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经典 | 弟弟(下)






EDITOR'S 
NOTE
小时候的弟弟天真、乐观而勇敢,然而父母的打骂与冷漠,哥哥的堕落,让弟弟一步步复制了哥哥的道路,偷钱、逃学,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弟弟是我为数不多的真正爱着的亲人,我决意要把他从这种生活里拖出来,然而说到底我也没能够救他,我最终还是失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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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芽经典 | 弟弟(上)
他升入小学以后,生活的真相才终于在他的乐观下浮了出来。那时候我还是仗着比他年级高,带一点我平时没有的自信,偶尔到他小学门口等他,我一直这么做,一直到他后来上了离家更近的一所很烂的初中,当时我已经是高中生了,那种窃窃的自信感,却还是在暗处没改变。改变了的是弟弟,因为他已再也不可能穿我的裙子上学了。
小学时候他心里暗自喜欢一个女生,是个说话不多但很骄傲的女孩儿,大约是姓何。有一天我们在外婆家碰了面,他偷偷问我,东大桥在哪里,我也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说过这个地名,但其实并不清楚,我问他为什么这么问,他说因为那个女生家里好像就住在那,他自己去不了,但还是想知道是在个什么样的地方。其实只是一桩很小的事情,后来的暴风大雨应当早就已经把这沙子一样的问题碾过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在北京搭地铁,发现有一站就叫东大桥,我很兴奋地当即发信息给他,他倒反而一头雾水的,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你不是曾经问过我的吗?他没有说他记得或是不记得,只是淡漠地回了一声噢。我本来还想说,那时明明我们还一起去超市楼下的文具店给她挑礼物来着,然而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知道就算他还记得,也已经是不记得了。
给东大桥女孩买礼物的小店就在他母亲工作的超市楼下,她母亲干的无非是叫卖搬运的活儿,上个月卖油,那外婆家就会凭空多一点最便宜的色拉油,下个月如果被喊去卖方便面,那就连买五包送一只的不锈钢盆,吃一顿饭都能遇见好几只。这大概是为一部分人所不理解,为另一部分人所不耻的事,但却实打实地在这同一个世界上的角落里日日上演,是一部分人的活着的乐趣所在,是日常范围内彼此谙熟于心、售货员和收银员彼此交换个眼色和笑容就能轻松达成的套路。尽管我们后来发现其实人人都不过是在自己那一套路数里活着,谁也不见得比谁高明。但至少当时的我们还不懂,当时的弟弟还不懂得。他父亲几乎是缺席的,即算偶尔露面了,也扮演不了什么太好的角色,他每天放了学就去外婆家,老年人话听不清,不识字,说话一声比一声大,动不动就要喊,就要急,如果外婆不在家,他放了学就要先去超市报到,背着书包穿过油盐酱醋,还没等到,一路上的妇女就交相喊起来:“卖油的小红儿子来了。”他垂着脑袋,五米之外从小梯子上闻讯下来一个人影,带一点怒气地喊他的全名儿,她给他一点钱,或是一点从什么地方省出来的吃的,他就在堆放存货的仓库里胡乱吃掉,等她一起下工回家。常常去外婆家看见弟弟,大家都只管对他喊,平平常常的话也是喊着说的,稍微犯了一点错那更是不得了,他母亲嚷过一通还要说,等你爸回来就好了,你就是欠收拾。我在边上听了,心想,他回来了打你又打他,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去,何必现在把话说得这样满。弟弟呢,他多半只是不还嘴,仍然只是很小心地做自己的事,做好了,做坏了,好像都没什么要紧,被说几句,打几下,虽然有点焦躁,但总也好像已经习惯了的样子。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也发起疯来,说道,你们能不能别再冲他喊,他也不聋,就这么好好说话难道他听不见吗?这话自然是无效力的,是夏天的一阵穿堂风,吹一吹,也就过去了。我这个人,肯定是明哲保身派,虽然我亲眼见证了杀人,但却什么也没有做。我为弟弟发声,也统共只有两回,另一回要到我二十岁以后了。有一次不知是什么机缘,我同他父亲母亲一起吃饭,席间他父亲一脸颓丧地向我控诉,说他这儿子已经不是个东西了,前几天还要和他动手,说到这一句,脸上似乎就要落下泪来。我在对面坐着,只是觉得不信,但又仍得维持场面,就讪讪笑说,不会吧,他肯定还是为了别的事儿。话刚出口,他母亲像是终于抓住了什么,马上接过话,声音带点哭腔,很委屈地说,他不都是因为你吗,你那天喝多了回家,吵了几句,你先要打我的,这才和你动的手。
做东的人当即脸上就挂不住了,嘴上呲呲了几声,又挑了几句我弟弟的不是。依照前面的说法,我这个人一向是做奸耍滑惯了的,就算头一天被骂到头上,第二天照样能颠颠地对人赔笑脸,好像全然不曾记得。但是那天我真的恨透了他,当场就骂了他,说这孩子完全就是被他们毁了,他们竟还敢来告状。因我又联想到自己,难免更觉得愤怒。一番连恨带骂的话说完了,结果却是他母亲来打圆场,说,谁都是第一次做父母,谁还没有个犯错的时候。我想笑,又想哭,但又想一想,肚子里明明还装着人家请的酒肉,就只觉得自己比他们还浑。
然而说到底我也没能够救他,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
最早的时候弟弟与我也是有偶像的,就是那个高高举着六年级作业本出来的少年。哥哥长我五岁,比弟弟就大得更多了。他在我们幼小的两双眼看来,真真是神一样的角色,作文好,画画拿手,人长得又挺拔又秀气,还不戴眼镜,外公在世的时候就最宠他,什么宝都拿给他,所以他仓促去世的时候,便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长子长孙。我母亲和弟弟的母亲自然是秉着中国好女人的原则,真情实意地伺候父亲直到送终,遗产的事情大家心里都个顶个的明镜儿,但面子上人人都是风平浪静,谁都没说什么。外公其实很笨,也很残忍,因为他这一举动,就为几代人的许许多多悲剧埋下了祸根。
有一回过年,哥哥和弟弟因为一个零食起了点争执,就去找大人评理。当时大人们本来围成一圈儿打麻将,一开始只是劝架,后来不知怎地,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那笔算不清的遗产上,大房坚持是按照爸爸的意思,二房三房女儿女婿觉得不公,大房儿媳妇儿绝不让步,大哥夹在中间,却也不愿意让到手儿的钱飞了,就这么明枪暗火,彼此厮打起来。我们三个小孩子站在边上看,都只觉得傻了,心想不过是为了一袋零食。最后相互谁都嚷不过谁,扭打得累了,冲突间麻将桌子也翻了,乳黄色的小块儿噼里扑落,滚了一地,像“咪咪”里面那种长方形的虾条。尽管那天过后什么也没有再发生,一切风平浪静,仿佛中间的那一天根本就不存在,人与人之间还是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地过着,好像从来都是那么亲爱。
然而无论上一代的恩怨怎样,都不能阻止哥哥成为我与弟弟的偶像。过节了,许多认识不认识的小孩儿在一块玩,不论是丢枕头还是赛车,一准儿谁都想要和哥哥一组。虽然从他那一方面来讲,因为有年龄上的差距,是向来不屑于回过头来理会我们的,偶然间愿意和我们一起开玩笑一起玩,那整个过程里就头都晕晕的,因为觉得非常幸福。后来我舅舅花了遗产里的一大半钱,投资了一间饭店,据说那是他小时候的理想,如今总算实现了。哥哥上了初中以后我们就很少见到了,下一回终于盼到见面,但他却已经有点不同了。因为他是“小老板的儿子”,学校里口袋里稍微拿得出一点东西的子弟们就常常聚在一块厮混,相互比着玩乐,舅舅舅妈一方面圆梦挣钱(虽然最后赔得血本无归),一方面觉得小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坏了就揍揍,好了就给点钱花花,总归是能长大的。那时候哥哥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网民,诸如“少年打游戏七天七夜终猝死网吧”这样骇人听闻的报道,都是在几年以后才出现的,哥哥果然永远是走在前沿的,那时候我想,尽管我知道在那崇拜的果实里,已经有什么悄无声息地变了质。有一回他在外面和人打架,眼睛打得缝了针,父母没空管,觉得自作自受,就在外婆家养伤。那小小一间屋子里,一张沙发,一张双人床,本来是供桌的红木桌子,贡品撤下来,换上了台式电脑和最新型的游戏鼠标。他直到下午才起来,床头柜上是外婆早上做的荷包蛋面条,面早已把水分吸干了,椅子上沙发上窗台上床脚上,全都胡乱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杂物,天花板下横了一根长线,挂着半湿不湿的衣裤和捂出潮味的脏手巾,脚一踢就听见地上哗啦一响,低头一看,原来是空了的“奇多”袋子。哥哥起来了,裸着精瘦的上身,胡乱扒一口面条,一句不提脸上的伤,好像全然不曾受过伤害一样,只是顽劣地又丢掉筷子,对外面喊道,奶奶你再给我做点炒饭。
那以后我每次见到哥哥,心都更沉下去,因为觉得遗恨,也觉得痛苦。他后来也就那样子发展了下去,花了很多钱读了美术学校,高考的时候他让我提前去外婆家待命,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办法,考到一半打电话过来,小声地让我告诉他这个题目的作文要怎么写,诗句应该填什么。那一天的信号格外不好,他在另一头如梦如幻地说着,断断续续,间或夹带一点杂音,加上六月温热无风的天,让人觉得一切不尽真实。我与他这一生都没单独说过那样多的话,他每说一句,心里面残损的城堡就蚀下去一点。他一句句说,我木讷地答,城堡一块块地落砖落瓦,突然的,那边的信号断了,我不敢喂,也不敢问,只是举着外婆的手机,站在那半露天的旧日阳台上,很微弱的热风吹了过来,吹起了一阵金灿灿的粉末,漫天漫地地飘着,抬头看,是倒掉的巴比伦塔的最后一点点残骸。
有三个场景,我只要见了,就一定会想起弟弟。一个是见到睫毛长的人,因为弟弟的眼睛非常漂亮,据说是因为他母亲在怀孕的时候非常爱吃鱼眼的缘故。张爱玲写她弟弟,说那些妇女都说这小孩子的睫毛真长,“给我好不好呀”,我看了,就马上想起了我自己的弟弟,因为他也生得这样好看。第二就是遇到属虎的人,因为弟弟是属虎的,所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会对这样的人特别留意一些,甚至于有哪些属虎的名人,我也马上就能讲出来好几个。第三个,就是大一点的时候看电影,有一部动画叫《飞屋环游记》,上学的时候和班上的同学在上课期间一块看的,许多人都被深深地感动了,但我却只记得里面的一个情境,是说男主人公小时候有一个偶像,非常崇拜,非常憧憬,然而后来当他想去亲身实践偶像曾经做过的事情,却突然发现,原来那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恶人。我当时觉得很震动,因为一时间想起了很多往事,自然的,也想起了弟弟。
我早就知道了,我们幼时的神已经陷落了,被愚妄的亲情拖下了凡间,成了一个不必抬头也能看得见,甚至让人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的人。然而弟弟不知道,没察觉,他以为神还是神,他如果想要摆脱痛苦的生活,就要尽力地向神的方向靠拢——他做得很成功,几乎完全拷贝了哥哥的轨迹,只不过因为没有钱,他的一切叛逆也都显得不那么潇洒,常常要在偷钱和逃窜里度过。我说你不能这样子,他说,其实他知道的,人人都看他不起,“可是只有打游戏的时候我才觉得快乐,因为不用把眼睛抬起来,不想看的事情就不用看,不想想的事情就不用想,觉得打到死也无所谓”。我知道他的意思,所以也谈不上规劝不规劝,只是觉得答无可答。他小学的时候有一次问我,姐姐,为什么人活着这么苦呢?我当时觉得很难过,因为也许我曾经也这样自问过,如今换了年月换了身份,他没有哭,也没有怨怼,只是这么困惑地淡淡问我,认真想问题的时候,那小鹿似的黑眼睛一眨一眨。而我,却自始至终也没有办法解答。那时候起我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救弟弟,赚许多钱,将他从这样的生活整个人拖出来,拖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做新的人,学习像大人一样健忘,把以前臭水沟似的生活整个地扔出染色体,一扫而空。然而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实现这个愿望,而且已经永远地实现不了了。因为我太无能,就算现在的我不是这么废物,也已经太迟了。
弟弟到了考大学的年纪,人们的热心又都活络了起来,有说要他去当兵的,因为不用怎么开销还有钱拿,有说去技校学点东西出来当工人吧,怎么着也能混口饭吃。他当时已经不常常去学校了,父母那方面照例分分合合,这么多年了都没变。他终于还是选了读书,说不想做工人,但这个决定也受了一点阻挠,因为学费上的问题,最后还是我母亲资助了一笔钱,才好歹凭他那可怜的一点分数,重新去大学里读了书。
还是二〇〇几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坐火车上北京玩,住的是很破落的小院子,要紧紧扒着墙壁,沿着道沟小心地前行才能走出门,厕所也是一整条胡同公用的。但毕竟是出来玩了,我们还是很开心。他那时候在小学里学了点英语,不论去到哪里都和我手拖手,叫我sister,不论说什么话,都一定是先以sister开头。我则每每都笑笑,也时不时叫他brother,如果是在外面,声音则还要放小一点,因为觉得怪难为情的,但他就不会这样。后来我们去了天安门,靠着栏杆合了影,那相片现在我还留着,我们两个人穿着一样的印着阿童木的T恤,是我在地下商场里买的,上面的阿童木会随着角度的转换而变形,我们都很喜欢。画面上我头低着,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看镜头,但他倒是看得很好,站在sister旁边,头还超不过我的肩膀,一副少年得意的样子。
再往前推一点,是他更小的时候,他知道我当时喜欢一个台湾男明星,不知道从哪里省下来的钱,给我买了几张他的小海报和小卡片,托我母亲转交给了我。我觉得我是从没有爱过什么人的,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有情事二三场,但我很清楚的,我最终还是只要爱自己,我的爱人,其实不过是想从对方身上求一点无条件的关怀,所以才最终一一失掉了。而如果说我真正健健康康地爱过谁,那么我想就只有我母亲和我弟弟,可是却有一个早早就辜负了我,另一个,最终又被我辜负了。
前几天我整理东西,发现自己还留着一张他小学时期做的手抄报,上面还画着他曾经喜欢的机器猫。我马上发给了他,他回了我一张笑脸,问这是谁做的,还有错别字呢。我答,就是你呀,他隔了一会儿才回复我,说,不是吧,我的字哪有这么难看。写这文章的时候,我屡次想起了他,所以专门找他胡说了一二句话,他也理所当然地没有答复我。就算这关于他的回忆录终于写好了,我想我也是不会拿给他看的,我只怕他读了一半就气鼓鼓地来揭穿我,说:“你,你,你,这哪里写的是散文,全都是你胡编乱造的!”那样我的真面目也就败露了,所以唯有永远不让他知道,那我这一派妄想之言,大概才有继续拿出去当作散文哄骗别人的希望。
诸位信也好,不信也罢,是哭是笑亦无妨,戏也看罢,茶凉烛干,说书人领了铜板,也不得不暂且满面假笑地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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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7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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