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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到这栋公寓里每一个人的颜色,除了住在五楼的铃,有时她走过我身边,就像一阵透明的风似的飘过去了。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呢?在饲养我的主人离开后,我来到五楼陪伴着铃,她的颜色好像总在变换……渐渐的,我知道了那变化的源头。
1
15岁到29岁期间,她枕过很多东西的肚子。毛绒海豚的,洋娃娃的,初中隔壁班男生的,母亲的,甚至有一次因为机缘巧合,还枕过一只北极熊的肚子。那数不胜数的肚子,腹部上柔软的触感,其中有一些她已经忘记了,有一些仍然像化石一样留下来,关在胸口的房间里,谁也进不来。
然而现在她最能想起来的,还是那只猫的肚子。曾经枕在初中男生硬邦邦肚子上的她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二十九岁的某一天,会平静地躺在一只猫的肚子上。它的肌肉小心地一上一下,豌豆似的心跳声热烘烘地托住她的脸。窄小的、铺着美少女战士被单的床上只有穿着衬衫短裙,上身完全伏下去的她,和一只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静静地侧躺在她头下面的完全不属于她的猫。
是的,完全的。他们之间几乎什么都不是,她既不是它的主人,也不是它的朋友,更不能算是它的恋人。前些日子公司里体检表上要填一位好朋友的名字,那时她当机立断地就想到了它,然而正要落笔的时候,却才发现自己连它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这个冬天她第一次碰上它,当时已经过了十一点,她刚和同事聚餐完回来。但她其实并没有吃饱,只是混在人群里,陪着聊天陪着笑,连筷子最后有没有拿起来都不知道。但她的饿是别人不会发现的,就连她自己也差点没注意到,直到饭局终于结束了,她满面笑容地和人家拼车回来,临下车的当口,肚子里却突然扭曲地叫了一声,响了足有五六秒。
你不会还没吃饱吧?关上车门之前,里面的熟人拿她打趣道。
她脸上堆笑,一个劲儿地在原地挥手告别,也不管人家看不看得见。直到车的影子完全消失在红绿灯光的尽头,她的自我才终于慢慢恢复过来。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饿了,早就饿了,因为刚才其实根本没吃什么。
常去买早餐的面包店已经关门了,尽管灯还是亮着,法棍的模型也还好端端地排在窗口。但肚子饿了的话,又能吃点什么呢。站在日复一日的十字路口,她想。然而在这危急时刻,冲进脑海的却只有几个外卖软件上的名字,其中几家店里的食物,甚至于价格,她都如数家珍。只是当现在她真正需要它们了,脱离了现代的工具,她却一点也说不上它们在哪里,在哪条路,哪盘街,服务生长什么样子,老板娘凶悍吗,这些她一概不知。这让她想起手机通讯录里的人,明明常常见着的,照片也好,讨论群里争奇斗艳的贴图也罢,彼此还自以为称得上是熟悉,因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总有一半在说话。然而现在当她站在这饥饿的十字路口,才发觉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食客和外卖软件,亲密是虚构的,真相从来不得而知。
绿灯亮了,她和两台小摩托一起过了马路。车上各坐了一对情侣,女孩子都染了黄色系的头发,四根手臂缠在骑士的身上,下颌搭上肩,其中谁的口袋里还放着女明星的情歌,她听不太出来,大约是梁静茹的。
她在路口的麦当劳买了一套吉士汉堡开心乐园餐,听了店员的劝说,还另外加了五十块买了一只粉色凯蒂猫。那并不是她的本意,很显然,因为她是对动物最没有兴趣的人,虽然也不至于讨厌,但小猫小狗对她来说不过是会动的消防栓,一定是有其存在的意义的,只是在她,除非是真的失火了,否则永远感受不到。她只不过是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罢了,她的日常工作就是说话,和很多人说话,但真的到了要为自己说话的时刻,她却觉得被一只蟾蜍猛地糊进了嗓子,字都被吃掉了,千言万语,再开口,就只剩一个“嗯”。
因而那晚见到它时,她已经不算是单身了,因为皮包里还暗暗藏了一只本不该属于她的猫。刚一进楼道,执勤的保安向她瞥了一眼,就又接着去看电视机,仿佛她不过是一阵恰好吹进来的起司味儿的风。但她还是向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往深处走。上楼,声控灯亮了,她迫不及待就从纸袋子里掏出汉堡。
房子是一个月四千租下的,几乎快占了工资的一大半,但她还是坚持自己住。是处在不算偏僻却也不是中心地带的老公寓,统共只有六层高,楼道两边各开着一对小门,每扇门打开来,又各自延伸了三户过去。因此邻居之间就变得不认识也不行,因为一同分享着同一扇大门,和同一条总是被各式各样的物品填满的走道。她住在五楼的尽头,邻居的两户其实是一家人,祖母单独住在最外面的一间,为了进出方便,小孙女和入赘女婿住另外一间。那年轻女孩子生着一张娃娃脸,看着很显小,但她们其实差不多大。她男人是靠做散工赚钱的,前两年刚新添了一个孩子。一家子在小小的一居室里挤着,就连带着生活也更喧嚣了起来。
那奶奶与她关系倒是很好的,许是因为两个人都算得上是独居,所以更看她可怜。于是每每烧了好菜,给小孙女送来的同时,也常常捎她一碗。像今天她难得晚归,奶奶大概是因为没听见她开门回来,还特地给她留了外面的大门。
她轻手轻脚地从走廊上穿过去,中间堆着的碗架子、大米袋、用废了的斗柜,大多是那两家人的,她自己的则只有角落上站着的一只小小的四层藤条架,用来放旧书旧杂志。
麦当劳热乎乎的纸袋子抱在左手,另一只手在皮包里摸啊摸,叮叮叮的几声响,是拉链上挂着的刻着姓氏的铃铛。
是到这里她发觉不对的,她本来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当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那细小的、窃窃的声音,却分明再次从角落上响起了。
她整个脊椎都簌簌地凉了一下,是别的倒还罢了,哪怕是个恐怖分子也无妨,但就只怕是老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不得不一步一顿地往那方向上挪。
用来遮灰的手帕子拿掉,惴惴地拨开半年份的瑞丽和一厚册海洋图鉴,一对发亮的玻璃珠子浮出黑暗,也正在尽头直直地看着她,一个蔚蓝,一个碧绿。
竟然是只猫。
2
我认得她的,就像认识这楼里的另外三十七个人一样。我常常在想,这么窄小的空间里,为什么这么多毫无交集的生物能相安无事地长久生活在一起,进入同样的门,摸一样的扶手,踩一样的楼梯,彼此却连话也不说,眼睛都不抬一下。我想那大概还是因为他们没有尾巴的缘故。
但我知道我毫无资格说风凉话,因为我自己就是那么懒,懒得只管每天待在某处不动,有饭了就吃,没有了就不吃。我观察人,也就只看他们的腿,因为仰头也让我觉得很麻烦。然而他们那样的动物,只看他们的腿、闻那身上的气味,这样也就足够了,根本不用费心用眼睛交流。不同的动物又有不同的腿,不同的皮肤又有不同的味儿。这里住在三楼的女孩的腿最好看,是我顶中意的,像奶酪条一样又光亮又细长,老是发着草莓的香味儿,但偶尔那甜甜的味道也会腐化,加了咖啡的苦,而一般这样的时刻,她的眼睛里就总是会流出水来。
铃住在五楼,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因为她走起路来总是叮铃铃的,和她实际上的人格很不符合。她的腿也很细,夏天到了,脚趾甲上就擦上无色的指甲油,每每走过我身边,就像一阵透明的风似的飘过去了。
但铃也是有味道的,有颜色的,这是一定的,正如她邻居家的老太太是深灰的,发着烟烧枯树的气味,但闻起来并不呛人,边上圆脸的女孩子是暗了的茄子紫,表面艳丽的,底下却完全灰蓬蓬。过去饲养我的主人是茶色的,闻起来也就像是下雨天放凉了的红茶,潮湿的,涩的,仔细说来,却还有点回甜。然而当她拿着小小的包裹离开的那天,她的颜色也变了,暖和的茶色褪掉了,洗上了一层伤感的、雾一般的黑。因此尽管我等了一阵,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之后不久就是寒冷的天气了。冬天的味道总是湿乎乎的,人的皮鞋上沾着的雨和雪,落在地板上,一步一个黑印,生冷的、冰冻的气味,像湖里鱼的尸体,让我有点高兴,又有点不快。
而铃的颜色呢?
3
她认得那只猫。
它本来是由门卫室的管理员养着的,一只通体雪白的母猫,左耳朵上缺了一只三角形的口,听人说起来,似乎是绝育的标志。夏天的时候它往往是横在一楼的门廊上,懒懒地卧着,一双眼睛总像是睁不开。偶尔她傍晚下班回来,老是能看见其他住户蹲在地上逗它,摸它的头,帮它顺毛,它则往往只是向后闪躲,很不情愿似的。不同的人叫它不同的名字,二层的小女孩叫它花花,顶楼的一家人唤它咪咪,而至于那时它的主人叫它什么名字,她倒是从来不知道。但即便她知道了,她也很清楚那不会是真的。它的名字大概只有它自己知道,它生养过的孩子知道,它曾经爱过的人知道。
而她对于动物是最不感兴趣的。小时候学校组织去动物园,她也绝对是永远站在队伍最后面的那一个。从小到大的书包、耳环、马克杯、手机壳,也一概没有动物出现。倒不是讨厌,只是她觉得那样的生命比人类还要脆弱,就像小学校门口中年男人卖的鸡,一堆彩色的飞不起来的鸟叽叽喳喳地挤在泡沫纸箱里,无数对小手儿摸来摸去。她也曾经混迹在那样好奇的队伍当中,用一星期的饭钱买了颜色最艳丽的两只,回去之后小米饭放着,清水放着,日日下学第一时间就奔回房间偷看,上课时也老是想着,它们过得好不好,饿不饿,会不会一不留神就生出更小的小鸡……然而到底世界是不公平的,两只小东西不出一星期就一齐撒手人寰,等她捡了新的泡沫纸盒回来,就只看见两具再也不能动、不能叫、不能哒哒吃米的形骸。那一粉一绿的颜色硬是没有褪去,也许是因为血也冷了的关系,反而看上去比第一天更美丽。
那样的反差令她觉得恐怖,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接触过脆弱如此的活体。
所以当那猫藏在黑暗之处,一蓝一绿的眼睛直直地看她时,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什么东西从嗓子坠下去了,穿过胃、小肠、大肠,直落到腹腔底部。他们相互看了几秒,最后是她先移开了视线,继续转身开门,背包上的挂件叮铃叮铃响得格外惊心。
那天是周五,她一进门就先拆开套餐里的牛奶,喝了一大半,然后一边撕玉米杯一边开了电视。她先是把电视剧都切了一圈,然后换到新闻,然后换到中央八套《动物世界》,之后又调回了新闻。
背景里轰轰地放着叙利亚的报道,她先去卸了妆,涂洗面奶,吃了一半汉堡,看了一会新闻,之后踩上拖鞋走到门口,蓦地开了门。
——她从一直没扔的快递纸箱里挑了一只最大的,又拿了一床夏天的薄毯子铺在里面,超市促销时买的,所以一点也不觉得心疼。
搭好了临时的房子,她在书架前蹲下了,把纸箱的开口朝着它,说:“进来啊,这里。”说着,她拍了拍小毯子:“很软的。”
就那么僵持了几十秒,她不开口,它也不动,就只是在月光下相互抗拒着,就当她在心里骂自己愚蠢,正要起身进去的时候,却只听见“嗦嗦”的几声响。它的小肉垫缓缓地移动了,一步一步,向她的方向走来。
透过屋子里的光,她看见它四脚都已经很脏了,身上也斑斑驳驳的,灰一块白一块。她想起来最近似乎的确是换了一个新的门卫,这么算起来,差不多已经是秋天快结束时的事了。脏成这么个样子,也难怪最近都不大见人逗它了,她心想。大约是舔得到的地方就洗一洗,舔不到的地方就只有任由它持续地脏着。
她这才恍然大悟缘何它偷偷上了五楼,原来是因为没人养它了,在一楼睡觉或徘徊,也实在是太冷了一点。它大概只想偷偷地藏起来暂且度过一夜,但奈何还是被她发现了。
它顺从地往纸箱里卧了进去,她把箱子抱进角落,又踩着拖鞋进去屋子里,把喝了一半的麦当劳牛奶剪开,拿出去放在它跟前,示意似的往它边上推了推。
它依旧一蓝一绿地看她,又转而去看牛奶,湿黑的三角鼻尖凑近纸盒子的边缘,闻了闻,这才伸出舌头,一点点地舔食起来。
她听着陌生的小生物饮水的声音,远处时不时配合着中东的轰炸,她在那蹲得呆了,它也吃得呆了,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来,突然将他们唤醒。
她慌慌张张地跑回去,打了一个趔趄,小脚趾正磕在鞋架子上,撞得生疼,她顾不上低头,歪歪扭扭地一头扑在床上,满脸通红地狂翻皮包,有一半是为了脚上实在太痛,有一半却又是为了别的。
这么晚还打电话过来的,那答案就只有一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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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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