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Fading(下)






EDITOR'S 
NOTE
“我”看得到这栋公寓里每一个人的颜色,除了住在五楼的铃,有时她走过我身边,就像一阵透明的风似的飘过去了。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呢?在饲养我的主人离开后,我来到五楼陪伴着铃,她的颜色好像总在变换……渐渐的,我知道了那变化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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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Fading(上)
萌芽经典 | Fadi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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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颜色,那么多气味,那么多声音,这让我不得不常常在想,人类为什么总有那么多话要说,如果有一天叫他们全体人都不能说话,我想这世界恐怕还是能够正常运转的,也许还会更加高效,那样的话就连能带宠物进入的餐厅,大概也会变得更多一点。
叫五的男人绝对不单纯,因为他身上的味道很复杂,有铃的味道,烟草的味道,我不熟悉的洗涤剂的味道,三文鱼的味道,甚至还有某种狗类的味道。我想他大概也称不上是铃的恋人,因为他总是蓝色地来,又蓝色地走,冰凉凉的气味从来没有变过。愤怒的人,开心的人,感伤的人,遗憾的人,喜不自胜的人,求而不得的人,人类的彩色常常会变化,而叫五的男人却好像从来不会受到这世界上的任何影响——至少他不会受到铃的影响。他们就像两盘中间用塑料片隔开的颜料盒,无论她这方面怎么奇异变换,他那里永远只有一望无际、又波澜不惊的蓝。每次他离开,铃的身体上都发着薄薄的淡粉色荧光,那是我觉得她最美丽的时刻,因为像一条湿漉漉的、刚从海中缓缓走上来的美人鱼。
但我不得不说那样是很危险的,因为上了岸的鱼,总是要死得特别快。
铃隔壁的窗口总是橙红色的,一到了午夜,那洞口里的气味就格外容易变化,是血的气味,汗的气味,婴儿奶粉的气味,不一而足。那洞里传出来的哀吼和嘶鸣,常常让我睡不着,这使我感到非常恼火。所以最近明明伙食上提高了好几个档次,但精神却好像反而比不上以前。
那一家里偶尔还会跑出来一个小小人儿,他闻起来就像一摊尿液,他老是喜欢用他黏糊糊的手掌摸我,躲都躲不开,就只有忍耐着,直到那茄子紫的女人风风火火地出来,把他提进去受罚。那女人的血是饱满的,隔着她很有水分的皮肤我就能感受得到,她紫色的血充斥着每一条血管,好像一不留神就要有某一根爆炸开来——一旦在晚上爆炸了,那沸腾的紫色血浆就溅了一地。闻起来像尿液的小孩也跟着哭了起来,他显然是吓着了,因为我知道他其实和我一样能看得到。
铃身边时不时出现的那个灰色的老太太,我是不讨厌她的,因为她对我最亲切,甚至还曾经盛过一小碟腌银鱼放在我身边。我闻那味道并不好闻,但还是上去舔了一下。果然是很咸很咸的。
银鱼太太的颜色最近开始变了,她本来是灰的,现在就只是更加的灰,甚至每天每天都在不断灰暗下去。我想提醒她,因为她曾经喂过我鱼,虽然并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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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发现,男人其实和鸡一样不可信。
上一个喜欢的人是海洋馆的保育师,她那时为了看他,每周都去水族馆,周末去,平日里下了班,找机会也总要去。当时那家海洋馆还没有年票这种东西,去年年初她看见网上说已经开始发售年票了,只要每年去五次就能值回票价。那天她回家里本来正在看电视吃饭,可乐刚打开,就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赶快跑去抽屉里翻,最终从一只铅笔盒里找出曾经收集的海洋馆的门票。她小心地一张张数过,查了有好几分钟,原来那两年里一共去了281回。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旧和更旧的分别,票价是不同的,就连门票上的图案也换了好几轮。离现在日期最近的一张,那是她最后一次去看他,封面上已经换上了企鹅和北极熊,也许是因为那时正好是在七月,夏天。
“真的可以进去?”两年前的她倚在那扇门外,仍然有点惴惴不安地问道。
“怕什么,他们都走了,我们之后也走,它还要休息呢。”他站在冰天雪地里,向她笑道。
她裹着的工作服太大,走起路来只觉得很笨重,它就躺在不远处的冰上,眼睛似乎没有睁开,但也并不像是睡着了。
“真冷啊。”站在它的手掌边上,她心里有点害怕,就这么说着,呼出来的汽把他的脸挡住了,几秒种后才再次浮现开来。
“是啊。”他蹲下去搅动桶子里滑溜溜的小鱼,准备接下来的喂食工作。
鼻翼附近是冷的,有海的腥气。它像是注意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但似乎并没打算理会她。大概只是被生鱼的香味儿吸引了。
“你可以摸它的。”他低着头说。
她嗳了一声,很胆怯地伸了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那白色的绒毛。它已经不是很干净了,毛发上也不是绝对的纯白,但在她眼里那一刻的它是洁白的,神圣的,因为陌生,也因为爱情。
“你还可以躺在它肚子上。”他在口罩后面笑了,眼睛也随之一弯。
“真的?”
“真的。”
她现在大约也还记得那样的触感。冷的,有点柔软,又有冬天的坚硬,要倚靠得很深,才能感觉到那腹腔绒毛下面汩汩的热度,生命的热度,带着点腥气,和空气不流通的潮湿。
那是她最后一次去那家海洋馆,只不过当时的她还并不知道。第二天是周末了,她送他去机场,为了要和老家的女友摊牌。那天因为下雨,他的班机迟了,她心里暗暗地高兴又紧张,坐在机场的椅子上拿出小镜子一照再照,等他买水回来。
“这几天吃饭的时候别喝可乐。”她佯装严肃地和他说。
“我知道啊。”他再度笑了,捏了捏她的脸,举起手里的矿泉水,以示清白。
“你不会变吧?”她手里来回握着瓶子,打趣地说。
“不会的。”他淡淡地说,把她已经握热了的水瓶接了过来,拧开了盖子。
然而他再也没有回来。就算是回来了吧,也至少没有告诉她。
“这两年里,只是我的错觉,我想我大概是混淆了心疼和心爱……”
这是他最后发来的消息。是星期一的下午一点十四分接到的,这么烂俗的时间,所以一直还记得,以至于她后来还在想他会不会是故意的。那条信息那个下午她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每一个措辞、标点,开会的时候也还在看,被点名叫起来训话,也都只是迷迷糊糊的,什么也听不见。
后来她把所有他送给她的关于大海的书都扔了,但唯有一本——以前他来找她,两个人吃泡面,总是用那本巨大的图鉴压着盖子的,因为可以一下子盖住两碗,感觉很厉害。扔到这最后一本,她还是哭了,鼻子紧紧贴在那蓝色的封皮上,好像还能闻见的,那旧日的红烧牛肉和鲜虾鱼板的香味,那过期了的爱情的香味。
但她没有资格诉苦,她比谁都更清楚这一点,因为每个人都不过是明知故犯,自讨苦吃。
和很多都市剧里的女七号一样,阿武是她公司里的老板,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就算回忆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能值得一提的契机,她只是喜欢他,从发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喜欢得不行了。
和北极熊男不同,在和阿武的关系里,从一开始她就很清楚那几乎是无望的。他也没有意思要隐瞒,就算是来家里找她,他的戒指也是不摘的,皮夹子里妻女的合照,回去的路上要给女儿买的儿童乐园餐,他也从来不避讳提起,每每他有意无意说起来,她就在旁边微笑着听着。她觉得自己这样做得很好,很懂事,她觉得他们这样的关系很好,她已经不想要、也不需要更多了。
只是偶尔的,还是会被猫抓了心脏,留下几道不深不浅不结痂也不流血的口子。比如在公司聚餐上,职员们拿他太太起哄,有人喝醉了,放开胆子说,还见过他带着饭盒来上班呢,想必老婆一定是厨艺很好了。他则笑着推脱,连连说着,没有没有,可能做鱼还算擅长吧,因为我和女儿都很爱吃。
她在圆桌上离他不远的位置,陪着人群一起哄笑,筷子的尽头却始终是干燥的,怯怯的,在等着喂饱。
9
她总是一味地等他。他不在的日子,日历都是一行一行过的,因为每一天都一样。但他说要来的时候,日子都是一天天地过,一个一个数字数过去,每过了一天,就能用铅笔划下一道。
自从闷闷来了以后,猫成了两个人见面时必谈的话题。她心里面万幸有它的存在,因为唯有这样才能避重就轻,才能一直绕开许多事情。这个冬天快过去的时候,她从阿武那里听说了猫的习性。
那是有一次她跟他说起,她发现闷闷吃饭时会突然猛烈地咳,像人吃鱼被刺卡住嗓子。他说大概是因为胃里吸进了太多毛球,所以导致它觉得不舒服。
“可平时里都看着好好的呀,从来没见它有不舒服的时候。”她一面坐在床上帮他系衬衫的扣子,一面说话,一张脸正对着他的腹部。
“因为原始本能啊,如果动物轻易表现出自己身体不适,就很容易被其他同伴攻击或是放弃。所以像小猫小狗,即便是很难受了也绝对会忍耐着不说出来的。”他说着,自己抻了抻衬衣上的皱褶。
“嗳,你什么都知道。”她从心底里笑上眼睛,说。
送走阿武之后,她又在网上查如何治疗闷闷的咳嗽,然后买了促进排便的小饼干。
而邻居家的奶奶去世,也就是那之后不久的事。那个时候鱼形的小饼干还没有邮到,海洋之星的试吃罐头也没有。
叫五的男人几乎是和银鱼奶奶一起消失的,就仿佛他们之间存在了某种约定。
那一天整个五楼都黑了,闻起来像乌鸦,像暴风雪的夜。然而那样的风暴不久就过去了,茄子色的女孩子很快又活泛了起来,她和鱼肉红的男人现在占着两个房间,好像就连心灵都明亮了。
但铃的雪却下了很久,密密地,不声不响地,没有风,也没有穿靴子走过的行人,只是一味地下着,一味地不停。她还是每天穿着工整的衬衫和刚到膝盖的铅笔裙上班,傍晚的时候提着吃食回来,看一会电视,然后洗澡。只是她现在再也不会叮铃铃地响了。
她又成了那个一如既往的透明的人。
那天她抱着一大只鱼肉味儿的纸箱回来,就好像知道我会在楼梯上等她似的,一进了公寓的大门她便开始四处张望。我知道自己必须出场了,就一步子蹿出去,像往常一样尾随她上楼。那时原始生物似的男女已经出去了,整条走廊上只有我们两个人。铃一向很小气的,平日里头天没吃完的罐头,她一定要封起来放进冰箱,第二天再端出来给我。但那天的铃是不同的,她一口气开了四盒,每一只都是不同的味道,我也每一样都尝了,口感相当高级,米饭是我喜欢的湿软型,一粒粒分明地泡在吞拿鱼的汤里,肉块也饱满极了,牙齿稍微戳一戳,就有细细的肉汁渗出来。她像平常一样守在一边看我吃饭,然而正当我准备对蟹肉罐头发起猛攻时,她却突然奔回了房间。之后我就听见了雨声,淅淅沥沥的,一直不停。
我来不及洗脸,三步并作二地跟过去,好在她没有关门,我就先是用身体把门的小缝儿一点点推开,我有点担心,但最终还是迈进去了。房间里满满的都是铃的气味,那混沌的、湿润的,不能言说的气味。
我只看见她跪在地板上,头埋进手臂里,伏在床上一直颤抖。光脚上沾着的都是灰。我也看了看自己的脚,到底还是有点脏了,但当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我一跃到床上,慢慢向她走近,蹭她的头发,蹭她的脸,像唤醒一个被雪崩埋住的人。
她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那一双眼睛里果然也正在流水,一根根的碎发黏在脸上到处都是。我想和她说点什么,但却突然觉得喉咙里又是一阵奇痒,终究没忍住,剧烈地咳了几声。
她向我说了什么,可我没能明白,只见她示意我躺下,我照做了,然后她就用她微凉的手指,一下下帮我顺着肚子上的毛。那时刻我觉得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喉咙里的瘙痒似乎也暂且得以抑制,有一瞬间我甚至已经忘记了铃眼睛里的水,直到她突然低下来,轻轻地,把脸颊贴在我的肚子上。
我觉得有些痒,但又不敢动。我知道我恐怕将再也闻不到铃的气味,也感觉不到她的色彩了。然而只有那一刻她脸的触感我却还记得,柔和的,软的,凉的,像一块冰在凉水里一下午,只等待心爱的人回家来吃的奶油布丁。那样的感觉太重,以至于那天之后的很久,我都觉得自己的腹部上老是有一片湿乎乎的。那样的异感很久才消退,我想那就是铃的水,是她那个晚上放在我这里托我保管的水。
我一心一意地等待春天,等待品尝新的高级罐头,然后有一天当我在一楼锻炼,有一个茶色的女人进来了,她站在远处叫我什么,我听不懂,但我想我恐怕是认识她的。她和小屋子里的人说了几句话,从随身的大黑包里取出来一只金属匣子。在她抱我进去的那一刹那,我方才想起来,她就是我原来的主人。
之后世界就提早陷入黑暗,我觉得周边有一点冷,大概是来到了外面。从纤维织布的缝隙里,我似乎仍能隐隐地看见那幢老楼,那时候天还很早,我知道她还没准备好回家。然而百变的铃已经结束了,这世上又一段故事陷落。
迷人的彩色褪尽了,谙熟于心的透明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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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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