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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过年了,陈深提着一袋大闸蟹回了家,却在楼道里遇见了外卖送餐员,不出所料,父母又在冷战状态,分开吃饭了,可她也没有什么能做、能劝的,自己不也是一样在和丈夫冷战么。陪母亲在市场买水果时,她遇到了初中同学范思铭的妈妈,范母一口一个“班长”叫得陈深阵阵心惊,那些被她和母亲小心遮盖的灰暗与失望,逐渐无处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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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鸿福禧(上)
萌芽经典 | 鸿福禧(中)
陈的房间里横着一张单人床,是她从小睡到大的,翻身只能翻一次半,头顶着床板,脚刚好落在床尾边缘,上学的时候陈深曾经一度在心里暗暗期待,赶紧再高一点,再长高一点,然后就能换一张双人床了。不过显然她的这个愿望最后还是扑了空,仿佛是作弄她似的,上了高中以后她的身形就没再变过,刚刚好嵌在那张小床之上,仿佛她就只是为它而生的。
不过还好这种迫切的、有关于卧室的心情并不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至少她知道那个人也曾有过——好像是,他们才认识不久,刚刚脱离了其他的朋友,开始单独外出见面的时候。其实也不过是找哪里坐一坐,吃吃饭,聊天,或是不聊天。那回喝咖啡时他手机一直不断在响,一开始的几个他都按掉了,但最后还是说了声对不起,接了第一通电话,随后就有了第二通,第三通。她坐在对面的沙发椅上,穿着头天晚上就熨好的孔雀绿连衣裙,一勺一勺地挖酸奶蛋糕吃,后来她吃得腻了,就只是挖下来,并不吃。她其实一点都不生气,甚至反而因为能借机得知一点他的生活而感到快乐。
十几分钟以后他事情才料理好了,先是憨笑着道了一声歉,然后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喝他的水。突然间,他却开口问道,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选了这个工作吗?
她坦言说不知道。
因为我从来都没有一个人住过一个单独的房间。他抿了抿嘴唇,两只手不自觉地交叉在一起。小时候我们家只有一个屋子,我的床和父母的床中间,以及和客厅厨房,都只是用帘子隔开的,厕所是好几户共用的,在屋子外面。后来上了大学了,也是很多个人住在一起。所以当初这家单位去学校招人,我看见这个条件马上就去报名了,其实应该再好好想想的,但反正当时就是脑子一热,觉得特别好。
因为这个工作可以经常出差,只要出差了,就可以自己住了,自己一个人,在一个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里,在一张只有自己的床上。他说。
陈深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记起了这件事,大概是因为现在她又站在那张蘸满了妄想的单人床旁边,那美梦是年少的她的,也是他们的,那些等待,那些幻灭,那些言不由衷,那些不言自明,那就是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了一起。想到这里,陈深觉得自己似乎想通了一点——毕竟她的愿望在婚姻里实现了,他的愿望却反而因为那一纸婚书而就此终结,无非也就是从合租公寓,搬到和妻子共同还贷的新房。到头来,他还是没办法住进他梦想中的房间。
那一刻她突然很懊悔。她想着,如果当初买的是两居室就好了,两个人一人一间,那样的说不定,说不定现在就——
然而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陈深在书桌前蹲下来,抽屉的门刚一拉开,一摞奖状就率先冒出来,散了一地。她一边在心里埋怨吴春颜怎么总爱做这种表面功夫,面儿上收拾得好好的,其实东西都一股脑地堆在里面,一边又不得不一张张、一本本地将那些个红皮证书拾了起来,每拿起来一本,她都忍不住要翻一翻,有数学竞赛的,有手工比赛的,甚至还有小学时评的三好学生和优秀班干部。她的脸流露出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然而还不等她细想,有一页稿纸又从证书里面掉了出来,飘出半米远,陈深胳膊一伸,出乎意料地,竟然一下子就够到了。
“吃饭了啊,陈深吃饭了。”吴春颜在外面喊道,她的声音很亮,格外强调了下名字,就像怕谁误会了似的。
“知道了。”陈深应着,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哭腔,她自己听见了都吓一跳,赶紧眨了眨眼睛,清了清喉咙。
母亲早把桌子支起来了,不过却搁在了卧室里。桌上已经摆了两个炒菜、一大碗母鸡汤、一牛奶锅白粥,橘子苹果盛了一篮,螃蟹也蒸了七八只出来,装在透明玻璃碗里,橙红色的一片。
“怎么在屋里吃啊。”陈深随口问道,把两个人的一双碗四只筷子摆好了,但她总觉得还是缺点什么。
“看看新闻。天就要黑了。”她母亲说着,从棉被里摸出遥控器调大了几格声音,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用完东西了从来也不知道放回原位去。”那种赌气,也不知道是在气陈鹏,还是在气遥控器。抑或其实只是在气她自己。
陈深已经坐下了,但又觉得坐不住,于是还是站了起来,走出去,敲了敲她父亲的门,叫了一声,爸。然而还没等她的“吃饭了”说出来,那边吴春颜的声音就已经起来了:“你喊他干吗!他吃你就别吃!跟我吃你就别跟他吃!”
“我不吃!”几乎是立刻的,门板里面也厉声厉色地回应道。
陈深讪讪回到座位上,笑容糊了一脸:“又不是真的离婚了,还要一起过日子的,一家人不一起,还怎么看月亮啊,你不是一直等着的吗。”
“谁要和他看,谁要和他一家人。离婚就离婚,我一直等着呢。”吴春颜脖子一横,汤勺扑腾落进碗里,油花溅了一胳臂。
“你别这样,怎么像哄我学校小孩儿似的呢。”陈深笑着,橘子拿起来一只,红色的塑料衣褪掉了,一直拿到吴春颜眼前,“吃个橘子,鸿福禧呢,你看见没有,我特意挑的。”
“我可没看出来哪儿喜。”她重重把水果一接,又按在桌上。那话里的意思其实谁都明白,你喜还是我喜,我看两边没一处是和喜字沾边儿的。
电视里又在报了,那超级月亮,红月亮,马上就要来了。“其实它已经来了,只是现在天还没全黑,我们普通市民还没法用肉眼看见。”外景主持人说着,从眼到嘴通通笑了起来。
“哦,普通市民看不见,市长就看见了?”吴春颜道。
陈深低着头一直喝粥,她母亲见了,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又有点烦,说了句你也别光顾着吃饭,话刚说完,陈深就马上伸出筷子去夹韭菜,然后继续脸埋进碗里,专注地喝粥,吴春颜也不能坐视不理了,于是也正过身子,吃起饭来。
她们一直没有点灯,陈深知道这一定是她母亲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了,为了省点电钱。 天,其实早就已经黑得七七八八了,韭菜鸡蛋眼看着就要分不清了,仿佛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吴春颜沉默着站起来,端着饭碗,一边走过去把灯按开。
世界陡然明亮了,电视机上似乎暗下去一格。陈深继续喝粥,那白汤白米已经慢慢见底了,她稍微仰起脸来轻轻吸进一口,忽然一个明晃晃的双喜从碗底冒了出来,一开始只是露了个头,白水渐渐退却,那红色才越加显得完整,越来越近、越来越鲜红、越来越铮亮,尖尖地,直直地,带着微笑,向她刺——
陈深猛地将碗一放。那字即刻消失了。她的头却仍然只是一味低着,两边的长发盖住了脸,吴春颜忙上来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答,只是突然又站起来,先回了自己房间,又转而去找陈鹏,一下下敲他的门。
“你怎么了?”门开了,陈鹏把她让进里面去,问道。
你怎么了?她问他。
陈深没说话,只是一屁股坐下了,很颓然地,把一张纸往桌子上一拍。
你为什么一直不签字,为什么不签字。他把协议一直举到她跟前,就像怕她看不见似的。
陈鹏戴上老花眼镜,把纸拿起来,只见标题上赫然一行钢笔字,写着:退出酒场协议书。
你以为咱们现在这样还能过吗?你要知道你签字、不签字都已经改变不了什么了,改变不了什么了。他说着,用手拔掉可乐上的吸管和盖子,直接喝了起来。他们中间还有一只没动过的菠萝派和一份中薯条。那都是她爱吃的。
“我陈鹏,男,二十八岁,从即日起,自自愿退出酒场,从此以后滴酒不沾,除非是经吴春颜同志批准后的极极极特殊情况。如坚持三年,则吴,自费奖励我摩托车一辆(包括男女头盔两只)。”
既然我签不签都不会改变,那我不签又能怎么样呢,签了,我还得多写两个字,两个字的名字,在哪儿都挺碍眼的,你是不知道——她说着,一边动手去拆菠萝派。
陈深一把将父亲手里的稿纸夺下来,她死死看着,攥在手里,肩膀却慢慢抖了起来,但也不像是在哭,仿佛她只是冷了。她一下下用手不安地敲着桌子,那敲又变成了打,打,又变成了砸,只是不断地喃喃自问着,问他,也问他:“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还有我,我,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爸……我原来,我原来,多好啊……”
他将协议往她面前一掷,把她的美年达都碰洒了,黄色的饮料一路流,一路流,沾上了她盖在腿上的围巾,又噗通噗通地摔在地上。
她力气太大,把刚才喝了一半的蜜桃多碰了下去,陈鹏没说话,只是抽了几张卫生纸,蹲着把饮料擦了,那人造甜味早就已经流了一地, 擦,也擦不干。
陈深知道吴春颜也一定听到了,因为电视的声音好像比刚才小了一点——尽管如此,她还是听见新闻直播里的人声沸腾了,她知道,一定是月亮已经来了。
只有自然永不会失约。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陈深狠狠揩了一把脸,把纸往桌子上一扔,就起身回去吃饭了。
随便你怎么样吧,这么多年夫妻,你我是怎么过来的,其实我们也都没什么好说的了,好聚好散吧。他说罢,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就离开了。她讷讷地吃着菠萝派,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不知怎地,那派却越吃越咸,越吃越烫。
过了一会儿她们都听见了,陈鹏去了厨房,在碗橱里翻了一翻,很快就拿着自己的碗筷进来了,然后又走出去重新搬进来一只凳子,也坐下来吃饭。吴春颜也没什么话好说的,陈深就更没有,唯有电视里从一而终地热闹,台下的三个人只是各吃各的,各自剥着各自的蟹,渐渐地,壳子爪子累了一摞。
“这不还有肉呢吗。”陈鹏却忽然道,手往吴春颜面前的螃蟹壳里一掏,拿出一只啃过了的蟹腿来,放进嘴里又嗍了一嗍,“浪费不浪费,一看就没吃过好东西。”
陈深整个人一呆,她看见吴春颜脸色也是短短的一惊,陈鹏一如既往地自得其乐,全然察觉不出亲热镜头带来的空气中的变化。
“谁能有你厉害啊。”吴春颜嘴上说着,眼睛仍然只是看着菜,筷子搛了一块鸡蛋,放进了碗里,却也并不吃。
“什么月全食超级月亮的,”陈鹏吧嗒了一下嘴儿,在筷子上吮了一下,吴春颜当即眉心一蹙,但也暂时没发作,“要我说就是狼狗月亮,跟那《2012》似的,非得整个洋儿景儿。”
“不是狼狗,是狗,怎么什么话到你那儿都这么难听。”吴春颜看了眼陈深,看了眼菜盘子,又看了眼电视。陈深将筷子和碗一放,走到窗台边上,那月仍然是满的,边际上漫出涨潮似的红,她从裤袋里掏出手机,并没人找她,只有大学宿舍群里的几个人说了三五句话,也都是在谈月亮的,至于她刚才说的那则有色新闻,根本就没人去理,这么一来,也就更加反映出她趣味低级。不过眼下她也已经无暇在乎了。她看了看网络相册,已经成了各色人马的摄影集会,天上一轮将残未残的真月,地上成千上万或红或白的假月。陈深忽然觉得吴春颜说的真对,红月亮蓝月亮黑月亮紫月亮,究竟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想要婚姻,想要钱,想要风光想要美貌,想要不帮主任改寒假作业不帮校长写国旗下的讲稿,想要爱,想要被爱,想回到考第一名回到当班长的时候,想回到领完结婚证书两个人一起去买第二个半价的菠萝派的那天,然而纵有一百万个地球一百万个月亮,纵使红太阳、红月球,哪怕整个银河系都坏了、亡 了、毁灭了、爆炸了,究竟又能够改变么呢?就算真的和美国总统一同死了——那也仍然是作为一个即将离异的小学老师死的,带着一肚子种子发芽的条件,和两条静脉曲张的小腿。
陈深又回头往自己的房间走,吴春颜问她干吗,她也只是没答话,好像翻腾了一会儿皮包,很快就又回来了。她觉得没什么事情可做,就又伏在窗户边,一颗头呆鹅似的仰着。
“你们过来啊,快来看啊,”陈深叫道,“月亮真的少了,真的。”
她一回头,见陈鹏已经过来了,那动作有点犹疑,陈深明白过来,遂马上补充道:“妈你赶紧的,一会儿再吃,你不是都等了很久了吗。”吴春颜听了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就只得也扭扭捏捏地凑了过来。
一时桂魄爽朗,稀星流光,淡橘红的天色应运而落,映着地上千千万万张脸,映着那些千人一面的日子,和那些千人千样的生活。
“这有什么好稀罕的,”陈鹏咂嘴道,眼睛却一直老实地从下往上抬着,“彗星撞地球了再看看还差不多,那还能和市长和奥巴马一块儿死了呢。”
“美国总统早就不是奥巴马了。”吴春颜道,一双眼睛谁也没看,仿佛也只是在对天说话。
“要是真能在死之前见上美国总统,我就跟他说我还是单身。”陈深一咬牙,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
就在这里呀,Sir,我就在这里呀。
遥遥地,挥舞着手中橘色的丝巾,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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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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