。他们是一对年轻的丹麦恋人,两个人都穿着挺拔的灰色系长呢子大衣,戴漆皮手套,俨然从时装广告牌上临摹下来的刻本。看瀑布的时候他们找他拍照来着,因而简单地聊了几句。
的确,他在车里已能清楚地听见风声了。他自信是北方人,以为再天寒地冻也都见过,然而他还是被这里的风震慑了。他的确从未见识过这样的风,决绝的,不留余地的,带着某种孤独的决心从不为人知的远处,以雪为马,疾驰而来,马蹄声凌厉地溅在窗玻璃上,无边无际的白色雪原之间,冰山夹侧,万马嘶鸣。
风声渐渐把车厢里的议论和空调运作的噪音一齐湮没了,他总觉得有一群不得而见的无头战士军正从窗外呼啸而过,因为他好像听见了隐形的兵器摩擦玻璃的声音。其实只是雪声。
“我很抱歉。”导游满面局促地搓着手掌说。她的荧光色工作服在暴风雪的夜里显得格外光亮。“我们本应该在大雪前赶回去的,可是我们在景点上耽误了一点时间,天气的变换,太快了。发生了事故,我们也觉得很伤感。”他把断断续续听懂的英语凑在一起。“我们也无法确定公路何时会再次开启,我们将会带大家到附近的食品店稍作休息。”
“Go to the restaurant and get something warm.”三十余岁的冰岛女子说。
说是食品店,其实准确来说是一家兼售食物的汽车加油站。他花了两千克朗买了一碗羊肉胡萝卜汤,汤可以再添,热乎乎的小面包可以随吃随拿。他前前后后一共喝了三碗,吃了五六块面包,后来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但还是没饱,于是又交钱买了一小杯泰国风味的方便面。何以它会到这来呢?从热带来到这个孤零零地漂泊在大西洋的小岛上,被暴风雪困住的卖羊肉汤的加油站。
他呼哧呼哧吃面的时候,丹麦情侣来找他说话,他们买了配可乐的牛肉汉堡套餐和导游推荐的加油站热狗,三个人在小酸黄瓜和芥末味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他表示要回车上去了。临走的时候又买了一杯方便面,因为实在是觉得太好吃了,想着可以做明天的早餐。
他从加油站走到停车位的工夫,风帽里就已经落了一大半雪。驾驶席是空的,想必司机也不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情况,已经去加油站里喝咖啡吃汉堡包了。他对他们这趟旅游车的司机非常有印象,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光头,那可真是彻头彻尾的一寸头发也没留,白皮肤上的银色鼻钉偶尔反射着宝贵的太阳光。他在此地见识到不少如此发型的男子(如果也可称之为一种发型),由于这里面存在某些反差性,使他觉得和加油站里的泰国风味的方便面一样孤独。
车上零散地坐着几位较年长的旅客,一对老夫妇买了一块纸盒包装的鱼肉三明治小心翼翼地分食。车厢里的灯不是太亮,直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他才发觉他身旁空着的位子已坐上了一个人。
借着其他乘客的阅读灯,他看见那是一位东方面孔的女性,年纪大约三十上下,但也并不排除由于化妆和衣着使她看上去更年轻的缘故。她穿着浅藕荷色的修身短羽绒服,乳酪色高领毛衣从领口工工整整地钻出来,牛仔裤恰到好处地在黑暗中衬托出隐隐约约的腿部肌肉的轮廓,裤脚扎进浅卡其色的夹绒中靴里,鞋的绑带也无一例外系得挑不出任何毛病。加之头发是和浅色调对比分明的漆黑直发,停在刚过了肩膀三四公分的位置,使人觉得更加相得益彰。
他试着用中文和她说话。
“啊,不好意思。这是你的座位吗?”她很抱歉地做出起身的动作,“因为没有摆东西,还以为是空的。”
“不必麻烦不必,”他忙说道,“我坐旁边的。”他说着把书包从行李架上取下来,新买的方便面装进去。打开拉链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买了这么多杯面了,出发前他就从家里的存货随便抽上两盒,在机场发现了好吃的新品种,于是又买了两盒。现在又添上一个漂洋过海的亚洲兄弟,简直都要塞不下了。
他整理了好一番才把新的桶面装进去,还不得不拿出笔记本,薄荷糖,和一册用来打发时间的小开本书。他隐约觉得身旁的女性多多少少露出了笑意。
“像卖泡面似的。因为太喜欢了,不知不觉就买了这么多。”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喜欢面?”她问。
“喜欢。”他老实地作答。他能看出她略微地化了妆,大概是为了提升气色的那一类目的而设计的日常性妆容。她没有试图从这一方面修饰自己的年龄,也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这使她多了与同年龄的女性群体相比更平易近人的亲近感。因为接纳衰老是作为坦率的一部分的,他想。
“我从小学时就喜欢吃泡面,非常喜欢,每周都得吃上几回,后来因为健康问题被母亲制止了,就改成一周只能吃一次。所以我每次都得提前好几天想该吃什么牌子什么口味的。”
“那也是应该的,毕竟机会难得。”她出乎意料地很感兴趣,抱以极为自然的微笑。他为那微笑觉得有几秒钟面红耳赤的紧张,他想她算得上是小众意义上的美女了,加上在穿着上有自己独到的品味,更衬托出本身带有的与别人不同的气质。
“是啊,上了中学后零用钱也多了,母亲根本顾不上管这个了,但我还是保持着每周吃一次泡面的习惯,而且只吃杯装的。一来是我很害怕一次性吃太多总有一天会厌烦的,二来是,只有杯装面才有那种拿在手里吃泡面的气魄。”他说着做出了一个吃面的姿势,又笑了,“总之是这样的,我也说不上来。”
“那你一定是速食面的专家了。”她说。她每说一句话都是带笑的,好像那些成沓包装的笑容睡在水中的浅处,微风一吹就会自然而然地浮上来。
他略微沉默了一下。“上高中时有个女孩也这么和我说的。‘那你肯定是泡面专家。’她那时是这么说的。高中时学校有好多社团,大概就是学校想让大家多发展点业余爱好的那种,还要求每个人都要参加。我是挺生气的,难道每个人都还非得有个爱好不行吗?但没办法,还是得照着办。一年级的时候参加的版画社,但一共也没画几次,也搞不好,也就是大家在一起玩乐居多,二年级的时候,我就退出了,想换个别的什么。退掉是退掉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真能干点什么。但最后还是让我找着了,贴了一黑板的宣传纸里,方便面社的宣传单。”
“方便面社吗?”她问道,略带吃惊地。
“是吧,我本来也没想到,也觉得肯定是有人搞笑呢。但还是太好奇了,最终按照指定的时间去面试了。去面试的其他人基本上也都是因为和我一样好奇,听说是今年才成立的,之前也没什么人知道。结果面试到最后别人发现其实没什么意思就都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整个社团也就只有一个人,一个同年级的女孩,一点见过的印象也没有,我本来也没准备说什么的,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太紧张了,一口气把小学开始两周一次泡面的事全都说了,连人还非得有什么爱好什么的,也生气地说了。
“她就那么一直听完了,就在最后说了一句,‘方便面也是一种爱好,那你肯定是方便面的专家。’后来还交换了很多关于这方面的意见,喜欢的牌子,面的形状,放调味包的顺序,甚至有名的方便面企业拓宽生意卖起糖果后面条的品质直线下降的事,总之格外的有话题,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像那天一样说话说得那么痛痛快快了,简直像之前活的十七年都是在不会说话的土著部落里似的。”
“绝大多数的土著部落都有自己的语言的。”她和蔼地评论道,“不过也难怪,找到一个这么志同道合的人也总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非常喜爱她,直到现在也是。”他说,“我从来也没有遇见过和我一样,只是对泡面本身怀有非常的热情的人,她也真挚地爱着泡面,从始至终的。因此虽然社团先先后后也进来几个猎奇的人,但最后还是只剩我们两个,但我们也好端端地一直办了下去,甚至还做过甜辣口味泡面的专题研究观摩会呢。”
“那也能算是某种成就了吧。”她真诚地感叹道,说罢望了一眼窗外,“雪变小了是不是。”
“你也是这趟车的游客吗?”他问,“我好像没有看过你。”
她摇摇头,黑头发扫在肩头发出簌簌的声响。“我今天是开车外出的,结果回去的时候车子出了点问题,拖车公司的人因为大雪过不来了,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就介绍我来这里了。”
“你来这出差?”
她笑了,“算是因为某些原因暂时住在这里吧,不过应该也不会再住太久了。你继续说,车子一时半会应该还动不了。”
“我们一块上了大学,倒不是同一所,但总归是一座城市的。也很理所当然的,在一起了。我本来以为能那样就结婚了呢。”他耸耸肩,“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我本来以为我们之间肯定是和别的人不一样的,因为有那种特殊的联系在。后来我想分歧是根本性的,只不过它一直在等待命运的时机发作而已。”
“所谓人生理念的不同?分歧?”她问道。
“不是的。说来你肯定会觉得可笑的。我认为使我们最后分开的原因是:我喜欢吃杯装泡面,可她从始至终都坚持,泡面必须要煮着吃才好。这是根源性的、不可更改的,从认识她第一天我就很清楚这件事了。可我本以为那只是我们在爱好上的一点小差异,算不得什么的。但,总之这就是关键。背后有什么隐喻的东西我也说不好,但之后我和她表达过我这个想法,她说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说话时旅游车的乘客陆陆续续回来了,热乎乎的加油站已经人满为患,丹麦情侣经过时向他们打了招呼。
“前一阵聊天时她说她再也不想吃泡面了,没什么理由,就说突然觉得那种汤汤水水的东西一点味道也没有了,有时候想想自己竟然执著了这么许久、高中时还特意搞出了个什么方便面社团来,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啊,那是自己吗?我的话,我还是喜欢面条,去哪我都会尽可能地把当地土产的泡面都尝个遍。”
“那来欧洲可不是什么好选择。”她眯着眼睛笑了笑,调侃着。
“这倒是。”他像所有个性随和的男孩一样做了个摸脑袋的习惯动作,“研究生时刚好有去挪威的机会,我当时就想着,北欧的方便面是什么样的呢,于是就争取了这个机会。”
“奥斯陆?”
“对,那儿的方便面和城市一样有一些和平主义的味儿,只是种类不太多。不过都有很多种的鱼吃了,干吗还发明很多种的面呢。”他评论道。
说话的当口车厢前部传来此起彼伏的喜悦的呼喊声,前排的乘客告诉他们公路已经再次开通了。
“所有人和动物上船后我们的方舟就能启程了。”来自西班牙的旅客说。半岛人有他们独立的长相,他也解释不好那包含些什么特质,不过他总能在学校里一眼辨识出西班牙学生,百发百中,仿佛一种浑然天成的海盐味的天赋。
一个泛着荧光的影子走过来,是导游女士,她和中国女子用冰岛语说了几句什么,两人最后轻轻拥抱了一下。
“你会说冰岛话?”他问道。
“在这边做生意来着,时间长了也就会说几句。但不多。”
“真看不出来是商务人士。”他真心实意地称赞道,因他自己一向没这方面天赋。他父母亲都是学校老师,一家三口都是温泉蛋式的性格。怎么看都和生意场上差得很远。
“哪里是商务人士。”她微笑了,“就是开了一间不大的餐厅。之前一直在国内和意大利做这方面的事,前几年来岛上玩,觉得有机会,就和合伙人商量了开了一家店。”
他问她餐厅的名字,她停顿几秒后说了一个英文名。他兴奋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表示昨天还去了这家店,给她看了在饭店拍的照片。
“店面不大但面条真的很好吃,来的这几天我每天都去了,真的很好吃,之前一点也没想过在这地方还能吃上亚洲风味的面条,实在是太幸福了。”车里的空调开得太足,他把羽绒服脱了,单穿一件看上去就暖和的棕色毛衣。“可为什么店里只卖面呢?除了面条什么也没有,连可乐都不在菜单里。”他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了,“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的。”
“没什么的,据说有不少食客都来问过,归根到底是我太任性了,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任性。因为我也是一个面条爱好者。”她沉吟一下又自我纠正道,“也不能说是爱好者,只是和面条结下了因缘。”
在一片温吞幸福的暖气里“船身”开始动了,亮黄衣服的“诺亚”透过麦克风说了几句,满船的人们快乐极了,因为他们就要获得解救。船舱外海浪的声音像大雪似的。不过在不久后浪也会停的。它理应会停的才对。
“真是突破天际的一场雪。”他说,把后脑勺轻轻贴在靠背椅上,听着海水中缓慢启动的马达声。
(未完待续)
📎
●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6年10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
责任编辑
/ 杨鹏翔
📐
美术设计
/ 黎稷欣
🎨
插 图
/ 龚文婕
萌芽小铺小程序现已上线
长按以下图片即可进入小程序
购买《萌芽》直通车 🛒
点击图片即刻购买 👇🏻
《萌芽》2022年5月刊
《萌芽》2022年全年刊物
MENGYA MAGAZINE
青春文学标杆
几代作家从这里起步
👆🏻长按二维码一键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